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① 生活在自然懷抱
從生命一開始,大自然就向我們?nèi)祟愋撵`里灌注進去一種不可克服的永恒的愛。
——朗吉弩普斯
馬六甲記游
◎[中國]郁達夫
為想把滿身的戰(zhàn)時塵滓暫時洗刷一下,同時,又可以把個人的神經(jīng),無論如何也負擔不起的公的私的積累清算一下之故,毫無躊躇,飄飄然駛入了南海的熱帶圈內(nèi),如醉如癡,如在一個連續(xù)的夢游病里,渾渾然過去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是只有一日一夜的樣子。實在是,在長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過活,記憶力只會一天一天的衰弱下去,尤其是關于時日年歲的記憶,尤其是當踏上了一定的程序工作之后的精神勞動者的記憶。
某年月日,為替一愛國團體上演《原野》而揭幕之故,坐了一夜的火車,從新加坡到了吉隆坡。在臥車里鼾睡了一夜,醒轉來的時候,填塞在左右的,依舊是不斷的樹膠園,滿目的青草地,與在強烈的日光里反射著殷紅色的墻瓦的小洋房。
揭幕禮行后,看戲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記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為籌設的宵夜筵席之后,南方的白夜,也冷悄悄的釀成了一味秋意;原因是由于一陣豪雨,把路上的閑人,盡催歸了夢里,把街燈的玻璃罩,也洗滌成了水樣的澄清。倦游人的深夜的悲哀,忽而從駛回逆旅的汽車窗里,露了露面,仿佛是在很遠很遠的異國,偶爾見到了一個不甚熟悉的同坐過一次飛機或火車的偕行伙伴。這一種感覺,已經(jīng)有好久好久不曾嘗到了,這是一種在深夜當游倦后的哀思啊!
第二天一早起來,因有友人去馬六甲之便,就一道坐上汽車,向南偏西,上山下嶺,盡在樹膠園椰子林的中間打圈圈,一直到過了丹平的關卡以后,樣子卻有點不同了。同模型似的精巧玲瓏的馬來人亞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種不同的椰子樹的陰影,有獨木的小橋,有頸項上長著雙峰的牛車,還有負載著重荷,在小山坳密林下來去的原始馬來人的遠景,這些點綴,分明在告訴我,是在南洋的山野里旅行。但偶一轉向,車駛入了平原,則又天空開展,水田里的稻稈青蔥,田塍樹影下,還有一二皮膚黝黑的農(nóng)夫在默默地休息,這又像是在故國江南的曠野,正當五六月耕耘方起勁的時候。
到了馬六甲,去海濱“彭大希利”的萊斯脫·好塢斯(Restouse)去休息了一下,以后,就是參觀古跡的行程了。導我們的先路的,是由何葆仁先生替我們?nèi)パ麃淼年悜獦E、李君俠、胡健人等幾位先生。
我們的路線,是從馬六甲河西岸海濱的華僑銀行出發(fā),打從圣弗蘭雪斯教堂的門前經(jīng)過,先向市政廳所在的圣保羅山,亦叫作升旗山的古圣保羅教堂的廢墟去致敬的。
這一塊周圍僅有七百二十英里方的馬六甲市,在歷史上,傳說上,卻是馬來半島,或者也許是南洋群島中最古的地方,是在好久以前,就聽人家說過的。第一,馬六甲的這一個馬來名字的由來,據(jù)說就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當新加坡的馬來人,被爪哇西來的外人所侵略,酋長斯干達夏率領群眾避至此地,息樹蔭下,偶問旁人以此樹何名,人以“馬六甲”對,于是這地方的名字,就從此定下了。而這一株有五六百年高壽的馬六甲樹,到現(xiàn)在也還婆娑獨立在圣保羅的山下那一個舊式棧橋接岸的海濱。枝葉紛披,這樹所覆的蔭處,倒確有一連以上的土兵可以扎營。
