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高原的人文與戀歌

藏獒的精神 作者:楊志軍 著


第三章 高原的人文與戀歌

五個真實的故事

紅牡丹好么白牡丹好

原野上生夭榮枯的芳草已是平常風(fēng)景。當(dāng)人們熟視無睹的時候,又是一個春風(fēng)行綠的季節(jié)了。不知不覺草潮走向深廣。駱駝客們又唱起來:

紅牡丹好么白牡丹好,

一樣兒好,

紅牡丹顏色俊些;

外頭的好么家里的好,

一樣兒好,

外頭的情意重些。

營地,篝火,夜晚,去拉薩的路上。就在那時,福生子學(xué)會了這首“花兒”。學(xué)會了就悄悄地唱。他知道自己人小,唱出聲音來人會笑話。他聽父親問道:“外頭的到底有沒有?”華叔回答說:“沒有?!备赣H又問:“那你怎么知道外頭的情意重些?”一陣笑。篝火呼啦啦地響。

一個月以后,運糧的駝隊到了西藏的羌塘。父親走不動了,對華叔說:“乏透了,乏透了,這么高的地勢,我看我是乏透了,不頂事兒了。”說著一口氣沒喘上來,就把自己丟下了。這一丟就等于丟入了狼口,福生子和華叔挖坑埋葬了他,當(dāng)天夜里他就叫狼給掏走了。華叔帶著福生子拉著駱駝去了拉薩,又帶著他拉著駱駝回到了家鄉(xiāng)河西民勤縣的石羊村。華叔說:“娃娃,守著你媽媽往大里長,死活不要再當(dāng)駱駝客?!?/p>

其實父親一死福生子就感覺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他小聲小氣地唱:

紅牡丹好么白牡丹好,

…… ……

母親改嫁的那天,福生子立在石羊河北岸的沙原上,把自己唱得淚如泉涌。到處都是酸楚的風(fēng)。他發(fā)現(xiàn)風(fēng)把他的聲音吹向了一座黃燦燦的草坯房。一個姑娘走出來,拿眼脧著他說:“你是個‘花兒’手嗎?你唱得不罷你怎么了?”他不回答,以后永遠(yuǎn)也不回答,只是唱。他把那姑娘唱到了自己懷里,生兒育女。

一晃眼就是胡子拉碴。當(dāng)幾間平塌塌的草坯房變成了一些磚瓦建筑,沙原上的小村落變成了一座小鄉(xiāng)鎮(zhèn)時,福生子唱出了平生最后一次“紅牡丹好么白牡丹好”的“花兒”。然后就是啞默,就迎來了受難的日子——他狗熊一樣趴在地上,脖子上吊了一塊死沉死沉的鋼板,上面用鍋墨子寫著:大流氓、大嫖客、大反動。有人用麻繩在前面牽著他,有人用紅柳棍從后面趕著他,天天游街,一游就是半個月。他眼睛瞪著地面,熟悉了小鎮(zhèn)街道上所有的公螞蟻和母螞蟻。他盡量不壓死它們。

鎮(zhèn)外的石羊河嘩啦一陣響。有人跑來沖他喊道:“你媳婦自絕于人民啦。”福生子一聽就癱倒在了地上,可能還是壓死了幾只螞蟻。他知道,媳婦實在交代不出他那個“外頭的”,受不了逼供,只好到陰間里圖清凈去了。他再也沒有娶女人,自己拉扯著兒子,讓他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學(xué)。

“爸,聽說你是個‘花兒’手。”福生子搖頭。“爸,你唱一個。”他還是搖頭,木呆呆地盯著電視:音樂,歌手,聲嘶力竭。福生子想:“看把他掙的,屁都快淌出來了,還沒有我唱得好哩。”他走到外面去,走到了石羊河的沙灘上。天藍(lán)得什么也沒有,大水的濤聲撐大著空間,原野奢侈地遙遠(yuǎn)著。沙灘上到處都是腳印,但看不到一個人。福生子蹲下,掬起河水,喝了一口,又站起,一張嘴就猛亮地唱起來:

家花兒好么野花兒好,

好不過,佛前的繡球;

外頭的好么家里的好,

好不過,個家的對頭(自己的媳婦)。

兒子悄悄地立在父親身后。他知道父親是想念母親了,突然就冷峻起來,鼻子一酸,無聲地哭了。

(上大學(xué)時,我的同學(xué)王新橋給我說起過這個關(guān)于他父親的故事,希望我把它寫成長篇小說。然而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等我試著寫出來時,居然僅僅是一篇如此輕小的散文。)

郎 貓

很小的時候,我住在西寧市禮讓街的一座四合院里。一天晚上,突然一陣怪異的嘶鳴把我從夢中驚醒。我頓時嚇得毛骨悚然。

像是一個小孩的哭喊,比刀子還要尖銳,起起伏伏、長長短短的,有低泣有悲號,有訴說有隱忍的憤怒。我揣測他的年齡一定比我小,不然不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我推推身邊睡著的哥哥。他翹頭聽了聽,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又閉上了眼。

突然,哭喊聲停止了。北房的孩子綽號“剝皮老爺”的嘩地打開了門,罵道:“狗雜種夜貓子,你今黑夜不叫人睡嗎?”聽聲音,他大概用什么打了過去。一陣騰騰騰的奔跑聲。四合院里的丁香樹嘩啦啦響。接下來是寧靜?!皠兤だ蠣敗被丶伊?。我爬在窗口朝外看,卻被哥哥從后面蹬了一腳:“睡,一只郎貓?!?/p>

郎貓?

郎貓,就是做了新郎的貓。能胡亂做新郎的貓大都是野貓。這野貓從那時起,夜夜都來騷擾,又哭又喊,聲音越大就越像中了邪的小孩拼命鬧夜,直到把人從睡夢中鬧醒,直到“剝皮老爺”憤怒地出門,罵著用家伙把它攆走。丁香樹嘩啦啦響了不知多少次,抖下許多新開和開敗的花瓣來,鋪了一地。落英干了,散了,春天過了。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好幾個夜晚不聞那哭喊了。

我問哥哥:“郎貓為什么不來了?”哥哥說:“它過了發(fā)情期,去抓老鼠了?!卑l(fā)情,就是發(fā)生了感情。對誰?當(dāng)然不是對人。

“剝皮老爺”家原有一只豹紋雪山貓,是母的。春來不幾日,“剝皮老爺”的舅舅將它捉拿走了。原因一是據(jù)說有身孕的女人常與貓接觸,會影響胎兒發(fā)育,“剝皮老爺”的嫂子正挺著肚子;二是他舅舅家也有一只豹紋雪山貓,是公的,種的延續(xù)最好是純而又純,不然,就不是好貓了。

我記得那母貓:白雪的身子,只在屁股上由淺入深地描畫出一坨杏黃,杏黃上面有三兩個黑圈;尾巴黃白兩色相連,粗大,常翹成拐杖;圓溜溜灰亮的眼睛像是霓虹燈前罩了一層春霧;咪咪聲柔細(xì)輕軟,聽起來嗲嗲的討人喜歡又讓人膩煩。它喜歡鉆進(jìn)“剝皮老爺”嫂子的被窩里睡覺,喜歡在人坐著時跳上膝蓋舔舐褲襠(“剝皮老爺”說這是因為那兒有尿臊氣),喜歡在溫暖的鍋臺上信步,喜歡吃雜碎,喜歡喝白糖水,喜歡在隆冬的雪地上打滾洗澡,喜歡攀上房頂站在漏水槽前背負(fù)青天朝下看。當(dāng)然更喜歡的還是捉老鼠,我們四合院里的老鼠基本已經(jīng)被它捉盡了。待“剝皮老爺”的舅舅把它帶走后,人們發(fā)現(xiàn),它還喜歡私定終身,致使那野貓糊里糊涂成了新郎而在院里的丁香樹下滿懷希望地喊它哭它。郎貓和母貓一定海誓山盟過了。母貓一定對郎貓說過:等著我,每夜都等著我。郎貓等不來母貓,就哭黑了每個春夜。

“剝皮老爺”的嫂子懷了又丟,丟了又懷。母貓一直沒有回來。它新婚如何?是否生育?如有后代是否便是純種的豹紋雪山貓?或者,野貓在它離開前已播進(jìn)種子去,生下來的全是雜種?等等一切,我不得而知。

來年春,一個揚風(fēng)攪雪的夜晚,隨著自然界的鳴叫喧豗,一聲凄厲而悲切的尖叫出現(xiàn)在門外院中。我和哥哥都從被窩里驚坐而起,面面相覷:郎貓?它又來了?

從此,春天,夜晚,便陷入郎貓的哭喊中。全世界又一次毛骨悚然。

開始幾夜,“剝皮老爺”將它攆走了,攆走了它又來;后來就不攆了,任其哭喊泣號響徹宇寰。泱泱西寧城,讓一只野貓叫來了春又叫走了春。當(dāng)夜晚歸于寧靜時,那就是夏季了。

又一個春天,郎貓又至,哭聲又起。又是驚訝,又是驅(qū)攆,又是認(rèn)可。風(fēng)和日麗,院里的人紛紛出來在房檐下曬太陽。

“白的,大白貓。我從窗洞洞里望見了。”

“我攆的我不知道?黑的,跑起來一綹閃電?!?/p>

“錯了,是花的,我見過,白天,在街上,它朝水洞里竄去,又胖又大,兇叉叉的。”

院里的人議論紛紛。這郎貓鬧了我們?nèi)齻€春天,我們卻不知道它是什么模樣的。“剝皮老爺”突發(fā)奇想,說:“我要毒死它,看看到底是黑,是白,還是花?!睍裉柕娜藗儽悴辉倏月暳恕?/p>

記得那是個早晨,半空里生長著又厚又大的蘑菇云,有風(fēng),不怎么強勁,卻可以吹散盛開的丁香花那濃郁的芬芳。空氣涼颼颼的,像是下雨的前兆?!皠兤だ蠣敗闭驹谠鹤永锎舐暫埃骸八懒?,郎貓死了,快來看,死了。”從不同方向的門內(nèi)走出了許多人,都圍到了丁香樹下。

死貓雪白一片,只在屁股上由淺入深顯出一坨杏黃,杏黃上面有三兩個黑圈,尾巴黃白兩色相接,粗大,此時橫斜在地上,半睜著的眸子露出一線晶亮,強烈地閃爍著不死的光芒。

“原來也是一只豹紋雪山貓?!?/p>

“怪了,這種貓是不會野的呀?!?/p>

我從大人們壯實的腿間擠進(jìn)去,蹲下,小心翼翼地摸摸,它早已冰冰涼了。

喊沒有了,人們也不再爭議。春天照樣去了又來,一個接著一個。許多年后,我對女朋友也就是現(xiàn)在的妻子說:“這是一只殉情的貓,至死才叫人知道它的形象。”女朋友說:“重要的是它的形貌嗎?不,是它一輩子的約會,盡管每一次都會落空,但它相信決不會永遠(yuǎn)落空。你會和這只郎貓一樣嗎?”我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我是人。人總比貓要聰明優(yōu)勝許多。

女朋友突然激憤地喊起來:“原來你不如一只貓!”

女人與太陽

一個朋友交給我一塊有黑色紋飾的紅綢子,并告訴我這樣一件事——

那時,他是一名個體貨運司機。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了,每當(dāng)他經(jīng)過瑪積草原,就會看到一座紅房子從草浪后面冉冉升起,等他摁響喇叭,紅房子里就會走出一個穿皮袍的女人。女人戴著紅頭巾。紅頭巾的一角在腦后飄曳,很遠(yuǎn)就能聽到嘩啦啦響。女人總是朝他這邊張望著,直到他消逝。他消逝的地方是青南公路瑪積雪山段的第一個山豁口。

他常常猜測那女人,漂亮,健壯,一個人,守在紅房子里,日日夜夜,等待著一輛墨綠色的五十鈴運貨車出現(xiàn)在公路上。五十鈴的駕駛室里就他一個人。他是一個壯漢,什么都富有:精力和財產(chǎn)。他每月從西寧到果洛跑一個來回,人家說他掙海了。也就是說,他每月會有兩次機會看到那女人。女人也能看到他,無論落雪還是下雨。似乎他們事先有約,而他每一次上路都是為了赴約。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在秋天的一個晴朗日子里,自己會走向那座紅房子。原因很簡單,他恰好尿憋,停車下來方便,下來就不想上去了。他對自己說,我就不能去要碗奶茶喝?一個司機在人煙稀少的草原去拜訪一戶人家是天經(jīng)地義的。想著他就往那邊走去。

好像他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現(xiàn)在終于停在了女人面前。他有些恍惚,仿佛還處在想象中。那女人的確很漂亮,因為漂亮,就使她的年齡有些模糊不清。他只能這樣想:她至多三十五歲。

“有茶嗎?我渴了?!?/p>

女人把水眼閃閃地一撩,回身走開。他遲疑著跟了過去。到了門口,女人取下帶有黑色紋飾的紅頭巾,回頭示意:來呀。他于是跟進(jìn)了紅房子。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是他難以啟口的。他喝到了奶茶,也喝到了那女人的全部水性。他給她錢。她不要。他問她在這里住了多久。她說二十年,并且還要住下去,直到出現(xiàn)一個很美好很美好的夏天。在那個夏天里,太陽會從西邊升起。他專心致志地聽著,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知道,草原人的想法總是稀奇古怪的。

在以后的歲月里,每當(dāng)他經(jīng)過瑪積草原,依然會看到那女人,那飄飄欲逝的紅頭巾。但他再也不敢光顧紅房子了。他斷定她是個為了情欲不顧一切的女人,怕自己再次墮入誘惑。他也忘了那個會使她離開紅房子的夏天。

那個夏天的到來是出人意料的。司機看到紅房子前沒有了女人的身影,才發(fā)現(xiàn)草原變得綠茫茫的。饅頭花開了,金錢花開了,把一片片粉紅和淺黃隨意潑灑在綠絨毯上。鳥韻陣陣。瑪積雪山的天上,滾動著攜雷帶電的鉛青色云朵,弄得草原明暗相間,時時處在陰雨到來的前夕。他停車摁響了喇叭,摁了很長時間,才斷定他再也摁不出那女人了。他毅然跳下車,走向寂靜中悄然孤立的紅房子。他看到門前棲落著一群食肉的紅嘴鴉,等他走近時,鴉鳥便翻飛而上,旋落在房頂。他走進(jìn)去,只聽嘩的一聲,數(shù)十只鴉鳥驚恐地嘎嘎叫著,飛向窗外門外。他一個冷戰(zhàn)打得渾身酥軟,看到她已經(jīng)懸梁而逝了。和她面孔相對的地方,掛著一塊紅綢子。他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她的紅頭巾,便縱身一跳,將它拽下,像偷了別人的東西,踮著腳飛快地走了出來。

草原上到處是清新宜人的綠色嵐光。橫穿草原的公路上,汽車?yán)^續(xù)行駛,像一個墨綠色的太陽在地上滾動。遠(yuǎn)方,瑪積雪山把神秘和威嚴(yán)播向四野。大地永遠(yuǎn)地寧靜著。寧靜地結(jié)束了貨運司機的故事。

我把這個故事稱之為瑪積雪山之謎,說給不少人聽。一位精通地方史的專家朋友告訴我,在古代瑪積人的民歌里,有這樣的句子:當(dāng)太陽從西邊升起,遠(yuǎn)征的男人就會回家。他猜想,女人的死因是在含辛茹苦二十多年后,并沒有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我卻以為,一個人只有死后才會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可司機說,那個夏天的某日早晨,他的確看到太陽懸在西天邊際。而當(dāng)他驅(qū)車進(jìn)入雪山豁口時,聽到陣陣馬蹄聲和嘶喊聲從幽冥處傳來。我不相信,太陽屬于全世界,女人只屬于草原。

其實,秘密就在紅頭巾上。那些黑色紋飾也許是一種古老的文字。但誰又知道它的內(nèi)容呢?據(jù)專家朋友考證,瑪積是古代藏族人的一個部落,早已經(jīng)消亡了。

