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初春的一天上午,我來到雅安的名山縣城之外,把車停在一塊樹林僻地上,順著泥濘不已的小路,我艱難往上行走。寒風陣陣,雨雪讓我的嗅覺變得格外敏銳。當一滴飛雨追上另外一滴飛雨,當一支響箭追上另外一支逃亡之箭,以“飛行交媾”的突兀方式完成大灌頂儀式。我還是不能相信,在那發(fā)霉的歷史殿檐上,怎么會長出一朵小花?!
為了修訂我的非虛構長篇散文《蹤跡史——唐友耕與石達開、駱秉章、丁寶楨、王闿運交錯的歷史》,前不久我從四川一大學圖書館借出晚清名山縣知縣胡壽昌所撰《蒙寇志略》一書,胡壽昌自署“愚溪山人”,在柳宗元筆下,愚溪的純潔秀美與自己的高尚情操、文學才華彼此呼應,把愚溪不能有益于世的惋惜和自己抱負不能施展的抑郁融合在一起,字里行間蘊蓄著自己被埋沒受屈辱的憤懣、不平和抗議。很顯然,胡壽昌以此自命,也是大有心緒之人。此書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刊刻于成都,數(shù)萬字篇幅全部記載的是李藍起義軍(起義首領是李永和、藍朝鼎,故稱“李藍起義”)攻打雅安、名山、丹棱、洪雅、眉山縣的戰(zhàn)事,圍繞小小的名山縣一地,胡壽昌忠實地記錄了一系列大小血案。
來自云南昭通的李藍大軍橫掃巴蜀腹地的1860年,胡壽昌年僅三十出頭,在同行王崇昆眼中,他儼然英姿颯爽,氣度不凡。在得知被朝廷授命為四川名山縣知縣后,感恩戴德。他慷慨自許,認為受命于危難之際,國家寸土決不可棄,與同時被授命為丹棱縣知縣的王崇昆歃血為盟,結為兄弟。道理十分簡單,既然均為戰(zhàn)事慘烈、防備形同虛設的一介小縣之長,唇亡齒寒,不能不互為依托。
兩個知縣各自到任后,“招集流亡,備器械、練圖勇,為守御計。無日不往返函商,有令必回”。盡管拼死抵擋,奈何起義軍如山洪一般洶涌咆哮,因為無力立即肅清境內敵軍,他們先后被清廷撤職問責。1861年駱秉章入蜀后,省城臬司楊重雅認為,這兩個人為人處事“異于流俗”,極力向總督駱秉章推薦這一對“城隍廟的鼓槌”,在國家危難、無人可用的情形下,駱秉章認可,他們終于又得到起用。當然,這已經(jīng)是名山縣戰(zhàn)事之后的事情了。
在李藍大軍占據(jù)宜賓吊黃樓一線,刀鋒直指岷江一線的犍為縣、名山縣時,《蒙寇志略》中特意提到一個本土人物:何崇政。
熟悉一點巴蜀武術歷史的人知道,峨眉派亦剛亦柔,一派玉樹臨風。南宋時期,已經(jīng)眉毛純白的德源長老“白眉道人”模仿山猴動作,創(chuàng)編出一套猴拳,一直流傳至今。德源長老還把峨眉山僧道的武技資料搜集起來,編寫《峨眉派拳術》一書,這是目前找到的有關峨眉武術的最早文字資料,是峨眉派武術發(fā)展成熟并自成體系的標志。在這個譜系里,何崇政具有承先啟后之功。而關于這一記載,均為傳說,并無進一步證據(jù)。
在四川近代史大量資料里,何崇政被人稱為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記室”(相當于隨身秘書),說他兵敗脫難后,削發(fā)為僧,法號“湛然”,來往于川西、川東等地,以哥老會的組織形式結交八方豪杰繼續(xù)反清,曾經(jīng)在峨眉山住持多年。他還撰有《峨眉拳譜》一書(亦稱《拳乘》,據(jù)說至今留有殘本,但我未見過進一步的披露),成為峨眉派武術理論奠基石,開篇有詩“一樹開五花,五花八葉扶。皎皎峨眉月,光輝滿江湖”的概述。這其中“一樹”指峨眉武術,“五花”指巴蜀的五個片區(qū),而“八葉”則指四川武林中的“僧、岳、趙、杜、洪、化、字、會”八個門?!拔寤ò巳~扶”意味著五個不同地區(qū)的流派和八個拳術門派互相影響,互為依托。
