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想不通的白桐,在畫圖的空余時間里,會試著去外面走一走。他知道那樣并不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卻可以讓他心情恢復平靜。
白桐常去的是C城南邊最大的廣場——南湖廣場,廣場的旁邊就是C城最大的濕地公園。因此,無論什么時候,南湖廣場總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模樣。
白桐會選擇在傍晚的時候過去,買點面包喂喂鴿子,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坐著看美術學院的學生畫畫。蕓蕓眾生,似乎并沒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直到,他注意到那個女生。
那是九月最后一個周六的傍晚,陽光仍然十分熾熱,即使不時有微風拂過,但仍然濕熱難當。白桐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發(fā)呆,不知道過了多久,回神的時候,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女生的背影,長及足踝的白色連衣裙,一頭烏黑的波浪卷發(fā)長至腰際。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不知道為什么,白桐的腦子里突然就冒出了這樣的詩句。
然后,白桐就突然記起來,這應該是他第二次在這里看見這個女孩了。上一次,他與她迎面擦肩而過,下意識回頭的時候,也是只看到了女生的背影。這樣想著的時候,白桐就有點對這個女生的長相好奇起來。
但也只是好奇,并不是非看到不可,所以,白桐只是看著女生的方向,坐在椅子上并沒有動。不遠處的女生微微仰起頭,仿佛直視著天空里的某處,因為她偏頭的動作,長發(fā)滑至一邊,在她側后方的白桐因此看見了女生小巧的下巴和美麗的側臉。
白桐注意到女生一直維持著這個動作,他便像是受了蠱惑一般,也學他的樣子抬頭望向天空,陽光立刻就刺得他瞇了眼。
白桐低頭,卻發(fā)現(xiàn)女生仍然獨自立在廣場的中央,抬頭做著仰望的姿勢。沒來由的,白桐就有點擔心。她那樣,眼睛不疼嗎?
這樣的念頭冒上來的時候,白桐才注意到女生手里捏著的牽引繩,牽引繩的另一頭是一只身著工作服的拉布拉多犬,工作服上寫著“導盲犬”三個字。
那一瞬間,白桐的心像是輕輕被扯牽了一下,這樣美麗的女生,居然是看不見的,真讓人覺得可惜又心疼。
因此,白桐的目光就在女生的身上多停留了幾秒,就在那幾秒之后,女生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仿佛只是下意識地一般朝著白桐的方向微微一笑,像是輕風拂面一般,白桐覺得整個世界都清涼了。因為那個好看的笑容,就連這個殘酷的世界好像都變得溫柔起來。
只一眼,白桐就牢牢記住了女生的樣子,白皙如玉的皮膚,只有巴掌大的瓜子臉,笑起來的時候,櫻粉色的嘴唇勾成好看的弧度,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尤其醒目,迎著光時,像是盛下了整個宇宙的璀璨星辰一般。
偏偏是這樣漂亮的一雙眼睛,卻看不見。
白桐呼吸一窒,左胸腔里,像是有針刺一般疼。他被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應嚇了一跳,呆坐在原地發(fā)了很久的神。
良久,他聽見女生說:“玫瑰,我們回家吧,明天再出門找他?!?/p>
白桐回神,女生的背影已然遠去。暮色四合,天邊的玫瑰色的晚霞絢爛異常,白桐坐在椅子上,有些恍然,原來,她的導盲犬叫玫瑰。原來,她帶著她的導盲犬出來,是為了找或者等什么人。
嗯,那至少說明,她的身邊應該是有人照顧著她的吧!不像他自己,做什么都是一個人,多孤單,他不想她孤單。白桐因此輕輕松了一口氣,然后才驚覺,自己這樣的想法很奇怪,明明是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為什么要去在意那些呢?