吉姆頓巴寓言

1992年夏天,我被邀請去參加吉姆頓巴草原的賽馬會也就是物資交流會,頓巴鄉(xiāng)的貢布鄉(xiāng)長給我說起了牧民索朗丹增的故事,又對我說:“我?guī)闳タ纯此?,來這里的人都是要去看看他的?!蔽胰チ耍吹搅怂骼实ぴ龊退睦掀?。但他們似乎并不歡迎客人,面無表情,連請我們進(jìn)帳房坐坐的表示都沒有。不歡迎客人的還有一只牧狗,它被拴在羊圈的木柵門邊,一直沖著我們又撲又叫。鄉(xiāng)長問道:“索朗你的羊呢?”索朗丹增說:“送人了?!编l(xiāng)長吃驚地喊起來:“怎么送人了?你們吃什么?”索朗丹增哭喪著臉,想說什么又沒說,頭一低進(jìn)帳房去了。他的女人小聲對我們說:“我又懷上娃娃了,羊不能再養(yǎng)了。”鄉(xiāng)長嘆口氣,什么話也沒說,拽拽我的胳膊,轉(zhuǎn)身離開了那里。

以后的許多日子里,我一直想著牧民索朗丹增的故事——

沒有人理睬索朗丹增,甚至連吉姆頓巴草原上的小孩也對他板起了面孔。因為他娶了盜馬賊的遺孀做老婆?!霸儆驳谋龅酱禾煲矔诨?,再白的雪遇到勒勒草(一種可以做染料的植物)也會變黑?!备袼_爾的后裔們總習(xí)慣于用一些古老的格言支配自己的行動。但索朗丹增明白,老婆是個老實本分的人,要是她真的有罪,也會像盜馬賊一樣受到天神的懲罰。盜馬賊是在別人的帳圈里被人打死的。

索朗丹增娶老婆的最大愿望就是有個結(jié)實的兒子。老婆很爭氣,給他生的兒子比他想象的還要結(jié)實。他騎著馬,在深冬的草原上轉(zhuǎn)悠著,把自己有了兒子的消息告訴每一個碰到的牧人。牧人們很有禮貌地恭喜他幾句,完了就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他,而他的本意是要讓牧人們來自己的帳房里做客的。

牧人們不來,寒流卻不期而至,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下白了吉姆頓巴草原,下白了索朗丹增的帳房。四周杳無人跡,好像滿世界就只有他們一家和一只牧狗、一群羊了。大雪天不能放牧,羊在圈里餓得咩咩叫。

一天中午,牧狗在羊圈附近咬死了一只餓得渾身搖晃的幼狼。索朗丹增把死狼的皮扒下來,準(zhǔn)備晾干后讓老婆縫個皮筒子,裹在兒子肉乎乎的身子上。無意中他把血里呼啦的狼尸扔在了羊圈門口。等傍晚天色將暗,他走出帳房想看看有沒有天放晴的跡象時,發(fā)現(xiàn)羊圈的木柵門已經(jīng)被餓羊們用頭撞開了,那堆沒有皮毛的狼肉被羊啃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了一具濕漉漉的骨頭架子。剎那間,索朗丹增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就在自己的帳房前,在自己的羊群里,出現(xiàn)了羊吃狼的奇跡。而過去,從創(chuàng)世的什巴大神開天辟地到牧人們不理他,吉姆頓巴草原上世世代代流傳的都是些狼吃羊的故事。一股喜悅的熱流使他臉上新添的皺紋豁然舒展,那些皺紋是孤獨留下的痕跡。他想,要是他把這件事兒告訴牧人們,牧人們一定會爭先恐后地來到他這里,看看羊吃狼的奇跡,也看看他的兒子。那時候,他將大聲對老婆說:“客人們來了,快煮一鍋新鮮的羊肉,燒一壺滾熱的奶茶?!崩掀乓欢〞吲d得手忙腳亂,因為她和他一樣,也希望自家的帳房成為牧人們向往的地方。他這么想著,心里美滋滋的,臉色和天色都好看多了。

第二天,云開霧散。索朗丹增騎馬出門了,牧狗習(xí)慣地跟上了他。他迎著被冰雪洗浴過的太陽,滿雪原轉(zhuǎn)悠著把羊吃狼的奇跡告訴了每一個他碰到的牧人。

牧人們都表現(xiàn)出少有的驚異,但一聽說狼已經(jīng)被吃得只剩下了骨頭,便懷疑起來,不感興趣了。

“索朗你聽著,等你的羊咬住了活狼的喉嚨,我們再去你家參觀?!?/p>

牧人們一個個遠(yuǎn)遠(yuǎn)地離他而去。他傷感萬分,唉聲嘆氣地回到了家里。老婆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怎么回事,說:

“我的好人,是我害了你,你把我攆出帳房去吧。”

他搖頭。他苦苦地想,自己的羊雖然吃了死狼肉,但怎么可以咬住活狼的喉嚨呢?帳房外面,羊群發(fā)出一陣陣凄厲的叫聲。好幾天沒有放牧,它們已經(jīng)餓急了。他側(cè)耳聽聽,似乎聽出羊叫聲里有一種兇殘的渴望,有一種逮著什么吃什么的猛惡。他隱隱約約意識到,饑餓大概是能夠改變一切的,包括羊的本性。他覺得自己不妨試一試。

于是,他找到貢布鄉(xiāng)長,從鄉(xiāng)政府借來了五六個套狼的夾子鎖,安放在了羊圈的四周。沒過兩天,一只被同類咬瘸了腿的公狼就成了他的獵物。他讓老婆搬來一塊石頭,和狼緊緊地綁在一起,放在了羊圈里。狼拼命掙扎著,羊群嚇得四處亂竄。臨到天黑,這只幾天沒有進(jìn)食的狼就已經(jīng)掙扎不動了。羊群擠在離狼較遠(yuǎn)的角落里,驚恐地看著。又過一天一夜,狼死了,餓羊們開始圍擠在一起用狼皮磨牙,磨著磨著就撕破了狼皮,血流了出來,羊們舔著。后來,狼肉就不見了。它和第一只死狼一樣,只剩下了一具骨頭架子。

索朗丹增覺得他的試驗正在接近成功,便又開始布置夾子鎖。六天過去了,他捉住了四只狼。餓瘋了的羊群也就依靠狼肉維持著生命。又過了一天,當(dāng)?shù)谖逯惶鬃〉睦潜凰壴谑^上后,他便對老婆說:“好日子就要到了,快快準(zhǔn)備好肥肥的羊肉、濃濃的酥油茶吧?!崩掀乓埠退粯?,堅信今天是好日子,說:“羊肉已經(jīng)放到鍋里了,酥油茶已經(jīng)灌到壺里了,我和你分頭去請我們的客人吧?!彼c頭同意了。為了防止在客人到來之前羊群吃掉這只活狼,他把它放在了羊圈外緊靠帳房的過道里。

索朗丹增騎馬離開了家,牧狗習(xí)慣地跟上了他。他騎著馬滿草原轉(zhuǎn)悠,對碰到的每一個牧人說:“去我家看看吧,咬不住惡狼的喉嚨,就不是我家的羊?!?/p>

牧人們還是不相信。他說:“那就和我打賭吧?!?/p>

沒有人和他打賭。因為他們都知道,索朗丹增的目的是想讓他們給他面子,去他家做客。

他從早晨轉(zhuǎn)到中午,沒有一個牧人隨他的心愿聽他的話。他灰心極了,要不是想到自己那結(jié)實健壯的兒子,他也許就會自殺。自殺是很容易的,騎馬往南走到太陽落山,就能看到鄂陵湖,在湖面上敲開一個冰窟窿跳下去,一切憂愁就煙消云散了。唉唉,孤獨的日子真難過,死人才配有這種沒人理睬的生活。他朝自己的帳房走去,可一想到自己帶給老婆的仍然是失望,便又掉轉(zhuǎn)馬頭,信馬由韁地朝前走,也不知要去哪里。

太陽正紅,殘雪在溝溝洼洼里閃著白光。眼看就到春天了,但他心里一點也沒有牧草即將返青的歡悅,愁苦的臉上又多了幾道孤獨抹上去的皺紋,古老的悲歌在心里悄悄升起:

遠(yuǎn)方的山影沒有太陽照耀,

荒涼的山坡上

有一只剛出生的羊羔……

唱著,他聽到了一陣馬蹄的驟響和牧狗的叫聲,猛抬頭,看到幾個牧人騎馬朝他奔來。他愣了。他不相信牧人們會主動來找他,而且是騎著馬飛奔著來找他,而且是喊喊叫叫地來找他。但這的確是事實,他不由得精神一振,愁眉慢慢地展開了。他策馬迎了過去。

“索朗,你的羊真的是吃狼肉的羊啊?!?/p>

“你們?nèi)ノ壹伊???/p>

“你老婆給我們說好話,就剩下沒有下跪磕頭了,我們能不去?”

還是老婆有本事。他一陣狂喜。

“快回去看看吧,滿草原的人都去了你那里,你家的帳房就要擠破了?!?/p>

他帶著牧狗,驅(qū)馬朝前奔去。那幾個人互相看了看,緊緊跟在他后面。

索朗丹增看到,自家的帳房四周擠滿了人,不光有男人還有女人。他高興地對他們長長地吆喝一聲,跳下馬,扔掉手中的韁繩,嘿嘿笑著迎了過去。家里從未來過這么多客人,就像吉姆頓巴草原上的賽馬會一樣熱鬧。這是他的榮耀,也是老婆和兒子的榮耀,這樣的榮耀千載難逢?!按蠹叶紒砹耍刻昧颂昧耍蠹叶紒砹?。”但是他馬上發(fā)現(xiàn),人們的面孔冷冰冰的,他的熱情并沒有引來預(yù)想的回應(yīng)。啊,自家的帳房太小了,裝不下這么多客人,真是不好意思。他歉疚地望著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餓羊們已經(jīng)撞開羊圈的木柵門跑了出來,那只被他放在羊圈外緊靠帳房的過道里的活狼也已經(jīng)被羊啃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具濕漉漉的骨頭架子了。

他叫起來:“你們已經(jīng)看見了吧,我家的羊是吃狼的,是吃活狼的。”

有個牧人說:“看見了,看見了,索朗,不要管羊管狼了,快進(jìn)帳房去看看你家的人吧?!?/p>

這時他聽到了老婆的哭聲。他說,哭什么?突然又意識到哭是自然的,自己也應(yīng)該哭。把這么多客人拒之門外了,哪個主人不著急?他興沖沖地走進(jìn)帳房,看到里面竟沒有擺上熱騰騰的手抓肉和一碗碗的酥油茶,頓時氣得直想捶老婆幾拳。

老婆被幾個女人包圍著歪坐在氈鋪上。

有個牧人說:“索朗,你的羊不光吃狼,還吃人哩?!?nbsp;

索朗丹增傻乎乎地點點頭:“坐啊,坐啊,你們?yōu)槭裁床蛔。俊彼南驴纯?,滿帳房都是人,哪里有坐的地方?他不知所措地來回走著。

緊跟著他來到帳房里的牧狗突然汪汪汪地叫起來。他訓(xùn)斥道:“你叫什么叫,快出去!”牧狗不僅沒有出去,反而撲向了面前的氈鋪。

索朗丹增一步跨過去,伸手要拽狗,眼睛猛地一閃,盯住了氈鋪上的一攤血。

他愣了,驚異地叫了一聲,接著便打出一個冷戰(zhàn),抖落了所有的喜悅。

他撲過去,抱起了裹著狼皮的兒子。鮮血頓時從氈鋪延伸到了他的胸前。他看到狼皮已經(jīng)撕裂,兒子的喉嚨被咬出了一個大窟窿,臉上身上血肉模糊。他呆癡地瞪著狼皮,嗓眼里呼嚕呼嚕的;漸漸地,那呼嚕聲變成了一陣陰森森的悶笑……

索朗丹增家的客人從此絡(luò)繹不絕。

奶羊之死

他不吃肉,他叫萬海風(fēng),我的朋友。但我知道,最早的時候,他僅僅是不吃羊肉,因為奶羊死了——

秋苞谷已經(jīng)熟透,一陣陣甜絲絲的苞谷味兒隨風(fēng)撲碎在臉上。那女人斜劈鐮刀直不棱登往前趕,一喘氣就是一抱噼啪焦響的苞谷稈兒,轉(zhuǎn)身一丟,再去斜劈一抱。她的男人那個民辦教師跟在她后面,把苞谷掰下來堆成了丘。蜷曲的紫紅櫻子淚一樣到處飄灑。

萬海風(fēng)因為什么事兒路過那里,跟在他身后的民兵隊長說:“就是這兩口子?!泵褶k教師兩口子像是聽見了,都罷了活兒望著他們。萬海風(fēng)怵然一驚:真是慘不忍睹,這兩口子的樣兒不比秋苞谷端正多少——民辦教師枯瘦枯瘦的,他的女人也是枯瘦枯瘦的。女人一枯就無奶,就喂不飽吃奶的娃娃了。怪不得他們偷偷養(yǎng)起了奶羊。

萬海風(fēng)和民兵隊長朝前走去。斜劈鐮刀的聲音又響起來,嚓嚓嚓的很有勁。萬海風(fēng)猛的一個警醒:他們這是在向我示威呢。他讓民兵隊長明天就把民辦教師家的奶羊拉到隊里去。民兵隊長搖搖頭說:“人家要跟我拼命哩,奶羊是賣血錢換來的,是娃娃的娘奶?!比f海風(fēng)哼了一聲說:“報紙上已經(jīng)說了,自留羊是資本主義性質(zhì)的,你怎么愣是不懂?什么腦子。苞谷面糊糊就當(dāng)不成娘奶了?當(dāng)不成就別生養(yǎng)?!?/p>

果然就拼了命。萬海風(fēng)聽民兵隊長說,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一人撈起一把鐮刀,護(hù)著奶羊呼哧呼哧喘牛氣。懷里的娃娃撕爛了嗓子哭。女人說:“拉了娘奶我就剁人,剁不了你就剁你家里人,剁不了你家里人我就剁我自己,娃娃我不養(yǎng)了,我跟他一起土門關(guān)里走?!比f海風(fēng)想:這又是示威,她把她囂張成母老虎了。又責(zé)問民兵隊長去拉羊為什么不帶人帶槍,斃不得他們還嚇不得他們呀?民兵隊長說他后晌就帶人帶槍去拉羊。

還是不奏效。民辦教師把手里的鐮刀換成了鐵锨,瘦兮兮地劈腿而立,頭發(fā)奓成了芨芨草,吼道:“要羊沒有,要命有一條?!泵癖犻L朝天放了一槍,想不到人家反倒撲過來,撕開衣裳說:“瞎了眼嗎?我的胸腔在這里,朝這里打?!泵癖犻L帶人帶槍趕緊往回跑。

萬海風(fēng)說:“槍桿子居然對付不了他?這個資本主義尾巴是非割掉不可的,你要是辦不到,就給我把王褲襠叫來?!泵癖犻L走了。

王褲襠是青海東端民和縣川口街上的一個賊,人說他有褲襠里偷蛋的本事。他跑來,聽說是偷羊,嘿嘿一笑說:“這算個啥嘛,我給你馬到成功?!比f海風(fēng)說:“你別大意,辦成了我給你記十個工分。”王褲襠說:“工分就算了,以后只要你別管我就成?!?/p>

第二天早晨,出工路過生產(chǎn)隊的羊圈時,萬海風(fēng)看到了那只奶羊。擋羊的五娃把它拴在圈門外,丟了一些青草。萬海風(fēng)一邊吃驚它垂吊在肚子下面的奶子居然這么碩大這么紅亮,一邊叫五娃少喂點。五娃不理他,趕著隊里的羊群上山去了。奶羊想跟去,掙不脫拴它的麻繩,“咩咩”地叫著。萬海風(fēng)尋思這羊的奶有什么好喝的,正要離開,一個念頭砉然而出:隊上偷了他們的,他們就不會偷隊上的?拴在這里不保險。他過去從羊脖子上解下麻繩,用腳踢著趕它往前走。奶羊猶豫著,岔開后腿,擁著沉甸甸晃悠悠的碩大奶子,想跑又不能跑地追攆羊群去了。

