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愛的中國

可愛的中國 作者:方志敏


可愛的中國

這是一間囚室。

這間囚室,四壁都用白紙裱糊過,雖過時已久,裱紙變了黯黃色,有幾處漏雨的地方,并起了大塊的黑色斑點;但有日光照射進來,或是強光的電燈亮了,這室內(nèi)仍顯得潔白耀目。對天空開了兩道玻璃窗,光線空氣都不算壞。對準窗子,在室中靠石壁放著一張黑漆色長方書桌,桌上擺了幾本厚書和墨盒茶盅。桌邊放著一把鋸短了腳的矮竹椅;接著竹椅背后,就是一張鐵床;床上鋪著灰色軍毯,一床粗布棉被,折疊了三層,整齊的擺在床的里沿。在這室的里面一角,有一只未漆的未蓋的白木箱擺著,木箱里另有一只馬桶躲藏在里面,日夜張開著口,承受這室內(nèi)囚人每日排泄下來的穢物。在白木箱前面的靠壁處,放著一只藍磁的痰盂,它像與馬桶比賽似的,也是日夜張開著口,承受室內(nèi)囚人吐出來的痰涕與丟下去的橘皮蔗渣和紙屑。驟然跑進這間房來,若不是看到那只刺目的很不雅觀的白方木箱,以及坐在桌邊那個釘著鐵鐐一望而知為囚人的祥松,或者你會認為這不是一間囚室,而是一間書室了。

的確,這是關(guān)在這室內(nèi)的祥松,也認為比他十年前在省城讀書時所住的學(xué)舍的房間要好一些。

這是看守所優(yōu)待號的一間房。這看守所分為兩部,一部是優(yōu)待號,一部是普通號。優(yōu)待號是優(yōu)待那些在政治上有地位或是有資產(chǎn)的人們。他們因各種原因,犯了各種的罪,也要受到法律上的處罰;而他們平日過的生活以及他們的身體,都是不能耐住那普通號一樣的待遇;把他們也關(guān)到普通號里去,不要一天兩天,說不定都要生病或生病而死,那是萬要不得之事。故特辟優(yōu)待號讓他們住著,無非是期望著他們趁早悔改的意思。所以與其說優(yōu)待號是監(jiān)獄,或者不如說是休養(yǎng)所較為恰切些,不過是不能自由出入罷了。比較那潮濕污穢的普通號來,那是大大的不同。在普通號吃苦生病的囚人,突然看到優(yōu)待號的清潔寬敞,心里總不免要發(fā)生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之感。

因為祥松是一個重要的政治犯,官廳為著要迅速改變他原來的主義信仰,才將他從普通號搬到優(yōu)待號來。

祥松前在普通號,有三個同伴同住,談?wù)勚v講,也頗覺容易過日。現(xiàn)在是孤零一人,鎮(zhèn)日坐在這囚室內(nèi),未免深感寂寞了。他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想藉煙來散悶,酒來解愁,也是做不到的。而能使他忘懷一切的,只有讀書。他從同號的難友處借了不少的書來,他原是愛讀書的人,一有足夠的書給他讀讀看看,就是他腳上釘著的十斤重的鐵鐐也不覺得它怎樣沉重壓腳了。尤其在現(xiàn)在,書好像是醫(yī)生手里止痛的嗎啡針,他一看起書來,看到津津有味處,把他精神上的愁悶與肉體上的苦痛,都麻痹地忘卻了。

到底他的腦力有限,接連看了幾個鐘頭的書,頭就會一陣一陣的脹痛起來,他將一雙肘節(jié)放在桌上,用兩掌抱住脹痛的頭,還是照舊看下去,一面咬緊牙關(guān)自語:“盡你痛!痛!再痛!腦溢血,暈死去罷!”直到腦痛十分厲害,不能再耐的時候,他才丟下書本,在桌邊站立起來?;蚴窍蜩F床上一倒,四肢攤開伸直,閉上眼睛養(yǎng)養(yǎng)神;或是在室內(nèi)從里面走到外面,又從外面走到里面的踱著步;再或者站在窗口望著窗外那么一小塊沉悶的雨天出神;也順便望望圍墻外那株一半枯枝,一半綠葉的柳樹。他一看到那一簇濃綠的柳葉,他就猜想出遍大地的樹木,大概都在和暖的春風(fēng)吹噓中,長出艷綠的嫩葉來了——他從這里似乎得到一點兒春意。

他每天都是這般不變樣地生活著。

今天在換班的看守兵推開門來望望他——換班交代最重要的一個囚人——的時候,卻看到祥松沒有看書,也沒有踱步,他坐在桌邊,用左手撐住頭,右手執(zhí)著筆在紙上邊寫邊想。祥松今天似乎有點什么感觸,要把它寫出來。他在寫些什么呢?啊!他在寫著一封給朋友們的信。