◎清代木版印刷《御題天下大峨眉山勝景圖》
《峨眉拳譜》出自“何崇政”之手不假,該書一直在巴蜀武林被尊為武學經(jīng)典。但我以為,這個作者,是托名的,這種情況古已有之。
其實,何崇政既非太平軍,更非翼王石達開的“記室”,而是地地道道的本土異端,后來擔任李藍起義軍中的“護國軍政司”。顯然,與后來升任四川提督的唐友耕不一樣,他不是一個流氓無產者,他當時是塾師身份,小有薄田,根本無須因枵腹而亡命天涯。
影響頗大的《崇慶縣志》記載說,何崇政為蒲江縣干溪保人,為落第秀才,這一記載不對。還是胡壽昌的記載更為準確,他的《蒙寇志略》言之鑿鑿:何崇政生于清咸豐年間,外號“何螞蟻”,出生地在蒲江縣與名山縣接壤的何家山。關于何螞蟻,還有一番來歷:何崇政少年時夢見自己螞蟻附體,所謂“天下蟻動,是忠臣立功之日,志士馳馬之秋也”。因為夢,他顯然已樹立了成為棟梁之材的人生理想。他少年時代就膂力無窮,精通武藝,加上為人“豪俠好義,急人之急,遠近惡少爭附之”。他本系己酉科秀才,屬于正朔之輩,對農民起義軍異常仇視。由于他好大言,有點李卓吾遺風,咸豐六年(1856年)何崇政參加府試,因針砭時弊,遭到主考官指斥和鞭笞。據(jù)說他一度得到術士李御風的“神授兵書”,于是心存異志。咸豐九年(1859年)李永和、藍朝鼎揭竿而起,何崇政一方面滿懷對制度的憤懣,另一方面知道屬于他的時間開始了。
這就像獻寶的卞和一樣,他得到的回報,卻是體制的當頭棒喝。晚清《名山縣志》記載說,何崇政一心報國,苦心孤詣上書《平洪楊策》,請咨送江南大營效力。當時川軍中向榮為主帥,知府蔡步鐘以“違制笞之”。盡管何崇政慷慨陳詞,渴望制度能夠理解他保家衛(wèi)國的赤膽忠心。但這樣的陳述均被官人理解為一種利用危局訛詐政府的伎倆。看來蔡步鐘也并沒有打錯,因為按照清制,士子不談國事。
歷史大錯被保守、傲慢的蔡步鐘就此鑄成,他為此必須償付巨量的鮮血才能贖清。
被亂棍打出,何崇政報國之心不死,他直奔前線而去。他在快到宜賓的路上偶遇四川提督馬天貴率領的兵馬,何崇政攔住軍隊高呼“獻策”,奉上《擒藍李策》。馬天貴看著這個一身襤褸的強人,不料他再次口出大言,咋咋呼呼,馬天貴感覺官威受到冒犯,下令“笞之”。何崇政缺乏卞和那樣的耐性,他憤激到了極點,走出門來,何崇政仰天大喊一聲:“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立馬掉頭,直奔駐扎在宜賓城邊的李藍起義軍營壘。義軍多為胸無點墨的云南農民,從天落下一個能文能武的人才,不禁喜出望外。為展示自己遠非紙上談兵之輩,何崇政決定在敘府石梯橋一帶,策劃了一場甘蔗林的伏擊戰(zhàn)。他的計謀很簡單:就是將“擒藍李策”改為“擒天貴策”,顛而倒之,就連設伏地點也沒有變。他信心百倍,等待好“收成”。
面對極容易隱蔽兵馬的川南甘蔗林,提督馬天貴十分輕敵,他遭到了一場突然的伏擊戰(zhàn)。慌亂中他往開闊地亂跑,一步蹈虛陷入另外一側的水田,動彈不得,被圍上來的起義軍砍成爛肉。由于一舉擊斃四川提督馬天貴,續(xù)戰(zhàn)又擒副將張萬祿、都司余振海,連殲清朝大員,起義軍像吃了炸藥一樣,擋之者死。要知道,馬天貴是李藍大軍入川以來擊斃的最高級別官員。
這一下,何崇政火得不行,出任起義軍的“軍政司”一職,不少人投奔其麾下。何崇政精于槍法和棍法,因此在軍中常教士兵習武,深孚眾望。新任四川提督蔣玉龍手下能人太少,盡管都是一副化悲痛為力量的樣子,但在名山縣被何崇政的兵法所困,起義軍將其打得狼狽不堪。