五天以后,傍晚,霞火燒的格外美。五娃來找萬海風(fēng),說是羊奶子爛了。萬海風(fēng)來到了羊圈,才知道奶羊是不能上山的。山上到處是蒺藜,把那碩大紅亮的羊奶子劃得稀爛。民兵隊長也來了,故意對奶羊上山大驚小怪。萬海風(fēng)強調(diào)說:“只能這樣,我總不能派民兵守著它吧?”民兵隊長說:“就不會拉到我家里?我管著它。”萬海風(fēng)瞪他一眼說:“你想喝羊奶了是不是?資本主義的羊奶喝了拉稀屎哩?!蹦萄蚺P斜了身子,一陣陣慘痛地咩叫著。萬海風(fēng)蹲下去瞅那爛若霞火的奶子,發(fā)現(xiàn)傷口已經(jīng)感染化膿了,一些嗜血的蠓蠅嗡嗡嗡地飛起又落下。他說:“看樣子得消炎,你明早去公社衛(wèi)生院找?guī)灼壳嗝顾貋恚易尦嗄_醫(yī)生給它打上?!泵癖犻L應(yīng)承著走了。

公社衛(wèi)生院不給青霉素,說是人用都沒有,怎么還能用在羊身上。民兵隊長問萬海風(fēng)怎么辦。萬海風(fēng)說:“誰叫它往刺窩里鉆哩,現(xiàn)在就看它命大命小了?!蹦萄蛑浪麄冊谡f它,頭耷拉在地上,大繃著光溜溜、濕漉漉的眼睛,兩股金黃的鋒芒梭鏢一樣扎過來。萬海風(fēng)不禁一個寒戰(zhàn),心想:它到了陰間,眼睛里肯定有我的形象。

奶羊死了。

秋苞谷就要收盡的時候,萬海風(fēng)又一次見到了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他們把苞谷稈子扎成捆,打算背回家當(dāng)燒柴。萬海風(fēng)想這焦稈子是隊里的,要漚成肥料搞秸稈還田,他們怎么變公為私了?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他們自然也是沉默到無言,甚至都不看萬海風(fēng)一眼。那么寂靜,遼闊的裸野一片駁雜。

萬海風(fēng)不知道后來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怎么樣了,也不知道他們的娃娃活了沒有,活得如何,作為基本路線教育工作隊的隊員,不久他就離開民和縣川口公社川口大隊回到了省會西寧。

許多年過去了,在一次朋友聚會中,面對一桌五顏六色的酒菜,萬海風(fēng)心情沉重地對我說起了這件事。我敷衍了事地寬慰他說:“那是‘極左’思潮泛濫的結(jié)果,是上面布置的,錯誤也好,罪行也罷,都與你無關(guān),你不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比f海風(fēng)說:“對奶羊和民辦教師一家的災(zāi)難來說,‘極左’思潮也好,上面的布置也罷,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執(zhí)行政策的我,我當(dāng)時要是有一點點同情心,奶羊就不會死,民辦教師一家的日子就肯定會好過一些,可是我這個人,當(dāng)時怎么就那么愚蠢、那么殘忍、那么不講道理、那么‘左’呢?”

我突然意識到萬海風(fēng)正在深刻懺悔,同時也知道,他早就不吃羊肉了。一年以后,當(dāng)朋友們再一次聚會時,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戒吃所有的肉了——豬肉、牛肉、雞肉、魚肉,只要是動物的肉,他都敬而遠(yuǎn)之。我對他說:“別的肉你可以不吃,但你生活在青藏高原,怎么可能不吃牛羊肉呢?”他笑了笑,什么話也沒說。

愛情與原子彈

看到了原子彈才想起她,恍然明白,她就是在這個地方度過了她的風(fēng)信年華。她叫陳妤。把青春獻(xiàn)給原子彈,這是陳妤在那個不算太久遠(yuǎn)的年代用黑葡萄一樣的眸子告訴我的一切。但是我讀不懂,我在“國家最高機密”面前,顯得就像一個傻透了的間諜,想知道一切,卻又不善于捕捉任何信息。比我更傻的是李國權(quán),他居然會認(rèn)為“陳妤這個人不誠實”。而陳妤對他的疏離,恰恰又是因為她必須“不誠實”?!安徽\實”的女人,也許正是我們曾經(jīng)幻想過的那個最可信賴的女人。

一個銀白色的圓球,直徑約有一米,頂端筆直地豎著一根天線似的辮子。這就是原子彈模型,一比一的比例。它被銀白色的三角金屬架支撐著,在空曠的草原上映照著天上的景色:云卷云舒,月落日出。

距離原子彈模型二十五米,是用于控制和觀測的隱蔽部。一米半厚的鐵鑄的高墻上,傷痕累累,斑跡重重,就像經(jīng)年累月風(fēng)剝雨蝕的樹皮。

陪著我的朋友說,這里是六分廠,簡稱靶場,是專門用來進(jìn)行爆轟試驗的場所。在1964年到1987年的二十三年間,這里進(jìn)行了數(shù)十次核武器的爆轟試驗和穿甲彈的穿透力與威力試驗。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第一顆氫彈誕生前的所有模擬爆炸和冷試驗,都是在這里完成的。

我不知道陳妤是不是在六分廠工作,但我希望她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這里。這里是中國科學(xué)家把高深莫測的原子理論變成武器的前沿陣地,是物理演化成物體、化學(xué)聚焦為能量、數(shù)學(xué)創(chuàng)造出威力的地方。在我的想象里,正是陳妤用纖細(xì)的食指準(zhǔn)確地按下了最后一個燈鈕,或者正是她在爆炸零時的前十秒鐘發(fā)出了脆亮的聲音:“9、8、7、6、5、4、3、2、1,起爆?!被蛘哒撬乒苤鴾y試儀器,測量出了鋼鐵、水泥、木材等等物體的物理效應(yīng),以及生物和化學(xué)效應(yīng)。或者她的作用更重要——她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秘密研制者”,一個和王淦昌、鄧稼先、朱光亞、郭永懷、彭桓武、周光召、陳能寬等“兩彈元勛”們一起工作著的年輕的女科學(xué)家,她不止一次地從觀測孔里看到了試驗成功后的彩色煙霧和失敗后的灰色寂靜。她的喜怒哀樂和所有“兩彈元勛”們的喜怒哀樂一樣,完全由一個大約一米直徑的銀白色圓球左右著。甚至我都希望,這原子彈和氫彈是她一個人搞出來的,就像母雞孵蛋那樣,由于她陳妤天長日久的溫暖,中國大地上終于有了核武器的聲響。

第一次見到陳妤,是1977年的冬天,我作為《青海日報》的記者,李國權(quán)作為省廣播電臺的記者,一起去海晏縣采訪?;疖嚨能噹拖褚婚g行動的冷庫,沒有暖氣,冰涼徹骨,皮大衣裹在身上,就像穿著一件體恤,輕飄飄的。想喝一杯開水暖暖身子,走過了七節(jié)車廂,也沒有看到一間有開水的鍋爐房,問列車員,列車員說:“我們不供應(yīng)開水?!?/p>

突然,一切都變了——不冷了,我們也不想喝開水了,甚至都沒有冬天的感覺了。李國權(quán)后來告訴我,這時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把皮大衣脫下來,脫下來給她。她出現(xiàn)了,陳妤出現(xiàn)了。她在車廂過道里跺腳,漂亮的姑娘在車廂過道里來回跺腳。腳的動作吸引了李國權(quán),他發(fā)現(xiàn)她的腳很好看,盡管她穿著翻毛皮鞋。從腳往上看,越看越好看,即使她穿著棉襖,拉不直的曲線也讓腰臀一再地優(yōu)美著;再往上,就是眼睛了。就像所有一見鐘情的情人那樣,李國權(quán)認(rèn)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看到的最美麗的眼睛,很抽象,很概念,卻又如此明亮地打動了他。而給我的印象是,它們并不抽象,它們是兩顆又大又圓的黑葡萄,在干燥寒冷的高原,懸浮在你視域之內(nèi)最美好的地方。水靈靈,有什么能比沙漠里的黑葡萄更能讓你想到水靈靈呢?

李國權(quán)終于沒有勇氣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給她。他知道過于唐突的幫助會讓一個異陌的姑娘感到緊張而斷然拒絕。他就像一只雄鳥、一頭公鹿,本能地意識到,最重要的首先是引起對方的注意。他唱起來,用渾厚的男中音跟著廣播唱起來——《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我當(dāng)時不理解,那一天的火車上、廣播里,為什么會沒完沒了地播放同一首歌:《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李國權(quán)一遍一遍地跟著唱,聲音越來越大。車廂里許多人都在看他,那姑娘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他似乎很得意,一得意就把詞兒唱錯了,把“我愿她拿著細(xì)細(xì)的皮鞭”,唱成了“每天看著那細(xì)細(xì)的皮鞭”。有人沖他喊道:“你看著皮鞭干什么呀?”滿車廂的人都笑了——這首歌誰不會唱?他居然唱錯了。姑娘沒有笑,她離開了車廂過道,坐進(jìn)了離我們兩個空擋的座位。李國權(quán)的歌聲戛然而止。

他當(dāng)時肯定很沮喪:情歌把姑娘唱沒了,唱到高高的椅背后面去了。但僅僅過了兩分鐘,李國權(quán)的聲音又響起來:“你說《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是藏族民歌還是哈薩克民歌?”我說:“我不知道?!崩顕鴻?quán)說:“我告訴你,這首歌的署名一共有四種,一是‘藏族民歌’,二是‘哈薩克民歌’,三是‘青海民歌’,四是‘西北民歌’,但我覺得他是西北青海的藏族民歌?!蔽艺f:“你憑什么說它不是哈薩克民歌?”李國權(quán)說:“《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和哈薩克民歌的風(fēng)格截然不同,而跟藏族民歌非常相似。你聽我給你唱?!彼谑浅鸸_克民歌《美麗姑娘》:“美麗的姑娘見過萬萬千,唯有你最可愛,你像沖出朝霞的太陽,無比新鮮;把你的容顏比做花,你比花兒更鮮艷,世上多少人向著你,望得脖子酸?!背炅怂f:“怎么樣?相差十萬八千里吧?我再給你唱一首藏族民歌?!彼饋恚ǜ柙~我忘了),唱完了又說:“怎么樣?風(fēng)格很相近吧?”我說:“我聽不出來,我覺得這三首歌相差都很遠(yuǎn),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說:“你不懂,你不懂音樂。我再給你唱一首……”我當(dāng)時哪里知道他是唱給那姑娘的,不耐煩地說:“你別再唱了,人家都看著我們呢。”他說:“看就看唄,怕什么!”我站起來說:“那你自個兒唱吧,我上廁所去了?!?/p>


等我上廁所回來時,發(fā)現(xiàn)李國權(quán)不在了。而那姑娘又開始在過道里跺腳,她實在是太冷了,她的翻毛皮鞋似乎一點也不保暖。我尋思:這么冷的天,她干嗎不穿得再厚一點?想著用皮大衣裹緊了自己,正要坐下,就見李國權(quán)哈著熱氣快步走來,大聲說:“走走走,我們?nèi)ゲ蛙?,餐車?yán)镉信瘹猓乙呀?jīng)給列車長說好了?!?/p>

我們兩個拿起包,朝前走去。路過那姑娘時李國權(quán)說:“你也走吧,看把你凍的,小心凍壞了腳?!惫媚镉靡豢诩冋谋本┰拞柕溃骸澳銈兪歉墒裁吹??”李國權(quán)說:“我們是記者?!惫媚铼q豫了一下,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包,跟在了我們身后。

餐車到了,熱浪撲面而來,好像整列火車的熱量都集中在這里,渾身上下頓時就暖融融的。李國權(quán)沒話找話地問那姑娘:“不冷了吧?”姑娘說:“不冷了。”她有點靦腆,不多說話。而我和生人接觸,也是能少說就少說的。這恰好給李國權(quán)制造了機會,就聽他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著,說什么我忘了,反正是東拉西扯,扯著扯著又唱起來,還是跟著廣播唱:《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我有點煩,說:“好像一張唱片上就這一首歌,翻來覆去地唱?!边@時姑娘開口了,說:“因為金銀灘就要到了?!蔽液屠顕鴻?quán)不解地互相看了看:什么意思?姑娘又說:“我想你們應(yīng)該知道,《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最早就產(chǎn)生在金銀灘,是王洛賓改編得最好的歌?!?/p>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與王洛賓有關(guān),也是第一次聽說這首情歌就誕生在離西寧只有一百多公里的金銀灘。(后來我從報紙上知道,1946年王洛賓騎著馬來到金銀灘草原采風(fēng),認(rèn)識了一個牧家姑娘,那姑娘歌唱得好,人也長得好,使王洛賓靈感大發(fā),只用了一個晚上,就把那姑娘的歌聲改編成了更加動聽的音符,又創(chuàng)作了歌詞,中國從此有了《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我又陸續(xù)接觸到一些新版的歌曲集,看到《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的署名已經(jīng)變成“哈薩克民歌王洛賓編曲”,或“藏族民歌王洛賓改編”,或“青海民歌王洛賓編曲”,或“王洛賓作詞編曲”了。)

我問道:“那么它到底是哈薩克民歌,還是藏族民歌?”沒等陳妤回答,李國權(quán)就說:“是哈薩克民歌還是藏族民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表達(dá)了一個漢族青年對遠(yuǎn)方的草原姑娘的向往。”陳妤平靜地說:“我覺得它是藏族民歌。因為在金銀灘生活的牧民都是藏族和蒙古族,沒有哈薩克族,青海的哈薩克族都在離金銀灘八百多公里的柴達(dá)木腹地——阿爾頓曲克草原上?!蔽艺f:“可是哈薩克族有“姑娘追”(喜慶的日子里,姑娘騎馬用鞭子追打跑在前面的小伙子)的習(xí)俗,《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里恰恰又有‘我愿她拿著細(xì)細(xì)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這一句?!惫媚镎f:“是嗎?”李國權(quán)說:“那是王洛賓的想象,純屬巧合。再說我在牧區(qū)也遇到過藏族姑娘舉著趕羊鞭滿草原嬉笑著追打小伙子的事兒,誰能說這樣的生活場景沒有被王洛賓瞧見呢?”姑娘說:“這就對了,《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應(yīng)該是一首經(jīng)過王洛賓再度創(chuàng)作的藏族民歌?!?/p>

我問姑娘:“你是干什么的?不會是搞音樂的吧?”姑娘說:“不是。”李國權(quán)問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姑娘說:“在礦區(qū)?!蔽覀兌颊f:“礦區(qū)就在金銀灘,怪不得你對這首歌的來龍去脈這么熟悉。”

李國權(quán)顯得很興奮,又說了許多話,和她互相通報了姓名,也把自己的地址留給了她。他說:“把你的地址也給我吧?!惫媚锕麛嗟卣f:“我的地址就算了吧?!崩顕鴻?quán)說:“那我到礦區(qū)怎么找你?”姑娘頓時就冷淡了:“你找我干什么?”李國權(quán)趕緊說:“那你來找我吧?!惫媚镄α诵Γ瑳]再說什么。

半個小時后,我們一起在海晏縣火車站下了車,然后就是分手。礦區(qū)離海晏縣城還有十多公里,不通公共汽車,她說她得去找順路的車。李國權(quán)問道:“哪里能找到順路車?”她說:“有順路車的地方唄?!闭f著走了。李國權(quán)戀戀不舍地望著她,直到她消失在冬天呼呼叫囂的冷風(fēng)里。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陳妤,她留給我的印象就像《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一樣美好而虛無。而對李國權(quán)來說,這第一次見面不僅使他唱足了虛無的情歌,更使他萌動了沉實的情愛。他躍躍欲試,煞費苦心地開始了追求。首先,他必須再次見到她。礦區(qū)雖然離海晏縣城不遠(yuǎn),但他絕對打聽不到去礦區(qū)的路怎么走,進(jìn)礦區(qū)的門在哪里。他斷定陳妤必然要出來,必然還要坐火車,就硬是在火車站等著,硬是把她等來了。他說他等了整整五個月。

就在他終于等來她的那一刻,他遭受了平生最沉重的一次打擊——她居然不認(rèn)識他了。他只好提起那次坐火車,提起那次我們對《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的討論。她終于想了起來,笑了,云開日出,豁然確斯。陳妤說:“你等我干嗎?”李國權(quán)說:“這里有幾封信,你看了就知道?!蹦鞘切┮粋€耍慣了筆桿子的記者寫的情書,當(dāng)下她就被感動了。我尋思雖然在那個神秘荒寂的礦區(qū),在那種春寒料峭的年代,她沒有讀到過更好的情書,但真正感動她的并不是情書里李國權(quán)展露的那一點文采,而是他的舉動,他居然等她等了整整五個月,就算一個星期從西寧來一趟,那也得二十趟。


他們開始交往了。陳妤從來不去西寧找他,都是他從西寧來海晏縣的縣城和她見面。不打電話不寫信,下一次約會的時間和地點,就在這一次見面中說好,如期而至,風(fēng)雨無阻。就這樣過去了半年,又是一個冬天了。

海晏縣的司法部門正在審理一宗強奸誘奸案,由于案件有點奇特,報社讓我去摸摸情況。行前我給李國權(quán)打電話,他說:“我們一起去,你可以見見陳妤,她還問起過你呢。”火車上,李國權(quán)對我說:“陳妤這個人不誠實,她怎么連干什么工作的都不告訴我?”我說:“她為什么要告訴你?”李國權(quán)說:“她當(dāng)然得告訴我,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了?!蔽艺f:“也許她的工作不太好,不想對別人說?!崩顕鴻?quán)說:“工作不太好告訴我呀,我?guī)退{(diào),只要在西寧,只要不離開青海,有的是辦法?!?/p>

縣城到了,陳妤就等在火車站。她好像更漂亮、更水靈了。說真的,我也是個青春激蕩的人,我也很喜歡她,只是李國權(quán)捷足先登了。該死的李國權(quán)!

