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逝去的承諾

媽媽，什么是“食言”？“食言”就是爸爸又丟下我們，不跟我們在一起了……

大片的蒲公英，如同一望無際的雪一般動人心魄。

一陣陣微風拂過，蒲公英簌簌地低語，穿過白色的薄霧輕舞飛揚。

風，輕柔動人；云，如絲絮般纏綿。

雪白的蒲公英花海淹沒了整座花園，花園東角邊佇立著一棵月桂樹。

繁茂的綠葉后，一雙宛如黑色珍珠的眼眸朝外窺探，頑皮的目光落在月桂樹前面幾米遠的一叢花苞上。

雪白的花絨層層疊疊，棉絮般的花瓣在風中輕搖，漫天飛舞。

從遠處看，這片蒲公英宛如一群飄浮在空中的精靈一般美麗動人。

一個雙眼蒙著白色紗巾的女子正摸索著在漫天的蒲公英中走動，她穿過花叢，朝月桂樹走過來。

月桂樹后的人眨了眨眼睛，連蹦帶跳地沖到花園一角的一盆高大的盆栽金橘后，捂著嘴偷笑，雙眼閃閃發(fā)亮。

金色的小蜜蜂從花叢中間飛起，嗡嗡地飛向另一片美麗的蒲公英海洋。

“小楓，媽媽看到你了，快出來吧?！迸油高^薄薄的紗巾瞥到躲在盆栽金橘后的凌迦楓，他圓圓的小臉上滿是冒險成功的興奮，嘴角還浮起狡黠的笑容。

凌迦楓一手捂著嘴避免自己出聲，一邊小心地邁出一步，踏入了深及膝蓋的花叢中。

蟲鳴響起，清亮的聲音融入花叢的簌簌聲中，交織成一首動聽的日光曲。

“丁零零——丁零零——”

這時，一陣清脆響亮的鈴聲打破了動聽的日光曲，花亭石凳上的鬧鐘頂端，一片鐵質(zhì)的葉子在不停地敲打著鬧鐘殼，報告著游戲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

“輸啦輸啦，時間到了！媽媽輸啦！”凌迦楓手舞足蹈地從金橘樹后跳出來。

女子取下紗巾，沮喪地攤了攤手：“小楓真是太厲害了！沒辦法，媽媽真的好笨哦?！?/p>

“哇！終于可以讓爸爸帶我們駕游艇出海啦！這次我一定要釣一條大魚回來！”凌迦楓興奮地用手比畫著想象中的大魚。

“小楓，其實電動模型車也不錯啊。媽媽可以給你買兩套，我們不出海了好不好？”女子悄悄地觀察著凌迦楓的表情。

凌迦楓的眼神瞬間暗淡下去，嘴里說著：“媽媽壞！媽媽說話不算話！我們說好只要我贏了，就讓爸爸帶我們出海的！”

女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攬緊凌迦楓，笑著說道：“媽媽逗你的，我們當然要出海了?！?/p>

凌迦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那……爸爸也一定要去！”

女子疼愛地親了一下他紅撲撲的臉頰，說道：“嗯，爸爸一定去。”

“媽媽，爸爸這次真的會去嗎？”凌迦楓圓圓的小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憂慮，“爸爸不會再說臨時有事丟下我們，不陪我過生日了吧？”凌迦楓撓了撓金棕色的頭發(fā)，不放心地問道。

凌迦楓生來金發(fā)。從第一綹細絨發(fā)從頭頂冒出開始，淺淺的金色就跟隨著他。隨著年齡的增長，發(fā)色逐漸加深，變成了如今的金棕色。

女子輕輕地揉著凌迦楓柔軟的金棕色頭發(fā)，溫柔的笑容夾雜著一絲內(nèi)疚。丈夫凌天珉是全國排名前十的娜美利爾集團的會長，他并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陪伴家人。

“眼前集團遇到一個難關(guān)，但馬上就會跨過去。只要渡過這次難關(guān)，我們?nèi)胰艘欢ㄒズ＿厔e墅好好玩幾天?！币粋€月前的傍晚，凌天珉握著妻子的手鄭重地說道。

“不會的，小楓。爸爸這次一定會和我們一起去的，他答應了小楓，就一定不會食言。”

“媽媽，什么是‘食言’？”凌迦楓好奇地抬起頭問道。

“‘食言’就是爸爸又丟下我們，不跟我們在一起的意思……”女子拉著凌迦楓坐在花叢間。

“嗯，要是爸爸食言，我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的，我至少一個星期不要理他?！绷桢葪鬣嵵氐谋砬榕c凌天珉一模一樣。

女子被他這副模樣逗樂了：“好啊，如果爸爸食言，我們就懲罰他！”