親愛的朋友們:

我終于被俘入獄了。

關(guān)于我被俘入獄的情形,你們在報紙上可以看到,知道大概,我不必說了。我在被俘以后,經(jīng)過繩子的綁縛,經(jīng)過釘上粗重的腳鐐,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拍照,經(jīng)過裝甲車的押解,經(jīng)過幾次群眾會上活的示眾,以至關(guān)入籠子里,這些都像放映電影一般,一幕一幕的過去!我不愿再去回憶那些過去了的事情,回憶,只能增加我不堪的羞愧和苦惱!我也不愿將我在獄中的生活告訴你們。朋友,無論誰入了獄,都得感到愁苦和屈辱,我當然更甚,所以不能告訴你們一點什么好的新聞。我今天想告訴你們的卻是另外一個比較緊要的問題,即是關(guān)于愛護中國、拯救中國的問題,你們或者高興聽一聽我講這個問題罷。

我自入獄后,有許多人來看我;他們?yōu)槭裁磥砜次遥蟾攀菓阎絼游飯@里去看一只新奇的動物一樣的好奇心罷?他們背后怎樣評論我,我不能知道,而且也不必一定要知道。就他們當面對我講的話,他們都承認我是一個革命者;不過他們認為我只顧到工農(nóng)階級的利益,忽視了民族的利益,好像我并不是熱心愛中國愛民族的人。朋友,這是真實的話嗎?工農(nóng)階級的利益,會是與民族的利益沖突嗎?不,絕不是的,真正為工農(nóng)階級謀解放的人,才正是為民族謀解放的人,說我不愛中國不愛民族,那簡直是對我一個天大的冤枉了。

我很小的時候,在鄉(xiāng)村私塾中讀書,無知無識,不知道什么是帝國主義,也不知道帝國主義如何侵略中國,自然,不知道愛國為何事。以后進了高等小學(xué)讀書,知識漸開,漸漸懂得愛護中國的道理。一九一八年愛國運動波及到我們高小時,我們學(xué)生也開起大會來了。

在會場中,我們幾百個小學(xué)生,都懷著一肚子的憤恨,一方面痛恨日本帝國主義無饜的侵略,另一方面更痛恨曹、章等賣國賊的狗肺狼心!就是那些年青的教師們(年老的教師們,對于愛國運動,表示不甚關(guān)心的樣子),也和學(xué)生一樣,十分激憤。宣布開會之后,一個青年教師跑上講堂,將日本帝國主義提出的滅亡中國的廿一條,一條一條地邊念邊講。他的聲音由低而高,漸漸地吼叫起來,臉色漲紅,漸而發(fā)青,頸子脹大得像要爆炸的樣子,滿頭的汗珠子,滿嘴唇的白沫,拳頭在講桌上捶得嘭嘭響。聽講的我們,在這位教師如此激昂慷慨的鼓動之下,哪一個不是鼓起嘴巴,睜大著眼睛——每對透亮的小眼睛,都是紅紅的像要冒出火來;有幾個學(xué)生竟流淚哭起來了。朋友,確實的,在這個時候,如果真有一個日本強盜或是曹、章等賣國賊的哪一個站在我們的面前,那怕不會被我們一下打成肉餅!會中,通過抵制日貨,先要將各人身邊的日貨銷毀去,再進行檢查商店的日貨,并出發(fā)對民眾講演,喚起他們來愛國。會散之后,各寢室內(nèi)扯抽屜聲,開箱籠聲,響得很熱鬧,大家都在急忙忙地清查日貨呢。

“這是日貨,打了去!”一個玻璃瓶的日本牙粉扔出來了,扔在階石上,立即打碎了,淡紅色的牙粉,飛灑滿地。

“這也是日貨,踩了去!”一只日貨的洋磁臉盆,被一個學(xué)生倒仆在地上,猛地幾腳踩凹下去,磁片一片片地剝落下來,一腳踢出,磁盆就像含冤無訴地滾到墻角里去了。

“你們大家看看,這床席子大概不是日本貨吧?”一個學(xué)生雙手捧著一床東洋席子,表現(xiàn)很不能舍去的樣子。

大家走上去一看,看見席頭上印了“日本制造”四個字,立刻同聲叫起來:

“你的眼睛瞎了,不認得字?你舍不得這床席子,想做亡國奴???”不由分說,大家伸出手來一撕,那床東洋席,就被撕成碎條了。

我本是一個苦學(xué)生,從鄉(xiāng)間跑到城市里來讀書,所帶的鋪蓋用品都是土里土氣的,好不容易弄到幾個錢來,買了日本牙刷,金剛石牙粉,東洋臉盆,并也有一床東洋席子。我明知銷毀這些東西,以后就難得錢再買,但我為愛國心所激動,也就毫無顧惜地銷毀了。我并向同學(xué)們宣言,以后生病,就是會病死了,也決不買日本的仁丹和清快丸。