在他和她經(jīng)常約會的西海飯店,我們一起吃飯。李國權(quán)說:“今天我們倆跟你去你們單位看看吧?”陳妤說:“不行。”李國權(quán)說:“你總說不行不行,為什么?”陳妤說:“不為什么,就是不行。”我說:“你就讓國權(quán)去看看吧,他想給你調(diào)一個更好的單位?!标愭フf:“沒有更好的單位,我們單位是最好的?!崩顕鴻?quán)說:“是嗎?那讓我們參觀參觀嘛?!标愭フf:“你怎么總想去我們單位?你是什么人?”李國權(quán)說:“我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陳妤不說話了,有點生氣的樣子。我匆匆吃了飯,然后就告辭去辦我自己的事情了。

海晏縣的這宗強奸誘奸案真是有點奇特,一個算命打卦跑江湖的老頭,在來到海晏縣的一年多里,強奸誘奸了十幾個婦女,有的還是未成年的少女。每次作惡前,他都要說:“你夢見原子彈了,你肯定夢見原子彈了。原子彈是什么?我給你看?!逼婀值氖?,所有受害的婦女都沒有告他的狀,所有這些婦女的丈夫在知道甚至看到他的惡行后也都沒有告他的狀,告狀的是一個與強奸者和被強奸者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民辦教師。

民辦教師對我說:“多丟人啊,我們這個地方盡出這種事。什么原子彈,這個算命的老迷信,他把他自己當(dāng)成原子彈了,真不害臊!”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美國著名的“垮掉”派詩人艾倫·金斯堡的詩句:“美國,我操你,用原子彈操?!泵绹窃訌椀恼厥颊?,它的詩人這樣詛咒它,用一句中國的古話,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強奸誘奸案的案情,覺得它涉及到許多人的隱私,不好報道,就鉆進(jìn)海晏縣委去省上開會的車,打道回府了。我沒有告訴李國權(quán),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西寧的。

一個月以后,李國權(quán)來青海日報社找我,神秘地說:“你知道礦區(qū)是出什么礦的?”我搖頭。他說:“你知道不知道礦區(qū)根本就不出礦?”我搖頭。他說:“你知道不知道礦區(qū)就是國營二二一廠?”我還是搖頭。他說:“你知道二二一廠是制造什么的?”我說:“只知道是保密工廠,具體制造什么不清楚。”他說:“是制造原子彈的。”我愣了:“制造原子彈的?原子彈離我們就這么近?你聽誰說的?”他說:“聽誰說的你別管,反正消息絕對可靠。怪不得陳妤神秘兮兮的,我下次見到她一定要旁敲側(cè)擊地問問她,看他對我老實不老實。”我說:“對,你一定要問問她,你們的關(guān)系不一般了嘛,她應(yīng)該告訴你?!崩顕鴻?quán)說:“最重要的是,我要知道她具體是干什么的,是制造彈頭的,還是制造彈屁股的,或者是搞設(shè)計的,是研究原子物理的,是保管絕密資料的?!?/p>

第二天正好是個星期天,是他和陳妤約會的日子。他去了,也問了。據(jù)他說,陳妤當(dāng)時根本就不承認(rèn)二二一廠是制造原子彈的。她說:“怎么可能呢?我一點也沒聽說過。我們廠就是一般的國防工廠,就跟國防公辦系統(tǒng)的無線電一廠、無線電二廠一個樣。”李國權(quán)說:“你對我撒謊,你不信任我,你沒有把我當(dāng)成你最親密的人?!彼f:“這跟我的工作是兩回事。”他說:“不,一回事,我有權(quán)知道你的一切,你也有權(quán)知道我的一切。其實十二級以上的干部都知道二二一廠是制造原子彈的,你對我還保什么密?。俊彼f:“我是干什么工作的,這對你很重要嗎?”他說:“老實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誠實,你對我的信任,你把我和你看成是一個人,而不是兩個人?!标愭フf:“我聽不懂你的話,我和你不可能是一個人,尤其是在工作上?!彼麄兂称饋?,不歡而散,連飯也沒有吃。

后來李國權(quán)和陳妤又見了一面,或者兩面,或者三面,總之僅僅過了兩個月,李國權(quán)就變得失魂落魄了。他給我打電話說,他已經(jīng)好幾個星期沒見到陳妤了。他說:“她既沒有電話,又沒有通信地址,你說我怎么辦?我每個星期天還是去海晏縣城,還是去西海飯店等著,可我不能永遠(yuǎn)這樣等下去吧?你說我是不是應(yīng)該到礦區(qū)找找她?”我說:“最好你別去找,如果礦區(qū)真的是制造原子彈的,你去了對陳妤不好,人家還以為你是陳妤叫去的呢?!彼f:“沒錯,我絕對應(yīng)該為她考慮,可是感情這東西,有時候并不聽你的話,你說怎么辦?”

李國權(quán)還是去了,他當(dāng)然沒有見到陳妤,甚至都沒有看到二二一廠的圍墻。他在遼闊的金銀灘草原上走著,正在疑惑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工廠時,突然被“六號哨”的軍人從背后抓住了。軍人嚴(yán)厲地望著他:“你是干什么的?”“記者?!薄澳銇磉@里干什么?”“找人?!薄罢艺l?”“找我妹妹?!薄澳忝妹檬歉墒裁吹??”“我妹妹在礦區(qū)工作,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這里不能來,這里是禁區(qū)你不知道嗎?”“知道,可是我母親病危,我得通知我妹妹?!彼闹e言贏得了軍人的同情,軍人沒有抓住他不放,只是打電話給省公安廳,又通過省公安廳打電話給省廣播電臺,證實有這么個人以后,監(jiān)視著他走出了禁區(qū)。他灰溜溜地回來了。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說:“誰讓你去二二一廠了?不要以為你是廣播電臺的記者,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這不是小事,公安部門都過問了?!?/p>

李國權(quán)來報社找我,說:“你說我怎么辦?我現(xiàn)在什么心思都沒有,就想著如何見到她?!蔽艺f:“還是老辦法,去海晏縣的火車站或者西海飯店等著,每個星期都去,我就不相信她從此就不出現(xiàn)了?!崩顕鴻?quán)說:“也就只能這樣了,好在我不怕等?!?/p>

等啊,等啊……

不知道不怕等的李國權(quán)是不是每個星期天都在海晏縣的火車站或者西海飯店等著陳妤,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每一次都會在去海晏縣的火車上隨著廣播九轉(zhuǎn)腸回地唱起《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更不知道在等不來陳妤的時候他是如何從內(nèi)心深處斬斷了自己對這個美麗女性如癡如狂的思念。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我去海北州做長駐記者,輾轉(zhuǎn)在祁連山的農(nóng)業(yè)區(qū)和牧業(yè)區(qū)采訪,等一年后回到西寧,便聽說他已經(jīng)走了,隨同父母調(diào)到西安去了。他們?nèi)叶际顷兾魅?,父母要落葉歸根,他也就“見異思遷”了。耿耿寸心的李國權(quán)就這樣見異思遷了。我一直偏執(zhí)地認(rèn)為,這是他的背叛,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遙遠(yuǎn)的金銀灘。

1982年夏天,好像是一個上午,快下班的時候,一個電話把早退的我從報社大樓的樓下又拽了上去。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楊記者你好,你還記得我吧?我是陳妤?!蔽毅吨骸瓣愭??”她說:“我是從海晏來的,剛到西寧?!彼惶岬胶j涛揖拖肫饋砹耍骸坝浀糜浀?,你是礦區(qū)的陳妤?!?/p>

我們在西寧大十字新華書店門口見了面,然后又到西大街的魚餐廳吃飯。陳妤依然很漂亮,就是有些憔悴,有些蒼白。她說:“我給廣播電臺打電話,聽說李國權(quán)調(diào)到西安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西安的地址?”我說:“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給你打聽?!彼肓讼胝f:“算了吧,我也是路過西寧,順便來看看你們,明天就走?!蔽覇柕溃骸澳闶腔丶??探親?”她說:“不是,我調(diào)走了,要離開青海了?!蔽翌D時顯得很高興:“你要調(diào)回北京了?太好了。”她笑了,說:“干么要回北京?我要去新疆?!蔽艺f:“去新疆?那不是更遠(yuǎn)了嗎?”她說:“我從事的工作就是要遠(yuǎn)離人群。”我說:“新疆什么地方?”她說:“馬蘭,羅布泊的馬蘭?!蔽殷@呆了:“那是沙漠,沒有人煙?!彼f:“過去沒有,現(xiàn)在有了?!保ń饷芤院蟮?992年,我才從報紙上看到,馬蘭已是羅布泊核武器試驗基地的總部所在地,早就是一個有人群,有公路,有機場,有商店,有旅館,有通訊設(shè)施的戈壁中心了。)我提起李國權(quán)在海晏縣火車站或者西海飯店對她的等待。她沉默著,突然嘆了口氣說:“其實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過他,我很感動,真的很感動。但我是不能再和他保持那種關(guān)系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一定不可能是他想象中的那種女人。我給他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蔽艺f:“是嗎?怪不得他走了,我還以為是他沒有耐心等下去了呢。”她說:“現(xiàn)在想起來,真有點對不起他。”我安慰她說:“你只能這樣,告訴他實情也是對他的負(fù)責(zé)。怎么樣?”她說:“什么怎么樣?”我說:“你的丈夫,他和你是一個單位的?”她搖搖頭,說:“單位上哪有合適的,我還沒有對象呢。”說著低下了頭。我愣怔著:原來是一個謊言,一個美麗而殘酷的謊言。沉默。我說:“我明天去火車站送送你吧?!彼f:“不用,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呢?!庇终f了一會兒話,她看看表,起身毅然和我分手了。

就這樣,陳妤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青海,離開了產(chǎn)生過“中國最著名愛情歌曲”的金銀灘。我胸腔里有點酸澀,好像愛上她的不是李國權(quán),而是我。是的,我并沒有機會愛上她,但是我很酸澀。以后,只要一唱起《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我就會想起陳妤,就會有一種排解不去的酸澀,那是“回頭留戀”的酸澀,那是“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的酸澀,那是金銀灘的二二一廠帶給我的酸澀。尤其是現(xiàn)在,當(dāng)武庫已經(jīng)解密,原子城已經(jīng)開放,我的酸澀就更有一種“前老子后娘,提起來話長”的味道了。

陳妤走了十二年我才有機會來到她工作過的地方。這個地方已經(jīng)變成西海鎮(zhèn)了。西海鎮(zhèn)的前身就是所謂的“礦區(qū)”,就是中國核工業(yè)總公司國營二二一廠,也叫“中國核武器研究院”或“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基地囊括了整個金銀灘,金銀灘是一片一千一百七十平方公里的茫茫草原,平均海拔三千三百五十米。

我和所有不明就里的人一樣,一來西海鎮(zhèn)就有一個疑問:當(dāng)初為什么要把核武器研制基地選在這個地方?陪著我的朋友告訴我,選址工作是在1957年下半年開始的,專家組踏勘了四川、甘肅、青海三省的選點,認(rèn)為青海省海晏縣的金銀灘地處達(dá)坂山和日月山之間,屬于平緩的山丘草原,便于隱藏,且地域開闊,有利于建設(shè),更重要的是人口密度小,需要搬遷的僅一千七百多戶、近九千名牧民和二十七萬頭牲畜,加上它離西寧只有一百多公里,物資供應(yīng)較為便利,因此成為核武器研制基地的理想地點。

地點一定,毛澤東就說:“搞一點原子彈、氫彈,我看有十年功夫完全可能?!边@話說得很自信,自信的后面隱藏著中國對蘇聯(lián)老大哥承諾援助的信任。

但僅僅過了一年,老大哥就靠不住了。1959年6月,蘇聯(lián)來信明確表示,暫緩向中國提供原子彈教學(xué)模型和圖紙資料。這就意味著中國和蘇聯(lián)在核領(lǐng)域簽定的四個協(xié)定中,最主要的技術(shù)援助已經(jīng)被撕毀。對國家來說,這是一種恥辱。為了記住并甩掉這個恥辱,夢想中的第一顆原子彈被命名為“596工程”,或者叫“爭氣彈”。當(dāng)時的中國外交部長陳毅在公開場合憤怒地說:“脫了褲子當(dāng)了也要把原子彈搞出來?!庇謱ρ兄坪宋淦鞯目茖W(xué)家們說:“我這個外交部長的腰桿現(xiàn)在還不太硬,你們把原子彈搞出來了,我的腰桿就硬了?!?/p>

其實沒用“十年功夫”,代號為“二二一廠”的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就研制成功了代號為“596”的中國第一顆原子彈。

1964年10月17日,《人民日報》發(fā)表《新聞公報》:“1964年10月16日15時(北京時間),中國在本國西部地區(qū)爆炸了一顆原子彈,成功地實行了第一次核試驗。”兩年八個月以后,《人民日報》再次發(fā)表《新聞公報》:“今天,1967年6月17日,中國的第一顆氫彈在中國的西部地區(qū)上空爆炸成功了。”兩次《新聞公報》中,都提到爆炸現(xiàn)場是“西部地區(qū)”,這個“西部地區(qū)”當(dāng)然不是青海的金銀灘,而是新疆的羅布泊核武器試驗基地。也就是說,金銀灘的產(chǎn)品,羅布泊爆炸。

終于爆炸了,一道紅色的強烈閃光出現(xiàn)在遙遠(yuǎn)的羅布泊腹地,接著升起了一個巨大的火球。驚天動地的響聲震耳欲聾,轟隆隆地滾過天際,剎那間,沖擊波的狂飆席卷了無邊的戈壁灘。人們用肉眼看到了煙霧的變幻,先是橘紅,再是明黃,再是靛藍(lán),再是柳綠,再是乳白,再是嫣紅,最后形成了一朵參天而立的巨大蘑菇云??植酪褬O的原子彈竟是如此美麗。

之后,依靠金銀灘的二二一廠,中國又進(jìn)行了十四次核爆炸試驗,完成了熱核彈頭的武器化過程。

永遠(yuǎn)不要忘記我們的《政府聲明》:“中國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首先使用核武器……核武器是人制造的,人一定能消滅核武器?!?/p>