“怎么懲罰？不讓他吃飯嗎？”凌迦楓眨著眼睛，這是他能想象得到的最重的懲罰。

“爸爸食言的話……”女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凌迦楓，悄悄地將雙手伸到他的胳肢窩下，“我們就這樣教訓他！”

等凌迦楓反應過來，已經(jīng)來不及逃跑了。一陣刺癢從胳肢窩傳遍全身，他咯咯地笑著歪倒在茂密的花叢間，扭動著身體躲避著媽媽的手，大聲求饒著。

輕風掠過雪白色的蒲公英花海，將蒲公英的花朵卷起，飄向天邊。無數(shù)蒲公英花朵翻轉(zhuǎn)舞動，仿佛被卷進狂風中的白色蝴蝶，脆弱透明。

花潮涌動，雪白的波濤洶涌澎湃，浪潮聲將笑聲淹沒，陽光靜寂無聲。

“娜美利爾”大廈頂層露臺上，風勢漸猛。

凌天珉站在藍色的鐵護欄前，眺望著這座繁華的城市。

這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水泥森林，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氣。從高處往下看，城市的道路變成縱橫交錯的細小線條，無數(shù)螞蟻般的車輛在緩慢移動。

一陣勁風吹來，他身上的西裝外套猛地被掀起，上下翻飛，如同狂舞的風帆。

凌天珉拉緊外套，扣上紐扣。翻飛的外套被馴服了，安靜地貼在白色襯衫上。

他雙手撐著水泥臺階，穩(wěn)穩(wěn)地坐在護欄上，八十米高的大廈頂端，四周沒有任何防護網(wǎng)。

天太藍，云太白，陽光太柔和。

他驚異地看到一片白云從藍天上飄落下來，落在他的肩膀上。他伸手握住縹緲的白云，發(fā)現(xiàn)是一朵雪白的蒲公英。

絨絮般的蒲公英躺在他的手中，淡淡的香味鉆進他的鼻間。沒等他好好觀賞，蒲公英已經(jīng)從他的手中飛起，翩然遠去，像藍色海洋中一朵雪白的浪花。

凌天珉從西裝左側(cè)的內(nèi)兜里掏出一張照片，瞇起眼睛端詳著上面的畫面，眼底一片靜謐，如同一潭死水。

畫面中央稍遠處是一座白色小木屋，屋子的四周環(huán)繞著大片野玫瑰灌木，灌木叢中開辟了一塊兩平方米的空地。嶄新的泥土被細細地翻過，巨大的玻璃缸立在泥土中央，里面裝滿了清水。玻璃缸旁邊擺放著一個白色的小瓷碟，碟中放著花種。地上蹲著兩個人，是他的妻子尼娜和兒子凌迦楓。

尼娜頭戴一個花環(huán)，栗色的卷發(fā)垂在肩膀上，另一個稍小的花環(huán)戴在兒子頭上。凌迦楓拍著面前的泥土，側(cè)過頭看著媽媽，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他剛埋下一?；ǚN，期待著第二年能夠長出成片的白色蒲公英。

“眼前集團遇到一個難關(guān)，但馬上就會跨過去。只要渡過這次難關(guān)，我們?nèi)胰艘欢ㄒズ＿厔e墅好好玩幾天?！?/p>

進入商場十五年，他第一次想到“退休”這個詞。

事業(yè)不再像當年入行時令他興奮，繁重的業(yè)務開拓開始令他疲累。飛速發(fā)展的集團像一只水蛭吸附在他的胸口，不停地吸著他新鮮的血液。

只要慢慢地轉(zhuǎn)移工作量，說服股東接受公司的改革方案，他就可以穩(wěn)居幕后，不再親自解決每項實質(zhì)性工作。他將騰出很多時間，一邊看守著自己一手創(chuàng)辦的“娜美利爾”，一邊守護著自己的家庭。

這一切是他勾勒的最美好的未來，是全家人的未來。

凌天珉將照片放回西服內(nèi)兜，望著大廈下面如灰色海洋般的樓宇，眼眸深處閃動著一絲微弱的光芒，像是做了一個回味深遠的好夢。

他仰起頭，使勁地眨著眼睛，逼退眼角的淚水，嘴角浮起一抹幾近無法覺察的微笑。

這是一周前他的財務主管告訴他“娜美利爾”已經(jīng)破產(chǎn)后，他第一次笑。

他凝視著這座灰色的城市，身體微微前傾，雙腳用力蹬了一下墻壁。

最后，他看了一眼藍色的天空，然后墜了下去……

媽媽，什么是“食言”？

“食言”就是爸爸又丟下我們，不跟我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