丙辰（1976年）

1976年春，先君敦邀金月波、張耀祖、翟公正三先生及金鏗、劉文劭到寒舍雅集，金先生畫梅，翟先生作篆，其他人在一旁品鑒；餐后，大家一起登蛇山，游梅嶺和抱冰堂（圖7），興盡而別。先君命我以詩紀(jì)事，我草成三律如下：

圖7 先君與諸丈1976年4月攝于武昌蛇山（左起：金月波、翟公正、張耀祖、先君）

七律

丙辰季春下浣，家嚴(yán)敦邀棲碧、虛谷、篆廬三丈并文劭、金鏗二兄造舍小集，素亦請假奉陪，成詩三章以紀(jì)其事。

（一）

在昔恒言春約事，

今朝方得話流觴。

聯(lián)珠合璧迎三老，

鏤月裁云寫兩章。

舞筯席間猶矍鑠，

生花筆底更芬芳。

長歌忽憶天涯客，

落月猶疑滿屋梁。^[1]

（二）

坎坷山路野藤爬，

春盡江城遍地花。

甚矣冰堂人寂寞，

依然梅嶺意橫斜。

觀魚誰羨池中物，

擲果猿安檻內(nèi)家。

怪底登臨多感慨，

澄江凈處亂云遮。^[2]

（三）

踏青歸去晚風(fēng)搖，

江上繁星映柳條。

彩筆待成鸚鵡賦，

長亭恰在武昌橋。

定知金老神猶旺，

卻道張翁酒未消。

幾度回頭遠(yuǎn)相送，

臨歧爭把素巾招。^[3]

同時先君亦調(diào)寄《漢宮春》一首，連同我的四律，分寄諸丈。先君詞如下：

漢宮春

先君

春約既踐，裁答鋒如，兼似同游諸君子。

欲趁春光，奈別風(fēng)淮雨，屢約常乖。一江咫尺千里，春盡誰來？滬濱書到，更躊躇、雁字難裁。終須信，江山無恙，因循豈有他哉。　　驀地嬌陽昳麗，喜二難畢集，三徑初開。摽梅飛篆都已，只管傳杯。出門一笑，任老夫、脫略形骸。登高望，故人天際，不堪眇眇予懷。

此后，諸丈皆有和作，先君亦續(xù)有二疊，唯金月波先生才高八斗，屢疊不止。我僅三疊，便覺詞窮。茲錄金先生四疊與我之三疊如下，以見隔江鏖詞之一斑。

漢宮春

金月波一疊

喜踏春陽，共登臨閑眺，疑與時乖。江山勝似疇昔，幾輩能來。孤光寫影，愛天然、風(fēng)剪云裁。憑欄處，游魚知我，此時樂也悠哉?！　e后新詞勞寄，譜漢宮春好，錦字函開。想君云璈按拍，月影揮杯。深情妙語，似清波、滌我塵骸。雄風(fēng)發(fā)，解衣旁薄，浮生幾度開懷。

金月波二疊

素侄詩甚老煉，余尤喜第二律，吟賞之馀，不覺足蹈手舞，乃再和《漢宮春》乞正。

天壤王郎，卻教人羨煞，女慧兒乖。愁予全局輸了，竟讓余來。新詩寄我，筆橫掃、偽體別裁?；脴I(yè)，續(xù)薪傳火，人生亦已焉哉?！　±献悠沛洞穗H，任云來云去，花落花開。當(dāng)歌對酒相屬，一飲千杯。我今不樂，謝芳顏、何貴枯骸。休孤負(fù)，氣清天朗，好風(fēng)逝入君懷。

金月波三疊

見說淵明，在樊籠塵網(wǎng)，諧寡多乖。田園快要荒了，且賦歸來。載奔載問，恨熹微、前路安裁。奚惆悵，昨非今是，知來猶可追哉?！　∪丈嫘@成趣，喜猶存松菊，三徑軒開。桑麻田父閑話，有酒盈杯。披榛獨往，古之人、無復(fù)遺骸。遙遙望，白云深處，良辰入我奇懷。

金月波四疊

素侄以新詞見示，兼向鏗兒挑戰(zhàn)，彼于此道茫然，真所謂對牛彈琴，索解人亦難得也。新詞深婉，其雛鳳聲清逾老鳳乎？

地覆天翻，奈昨非今是，理屈詞乖。吾兒未堪繼往，豈得開來。歸歟長嘆，念狂狷、渺不知裁。蒼茫感，悠悠天地，吾其謂彼何哉?！　『鲆姖h宮春色，似黃葉池上，菡萏風(fēng)開。千回萬遍吟賞，不覺空杯。世人那解，是君身、自具靈骸。拈花笑，淺斟低唱，微窺雅志高懷。