如果世界上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尤其是美國和俄羅斯這樣的核大國都能夠承諾并且堅決做到不首先使用核武器,那原子彈和氫彈之類的核武器不就變成一堆廢物了嗎?行走在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的馬路上,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所有的研制都等于零,所有的爆炸試驗都不過是為了對付核威脅與核訛詐而做做樣子,所有的核武器——全世界的核武器最終都變成一堆廢物、一種古玩、一枚紀(jì)念品,一個被人遺忘的邪惡的咒語。

擁有自己的核武器,這曾是中國人的夢想,我們實現(xiàn)了;實現(xiàn)了以后,我們的夢想又變成了“全面禁止并徹底銷毀所有核武器”。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夢想,是從“有為”到“無為”的升華,是從“低級”到“高級”的發(fā)展,就好比太陽,升起之后必然要降落;就好比登山,上去之后必然要下來;就好比旅游,到達(dá)之后必然要回歸?!@是我們的行為藝術(shù),創(chuàng)造它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徹底毀掉它;用途也許沒有,過程就是一切。

化劍為犁的信息出現(xiàn)在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存在了三十年以后。

1987年6月,國務(wù)院、中央軍委決定,撤銷二二一廠。

1993年7月,經(jīng)國務(wù)院和青海省人民政府批準(zhǔn),青海省海北州首府從門源縣浩門鎮(zhèn)遷往二二一廠。州府遷來后,此地被命名為西海鎮(zhèn)。

1995年5月15日新華社發(fā)布消息:“我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已全面退役。這個基地位于青海省,曾為我國研制第一顆原子彈和第一顆氫彈作出了歷史貢獻(xiàn)?!?/p>

1996年7月29日,中國政府宣布,中國暫停一切核試驗。

二二一廠終于成了全世界第一個退役的核武器研制基地。曾經(jīng)被它的神秘堵?lián)踉谝曈蛑獾奈覀儯K于可以來到這里,來到依舊纏綿在情歌里的金銀灘,隨便走走,隨便看看,當(dāng)然也可以隨便唱唱了:

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有一座工廠,

人們經(jīng)過了它的廠房,

誰也不敢留戀的張望。

邊走邊唱,陪著我的朋友不時地指給我看。

這就是二二一廠紀(jì)念碑。高二十五米的花崗巖碑體上,是前國防部長張愛萍的題字: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碑頂是一顆銀色的圓球,那是原子彈的模型。碑體下方是第一顆原子彈和第一顆氫彈爆炸的蘑菇云浮雕,那是升起的造型,是漫與天接的姿態(tài)。

這里是“18甲區(qū)”,過去原子城的指揮中心。有一座很普通的三層樓,叫“將軍樓”,昔日中國核武器研究院院長李覺將軍和王淦昌、鄧稼先、朱光亞、郭永懷、彭桓武、周光召(也許還有陳妤)等一些科學(xué)家就居住和工作在這里。

這里是負(fù)責(zé)火工和組裝的二分廠,也叫總裝廠。有圍墻,墻上有鐵絲網(wǎng),門口有哨亭,圍墻四周是瞭望角樓,半掩體的總裝車間就像綠浪中露出水面的赭色島礁,上面有鷹的窩巢。

這里是進(jìn)行無線電系統(tǒng)控制和鈾部件加工的一分廠;這里是負(fù)責(zé)核物理和放射性化學(xué)試驗的七分廠;這里是供電、供熱、供火的四分廠。這里是三分廠,不知道過去是干什么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改造成一座鋁廠了。

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立著“退役工程竣工紀(jì)念”碑的“亞洲第一坑”,在它的下面,深深掩埋著所有的放射性污染物:設(shè)備、工具、材料、工號、拆毀的廠房以及衣物,不是土埋,是用可以阻擋一切輻射的金屬的密封覆蓋。這項工程耗資一千多萬元,竣工以后,中國輻射防護(hù)研究院等權(quán)威單位,組織了三十多位專家,按國際標(biāo)準(zhǔn)進(jìn)行了嚴(yán)格測試,證明其終態(tài)安全是有保證的,完全符合退役標(biāo)準(zhǔn)。也就是說,沒有污染了。

陪著我的朋友請我在帳篷賓館吃飯。一望無際的草原、纖塵不染的藍(lán)天、高高飛翔的雄鷹、悠然吃草的羊群,這是金銀灘的本來面貌,是和平寧靜的田園,是我們的夢。還有歌聲,藏族女歌手央金給我們唱起了《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首情歌由她那高亢尖亮的嗓音唱出來,就不僅是優(yōu)美而舒展的了。我聽到了曠野里疾風(fēng)呼嘯般的愛的吶喊,聽到了放浪中寬廣無邊的憂傷,聽到了期待中的顫抖、月光下的寂寞。寂寞啊,愛情是寂寞的,原子彈是寂寞的,因為它們都在遙遠(yuǎn)的地方。這個地方,如今雖然不時有遠(yuǎn)道而來的參觀者,但那種天高地厚的寂寞依然是過去的模樣。

金銀灘產(chǎn)生了“中國最著名愛情歌曲”,也產(chǎn)生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氫彈,這莫非是天作之合?愛情和原子彈代表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兩種對抗——干戈和玉帛、冰雪和烈火、恐怖和感動,也代表了呈現(xiàn)于人類的兩種生活常態(tài):追求幸福和反對戰(zhàn)爭。它們都可能是悲劇,也都可能是喜??;都可能是陽光,也都可能是陰影。它們互為因果,互為襯托,互為依存的背景。愛情因為有了原子彈,而顯得強大無比;原子彈因為有了愛情,而顯得溫柔有加。它們統(tǒng)一在我們的生存哲學(xué)里,給我們壯膽,給我們許多不會驚醒的睡眠,給我們一個個氣定神閑、處之晏然的日子,使我們不再因失戀而哭泣,不再因恐怖而發(fā)抖,不再因愛情和原子彈什么都沒有而惶惶不可終日。

和平,寧靜,給你,永遠(yuǎn)。

就要離開金銀灘了,我又一次想起了陳妤。陳妤要是不走呢?不,她總會離去的,就像核武器總會從我們眼前消失。她去了一個更加遙遠(yuǎn)的地方,她一去,原子城的西海鎮(zhèn)、情歌回蕩的金銀灘就顯得不再遙遠(yuǎn)了。

我們在已經(jīng)不再遙遠(yuǎn)的金銀灘神往地唱著《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那“遙遠(yuǎn)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 ……

妙 音

永遠(yuǎn)忘不了楚瑪爾河沿江央寺的印經(jīng)喇嘛云丹多吉。他說過他一輩子都在印經(jīng),在布上印,在紙上印,在羊皮樹皮上印。除了印他還雕刻。有一次他把經(jīng)文刻在木質(zhì)的經(jīng)筒上,那經(jīng)筒很大,約有十米的高度,近五米的直徑。油漆之后他和他的寺友把經(jīng)筒抬進(jìn)河里,懸空安裝在水中。于是急流沖擊著經(jīng)筒,經(jīng)筒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日復(fù)一日。

經(jīng)筒轉(zhuǎn)一圈,就等于念了一遍經(jīng)。自然的偉力代替著人的力量,也代替著人的虔誠和執(zhí)著。這一種統(tǒng)一是別的地方?jīng)]有的。

統(tǒng)一完了就是分裂。夏天,楚瑪爾河發(fā)大水,把經(jīng)筒沖走了。云丹多吉說:“水去了哪里經(jīng)筒就去了哪里,它去了通天河你信不信?去了金沙江你信不信?去了川西川南你信不信?去了大海大洋你信不信?”我不停地點著頭。他又說:“經(jīng)筒去了就不回來了你信不信?”這我就更信了。

同樣不回來的還有那雕刻的藝術(shù),有那一往無前的癡迷所創(chuàng)造的信仰的文字,還有力量——那種永不復(fù)返同時也永遠(yuǎn)滋蔓著的力量。那是情感的力量,絕對是情感的,而不是肉體的。云丹多吉說:“我也要去的,總有一天我也要去的,去另一個世界,在未來,在海上,在晶瑩的山上,在原野,那個碧綠連天涌的原野?!?/p>

然而,水還是水,今天減少了,明天增多了,去了的永遠(yuǎn)去了,來了的永遠(yuǎn)來了,長流不息。

云丹多吉說:“我想啊,從那時起我就想,不用轉(zhuǎn)經(jīng)筒行不行呢?不用把經(jīng)文刻在經(jīng)筒上再把它放進(jìn)水里行不行呢?因為當(dāng)神靈希望經(jīng)筒漂過長長的河水,漂進(jìn)大海的時候,我不能每天往河里放一只經(jīng)筒哪。我要是把經(jīng)文刻在水里,每天都刻十萬八千句,等滿河滿海都是經(jīng)文了,我也就可以去了。二十四臂的白瑪哈嘎拉(護(hù)法神)說:‘功德圓滿的人,你可以去了,跟著你華麗的經(jīng)文,漂到海上那座光明的殿堂里去吧?!?/p>

老喇嘛云丹多吉坐在河邊,從此有了對水刻藝術(shù)的幻想,而我也從此有了對水刻藝術(shù)的等待。我發(fā)現(xiàn)了希臘風(fēng)格的菩薩,那是刻在木頭上的;我發(fā)現(xiàn)了大威德怖畏金剛的原初造型,那是泥雕的;我發(fā)現(xiàn)了一千多年前的《甘露》,那是刻在巖石上的。我還發(fā)現(xiàn)了刻在鋼板上的、橡皮上的、塑料上的甚至肉體上的六字真言,唯獨沒有看到水的雕刻,哪怕一筆一畫。

有時候想,云丹多吉啊,還有我,不必幻想,也不必等待,世界上不會有水刻藝術(shù),因為水是流動的。

又想,正因為水是流動的,才有了這幻想,這等待,才有了云丹多吉靜默的宗教——我想象他每日坐在河邊,望枯了眼睛還要望著那水,苦思冥想。這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平靜而偉大的佛陀式的存在方式。云丹多吉仿佛已經(jīng)死了,他的心臟還在跳動,呼吸還是暢通無阻,就已經(jīng)死了。或者說,他死了以后,心臟還會跳動,呼吸還會暢通。他的生命永遠(yuǎn)在水邊,在水里,在冥想中的水刻藝術(shù)里。

我于是明白,那是一種獻(xiàn)身的目標(biāo),是我們稱之為理想的那種東西。那種東西因為永遠(yuǎn)的虛無而呈現(xiàn)永遠(yuǎn)的美麗。

楚瑪爾河是長江的源頭,河沿上的江央寺是宗教的一片蓮葉。它起源了人類關(guān)于水刻藝術(shù)的命題,然后動蕩在思維的空間。我發(fā)現(xiàn)云丹多吉的精神已經(jīng)接近人類關(guān)于生命永恒的思考極限了,那是一種多么靜默、多么高貴的存亡境界。

一切關(guān)于終極目標(biāo)的追求,都將因為意識到水中不能刻上自己的名字而得到慰藉——既然不能刻字那就不刻了,那就變換一種存在的方式把自己溶入水里。或者說,何妨做一股水呢?因勢而走,所有的障礙都無法阻攔,所有的洼地都能繁殖思想的魚蝦,所有的流淌即流浪、即漂泊、即無歸宿,都是我們的歸宿。

同時我發(fā)現(xiàn)了徒勞是什么,那些云丹多吉的反面都將因為明白水中不能刻上自己的名字而灰心喪氣——你不是在追求金錢美女嗎?你不是在迷戀官位聲名嗎?一切都不過是想在東逝的流水中刻上名字的舉動。太愚蠢了,能留下什么痕跡呢?除非你來做水,你是水的一滴。而做水是有條件的——總是從上往下流,而決不是從下往上爬。這就是說,人必須占有思想的高峻、精神的高海拔,才可以得到歷史長河的容納,否則就完蛋,就是爬蟲。

我想起有一天我的一位朋友去隔壁辦公室倒開水,正碰上人家在暖瓶上刻名字。朋友說:“刻名字干嘛?誰偷你的暖瓶?偷水不就行了,有本事你在開水中刻上你的名字。”刻名字的人說:“你這不是瞎說嗎?”

這真是瞎說了,但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大凡真理都是瞎說出來的。假設(shè)我們承認(rèn)這只暖瓶是此人的產(chǎn)品,他在塑料殼上雕刻名字的舉動就有可能被認(rèn)為是追名逐利。暖瓶自然會存在,可是水呢?或許早就沒有了。沒有水的暖瓶如同沒有水的河,能指望它發(fā)育出什么來呢?云丹多吉的幻想和我的朋友的說法,或許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一個是要上天堂,一個是要下地獄的,其原因在于:一個是宗教的,一個是世俗的;一個是歡欣的,一個是悲哀的;一個是靜默的,一個是嘈雜的。任何人都必須選擇其中的一項,但未必知道為什么。

我想起云丹多吉曾經(jīng)把楚瑪爾河里的石頭撈到岸上,刻上經(jīng)文后,又把它請回河里。有個旅游者問道:“你這是干什么呀?”

云丹多吉說:“你問我還是問石頭?要是問我,我就說你問石頭;要是問石頭,石頭就會說你問喇嘛。喇嘛不問石頭,石頭不問喇嘛。所以你啊,還是問問叫你問的那個人吧?!?/p>

旅游者搖頭:聽不懂。

對沒有悟性,聽不懂的人,你還能說什么呢?

云丹多吉曾經(jīng)對我說:“我是江央寺的喇嘛,知道江央是什么意思嗎?就是妙音。”

無記涅槃

從前,在青海省化隆縣的夏瓊寺,有一個名叫波且扎西的少年喇嘛,每天天不亮起身,灑掃庭除,煮茶燒飯,伺候他的師傅和別的活佛喇嘛洗漱用膳,然后自己匆匆吃幾口糌粑,便去那因多年失修而脫落了壁上彩畫的經(jīng)堂盤腿而坐,或跟著師傅學(xué)課,或跟著眾喇嘛誦經(jīng)。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五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寺院突然失去了清靜,先是來人推倒佛像,后是來人搗毀廟堂,忽一日來了更多的人,要把所有僧眾抓起來批斗游行。

師傅推他一把說:“你人小,人家不注意,還不快跑?”

他說:“我往哪里跑?”

師傅說:“往家里跑。”

他說:“我沒有家?!?/p>

師傅說:“我知道你姐你哥你父母六〇年都餓死了,寺院就是你的家,看現(xiàn)在這陣勢,你只能往西藏跑了,西藏才有清靜的寺院也才有你的家?!?/p>

波且扎西偷偷離開了他從五歲失去親人后就開始做喇嘛的夏瓊寺,朝著師傅指給他的方向往西而去。他一路化緣一路走,半年以后來到了西藏拉薩。然而,拉薩也已經(jīng)是“文化大革命”的波及地了,根本就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有的寺院跟夏瓊寺的遭遇差不多,有的寺院緊鎖了大門,里面靜靜悄悄沒有經(jīng)聲,外面冷冷清清不見香客。在整個拉薩,他沒有看到一個穿紅衣袈裟的人,活佛和喇嘛都被驅(qū)散了,都淹沒到俗人俗世里頭去了,也沒有找到一處能夠接納他的供養(yǎng)三寶的地方。他在拉薩街頭流浪了一個月,又用半年多的時間,一路化緣一路走,回到了家鄉(xiāng)化隆縣?;】h的夏瓊寺已是人去廟空,一片殘破景象。他躲進(jìn)已經(jīng)沒有了佛像的經(jīng)堂,止不住地號哭起來。

哭聲引來了一個人,那人吃驚地說:“這不是波且扎西嗎?好長時間沒見你了,你去哪里了?”

他抬頭一看,見是個熟悉的香客,正要回答,那人又道:“快走快走,別叫人家看見了,現(xiàn)在沒有人待在寺院里,一進(jìn)寺院就成牛鬼蛇神了?!蹦侨艘话牙鹚?,慌慌張張離開了夏瓊寺。

拉他離開夏瓊寺的是大巴河林場的漢人李春發(fā)。李春發(fā)說:“你就跟著我去林場侍弄樹木吧,別人問起來,你就說你還俗了,再也不念經(jīng)了?!睆拇怂愠闪舜蟀秃恿謭龅囊粋€少年臨時工。

林場場部的墻邊有個一人深的土坑,他在坑沿上搭起枯枝,覆上茅草,把李春發(fā)送給他的草席和鋪蓋一鋪,那便是家了。步出家門,往前一百米,就是大巴河的亂石灘。

李春發(fā)說:“這亂石灘就是你的了,你就在亂石灘上種樹吧,種多少算多少,林場食堂管你的吃喝,一個月再給你三塊錢的工資?!?/p>

他說:“我不要工資,我多吃點飯成不?”