從此以后,在我幼稚的腦筋中,做了不少的可笑的幻夢;我想在高小畢業(yè)后,即去投考陸軍學(xué)校,以后一級一級的升上去,帶幾千兵或幾萬兵,打到日本去,踏平三島!我又想,在高小畢業(yè)后,就去從事實業(yè),苦做苦積,那怕不會積到幾百萬幾千萬的家私,一齊拿出來,練海陸軍,去打東洋。讀西洋史,一心想做拿破侖;讀中國史,一心又想做岳武穆。這些混雜不清的思想,現(xiàn)在講出來,是會惹人笑痛肚皮!但在當時我卻認為這些思想是了不起的真理,愈想愈覺得津津有味,有時竟想到幾夜失眠。

一個青年學(xué)生的愛國,真有如一個青年姑娘初戀時那樣的真純?nèi)朊浴?/p>

朋友,你們知道嗎?我在高小畢業(yè)后,既未去投考陸軍學(xué)校,也未從事什么實業(yè),我卻到N城來讀書了。N城到底是省城,比縣城大不相同。在N城,我看到了許多洋人,遇到了許多難堪的事情,我講一兩件給你們聽,可以嗎?

只要你到街上去走一轉(zhuǎn),你就可以碰著幾個洋人。當然我們并不是排外主義者,洋人之中,有不少有學(xué)問有道德的人,他們同情于中國民族的解放運動,反對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壓迫和侵略,他們是我們的朋友。只是那些到中國來賺錢,來享福,來散播精神的鴉片——傳教的洋人,卻是有十分的可惡的。他們自認為文明人,認我們?yōu)橐靶U人,他們是優(yōu)種,我們卻是劣種;他們昂頭闊步,帶著一種藐視中國人、不屑與中國人為伍的神氣,總引起我心里的憤憤不平。我常想:“中國人真是一個劣等民族嗎?真該受他們的藐視嗎?我不服的,決不服的?!?/p>

有一天,我在街上低頭走著,忽聽得“站開!站開!”的喝道聲。我抬頭一望,就看到四個綠衣郵差,提著四個長方扁燈籠,燈籠上寫著:“郵政管理局長”幾個紅扁字,四人成雙行走,向前喝道;接著是四個徒手的綠衣郵差;接著是一頂綠衣大轎,四個綠衣轎夫抬著;轎的兩旁,各有兩個綠衣郵差扶住轎杠護著走;轎后又是四個綠衣郵差跟著。我再低頭向轎內(nèi)一望,轎內(nèi)危坐著一個碧眼黃發(fā)高鼻子的洋人,口里銜著一枝大雪茄,臉上露出十足的傲慢自得的表情?!鞍?!好威風(fēng)呀!”我不禁脫口說出這一句。郵政并不是什么深奧巧妙的事情,難道一定要洋人才辦得好嗎?中國的郵政,為什么要給外人管理去呢?

隨后,我到K埠讀書,情形更不同了。在K埠的所謂租界上,我們簡直不能亂動一下,否則就要遭打或捉。在中國的地方,建起外人的租界,服從外人的統(tǒng)治,這種現(xiàn)象不會有點使我難受嗎?

有時,我站在江邊望望,就看見很多外國兵艦和輪船在長江內(nèi)行駛和停泊,中國的內(nèi)河,也容許外國兵艦和輪船自由行駛嗎?中國有兵艦和輪船在外國內(nèi)河行駛嗎?如果沒有的話,外國人不是明白白欺負中國嗎?中國人難道就能夠低下頭來活受他們的欺負不成?!

就在我讀書的教會學(xué)校里,他們口口聲聲傳那“平等博愛”的基督教;同是教員,又同是基督信徒,照理總應(yīng)該平等待遇;但西人教員,都是二三百元一月的薪水,中國教員只有幾十元一月的薪水;教國文的更可憐,簡直不如去討飯,他們只有廿余元一月的薪水。朋友,基督國里,就是如此平等法嗎?難道西人就真是上帝寵愛的驕子,中國人就真是上帝拋棄的下流的癟三?!

朋友,想想看,只要你不是一個斷了氣的死人,或是一個甘心亡國的懦夫,天天碰著這些惱人的問題,誰能按下你不挺身而起,為積弱的中國奮斗呢?何況我正是一個血性自負的青年!