曾經(jīng)上書《平洪楊策》的何崇政,對當時天下形勢自然熟知,他對“蓄謀窺川”的石達開也不會沒有耳聞。由此,《名山縣志》所載的藍大順“通款洪楊”和“拜何崇政為護國軍政司”兩者之間就顯出了內在聯(lián)系??梢哉J定,“通款洪楊”也就從此成為李藍義軍的既定方針。何崇政給李藍起義軍的建議是,應該聯(lián)絡四川南部一帶的啯嚕黨,使之成為生力軍。這樣,啯嚕、土匪、強盜、商人紛紛加盟到反體制的營壘中,連名山縣的文生鄧凌霄也加入進來,這讓名山縣知縣甚覺丟人。他未必知道,丟人是小事,跟著,丟命的事情隨時可能發(fā)生。
四川師范大學黃尚軍教授給我提供了一份珍貴史料:成都蒲江縣大塘鎮(zhèn)洪福村三組何李氏墓碑背面,載有起義軍于清咸豐十一年(1861年)夏天在蒲江、邛崍一帶活動的情況:
“……庚申年藍賊擾蒲江,至邛州攻城不克,自州到名山。名山人‘何馬蟻子’帶數(shù)百人投藍賊。至辛酉年,何賊伙人數(shù)千來札蒲江。是年六月初旬,忽來峰頂漕札營。六月十六夜,我父在宋山碥避躲,被賊人擄去。至六月二十七日,賊等撤營去名山。于七月二十一日,分數(shù)千人迭回卻攻邛州,聞有大兵到州,不果。是夜,我在場上店內借宿,為賊所獲。復札騎龍山。至二十八日,賊回名山大營?!涟嗽鲁醢送?,賊令次旱撤營,各歸本營?!且?,賊令西營打前隊,至古城橋,見對山(疑為“圍”)眾多。至新店子場口,我就此等父,未幾,上殺至,我亦同賊走挐壩場,過數(shù)里逃出……”
◎李藍起義形勢圖
這一來自民間石碑上的記載,以鮮活的口語充分證明了“何螞蟻子”為害“桑梓”的行為,也說明了戰(zhàn)事給民間帶來的深巨災難。雅安知府何鼎勛認為名山縣被起義軍占領,是老百姓通敵,掩護何螞蟻以及起義軍,傳檄鄰縣,會剿名山百姓。令人發(fā)指之處是,待湘軍收復名山后,以“名城失陷久,其逗留城中者,必非好百姓”的官場邏輯,下令將全城百姓毒殺!我想,這筆血債,何鼎勛只會記在亂黨頭上。
雅安知府何鼎勛切齒不已,他的兩本圍城筆記可以佐證《蒙寇志略》的真實性,并彌補了記載的簡略。他指出,在攻打名山縣城時,何螞蟻子對父老鄉(xiāng)親宣告:“名山系我桑梓地,先人之墓廬在,予不敢擾。有妄取民間之一草一木者,悉叱令送還。名人安之,備漸弛。”
這其實是一出煙幕彈,起義軍于咸豐九年(1859年)五月八日突入名山縣。這涂炭桑梓的行為,更讓當?shù)厝税l(fā)狂。
鑒于在四川連續(xù)戰(zhàn)敗,藍朝鼎(藍大順外號藍大煙桿,繼任者也打這一旗號)率軍北上入陜,何崇政率領的起義軍成為川西一支獨立軍。1861年春,各州縣衙趁藍大煙桿率部北上圍攻綿州之機,秋后算賬,捕殺曾跟隨義軍的農民及其親屬。為振李藍軍威,何崇政提出“吃大戶、殺贓官”的口號,蒲江、邛崍、大邑、崇慶一些鄉(xiāng)鎮(zhèn)的農民群起響應。其時,清廷再次調兵圍剿,估計“何螞蟻子”的讀音關系,官府竟喊成了“紅螞蟻子”。何崇政對此一笑置之,來了個將錯就錯:“龜兒子些怕紅,我們就是要紅!”于是下令打紅旗、戴紅標,坦然接受“紅螞蟻子”稱號。5月,何率義軍進入崇州隆興場,待機攻取州城。州人副將張聯(lián)陞率官軍團勇,在中和場組織防御,被義軍打敗。越日,義軍迂回到西河壩,知州董鈞令民眾守城,調鄉(xiāng)團屯于城外。這時,在嘉定的襲侯楊炘(名將楊遇春之孫)聞訊,率兵趕回崇慶增援,同張聯(lián)陞聯(lián)合守城。11月兵分三路攻義軍,不久“名將之后”楊炘陣亡于金龜橋,各軍士氣大減,義軍乘勝攻城。內應譚八在城堞瞭望,中流彈負傷,被官軍發(fā)現(xiàn)后立即誅殺。內應已失,州城防守嚴密,起義軍只得退兵。這年冬天,清廷調提督胡中和率楚軍配合各州縣兵勇,對義軍分割圍剿。何崇政率主力與楚軍大戰(zhàn)于大邑縣城西,終因寡不敵眾,就此下落不明。