李春發(fā)說:“食堂是管飽的,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工資還是要給的?!?/p>

他說:“那我就給林場好好干?!?/p>

五個月之后,亂石灘上的石頭沒有了,變成一抹平坡了;第二年又有了幾畦綠茸茸的油松苗和兩畝扦插在土塄上的青楊苗。油松苗和青楊苗似乎是轉(zhuǎn)眼長大的,很快就是翠綠一片了。

李春發(fā)對別人說:“波且扎西過去是寺廟里的人,會念經(jīng),他一念經(jīng)觀音菩薩就知道了,觀音菩薩給了他一些寶水,寶水潑到哪里,哪里就會密密麻麻長出樹木來?!?/p>

果如其言,亂石灘上的樹林年年擴大,等到波且扎西十六歲的時候,這片樹林已經(jīng)由最早的幾畝變成了一百六十畝,樹種也不斷增加,除了油松和青楊,還有了落葉松、云杉、扁柏和新疆楊。人人都吃驚,這波且扎西怎么這么能耐,只要經(jīng)過他的手,不管什么樹都會瘋了似的往粗往高里長。而對此,波且扎西本人并不覺得。他只知道天一亮就起床,干饃就茶填飽肚子,然后進(jìn)樹林,平地,挖坑,栽苗,澆水;中間除了去林場食堂吃午飯和晚飯,他是從不休息的,直干到星光滿天,萬籟俱寂,才會回到他在樹林中間給自己蓋起的那座土坯房里,一覺睡到天亮。

時間不居,轉(zhuǎn)眼又過去了十多年,亂石灘上的樹木越來越高,林子越來越大了。隨著氣候的變化,幾十里以外的夏瓊寺里又有了青燈佛塑、經(jīng)聲梵音,被驅(qū)散的活佛和喇嘛們陸續(xù)回來了。波且扎西的師傅還活著,聽說徒弟在大巴河林場種樹,派了人來叫他回寺里念經(jīng)去。他把樹林交給了李春發(fā),自己回到了夏瓊寺,一邊念著經(jīng),一邊想著自己一手種起來的樹林子。然而念了一個星期,他就坐不住了,跑回林場想看看那些樹木,一看就生氣,就發(fā)誓再也不走了。他看到自他離開以后,他的樹林損失了許多,有被人盜伐的,也有被牛羊啃壞的。

他央求李春發(fā)專門去了一趟夏瓊寺,捎話給他的師傅:“念經(jīng)是積德,種樹守林子也是積德,師傅你就讓我守著樹林子積德吧,我不回寺里去了?!睅煾道斫馑?,再也沒有打發(fā)人來叫他。

他又開始在亂石灘的樹林子里迎日送月、熬冬盼春。不同的是,他發(fā)現(xiàn)隨著農(nóng)村土地承包制的落實和私有化程度的提高,鉆進(jìn)樹林盜樹和放牧的人越來越多了,他除了繼續(xù)種樹和養(yǎng)樹,必須花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對付這些破壞林木的人。

1983年夏天,在臨近大巴河的一片落葉松林邊,在半個月亮爬上來的時候,波且扎西被五個人摁住了,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扭胳膊的扭胳膊,因為波且扎西從林子里趕跑了他們的一群牛,又逮住了一頭,要牽去林場按制度罰款。

這幾個人當(dāng)然不依,奪回了牛,又死摁著他逼問道:“以后你還罰不罰款了?”

他說:“當(dāng)然要罰,我還怕你們不成。上個月從西寧來了幾個大干部,一人手里攥著一桿槍。我說你們打掉鳥兒的一根毛我都不答應(yīng)。有人不聽,端槍就要瞄準(zhǔn),我撲過去就把槍口堵住了,奪下那人的槍,交給了林場。林場罰了他一百塊。大干部的錢都能罰,你們的錢為什么不能罰?快放開我,我波且扎西是夏瓊寺的喇嘛,我渾身都是法力,你們幾個算啥,敢把我怎么樣?”

有人說:“我們都是大巴河對岸的,也算是你的鄉(xiāng)親,你六親不認(rèn),我們今兒要你的命哩?!?/p>

波且扎西說:“你們這些人,腦子鈍得就像斧頭背,就是要了我的命,林子也不能隨便讓你們糟蹋,林子是佛爺?shù)?,是佛爺給人間的福報……哎喲,我的胳膊,疼死了……好我的兄弟哩,快放開?!?/p>

“那你說,還罰不罰款了?”

“哎喲,不了,不了,不罰款了?!?/p>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松開了手。波且扎西爬起來,甩了甩胳膊,忽地跳出了包圍圈,跑前幾步,從地上撈起一把鐵锨,急轉(zhuǎn)身,大吼一聲撲了過去。

“他要拼命了?!辈恢l喊了一聲。幾個人一陣緊張,拽著牛,拔腿就跑。波且扎西罵罵咧咧緊追不舍,一直追過了樹林,追到了河里。他們是趟河而來的,自然要趟河而去。可是誰也沒想到,河水變了,比他們來時變大了,似乎大了好幾倍。

有人說:“哎喲媽呀,這樣深。”接著就撲騰起來,他大概以為自己的那兩下狗刨是可以渡過深水到達(dá)對岸的,但水不光是深的,而且是急的,他被沖走了。月光下,人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黑色頭顱迅速消逝在下游的浪峰里。剩下的四個人趕緊回到了岸上,聲嘶力竭地喊著那人的名字。

波且扎西愣怔著,問道:“是不是沖走了?”

那幾個人說:“放你的狗屁,好端端的人怎么會沖走?他是回家去了?!?/p>

波且扎西說:“那就好,那就好,你們快回去看看,看家里有沒有他。我這里求你們,以后你們千萬不要再來林子里放牛放羊了?!?/p>

幾個人牽著牛逆河而上,尋找過河的橋去了。

以后的事情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林場的人說,波且扎西把一個進(jìn)林子放牛的人追到河里淹死了。波且扎西吃了一驚,跑去問李春發(fā):“真的死了?”

李春發(fā)說:“真的死了。”又說:“這些日子你小心點,死者全家要來跟你算賬哩?!?/p>

波且扎西說:“算什么賬?”

李春發(fā)說:“以命換命唄,聽說鐵锨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p>

波且扎西說:“那我就等著?!?/p>

他就那么老老實實等著,等著被死者的全家狠打一頓,打斷他的腿,打折他的腰,或者就像李春發(fā)說的那樣,用“以命換命”的理由一鐵锨拍死他。這一等就把夏天等沒了,也把秋天等過去了一大半。落葉松黃了,青楊和新疆楊黃了,滿地的草更是一片金黃。油松、云杉、扁柏雖然還綠著,但顯然已不是水靈靈的而是枯巴巴的了。波且扎西已經(jīng)把“以命換命”的事兒拋在了腦后,照例干他想干的,在林子四周栽上蒺藜,防止牛羊馬騾進(jìn)來吃草啃樹;又翻新了自己那間已經(jīng)住了十幾年的土坯房的房頂——蓋了一層新鮮干爽的茅草,上了一層水浸不透的房泥。他高興地對李春發(fā)說:“明年春天肯定不會漏雨了。”

但是春天沒有到來,而且對波且扎西來說,春天永遠(yuǎn)不會再來了。或者說,對春天來說,波且扎西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存在了,包括他的土坯房,包括他那用生命的全部一樹一樹培育起來的整個樹林子。是火災(zāi),是放火燒林的那種火災(zāi)。林場的李春發(fā)說,當(dāng)大火燒起來,當(dāng)風(fēng)把火焰從這棵樹送到那棵樹,當(dāng)救火已經(jīng)不可能的時候,波且扎西沒有跑,他就像在夏瓊寺里念經(jīng)一樣盤腿坐在了土坯房里,任憑火焰燒著了房頂上新鮮干爽的茅草,燒著了他自己——他平靜地坐化了。這樣的死讓人想到涅槃,想到佛在告別人世時所具備的那種超越于生死之上的境界,想到成佛之道對火的鐘愛是自蹈也是宿命。然而,畢竟波且扎西是追攆過人,并讓那人在驚慌失措中走向了黃泉的,不管他有多么正當(dāng)?shù)睦碛?,那人的死于非命對他永遠(yuǎn)都是一個陰影,只要他活著他就得為此懺悔。

死者家人過于激烈的報復(fù)肯定是會驚動法律的,一切公正的法律都應(yīng)該與佛道監(jiān)察人世的光焰明銳之金剛杵有異曲同工之妙。至于波且扎西,定論是早已有了的,曾有佛言:“其造化介于黑白二業(yè)之間,不可斷為善,亦不可斷為惡者,若其自覺于世無愧,坦然歸寂,亦可往生凈土,不受輪回苦。以往一切經(jīng)均將此漏記,故曰無記涅槃。”

酒高原

從酒高原上常常傳來喝死人的噩耗。那些噩耗一再地提醒我們,酒是醉人的無常、醇厚的魔鬼,它讓你在情投意合之后悄然死去,無怨無悔。正是這樣,對喝死的人來說,酒既是致命的殺手,也是幸福的伴侶。當(dāng)殺手猝然而止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千百次地幸福過了。

有個小伙子初一、初二、初三、初四都在馬不停蹄地給大家拜年,到了初五,正要陪著新婚妻子回娘家,回拜的人就把他堵在家門口了。他高興啊,感激啊,動情地說:“我是什么人?不過一個晚輩、一個參加工作才不到兩年的小青年,煩勞處長、科長、各位老師都來看我。老婆你走吧,我不去了,我得留下來招待大家。”他拿出家里所有的酒,斟滿了六個能盛二兩的大酒杯,雙手捧著敬獻(xiàn)給客人??腿擞型妻o的,他說:“你們喝不喝隨便,我可是先干為敬了?!彼槐槐鹿啵菦]吃早飯沒吃午飯空著肚子往下灌,是懷著感恩的真誠帶著高原的豪氣往下灌??腿私j(luò)繹不絕地來,他絡(luò)繹不絕地灌,也不知灌了多少,到了晚上,再也不來人了,他便一頭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這一睡便從此不醒,等他新婚的妻子從娘家回來時,他已經(jīng)硬邦邦、涼冰冰的了。妻子哭道:“你就是個實在人哪,你這么實在干什么?你實在得都把命搭上了?!焙人赖男』镒游艺J(rèn)識。我琢磨,他如果對拜年的客人禮貌性地虛與委蛇他會死嗎?他如果把“先干為敬”只當(dāng)是非說不可的語言而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兒他會死嗎?酒是好酒,是六十度的白酒,喝了的人都沒事兒,就他一個人喝死了。

他喝死了之后大概有半年,人們常常提起他,說他是個誠實的人,是個樂觀的人,是個愛熱鬧的人。具備了這三點,他當(dāng)然就是一個幸福的人了。愛熱鬧的人愿意喝酒,樂觀的人不怕喝酒,誠實的人必須喝酒。在青藏高原,經(jīng)常把自己泡在酒場上的人,差不多都具備這三個特點,都是一些幸福生活著的人。這樣的人,萬一被酒喝死了,似乎也是無愧于一生的。

再說一個被酒喝死的人。他是從內(nèi)地來高原的,不會喝酒但喜歡熱鬧,只要是扎堆的、聊天的、說笑的場合他都去。這樣的場合怎么可能沒酒呢?有酒不喝怎么可能待得長久呢?他慢慢地學(xué)著喝起來,喝了三四年,死了。不是酒的問題,是肝臟的問題,遺傳的問題。他的消化系統(tǒng)天生不勝酒力,可他偏偏來到了一個不喝不聚、不喝不鬧、不喝不聊的地方,你說他怎么辦?他要么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那可能會活得久些,但活著的色彩呢?黯淡兮無光。要么就像他自己選擇的,常常往那些挨三頂五、鬧酒翻天的地方鉆,雖然早早地夭逝了,卻是活了一年,樂了三百六十五天。

一般來講,在青藏高原也就是酒高原的飲酒群落里,沒有“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寂涼——獨酌干什么呀?有酒無令不算酒,有醉無朋不算醉。也沒有“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的興趣——兩人太少了,兩人喝酒能喝多長時間?還“一杯復(fù)一杯”呢,那可是用火柴一點就能燃燒的烈烈青稞酒,連喝幾杯就醉了,不像古人喝的是水酒,低度的,跟如今米酒、啤酒的度數(shù)差不多。也沒有“風(fēng)前酒醒看山笑,湖上詩成共客吟”的雅致——酒場中的人,高官平民、商賈教授、三六九等、蕓蕓眾生,黃的、白的、葷的、素的什么都說,愛情的、放浪的、頹廢的、革命的什么都唱,唯獨不作詩,一作詩就酸了,連酒、連嘴、連腸子都酸了。更不會有“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文人之狂——酒高原上的作家和詩人反而是不怎么貪杯的,他們對做人的流俗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對文學(xué)始終不肯放棄理想主義的追求,自然也就不愿意把許多精力和時間拋擲在一杯酒的爭執(zhí)和一句令的輸贏上。

甚至也沒有“舉杯消愁愁更愁”的事兒,發(fā)愁的人、發(fā)愁的時候,反而是較少沾酒的。在多數(shù)人的觀念里,喝酒是為了走出孤獨,拋開憂愁;是為了縱酒為樂,物我兩忘;是為了親朋高興,良友美好。一句話,醉里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工夫。愁兮兮苦巴巴不能投身歡樂、制造熱鬧的人是不配喝酒的,他們只配喝水,喝茶,喝湯,或者什么也不喝,就喝獵獵東南西北風(fēng),正所謂“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愁啊,一人凌風(fēng),無限凄清,滿目荒景,天為誰春?高原人,即使發(fā)愁的時候,也有意無意地貼近著自然,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合一在電光朝露、風(fēng)吹云散里。愁緒在悲風(fēng)中活躍,酒反而顯得不那么重要了。酒是歡宴之水、喜鬧之物,不想喜鬧的人喝酒干什么?