真是杞人憂天?。?/p>
書上說,愛笑的女孩,運氣都不會太差。白桐想,那個有著好看笑容的女生,也一定會有幸運女神眷顧著她吧。這樣想的時候,白桐就不自覺地微微揚起了嘴角。
因為那個外人幾乎不可察覺卻久違了的笑容,白桐的心情好起來。他又坐了一會兒,決定回家去一鼓作氣完成剩下的圖紙。離開的時候,他注意到旁邊有一個美術生打扮的男生在專心致志地畫著一幅畫,只是匆匆一瞥,他便注意到了畫里的內(nèi)容,然后就停住了腳步。
畫里,那個穿長長的白色連衣裙,有一頭長卷發(fā)的女生,偏頭仰望著烈日,執(zhí)著又倔強的樣子。遠處,作為背景存在的,是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望著女生的自己。
白桐先是覺得耳尖微微發(fā)燙,自己的小小心思,竟被外人捕捉到,然后,又不自覺得彎起了嘴角,能這樣和女生出現(xiàn)在同一個畫面里,好像也不錯啊。
白桐準備悄然離開,正在畫畫的男生卻突然轉(zhuǎn)頭對他說:“馬上就畫完了,怎么樣?你要不要買下這幅畫?”
白桐愕然。
“可以算你便宜點?!蹦猩f,“我看你好像挺關注那個女生的?!?/p>
白桐不知道該怎么說,男生又笑笑說:“不買也沒關系,反正我的畫,不缺買家的。”
聽他這樣說,白桐幾乎沒有猶豫地問:“多少錢,這幅畫多少錢?”
男生就好笑地看著白桐,一副“我就知道最后你會買”的表情:“一千,不還價。”
“用色基調(diào)其實淺了一點,遠景的比例更小一點會更好。最重要的是,女生的眼睛才是重點,她迎光而立里眼里亮著的光,那才是精髓所在。但你好像并沒有畫出……”白桐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立刻停住。
原來,自己還會畫畫嗎?不過,既然會畫圖紙,想來會畫畫也并不奇怪。
“要還價就直接還價好了,故意挑缺點這一招對我可沒用。”男生看著白桐有點不悅,“我跟你不熟,請不要輕易評判我的畫。不好意思,這幅畫我不賣了。”
面對男生的無禮,白桐并沒有生氣,反而覺得男生這種性情才是藝術從業(yè)者該有的風骨。因此,他二話不說,從錢包里拿出一千塊遞給男生。
男生卻不接:“我說過,不賣你了?!?/p>
“錢你收下。”白桐說,“畫我不會拿走,但是,我有一個請求,請你不要再向其他人出售這幅畫?!本瓦B白桐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緒。但有一點,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想畫著女生的這幅畫,被別的什么人買走。
白桐說完了就目光專注地看了一會兒那幅畫,又看看男生,男生愣了一下,沒說話,卻接過了白桐手里那一千塊錢。
白桐見此,默然無聲地轉(zhuǎn)身離開。
男生便在他身后說:“你放心,既然收了你的錢,我就一定會遵守承諾的,不會再出售這幅畫?!?/p>
“我知道。”白桐不回頭,身影漸漸融進夜色里。
“什么時候后悔了,隨時可以來找我取回畫。”
“不會后悔。”
男生盯著白桐遠去的背影,搖頭兀自說道:“真是個怪人?!?/p>
然而,當天夜里,嘴硬的怪人白桐就后悔了。他知道,也許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那個女生了,這樣想的時候,心底竟然會有一種莫名的、隱隱的恐慌感一直升騰起來,然后,他就開始后悔,沒有將那幅畫帶回家。
第二天,白桐畫圖的時候就有點不能集中注意力,他知道癥結所在,因此,傍晚的時候,他又去了南湖廣場。他仍然坐在那張樹蔭下的長椅上,從日暮一直等到夜色濃重,都沒有見到那個女生,就連那個畫畫的男生也沒有出現(xiàn)。
夜風驟起的時候,白桐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故作瀟灑地起身往回走。第一次,他覺得其實做一個“空心人”也很好,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深切地體會到了什么叫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