此外,則關于馬六甲這名字的由來,還有酋長見犬鹿相斗,犬反被鹿傷的傳說;另一說,則謂馬六甲系爪哇語“亡命”之意,或謂系爪哇人稱巨港之音,巫來由即馬六甲之變音。
這些倒還并不相干,因為我們的目的,只想去瞻仰瞻仰那些古時遺下來的建筑物,和現(xiàn)時所看得到的風景之類;所以一過馬六甲河,看見了那座古色蒼然的荷蘭式的市政廳的大門,就有點覺得在和數(shù)世紀前的彭祖老人說話了。
這一座門,盡以很堅強的磚瓦壘成,像低低的一個城門洞的樣子;洞上一層,是施有雕刻的長方石壁,再上面,卻是一個小小的鐘樓似的塔頂。
在這里,又不得不簡敘一敘馬六甲的史實了:第一,這里當然是從新加坡西來的馬來人所開辟的世界,這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的事情。在這先頭,從宋代的中國冊籍(《諸藩志》)里,雖可以見到巨港王國的繁榮,但馬六甲這一名,卻未被發(fā)見。到了明朝,鄭和下南洋的前后,馬六甲就在中國書籍上漸漸知名了,這是十四世紀末葉的事情。在十六世紀初年,葡萄牙人第奧義·洛泊斯特·色開拉——(Diogo Lopesde Sequeira)率領五艘海船到此通商,當為馬六甲和西歐交通的開始時期。一千五百十一年,馬六甲被亞兒封所·達兒勃開兒克(Alfonso d’Albuquerque)所征服以后,南洋群島就成了葡萄牙人獨占的市場。其后荷蘭繼起,一千六百四十一年,馬六甲便歸入了荷蘭人的掌握;現(xiàn)在所遺留的馬六甲的史跡,以荷蘭人的建筑物及墓碑為最多的原因,實在因為荷蘭人在這里曾有過一百多年繁榮的歷史的緣故。一七九五年,當拿破侖戰(zhàn)爭未息之前,馬六甲管轄權移歸了英國東印度公司。一八一五年,因維也納條約的結果,舊地復歸還了荷屬,等一八二四年的倫敦會議以后,英國終以蘇門答臘和荷蘭換回了這馬六甲的治權。
關于馬六甲的這一段短短的歷史,簡敘起來,也不過數(shù)百字的光景,可是這中間的殺伐流血,以及無名英雄的為國捐軀,為公殉義的偉烈豐功,又有誰能夠仔細說得盡哩!
所以,圣保羅山下的市政廳大門,現(xiàn)在還有人在叫作“斯泰脫呼斯”的大門的“斯泰脫呼斯”者,就是荷蘭文Stadt-uys的遺音,也就是英文T own-ouse或City-ouse的意思。
我們從市政廳的前門繞過,穿過圖書館的二樓,上閱兵臺,到了舊圣保羅教堂的廢墟門外的時候,前面那望樓上的旗幟已經(jīng)在收下來了,正是太陽平西,將近午后四點鐘的樣子。偉大的圣保羅教堂,就單單只看了它的頹垣殘壘,也可以想見得到當日的壯麗堂皇。迄今四五百年,雨打風吹,有幾處早已沒有了屋頂,但是周圍的墻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層的石屋頂,仍舊是屹然不動,有泰山磐石般的外貌。我想起了三寶公到此地時的這周圍的景象,我又想起了大陸國民不善經(jīng)營海外殖民事業(yè)的缺憾;到現(xiàn)在被強鄰壓境,弄得半壁江山,盡染上腥污,大半原因,也就在這一點國民太無冒險心,國家太無深謀遠慮的弱點之上。
市政廳的建筑全部,以及這圣保羅山的廢墟,聽說都由馬六甲的史跡保存會的建議,請政府用意保護著的;所以直到了數(shù)百年后的今日,我們還見得到當時的荷蘭式的房屋,以及圣保羅教堂里的一個上面蓋有小方格鐵板的石穴。這石穴的由來,就因十六世紀中葉的圣芳濟(St. Famcis X avier)去中國傳教,中途病故,遺體于運往臥亞(Goa)之前,曾在此穴內(nèi)埋葬過五個月(一五五三年三月至同年八月)的因緣。廢墟的前后,盡是墳塋,而且在這廢墟的堂上,圣芳濟遺體虛穴的周圍,也陳列著許多四五百年以前的墓碑。墓碑之中,以荷蘭文的碑銘為最多,其間也還有一兩塊葡萄牙文的墓碑在哩!