是的,至少在表面上,在酒高原的飲酒群落里,絕少獨自扶頭話酒愁的人。有的是“團團聚鄰曲,斗酒相與斟”的熱鬧;有的是“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的放達(dá);有的是“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的幻想;有的是“杯盤狼藉人何處,聚散空驚似夢中”的失落。不錯,失落了,長棚萬里,酒盡人散,把感情寄托在酒場上的人內(nèi)心沒有不空曠的,沒有能馬上找回自我的,找不回自我就是失落,再堅強的性格也受不了??梢院敛豢鋸埖卣f,從熱鬧到放達(dá)到幻想再到失落,這幾乎是所有鋪排著人影、食影、酒影的場合所必然經(jīng)歷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孕育了另一個過程,那就是從失落到孤獨、到尋找、再到熱鬧——失落誘發(fā)了孤獨,為了驅(qū)散孤獨,便去尋找或者創(chuàng)造熱鬧,于是新的一輪喝酒又開始了。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以至無窮。這就是酒高原、醉高原、連麻雀都能喝二兩的青藏高原。

不止一次地聽人說,全世界人均白酒(烈性酒)銷售量排名第一的城市是莫斯科,第二便是青海省的西寧市。也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這些人干點什么不好,非要把那么多時間、那么多金錢花在喝酒上。其實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思考的結(jié)果令我自己大吃一驚:要是沒有烈酒作為他們生存的伴生物,能活八十的就一定只能活五十或者六十,能蓋大樓的就一定只能蓋幾間平房而且是土坯房,能舍耕為業(yè)做教授或者吹拉彈唱做演員的就一定一事無成甚至難以養(yǎng)家糊口,能在高原生活一輩子的就一定只能度過最初的三五年然后不擇手段地孤然離去。

為什么?高原人的總結(jié)是:一寒二遠(yuǎn)三為山,四是坦蕩五是遷,六艱七安八是閑,九煩十怨不算完,煩怨之后須達(dá)觀,最后一個是孤單。

寒、遠(yuǎn)、山、坦是酒高原的自然面貌;遷、艱、安、閑是酒高原的人生狀態(tài);煩、怨、觀、單是飲酒人的心理因素。

寒:高寒地區(qū),人容易蜷縮,喝它三杯兩盞,可以驅(qū)寒,人也舒展。況且喝酒早已是集體行為,到了場合里,一人散發(fā)一點熱量,這個場合就溫暖如春了。春之溫暖,既是環(huán)境的變化,更是“心理氣溫”的回升。

遠(yuǎn):荒遠(yuǎn)之界,不毛之地,命長壽短,痛深憤淺,誰知之者?天高皇帝遠(yuǎn),誰管咱?只有酒管咱。咱管誰?咱誰也不管就管醉。“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越是遙遠(yuǎn)荒涼,就越會及時行樂。

山:阻隔之物,雄渾之體。它使人與外界無法交通,卻又讓天生浪漫的“居客”陡生一種孤豪之感,把酒臨風(fēng),想見莽莽昆侖,巍巍祁連,也不過就在我腳下;或有狂放者,自比大山,置酒高會,一醉入云端。

坦:坦蕩遼闊,茫茫無邊。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遼闊便是災(zāi),是憂傷的源泉,是人最大的無奈。你會有多少年不見生人、不見來客的感覺,會有囚居在天涯一角永遠(yuǎn)走不出去的感覺,會有被人群忘懷被外界遺棄的感覺。你天天在一個非常有限的范圍之中到處找人,找到了又無話可說,只有喝酒,只有喝醉,然后逍遙想象,拓展出一個自以為是的繁華世界、熱鬧場景來,游蕩其間,醺醺然不知其鄉(xiāng)關(guān)何處了。

遷:一為遷客居黃沙,望斷關(guān)山不見家?!斑w客”是泛指,不見得就是流放。移民、支邊、盲流、調(diào)動、駐防、屯田、下放、打工、流浪,都是“遷身之客”。遷客來此,本能地要尋找依靠,至少應(yīng)該有心理上的依靠,于是就“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滿桌酒汪汪”了。

艱:高原冷峻而荒蠻,生存之艱難不用贅言,遇到過不去的鐵門檻,常常是獨木難支,須得找人解決。解決的辦法是唯一的也是永遠(yuǎn)有效的,那就是喝酒。老婆讓你喝,朋友讓你喝,領(lǐng)導(dǎo)也讓你喝,喝著喝著你就忘乎所以了。有詩為證:“衣壯精神酒壯膽,同志原來是好漢,不用罵來不用喊,三腳踢過鬼門關(guān)?!逼鋵嵾@是借助于遺忘和時間來擺平困難,等你醉得不省人事了,說不定過不去的鐵門檻就自動消失了。古人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說法,這意思到了高原人嘴里,就成了“端起酒,做刀槍,千難萬險醉中來抵擋”。

安:適應(yīng)了高寒荒涼,不再有離愁別恨,接下來就是平平安安過日子了。酒宴是平安的象征,猜拳是平安的說明,醉態(tài)是平安的一部分。打架不算啥,瘋話不算啥,罵娘不算啥,鬧出種種廣為流傳的笑話更是不算啥,要緊的是自由,是本真,是窮樂。咸菜大碗酒,喊聲響如鼓,回家不識路,春宴醉到秋。

閑:酒高原上,有許多云遮霧罩的地方,那里天玄而地黃,偏僻而缺氧;那里沒有外國人的投資,沒有開發(fā)建設(shè)的基礎(chǔ),沒有“拉動內(nèi)需”的市場,那里的人想干什么干不成什么,想要什么得不到什么,事事窘迫,樣樣拮據(jù),只有時間是綽綽有余的。要這些時間干什么呢?百有一存,那就是喝酒。三個小時是短的,六個小時是經(jīng)常的,九個小時不算多,通宵喝酒有的是。當(dāng)然還有夜以繼日喝個不停的,這是少數(shù),人總是要醉的,海量們都醉了,馬拉松的酒宴也就散場了。

煩:簡單慣了,稍微一復(fù)雜就煩。煩了怎么辦?喝,一喝就不煩了。他們是質(zhì)樸實在的,你不必如此大吹法螺;他們是真誠直率的,你不必這般矯飾虛詐。辦不成就不辦了,曲里拐彎干什么呀?不就是為了幾個錢嗎?喝,最終還是要喝,還是要醉的。他們醉而心寬,貧而長壽,只要不少了酒錢,能不煩就不煩。他們是最容易煩的人,又是最容易不煩的人。

怨:怨你讓我來到了這里,怨你讓我生在了這里,怨你讓我走不出這里,怨你讓我老死在這里。但這樣的怨恨是沒地方訴說的,只好喝酒,一喝酒怨恨就變了:“你別狂,我是酒中好兒郎,恨不得三捶兩棒,把你灌醉慨而慷?!币缓染圃购蘧蜎]了,那猜拳時毫不節(jié)制的吼叫,那醉意中肆無忌憚的笑聲,早就把內(nèi)心深處蹦跳而出的創(chuàng)痛驅(qū)趕到爪哇國里去了。更有“痛”飲者,只管盡情地把自己灌醉,一醉方休,便睡死過去,沒有任何聲音了。高原人,都是些怨而無聲的人,是忍者。忍者,仁也。

觀:是樂觀,也是達(dá)觀。酒高原上的人在對酒的愛好中,隱藏了自己活著的灑脫和處世的松弛,隱藏了對前景的樂觀和對自己絕不放棄人生的信任,自覺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一種“人生達(dá)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的氣度。他們不喝愁酒喝喜酒,不喝悶酒喝鬧酒,不喝苦酒喝蜜酒,甚至都不喝應(yīng)酬之酒而只喝誠實之酒,不喝工作之酒而只喝消閑之酒,不喝不醉的酒而只喝不醉不散的酒。達(dá)觀是金,苦一點,不怕,只要有酒;孤獨了,不怕,只要有人跟咱喝酒(最最可怕的是:酒無人請,拳無人猜,醉無人管。這就麻煩了,你連最后的堡壘也崩潰了);窮厄來臨了,更加不怕,“今夕有酒今夕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用高原人的話說,就是“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肉香?!睂幙腺d賬,也不能少了酒宴。這種欠債喝酒的做法,松懈了他們生存的緊張感,不期然而然地讓他們現(xiàn)代起來,那就是透支消費,就是超前享受,而且是勇敢無畏地透支和超前。高原上的飲酒人,從老一輩開始就發(fā)誓:永遠(yuǎn)不做守財奴。

單:難道不是孤單的嗎?流放荒野,毛羽零落者有之;遠(yuǎn)來支邊,冰炭不投者有之;愛人內(nèi)調(diào),鴛鴦分袂者有之;向往沿海,南去不成者有之;懷才不遇,無處擱身者有之;初來乍到,相顧無識者有之;鄉(xiāng)路遙遠(yuǎn),慶吊不通者有之;思念爹娘,無法探望者有之。更有那“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的人,帶著一腔孤憤,行走在平沙無垠的古戰(zhàn)場,自媚著飄零心腸,嚶嚶地哭泣。他們在無奈之中選擇了酒,酒場無父子,管你是君子小人、管家奴才、鬼怪妖魔、將相帝王,就一個字:喝。酒成了一切的歸宿,成了最后的家園,要不然怎么活?要不然誰理你?酒是孤單的爸爸。

人是群居動物,他們用多少世紀(jì)的生活經(jīng)歷想出了對付荒涼和寂寞的辦法,那就是同心一德。而在青藏高原,這一點顯得尤為重要,那無限遼遠(yuǎn)的氣勢和曠世孤獨的感覺,把團結(jié)友愛這樣一個最最普通的倫理要求提高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在這里,人與自然的矛盾遠(yuǎn)遠(yuǎn)大于人與人的矛盾;生存變成了挑戰(zhàn)而不是享受,生命的堅強表現(xiàn)為對脆弱的適應(yīng)而不是相反。自然冷漠著,拒絕著,獰厲著,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人類你最需要什么——最需要互助,最需要集體會合時的安全感,最需要人靠人、心靠心地活著。于是,酒的偉大和正確便應(yīng)運而生了。酒是媒介,是紐帶,是能讓大家同聚一起歡歌笑語的黏合劑。酒把相隔萬里的感情融洽在咫尺之內(nèi),把敗壞你情緒的孤獨和寂寞用遺忘之掌輕輕抹去,把絕望和冀望的界限徹底打破,然后讓你再也分不清你想得到什么,你不想得到什么。你在微醉之中感受到了人群的美好,在朦朧之中發(fā)現(xiàn)了聲援的重要。你忘記了高山的阻擋、低云的壓迫、風(fēng)沙的威脅、寒冷的摧殘,丟開了遼闊的無奈、荒涼的恐怖、缺氧的沉重、冬夜的漫長,不再覺得自己是無助的、乏力的和渺小的。是的,不是渺小的,只要有酒,人類就永遠(yuǎn)不會是渺小的。

人又是話語動物,他必須說話,而且要自由地說話,無所顧忌地說話,這既是最高的愿望也是最低的本能。為了實現(xiàn)最高的也是最低的存在標(biāo)準(zhǔn),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酒,酒的另一個偉大作用也就乘興而起。酒把誠實和自由給了你,把最可寶貴的話語權(quán)給了你,把打開思想的鑰匙給了你——你可以借著酒勁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沒有人當(dāng)真,也不會有人拿你是問,就像古人說的:“若復(fù)不快飲,空負(fù)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dāng)恕醉人?!保ā邦^上巾”是古代儒生的標(biāo)志。)也就是說如果不痛快地喝酒,如果喝了酒不暢所欲言、腹心說話,就辜負(fù)了知識分子的身份?!昂聘梵@世俗,狂語任天真”,說狠了,說過頭了,說得別人不高興了,有什么要緊呢?不過是醉話、譫語、瘋言、妄說而已,而已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酒高原上,雖然本土的居民比如藏族、蒙古族、土族,都是海量的民族,都有豪飲的習(xí)俗,但真正以酒為家、猛喝不衰的卻是漢族。漢族分為古代的移民和近代的移民,這兩股河流的匯合,再加上少數(shù)民族對酒的壯愛,才造成了當(dāng)今酒高原上嗜酒如命的風(fēng)土。

酒高原的中心是西寧和拉薩,但就喝酒來說,以西寧為甚。夏天的西寧,只要天氣晴朗,幾乎日日都是萬人空巷奔酒場。這些酒場在郊外的山上林中,在所有的公園里、茶園里,在市區(qū)內(nèi)一切有樹的地方??梢哉f,無論在哪里——路邊還是河邊,田頭還是街頭,只要有一點樹林子,就會有人鉆進(jìn)去,團圓而坐,吆三喝四。沒有哪里的人群能像西寧人那樣對樹林子充滿了激情,他們以鳥的沖動充分利用著樹的蔭涼和戶外的清新,把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都搬進(jìn)了以酒為媒的聚餐中。聚餐需要很長時間,因為實際上是聚酒,是酒的鋪張,是酒在腸胃中源源不斷的流淌。聚酒結(jié)束的通則是醉倒在地,可偏偏人人都是會喊叫、會出汗、會排泄(喊叫、出汗、排泄可以助人散發(fā)酒精,多喝不醉)的酒桶,從上午喝起,不到月朦朧鳥朦朧的時候不會醉,而且醉了也不倒,硬撐著還要喝,直到頭大如盤,臉赤如染,筋疲力盡,瞌睡潮水般襲來。

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酒高原上的人什么也不干,只是在喝酒。不,他們干得一點也不比別處的人少,機關(guān)在照常辦公,商店在照常營業(yè),證券在照常交易,報紙在照常出版;照樣有萬丈高樓平地而起,照樣有高速公路飛架南北;白衣天使并沒有忘了搶救病人,公安干警也沒有耽擱追捕罪犯;學(xué)生有人教,花草有人管,大門有人看,垃圾有人撿。只是他們干得比較不那么精于內(nèi)訌,比較不那么急功近利,比較不那么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們不會一想到今天某個地方有一場酒局等待著自己光臨,就高興得手腳并用,麻麻利利干完了活,然后就走人了,也不管到?jīng)]到下班時間就去喝酒了。我有時候想,那些沿海城市發(fā)達(dá)地區(qū)的人看上去很忙,但如果把所有的應(yīng)酬、所有的內(nèi)訌、所有的掣肘、所有的裝模做樣、所有的花架子都減掉,一個人正經(jīng)用于工作的時間實際上也沒有多少。而在酒高原上,人們?yōu)榱硕嘁稽c時間喝酒,無意中減掉了一些無礙的程序、無謂的虛飾和無度的爭吵??此崎e散無聊的背后,卻隱藏著效率、單純、直接、實在和人際關(guān)系的優(yōu)化。

我有個朋友,調(diào)到北京工作,幾年了都不習(xí)慣,給我發(fā)來的“伊妹兒”迄今仍然是“可嘆無知己,高原一酒徒”?;臎龊凸陋毷蔷聘咴暇骑L(fēng)浩蕩的重要原因,可是到了北京他覺得更荒涼、更孤獨,因為再也沒有無拘無束的酒場,再也沒有無話不談的酒友,再也沒有忘憂忘愁的斗酒酹天了。當(dāng)然酒還是要喝的,不過是“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傷感之飲罷了,不過是“寥落生涯唯酒知”的失意之飲罷了,不過是“有酒無人過清明,瀟瀟雨中似野僧”的清冷之飲罷了。獨對寂寞的時候,一個七尺大漢,竟把自己哭成了淚人兒。淚人兒告訴我,他在酒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調(diào)回北京,如今回來了,才知道真正屬于自己的不是北京,而是青藏高原。青藏高原,那是被烈酒融化了冰雪、澆透了旱漠、泡軟了生活的高原,那是以酒為旗、以醉為美、以豪飲為男子漢標(biāo)志的高原。那里的酒日子讓他學(xué)會了感激,讓他懂得了如何以最大的熱情投入到四季不散的寒流里,讓他充實地活著且有了交口稱譽的業(yè)績,也讓他有了不少笑話。是的,笑話,他有多少笑話可以記錄在案哪。

在格爾木工作那會兒,一次他和鄰居老紀(jì)去朋友老黃家喝酒,喝完了坐一輛車回來,他從右邊的門下車,老紀(jì)從左邊的門下車,繞到汽車后面,兩個人互相看了看,便把手握到了一起。他說:“你好你好,這么晚你去哪里了?”老紀(jì)說:“老黃家喝酒去了。你這一向干什么呢?好長時間沒見你了?!?/p>

在西寧工作那會兒,一次他喝多了酒朝酒店外面走,透過玻璃門看到馬路邊正好來了一輛公共汽車,抬腳就跑了過去。只聽嘩啦一聲響,他倒了在地上,這時他才明白過來:這是門哪!酒店的保安拉住他,讓他掏干了身上的錢賠了撞碎的玻璃才讓他走。從此他長了記性,只要喝多了酒,便輕易不敢出門進(jìn)門,生怕那門是玻璃的,自己看不清再撞上。一次在公園里喝酒,喝到晚上大家都走了,就他一個人呆坐著不動。老婆給他打電話說:“都半夜了你怎么還不回來?”他說:“他們把門關(guān)死了,我喊了半天沒人給我開?!崩掀耪f:“你再喊,大聲喊?!彼谑怯趾埃骸伴_門,開門?!边€是沒有人開。他對老婆說:“管門的人回家睡覺去了。”老婆說:“等著,我?guī)еQ子去接你,看能不能把門撬開?!崩掀抛鲎廛噥淼搅斯珗@里,一見他就氣得把鉗子扔到了地上,喊道:“這里哪有門?你是不是把空氣當(dāng)成門了?起來,跟我走。”他說:“你不要騙我,我不跟你走,這么大的玻璃門,撞碎了我賠不起?!?/p>