《蒙寇志略》還記載了一樁“不雅”之舉。當?shù)丶澥狂T朝杰、楊廷梁等人獻計,何崇政如此難以對付,實乃本邑恥辱,“是其忘親背祖,大逆滅倫,罪宜根株盡翦。從來討叛逆者,必先發(fā)其祖墓,冀可一鼓成擒”。既然??心瞎险也坏降胤较驴?,胡壽昌與提督蔣玉龍就秘密動手了。他們連夜帶領500名士兵,黎明時分來到何家山掘開了何崇政的祖墳,雪亮的鋤頭伴隨第一縷陽光傾瀉而下。這是何崇政的父母合葬墓地,地下有石埂,宛如土龍盤踞,隱然有王者之氣。打破棺槨,滿棺白漿流出,飛出無數(shù)野蜂。堪輿家對此地的評價是“地脈天矯,峰巒兇惡,養(yǎng)成戾氣,非吉壤也”。
這遠不是當?shù)馗鍛{空臆想出來的舉措。一是有挖祖墳的歷史傳統(tǒng),二是李藍大軍戰(zhàn)事期間,官軍就曾經(jīng)為之。
在中國文化中,挖人祖墳是最狠毒的。當年李自成攻入朱元璋的龍興之地——鳳陽,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掘了皇帝的祖墳。崇禎皇帝怒不可遏,以牙還牙,派人掘了李自成的祖墳。李自成知道后,開始了瘋狂報復……在互掘祖墳的暴力循環(huán)中,徹底踐踏倫理讓暴徒們獲得了大快感。即使在近現(xiàn)代,挖人祖墳、斷人龍脈的事件也多不勝數(shù)。這是一種嚴重有違于倫理的行為?;h知縣牟崇齡收到上諭后,即奉命急將洪秀全的祖墳掘毀。但即便如此,太平天國一役,死亡就達幾千萬人,何曾有半絲作用呢?
但體制中人怒極攻心,就挖過李永和母親的墳。
1903年,美國探險家埃德加·蓋洛到達云南大關縣的大旗山下,就是關河和灑漁河的交匯地岔河。岔河旁的麻柳灣是李永和的祖墳所在地。蓋洛從當?shù)厝丝谥械弥?,異端李短褡褡的祖墳被官府偵知,“狂喜之際,官府光顧了這個河岔口,掘墳毀尸。這樣一來,龍脈已毀,這個家庭的氣數(shù)就斷絕了!此后不久,反叛勢力被除掉,這位大頭領被殺了”。
如果說打開所羅門王的錫瓶是放出了魔鬼,那么國粹化的開墳掘墓,則是讓陰魂在朗朗乾坤普照下蒸發(fā)遁跡,可萬一陰魂又附寄在哪一個泥腿桿子身上,迅速在腦后堆積出“反骨”,那又如何是好?。?/p>
就好像與李短褡褡“同甘苦、共命運”一樣,官府發(fā)掘何家祖墳后,據(jù)說何崇政的起義軍逐漸式微,打仗多方掣肘不利索了。單是一次戰(zhàn)斗失利,就在名山縣被擒3800余名起義軍,損失戰(zhàn)馬1385匹!其實,他依靠智謀出任藍大煙桿的軍師,占據(jù)名山縣兩個月,先后轉戰(zhàn)于青神、蒲江、大邑、雅安、滎經(jīng)、天全等十余州縣,獻計擒斬了清軍重要將領張萬祿、余振海等人,盡管何崇政部的起義軍在名山陷入四面楚歌之境,但何崇政還是逃脫了。他混入湘軍果左軍胡元廷軍門營內,改頭換面,名字變成了“昆山”。當駱秉章的緝捕批文發(fā)到胡元廷手中時,何崇政已遠走高飛了。
胡壽昌一直惦記著這個讓他寢食不安的惡人何崇政。他承認,何崇政是他的心病。在他主政成都三道堰、游子堰等水利設施的清淤工程時,突然得到了何崇政投射在水面上的鳥影。
從四川近代史資料來看,何崇政一度還“打入敵人內部”,在胡中和的湘軍營中秘密活動,四川總督駱秉章下令通緝,劉蓉親往雅安查詢,何崇政最后壯烈犧牲。
實際情況是,何崇政偽造記名提督胡中和的行軍關防令,跑到宜賓的屏山縣調動軍隊。得到這個信息,胡壽昌認為何崇政是準備與宋士杰余黨繼續(xù)為亂,這反而佐證了何崇政亡命江湖繼續(xù)謀求反清的真實情況。胡壽昌會同張子民太守,設法羈縻住何崇政,秘密與敘州太守朱海門張開羅網(wǎng)。他在《蒙寇志略》里提到重要的一句話,“送郡城訊明正法”,把何崇政的腦袋傳遍他犯下罪行的各州縣。顯然,這里出現(xiàn)了記載問題,要不然是胡壽昌冒功,就是所殺的那個何崇政是個冒牌貨。