朋友,我因無錢讀書,就漂流到吸盡中國血液的唧筒——上海來了。最使我難堪的,是我在上海游法國公園的那一次。我去上海原是夢想著找個半工半讀的事情做做,那知上海是人浮于事,找事難于登天,跑了幾處,都毫無頭緒,正在納悶著,有幾個窮朋友,邀我去游法國公園散散悶。一走到公園門口就看到一塊刺目的牌子,牌子上寫著“華人與狗不準進園”幾個字。這幾個字射入我的眼中時,全身突然一陣燒熱,臉上都燒紅了。這是我感覺著從來沒有受過的恥辱!在中國的上海地方讓他們造公園來,反而禁止華人入園,反而將華人與狗并列。這樣無理的侮辱華人,豈是所謂“文明國”的人們所應(yīng)做出來的嗎?華人在這世界上還有立足的余地嗎?還能生存下去嗎?我想至此也無心游園了,拔起腳就轉(zhuǎn)回自己的寓所了。

朋友,我后來聽說因為許多愛國文學(xué)家著文的攻擊,那塊侮辱華人的牌子已經(jīng)取去了。真的取去了沒有?還沒有取去?朋友,我們要知道,無論這塊牌子取去或沒有取去,那些以主子自居的混蛋的洋人,以畜生看待華人的觀念,是至今沒有改變的。

朋友,在上海最好是埋頭躲在鴿子籠里不出去,倒還可以靜一靜心!如果你喜歡向外跑,喜歡在“國中之國”的租界上去轉(zhuǎn)轉(zhuǎn),那你不僅可以遇著“華人與狗”一類的難堪的事情,你到處可以看到高傲的洋大人的手杖,在黃包車夫和苦力的身上飛舞;到處可以看到飲得爛醉的水兵,沿街尋人毆打;到處可以看到巡捕手上的哭喪棒,不時在那些不幸的人們身上亂揍;假若你再走到所謂“西牢”旁邊聽一聽,你定可以聽到從里面?zhèn)鞒鰜碓诎讲额^拳打腳踢毒刑畢用之下的同胞們一聲聲呼痛的哀音,這是他們利用治外法權(quán)來懲治反抗他們的志士!半殖民地民眾悲慘的命運?。≈袊褡灞瘧K的命運?。?/p>

朋友,我在上?;觳怀鍪裁疵?,仍轉(zhuǎn)回K省來了。

我搭上一只J國輪船。在上船之前,送行的朋友告訴我在J國輪船,確要小心謹慎,否則船上人不講理的。我將他們的忠告,謹記在心。我在狹小擁擠、汗臭屁臭、蒸熱悶人的統(tǒng)艙里,買了一個鋪位。朋友,你們是知道的,那時,我已患著很厲害的肺病,這統(tǒng)艙里的空氣,是極不適宜于我的;但是,一個貧苦學(xué)生,能夠買起一張統(tǒng)艙票,能夠在統(tǒng)艙里占上一個鋪位,已經(jīng)就算是很幸事了。我躺在鋪位上,頭在發(fā)昏暈!等查票人過去了,正要昏迷迷的睡去,忽聽到從貨艙里發(fā)出可怕的打人聲及喊救聲。我立起身來問茶房什么事,茶房說,不要去理它,還不是打那些不買票的窮蛋。我不聽茶房的話,拖著鞋向那貨艙走去,想一看究竟。我走到貨艙門口,就看見有三個衣服襤褸的人,在那堆疊著的白糖包上蹲伏著。一個是兵士,二十多歲,身體健壯,穿著一件舊軍服。一個像工人模樣,四十余歲,很瘦,似有暗病。另一個是個二十余歲的婦人,面色粗黑,頭上扎一塊青布包頭,似是從鄉(xiāng)下逃荒出來的樣子。三人都用手抱住頭,生怕頭挨到鞭子,好像手上挨幾下并不要緊的樣子。三人的身體,都在戰(zhàn)栗著。他們都在極力將身體緊縮著,好像想縮小成一小團子或一小點子,那鞭子就打不著那一處了。三人擠在一個艙角里,看他們的眼睛,偷偷地東張西張的神氣,似乎他們在希望著就在屁股底下能夠找出一個洞來,以便躲進去避一避這無情的鞭打,如果真有一個洞,就是洞內(nèi)滿是屎尿,我想他們也是會鉆進去的。在他們對面,站著七個人,靠后一點,站著一個較矮的穿西裝的人,身體肥胖得很,肚皮膨大,滿臉油光,鼻孔下蓄了一小綹短須。兩手叉在褲袋里,臉上浮露一種毒惡的微笑,一望就知道他是這場鞭打的指揮者。其余六個人,都是水手茶房的模樣,手里拿著藤條或竹片,聽取指揮者的話,在鞭打那三個未買票偷乘船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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