王素一疊

棲碧丈來書謬獎，深感惶愧，繼悟“箕裘”、“傳薪”之義，敬疊原玉，錄呈鏗兄雅正。

赤壁荊門，似勞人草草，方寸多乖。舊巢不負(fù)雛燕，五載歸來。琴書無恙，數(shù)牙簽、錦字初裁。還須問，箕裘事業(yè)，有誰與我同哉。　　塵海忽逢喬梓，喜殷勤見誨，茅舍全開。傳薪自古無愧，莫問弓杯。譬如俗骨，待熏陶、也作仙骸。蘭言在，錄呈一笑，知兄共此情懷。

王素二疊

登蛇山梅嶺，用舊韻呈棲碧丈。

寂寞春山，甚暌違五載，景與情乖。當(dāng)時落帽年少，騎鶴曾來。陵遷谷變，便依稀、舊夢難裁。玄都觀，桃花千樹，于今料不殊哉。　　閱盡紅凝翠蔟，奈低回梅嶺，不見梅開。微吟怕用檀板，且伴金杯。山靈欲睡，莫驚她、玉骨冰骸。會心處，披襟自樂，臨風(fēng)一展孤懷。

王素三疊

重游蛇山，用前韻寄棲碧丈。

黃鵠磯頭，看怡紅暖翠，地巧天乖。書生意氣何限，攜手重來。龜蛇無恙，喜江山、舊貌新裁。憑誰問，龍蟠虎踞，古今豈有同哉。　　九十春光綺麗，聽鶯歌燕舞，霧散云開。楚天極目千里，且泛流杯。神州八億，指旌旗、談笑忘骸。尤堪憶，先憂后樂，登臨不負(fù)高懷。

金先生四疊：一疊針對先君原詞，二疊針對我前揭三律，四疊針對我的一疊。我的三疊：一疊針對金先生二疊，二、三疊針對金先生三疊。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鏖詞同時鏖詩。金月波先生回家之后，當(dāng)夜即撰七律一首，分寄與會眾人，成為首唱。此后眾人紛紛唱和。這里僅錄三疊如下：

七律

金月波首唱

燕生招飲，共游抱冰堂、梅嶺，歸而有作。

行樂坐忘老大悲，

山靈相約盍來歸。

風(fēng)幡莫遣隨心動，

江水其如濯足非。

久矣冰堂人寂寞，

惘然梅嶺夢依稀。

何當(dāng)再把浮丘袂，

千仞岡頭共振衣。

先君一疊

秋來春去未成悲，

零雨其濛豈曰歸。

休向遙空書咄咄，

何妨遐想入非非。

硯田無稅貧交盡，

夢筆生花好句稀。

垂老江湖行不得，

漫將魚服比征衣。

張耀祖一疊

齒豁頭童未足悲，

卷舒唯羨岫云歸。

吟邊歲月塵中老，

憶里樓臺象外非。

露重枝頭蟬唱澀，

風(fēng)高江上雁書稀。

聞君尚有登臨興，

待檢巾箱浣袷衣。

王素一疊

遂初無喜亦無悲，

卻勝千年丁令歸。

城郭人民渾似昔，

月明華表未全非。

醉中尋樂春常駐，

枕上敲詩夢欲稀。

待到晚晴秋更好，

陪公江滸試褰衣。

金月波二唱

浮世無心發(fā)大悲，

蒼茫四顧與誰歸。

不辭斂退成新懦，

庶可追來悟昔非。

之子多情憐我老，

斯人相得似君稀。

炎炎日待江南客，

旁薄何當(dāng)一解衣。

先君二疊

壯不憂憐老不悲，

為醫(yī)羸疾借當(dāng)歸。

貧餐藜藿添滋味，

老愛糊涂忘是非。

甚矣吾衰嗟夢久，

芒然予病揠苗稀。

何如皈化無遮國，

袒裸由他笑著衣。

王素二疊

萬古逢秋萬古悲，

百川東去不西歸。

分陰且作寸陰惜，

今日能知昨日非。

夢得豈無詩律細(xì)，

長源休賦柳花稀。

明朝若踐黃花約，

送酒何人著白衣。

金月波三唱

示于野^[4]。

寫樂則歡哀則悲，

新詩滿貯錦囊歸。

不差毫發(fā)生成就，

寧是心肝嘔出非。

北海尊空蛇影在，

南山霧隱豹斑稀。

清秋清水清如玉，

好共滄浪試濯衣。

先君三疊

與君同樂復(fù)同悲，

不與君同只后歸。

無意課徒聊課子，

有樓傳是莫傳非。

乘酣潑墨心猶壯，

臨老焚膏世所稀。

他日更同文藝傳，

夕陽何必愛烏衣。

此次同時鏖詩，張耀祖先生一疊即止，我二疊亦止，先君奉陪至五疊亦封筆，而金月波先生仍似意猶未盡，可見才力之深不可測！

是年江城雅集，還有兩次值得追憶：一次是七夕，一次是重陽。

七夕在金月波先生家雅集，極歡而散。由我調(diào)寄《八聲甘州》首唱，之后眾人亦屢疊不止，可惜先君詩冊未能全部收錄。茲錄我之原詞與金月波、張耀祖二先生與先君各一疊及我之二、三疊如下，以見此次鏖詞之一斑。