除了說何崇政被官府擊斃之外,地方志里還有三說:一說“后起義失敗,不知所終”;一說“后來降清廷”,這顯然是污蔑;一說竟然成為了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記室”,翼王行蹤飄浮,這最不可能。我分析,何崇政芒刺一般回到了民間的山野,身形一抖,就成為了一片枯葉。他在峨眉山落發(fā)為僧,法號“湛然”。他常居云遮霧繞的白龍洞,偶爾山風催發(fā)酒力,山魈鬼叫,虎豹的吼聲震落蟬鳴,他會走幾路拳法疏通筋骨,這才有了精研武術、演繹《峨眉拳譜》的后事。也就是說,峨眉武術固然源遠流長,但以派別崛立武林,卻是從何崇政開始的。
唐友耕率振武軍到達名山縣的時間,是在石達開的先鋒“賴剝皮”賴裕新率軍入川的時候,唐友耕主要是在邛崍、蒲江、名山、雅安要隘之處設卡防堵。他聽到胡壽昌對何崇政的敘述,頗不以為然。須知,唐友耕精于槍法,他很想會會這個神乎其神的何崇政??上У氖?,歷史沒有為他安排這個對決機會。
由于戰(zhàn)事代價慘重,凡是被起義軍入侵的州縣,駱秉章逐一提議罷免當?shù)嘏橙鯚o能的父母官,這涉及二十幾個州縣的官員。但他還是清醒的,對那個熱血青年、名山縣知縣胡壽昌記憶猶新,稱其“才識兼優(yōu),長于吏治,曉暢軍事,潔己愛民”,奏請功過相抵,這是唯一的一個得到“恩眷”的地方官。胡壽昌因此被委派為唐友耕部等四路軍隊提供后勤供給。剛剛經(jīng)歷戰(zhàn)火的彈丸之地名山縣,為此提供了2萬名軍人的口糧,可見百姓負擔之重。當時的駐守情況是,記名提督胡中和駐扎瀘定橋,湘果營將領蕭慶高駐扎飛龍關,湘軍將領何勝必駐扎飛仙關,唐友耕駐扎漢源富林驛,成為阻截石達開強渡大渡河的生力軍……
秀才造反,百年不成。但秀才被逼無奈,即便是短短幾載,足以攪動一地的歷史與黑暗。其實他們的失敗是注定的,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有時是出于一種責任,出于一種命定和無奈,是拋卻個人利益的執(zhí)著,是用自己的骨灰,以一點一滴的失敗來為武力流亡畫上圓滿的句號。所以,知道這個結果而挺身一擊,總比坐等這個結果加諸頭頂抽干自己的血要好。古來被逼上梁山的知識分子有多種策略算計,“做大了”等候招安成為一種主流模式,但決絕的何崇政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從無悔意,已然不是負氣用事或傾慕權力,才華盡而氣數(shù)絕,才華不盡而與一域同輝,似乎才是屬于他的“梁山蹤跡”。我不禁想起卡夫卡的話:“凡是活著的時候不能應付生活的人,就需要用一只手稍阻擋住他對自己命運的絕望……同時他要用另只手記下他在廢墟中看到的東西,因為他能看到與別人看到的不一樣的東西和更多的東西。歸根結底,他在一生中都是死者,但卻是真正的幸存者?!?/p>
2014年仲春,改定于九眼橋
- 陳力:《中國野史集粹》第3冊,巴蜀書社,2000年9月版,第230頁。
- 黃尚軍、董紅明:《巴蜀牌坊銘文所見清代農民暴動與起義初探》,《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
- 何鼎勛《雅安圍城記》《雅安河防記》手抄本,由四川大學圖書館藏。
- 李有明、蒙紹魯《往事存稿》收錄了《雅安圍城記》《雅安河防記》全文,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年3月版,第158頁。
- 威廉·埃德加·蓋洛:《揚子江上的美國人:從上海經(jīng)華中到緬甸的旅行記錄(1903)》,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2月版,第1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