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開過后，夏日的山谷青翠得更為純粹了，木心從木板門中走出，看見陽光射在山峰上，黛青色的樹，呈現(xiàn)一片亮色，陽光之外的樹叢一片深暗，兩者之間，就有了一條太陽劃出的線。

線不斷下移，將山下的所有樹木、草都納入光亮?xí)r，他走進(jìn)了白亮的光線之中，沿著寨子中一條用石板鋪成的巷道，走向了青草籠罩的山路。

草很茂盛，葉尖掛著晶瑩的露珠，走不遠(yuǎn)，就打濕了腳上的一雙草鞋，“天晴也這么大的露水。”木心恨恨地抱怨了一句，想到“山中不下雨，晴天仍有大露水”的諺語，心里又釋然了許多，只管一心一意走在通往寨子斜對面一片火地的羊腸路上。

“木心，要去哪里？”

木心一驚，背上被橫空出世的喊聲嚇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向右轉(zhuǎn)過頭一看，見是老釋比正坐在一塊平地的石頭上，口里叼著一根長尺許的蘭花煙斗，半瞇著眼睛看著他，布滿樺樹皮般淺顯皺紋的臉，被淡青的煙霧朦朧著，神秘得像山中的云。他立即嚴(yán)肅起來，用帶著尊敬的口吻恭敬地回答說：“到火地去看牛?！辈⒃谒芭丁钡奈惨糁校焖俚剞D(zhuǎn)到了一道彎的后面。

火地離寨子有一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躺在陰山上的樹林中間，看上去如綠色的地毯，牛就放在草甸中，有十來頭。

牛群是部族人共有的，由族長家管理，而放牛則是寨子里最愜意的事情，不是誰都可以放的，想放牧一群?；蛘哐虻糜辛己玫臋C(jī)會，木心能享受這種待遇也實(shí)屬運(yùn)氣。那天，木心剛從茂州城趕騾子回家，族長就上門說：“春枝要生孩子了，牛暫時(shí)無人管，也沒有合適的人，你正好回來，就由你頂替一下她，看行不行？”

木心毫不猶豫地說：“當(dāng)然行?！?/p>

第二天，木心便將牛從圈中趕出，讓它們自由自在地吃睡在火地上，他則每天都只需去看看它們，閑暇時(shí)捉一些牛蚊子做風(fēng)箏玩耍。

這一年，木心十六歲，他因出生在一棵樹的洞里而得名。當(dāng)時(shí)，他娘正在山中摘野菜，至午后，天空突然布滿烏云，天地一片暗淡，幾聲炸雷過后，雨密集地下了起來。她見狀，立即鉆進(jìn)身邊一棵千年老松的樹心，剛坐下，肚子卻痛了起來，只感到腹中下墜，知道要生了，索性褪下褲子，站在樹中張開腿一用力，木心便掉在了豹子鋪墊的干草上，并用響亮的聲音終止了雷鳴電閃。后來，老釋比說：“他在樹心里出生，就叫木心吧！”

走進(jìn)火地的時(shí)候，牛正或臥或躺地吃草。許多條毛毛路縱橫交錯(cuò)地散布在草叢中，像棋盤上的線。

木心走在一條連接一頭大黃牛的“線”上，蒿草隱沒了腳彎，散發(fā)著潮熱的味道，花透出淡香，牛正臥著，金黃色的毛閃耀著平和的光芒，眼睛望著對面的山，嘴咀嚼著，正反芻吃了一個(gè)早晨的草。一只碩大的牛蚊子停在背上，將繡花針一樣的嘴插入它的皮毛，十分享受地吸著血。木心悄無聲息地靠近，牛好似知道他要干什么，淡定如常，木心用手掌形成一茁箕狀，快速反扣下去，牛蚊子就在手心里嗡嗡地亂竄了。

木心用另一只手捉它出來，放進(jìn)事先準(zhǔn)備好的半截竹筒里，坐在一棵孤傲的白樺樹下，找一棵空心草，將一截在中間插了細(xì)小針條的草節(jié)準(zhǔn)備好，又把一枝草莖折疊，夾住牛蚊子細(xì)長的尾部插入草節(jié)，然后再將小針條插入較長的空心草里，手一放，牛蚊子就開始轉(zhuǎn)著圈，嗡嗡嗡地飛轉(zhuǎn)了起來。

有了玩具，一天的日子開始有趣起來，山野很寂靜，除偶爾從遠(yuǎn)處傳來的山歌聲，就只有三兩聲鳥語劃過云朵飄遙的天空了。木心漫步于花草叢中，見牛很聽話，就躲進(jìn)火地邊的白樺林里，躺下來，頭枕在一截朽木上，把玩著牛蚊子，讓它不停地飛，直到睡意漸起，才把它插在旁邊的一塊樹疙瘩上，呼吸著一地清香入睡了。

隨后，木心感到走在一座山峰上，沿著像華山蒼龍嶺一樣的峰脊，爬到了最高峰。峰頂是一塊平臺，長滿茂盛的樹，樹木上掛著許多藤條，兩邊是懸崖峭壁，深不見底的地方是藍(lán)得像墨的海，幽深得讓人害怕。

他站在樹蔭里，擔(dān)心著如何才能下去，突然半棵老松樹上現(xiàn)出了一張怪異的臉，說：“終于修成了?！痹S多尖細(xì)的聲音也說：“修成了，修成了！”不知不覺間，木心已被聲音包圍，樹木和藤子都在說話，并隱約知道了它們是因千年前的一個(gè)獵人在臺地上受了傷，血散在枝葉上，受日月精華后成的精，今天活泛起來是因?yàn)樯缴褚焉咸烊R報(bào)工作。

這讓他嚇得不輕，聽說山中的一草一木都是有靈魂的，樹精或者藤精不害人，但會把人戲弄得很慘，正想開溜，藤精們已拉住他說：“在一起玩耍一會兒?！闭f話間，一根金銀花藤已變?yōu)樾忝赖呐?，奇長的手將他纏得透不過氣，嘴里伸出的舌頭像花一樣，呈立體形，瓣膜五顏六色，舌尖則如花蕊，舔他的臉時(shí)驚心動魄。隨后，他用力一掙，醒了，見一頭溫順的牛正舔他因出汗而含鹽的臉。

木心立即坐起來，見太陽已將余光打在對面的山上，把溫婉了許多的光線向上移動著，牛已回到林中，圍繞一塘積水半臥著休閑。他讓已累得半死、耷拉著的牛蚊子自生自滅，沿山路小跑著向山下的寨子奔去，在半山腰一個(gè)叫柏香樹的地方，又看見上午上山時(shí)嚇?biāo)惶睦厢尡日诳嘲刂?，立即剎住腳打招呼說：“高頭爺，又要做法事了？”

老釋比說：“山神谷又有事了，還不快點(diǎn)回去，太陽落山后不要走遠(yuǎn)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