八聲甘州

王素首唱

丙辰七夕，家嚴(yán)偕余謁棲碧丈于無是樓，文劭兄踵至，虛谷丈亦姍姍其來，盤桓竟日，極歡而散，感而賦此。

倩長江滾滾洗離愁，鷗盟正當(dāng)時。況三春判袂，一朝把臂，此樂難支。滿座觥籌待舉，有客悵來遲。興致淋漓處，罰酒盈卮?！　∽砗罂v談千古，嘆白云蒼狗，變幻如棋。任光陰兔脫，來者不須追。但薪傳，生駒跨灶，共此情，一笑展銀眉。黃昏矣，頻堅后約，秋以為期。

金月波一疊

讀素侄新詞和之。

嘆吾生白月與清風(fēng)，消磨成何時。況纏綿殘喘，欹斜破屋，久豈能支？可惜耕耘灌溉，悔未學(xué)樊遲。若問詩中酒，祝此空卮。　　此局完全輸了，且掀髯大笑，揮手推棋。是天生長足，蹩腳哪能追。羨階前，芝蘭玉樹，勝我兒，展卷蹙雙眉。重陽約，怕他風(fēng)雨，誤了佳期。

張耀祖一疊

和素侄原玉，追記盛夏之會，呈燕、碧。

信人生行樂在芳春，須及少年時。記涉江前度，驕陽似火，溽暑難支。座有高才疾足，偏笑我來遲。拼卻泥頭飲，甘罰三卮?！　≠t主深情多藝，慨揮毫飛白，布局彈棋。癡絕爛柯樵子，心艷力難追。最是儀人羲獻(xiàn)，怪從來，謠諑妒蛾眉。然秋約，霜凝菊蕊，再覿無期。^[5]

先君一疊

用素兒原韻和棲碧。

怪镃基不解趁東風(fēng)，耕耘總違時。剩黃花三五，迎霜寄傲，瘦骨難支。恰似衡門處士，一壑自棲遲。幸有陶情處，兩盞三卮?！　×w甚芝蘭玉樹，讓君家四絕，書畫詩棋。借生公法乳，來者正堪追。任吳宮，承恩在貌，是佳人，休與斗長眉。東籬下，且聽蟬噪，莫負(fù)襟期。

王素二疊

和棲碧丈。

正寒窗苦讀伴秋蟬，清宵轉(zhuǎn)寅時。問腹書能貯，幾多宇宙，幾許干支？公似高山早白，我愧果生遲。說甚芝蘭樹，一笑傾卮?！　閳笠笄谝娂模镗`約，再整殘棋。料咳珠唾玉，好句許陪追。更揮毫，云山在望，要鐘王，顧盼亦低眉。門墻外，嗟余小子，敢負(fù)心期？

王素三疊

和虛谷丈。

甚新詞衰颯似悲秋，為誰斷腸時？正鴟鸮驚夢，慈烏泣血，此恨難支。我本輪囷肝膽，慰意莫嫌遲。未及勸公酒，淚已盈卮?！　〈缶侄穸ㄒ樱v邀來國手，難挽輸棋。棄一窠官子，補后或能追。算飛黃，塵間有幾，是豚兒，天不白其眉。琴歌罷，何妨自樂，猶及榮期。

重陽仍在金月波先生家雅集，亦極歡而散。由張耀祖先生調(diào)寄《賀新涼》首唱，之后眾人亦屢疊不止。茲錄張先生原詞與我之二疊、金月波先生三疊、先君三疊（為一、二、四疊，第三疊為“報載上海窮追‘四人幫’，喜而不寐，步韻寄懷鋒如兄”，不錄）如下，以見此次鏖詞之盛況。

賀新涼

張耀祖首唱

九日棲碧座中，同游者燕生喬梓。

霜重黃花瘦。悵今年，中秋兩度，遲來重九。老了木樨過了雁，衰了疏桐高柳；燙不了，吟魂皴皺。槲葉聲中風(fēng)和雨，正愁人，愁上添愁候。多少事，驚回首。

故人恬退無官守。羨庭階，蘭苔競爽，竹孫擢秀。有客移樽申前約，恨不吸江吞斗；趁此際，蒼顏紅透。風(fēng)勁不防吹帽落，制頹齡，借取壺中酒。飛巨斝，為君壽。

金月波一疊

步韻答虛谷。

笑聳吟肩瘦。數(shù)平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賈誼少年馮唐老，生意婆娑似柳；更驀地，平湖風(fēng)皺。記得碧山歸來日，恰千桃，花雨繽紛候。舒大嘯，一搔首。

飛來雛鶴寒相守。慰重陽，南山松老，東籬菊秀。聞有幽人高軒過，都是文章山斗；喜移尊，樂極歡透。往事如云君休說，且開懷，盡此茱萸酒。愿小輩，如公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