參觀了這圣保羅山以后,我們的車就遵行著“彭大希利”的大道,馳向了東面圣約翰山的故壘。這山頭的故壘,還是葡萄牙人的建筑,炮口向內(nèi),用意分明是防止本地土人的襲擊的。炮壘中的塹壕堅強如故;聽說還有一條地道,可以從這山頂通行到海邊福脫路的舊壘門邊。這時候夕陽的殘照,把海水染得濃藍,把這一座故壘,曬得赭黑,我獨立在雉堞的缺處,向東面遠眺了一回馬來亞南部最高的一支遠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薩雁門的那一首“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的《金陵懷古》之詞。
從圣約翰山下來,向南洋最有名的那一個飛機型的新式病院前的武極巴拉(Bukit Palah)山下經(jīng)過,趕上青云亭的墳山,去向三寶殿致敬的時候,平地上已經(jīng)見不到陽光了。
三寶殿在青云亭墳山三寶山的西北麓,門朝東北,門前有幾棵紅豆大樹作旗幛。殿后有三寶井,聽說井水甘洌,可以愈疾病,市民不遠千里,都來灌取。墳山中的古墓,有皇明碑紀的,據(jù)說現(xiàn)尚存有兩穴。但我所見到的卻是墳山北麓,離三寶殿約有數(shù)百步遠的一穴黃氏的古塋。碑文記有“顯考維弘黃公,妣壽妲謝氏墓,皇明壬戌仲冬谷旦,孝男黃子、黃辰同立”字樣,自然是三百年以前,我們同胞的開荒遠祖了。
晚上,在何葆仁先生的招待席散以后,我們又上中國在南洋最古的一間佛廟青云亭去參拜了一回。青云亭是明末遺民,逃來南洋,以幫會勢力而扶植僑民利益的最古的一所公共建筑物。這廟的后進,有一神殿,供著兩位明代衣冠,發(fā)須楚楚的塑像,長生祿位牌上,記有開基甲國的甲必丹芳楊鄭公及繼理宏業(yè)的甲必丹君常李公的名字;在這廟的旁邊一間碑亭里,聽說還有兩塊石碑樹立在那里,是記這兩公的英偉事跡的,但因為暗夜無燈,終于沒有拜讀的機會。
走馬看花,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跡,總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內(nèi)看完了。于走回旅舍之前,又從歪斜得如中國街巷一樣的一條娘惹街頭經(jīng)過,在昏黃的電燈底下談著走著,簡直使人感覺到不像是在異邦飄泊的樣子。馬六甲實在是名符其實的一座古城,尤其是從我們中國人看來。
回旅舍沖過了涼,含著紙煙,躺在回廊的藤椅上舉頭在望海角天空處的時候,從星光里,忽而得著了一個奇想。譬如說吧,正當這一個時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一個名刺,帶領一個人進來訪我。我們中間可以展開一次上下古今的長談。長談里,可以有未經(jīng)人道的史實,可以有悲壯的英雄抗敵的故事,還可以有纏綿哀艷的情史。于送這一位不識之客去后,看看手表,當在午前三四點鐘的時候。我倘再回憶一下這一位怪客的談吐、裝飾,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現(xiàn)代的人。再尋他的名片,也許會尋不著了。第二天起來,若問侍者以昨晚你帶來見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們的同胞,也可以是穿著傳教師西裝的外國人),究竟是誰?侍者們都可以一致否認,說并沒有這一回事。這豈不是一篇絕好的小說么?這小說的題目,并且也是現(xiàn)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話》或《馬六甲夜話》,豈不是就可以了么?
我想著想著,抽盡了好幾支煙卷,終于被海風所誘拂,沉入到忘我的夢里去了。第二天的下午,同樣的在柏油大道上飛馳了半天,在麻坡與峇株巴轄(今稱“巴厘”)過了兩渡,當黃昏的陰影蓋上柔佛長堤橋面的時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內(nèi)。《馬六甲夜話》《古城夜話》,這一篇)maginary Conversations——幻想中的對話錄,我想總有一天會把它記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