一個人每到一個地方工作,便留下一個故事,讓大家在酒余飯后時不時地說起,且一說就哈哈大笑,即使是酒后失態(tài)的笑料,那也是值得的。須知大部分人是留不下事跡的,包括有些頤指氣使的人,為官一世,走了根本就沒有人說起,甚至不走也沒有人說起,一旦說起,那也是氣,而不是笑,不如一酒徒讓大家感到舒心快樂。

北京的酒徒朋友在最近發(fā)來的“伊妹兒”里有這樣幾句:“你還沒改掉不喝酒的毛病???你不喝酒我怎么去找你?喝吧,再不喝酒我就跟你斷交了。世人結(jié)交須黃金,你我來往酒一瓶。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是的,我曾經(jīng)是個愛喝酒的人,后來就滴酒不沾了。但我不沾酒以后的有些作品仍然寫得滿篇酒氣,原因是我喜歡愛喝酒的人,也結(jié)識了許多愛喝酒的朋友。讀了我的作品的人以為我是個嗜酒如命的癮君子,常常打來電話說:“什么時候喝一回啊?!蔽覒?yīng)付著:“行啊行啊?!逼鋵嵨液芴搨危腋蓡岵焕侠蠈崒嵏嬖V人家,我已經(jīng)不會喝酒了呢?我寫過一部以石油人和酒為主要內(nèi)容的長篇小說,叫《天荒》。一個朋友讀了說:“我頭都大了,就像喝了幾十瓶你釀造的雜牌酒。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你把喝酒的感覺寫得太真實了。”我說:“是嗎?”其實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喝酒的體驗了。

有一次朋友聚會,菜擺了一桌,酒抬了兩箱,氣氛很熱烈。大家推舉我首先“打通關(guān)”——就是順時針和所有人輪番劃拳。我拍著胸脯當(dāng)仁不讓,喊著:“一拳六杯,六拳過。”六六三十六拳,每和一個人劃拳,就要喝掉三十六杯酒。一圈兒十五個人,那得喝掉多少杯酒?大家都是酒場里的好手,沒有誰怯場,都翹起大拇指跟我“哥倆好”。我氣勢磅礴地吆喝起來,聲音洪亮得幾乎能把屋頂掀翻,酒令也出得華麗,一拳一個典故,有一點張揚,有一點賣弄:“六根不凈啊”、“榜眼是你啊”(二)、“九發(fā)中原啊”、“桃源三結(jié)義啊”、“十面埋伏啊”、“一佛出世啊”、“仙姑敬你啊”(八)、“后進(jìn)的子龍啊”(四)、“七賢鬧竹林啊”、“竹林里進(jìn)了進(jìn)了”。一圈兒下來,他們都不行了,酡顏醉色者有之,胡話連篇者有之,暈三倒四者有之。我也喝了七八十杯,一肚子飽脹,但是我沒有醉,我不可能醉,因為我有“護(hù)衛(wèi)金剛”。我的“護(hù)衛(wèi)金剛”就是那些對我知根知底的朋友,他們是負(fù)責(zé)斟酒的,給對方斟的是六十度的青稞酒,給我斟的是……不好意思,給我斟的是水?!艺f了我是一個滴酒不沾的人。

有時候想起來,覺得自己挺沒趣的,為什么要欺騙那些誠心實意跟你喝酒的人呢?盡管這年頭商店里的商品都可能是假冒的,新婚妻子的處女膜都可能是假做的,舞臺上的歌星都可能是假唱的,但這些誠實的人絕對想不到酒場上也會有假喝的。他們一個個都醉了,都很佩服地對我說:“你的酒量真好?!蔽抑挥心樇t,就像欠了他們一筆永遠(yuǎn)還不清的債,心里老大不痛快,愧疚了好些日子。但我沒有想過應(yīng)該身體力行去還債,我畢竟少時沒有“酒傳”,長大沒有“酒教”,離酒已經(jīng)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

有時候想起來,覺得自己活得挺累的。一場酒下來,大家都糊涂了,唯獨你自始至終清醒著,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就你一個人是“難得糊涂”的——不錯,從青年到中年,我一直都清醒著,似乎還準(zhǔn)備一輩子就這樣清醒下去。清醒有什么好呢?無非是攢眉世上情,憂患人間事而已,真是有點累了。

有時候想起來,覺得自己平生沒有醉過酒,真是一大缺憾——別人是一邊醉著,一邊真誠著(所謂酒后吐真言);而我是一邊清醒著,一邊虛假著。如果清醒的結(jié)果僅僅是多了一層虛假,那又何必清醒呢?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醉一回了?是不是也應(yīng)該披發(fā)佯狂、長歌當(dāng)哭一回了?就像唐人李白那樣:“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就像宋人劉克莊那樣:“束蘊宵行十里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墻,推倒胡床,旁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就像《紅樓夢》里空空道人給雪芹先生示看《石頭記》時,雪芹先生說的那樣:“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余飯飽,雨夕燈窗,同消寂寞。”這就是“文期酒會”了,一帆風(fēng)月,兩點星霜,三頁文章,四聲浩嘆,然后拍案而起,不為別的,只為浮一大白。

是的,我羨慕古人,羨慕那些酒神、酒仙、酒鬼、酒狀元的落拓不羈,也羨慕酒高原上我那些酒徒朋友們“得醉即為家”的生活態(tài)度。我知道我需要什么:“一醉一陶然”的平民之樂,“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哲人之境,“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的文人之通脫。我其實早就明白沒酒的生活是乏味的生活,而我是不希望自己永遠(yuǎn)地乏味下去,更不希望我那些朋友跟我在一起時永遠(yuǎn)地不觴不詠,伴我乏味。有道是“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有道是“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有道是“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終于在今年(2003年)的酒夏之節(jié),在我回到青藏高原探親訪友的時候,當(dāng)著那么多“高原酒神”的面,我喝了一大杯最好的能點起藍(lán)焰的青稞酒。我是想喝醉的,但是沒有,那聞著香、抿著辣、咽著燙,然后就是滿肚子舒暢地燃燒著的烈性的青稞酒,反而讓我愈加地清醒起來。我有點失望。朋友說:“再喝,再喝一杯你就醉了?!蔽矣趾攘艘槐?,果然就醉了——為了不讓朋友和我自己失望,我假裝醉了。假裝醉了的我觸景生情地唱起了歌,是一首出現(xiàn)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的“酒歌”——《跟往事干杯》:

人生際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這樣的滋味,你我早晚要體會。也許那傷口流著血,也許那眼角還有淚,現(xiàn)在的你,讓我陪你喝一杯。

朋友們跟著我唱起來:

干杯,朋友,就讓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當(dāng)做一場宿醉;明日的酒杯莫要再裝著昨天的傷悲,請與我舉起杯,跟往事干杯。

這八月燠熱里紅紅火火的酒夏之節(jié),這酒夏之節(jié)里窈窈窕窕的綠色高原,等你下次再讓你的酒徒酒神舉杯邀我、對酒當(dāng)歌的時候,我一定要真的醉一回了。酒高原,是忘憂原,是期許了好夢的思醉原。

我等待著醉酒,仿佛酒也等待著我。等待,是生活的全部。

妖媚的那棱格勒河

那棱格勒河位于昆侖山南麓,是橫亙在哈薩克游牧區(qū)烏圖美仁和大旱漠塔爾丁之間的一條河流,它的上游是著名的多喀克荒原,再往上也就是接近昆侖山發(fā)源地的流段叫楚拉克阿拉干河,它的下游也就是接近大沼澤的地方是吉乃爾河流域。誰也不會想到,就是那棱格勒這條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季節(jié)河,會在荒原數(shù)百條河流中悄然孤出,閃爍著陰森危險的光波,成為令人心悸的妖鬼吃人河。

妖鬼最早的吃人記錄出現(xiàn)在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初:西北軍閥馬步芳試圖從青海腹地打開新疆門戶,控制塔克拉瑪干沙漠以東的若羌地區(qū)以及遼闊的北疆,同時在昆侖山以南形成對西藏在邊界上的布控。數(shù)千藏漢民夫被軍隊押解著來到大戈壁的酷地里,用每天死亡十?dāng)?shù)人的代價拓展出一條白晃晃的路來。這樣的行為不管其政治目的是如何的不堪,但就其敢于在生命禁區(qū)筑造景觀來說,仍然是人類進(jìn)取未知的一部分。就像當(dāng)年秦始皇修長城一樣,曠無人煙處斧鑿石勒的痕跡證實著民夫們凄凄慘慘、生死不保的營生,竟是前不見古人的凌云之舉。

但那棱格勒河并不成全馬步芳,冬天枯水時修通的路,到了春天河水一來,就頃刻崩毀了,嶄新的未用過一次的路從此斷為兩節(jié),再也不能連續(xù),連遺落在西岸的民夫也無法渡河回去,只好流落到青新接壤的阿拉爾草原和藏北高原,娶個牧民的女人做老婆,生兒育女,逐水草而居了。他們因禍得福,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牧人生活強似挨打受罵的民夫千倍。

據(jù)說這個春天,這次沖毀路段死了一百多人,不管是軍人還是民夫,死后的情狀都是一樣的:全身精赤,仰面朝天,胸腹撕開了,心臟掏走了,下身不見了。多么曖昧的殘忍,多么妖媚的毀滅,男人的下身不見了,連心也給拿走了。由此可以斷定:那棱格勒河是女人河,那棱格勒水是春情之水。

后來又有過幾次沖毀,只要是春夏兩季,只要是男人過河,就沒有不死亡的,就沒有不精赤不殘體的。至于女人,人們說很少來這里,來過一次,大概是幾個去花土溝油田逃荒或者去對岸那棱格勒寺拜佛的甘肅婦女,被水卷走之后,幾十里以外的下游河灘上出現(xiàn)了她們的影子,還活著,居然還活著,因為她們是女人。女人對女人,總是同病相憐、互相關(guān)照的。于是人們就更相信那棱格勒河是女人河了。

你是男人,有一個女人愛你,就把你所有的好東西拿走了,最好的東西當(dāng)然是你的命。命只有一條,于是你就漂起來了,一個沒有男根的漂浮物居然是徹底奉獻(xiàn)的化身?——是的是的,她愛你,愛得不奪走你的命就不知道如何表達(dá),這就是關(guān)于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的那棱格勒式的表述。而你的態(tài)度是:要么因不理解而詛咒,要么因超越自己而寧靜——當(dāng)然是永恒的寧靜。

也有第三種態(tài)度,那便是恐懼,便是死里逃生者的選擇:1992年7月14日,一輛二十五噸奔馳水罐車大大咧咧駛過河床,河水瞬間暴漲,水罐車淪陷,水流轉(zhuǎn)眼漫過駕駛室。司機和助理趕緊爬上大水罐的頂部。河水跟上來了,淹過罐頂,幾乎把他們沖倒。他們互相攙扶著立成了柱子。兩天兩夜,沒吃沒喝,矚望兩岸,是那種只可詛咒的空曠。一個說看樣子咱們死定了,可是我還沒活夠,我不想死。他朝著隱隱可見的那棱格勒寺不停地作揖:佛爺保佑,佛爺保佑。一個不說話,死就是沉默,那就提前沉默吧。就這么絕望著,突然水就落了,那棱格勒妖女收回了欲念,不再糾纏。他們開著水罐車出來,一上岸就軟了,再也開不動車了。司機說:“我要是再過這條河我就不是人了?!?/p>

1994年6月,油建公司的一輛卡車陷進(jìn)河里,水流漫過車箱,眼看就要沒頂了,司機和乘客棄車而逃,水浪翻上車頂就攆過來。他們沒命地跑啊,幸虧離岸不遠(yuǎn),水浪將他們拍倒時,已經(jīng)可以扳住岸邊的石頭了。被遺棄的卡車到了冬天水枯以后才從淤泥里挖出來,已經(jīng)不是車而是一堆廢鐵了。

如此棄車而逃的,光我知道的就有不下三十個人,七輛卡車和五輛吉普被那棱格勒妖女的粉拳揍扁了。這樣的女人,敢于打鐵砸鋼的女人,要了你的命還要你跟她做愛的女人,一定是冷艷無比的,一定是淫蕩無度的,一定是天上的公主、人間的王后了。這狗日的女人!殘酷的雌性希特勒,教會人們的只能是不怎么美妙的舉一反三:荒原,一切不可逆料的野性的景觀,往往具有冷艷之美、淫蕩之風(fēng)、殘酷之性。暴水如此,颶風(fēng)如此,烈陽如此,泥淖如此,干旱如此,嚴(yán)寒如此,連遼闊、連寂寞、連沙礫石頭,都是如此的冷艷,如此的淫蕩??!荒原為證,你永遠(yuǎn)警惕的,不是女性的鬼魅妖嬈,而是你自己無法擺脫勾引的神賜的天性。

我天性喜歡冒險,趁著去西部油田旅行的機會,就說過一過那棱格勒河怎么樣?朋友說你要去,我跟著,我路熟人熟,盡量不叫妖怪媚了你。我心說那或許就沒勁了,我但愿能看到河水淙淙響的地方,麗若晨星的女子躍然而出,艷光一閃,便霓虹璀璨,便黑夜白晝,便人間天上,便是一河仙界之花的爛漫了。如此就死去,就給她——生命給她,心臟給她,那個東西也給她——人活著,不就是為了給啊給嗎?

我們上路了。正是七月,荒原上草長水流的時候,我們從花土溝出發(fā),坐著大型五十鈴,過大烏斯,過芒崖塬,過黃風(fēng)山,過甘森草原,到達(dá)塔爾丁,再往前就是那棱格勒河了。我們被筑路隊攔截在離河岸兩公里的地方。筑路隊長說不能過,這個季節(jié),轎車不能過,卡車不能過,大型五十鈴也不能過,你們這些人就更不能過了。朋友說:“我們就是來過河的,過不去你隊長想辦法。”隊長是朋友的朋友,皺著眉頭說:“非要過?過去干什么?”朋友說:“世界大戰(zhàn)發(fā)生了你知道不知道?地球末日來臨了你知道不知道?東邊的太陽落山了你知道不知道?那邊就是彼岸,過去就是西天,你說我們過去干什么?”隊長笑了:“好,好,好!讓你們過,叫妖女子拉去睡了覺我可不負(fù)責(zé)任?!迸笥颜f:“睡覺可以,送命不行,你不負(fù)責(zé)誰負(fù)責(zé)?”隊長說:“咱們先吃飯喝酒,明天再說。”

在筑路隊的簡易工棚里住了一宿,一大早趕往河沿,不禁有些茫然:哪里是河呀?隊長說腳下就是河了。至此我們才明白,那棱格勒河是數(shù)十股水流的合稱,這些水流今天這里,明天那里,胡亂流竄著,仿佛沒有禁錮的思想。好在那棱格勒河有世界上最寬闊的河床,水流的自由奔涌得天獨厚,你就流吧,流到哪里都是那棱格勒河。隊長說:“五十多公里寬的河床上不便架橋,我們就澆筑了幾十座漫水橋,讓水和車都從上面過。但就是這樣,也得看季節(jié),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任何車輛都不能單獨過。”

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龐然大物正在朝我們移動。朋友說:“你把鏟運機調(diào)來了?”隊長說:“我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庇谑?,雙引擎,六百匹馬力,輪胎幾近三人高,山一樣雄偉的德國造鏟運機,拖起了我們的五十鈴,就像歷史的車輪那樣,碾著坎坷,碾著渦流,轟轟烈烈往前走去。我看到水的咆哮中無數(shù)金色的光芒寶劍似的刺來,但是不痛;看到水中到處都是女人的眼睛,就像漂滾著十萬八千個黑瑪瑙,瑪瑙的瞳光寒寒地激射著我們,但是不痛;看到妖女的紅唇正在裂開,裂開,吸著水,吐著水,朝向我們,踏浪而來,猛地咬我們一口,但是不痛;看到女人的發(fā)辮瀑瀉于昆侖雪峰,黑綢似的流淌著,滿河都是花簪了,辮梢驀然撩起,狠抽我們一下,但是不痛;看到我舍命而來,在勾引與被勾引之間流浪,青春激蕩的時候,一頭撞向南墻,但是不痛;看到筑路隊長迎著水浪朝我們撲來,大喊一聲:“小心!”我們在驚愕之中觸摸水的冷艷,適才明白:

過河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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