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棵樹
以火凈身
好幾次,我回陜西老家的時候,我爹指著院子背后的一棵梨樹問我,把這棵梨樹給你,你想用它干什么?我告訴我爹,小時候嘴饞,最想讓它長果子;后來沒有衣服穿,最想拿它燒火;前幾年喜歡看書,最想用它打幾個書柜,梨木的書柜應(yīng)該是最好的書柜;現(xiàn)在呀,好多事情都想開了,希望它什么都不干,就陪著老爹一直好好地活著。有一次,我反問我爹,你呢?你最想用它干什么?我爹說,那棵樹是隔壁人家的,隔壁人家舍得嗎?我說,我只是假設(shè)。我爹說,年輕的時候,看到什么樹都想把它砍掉;如今老了,就想讓它一直長在那里。
我說,長多久?
我爹說,兩百年。
我說,為什么呀?我爹想了想說,不單為自己,也為了上邊的老鴰。老鴰就是烏鴉。有幾只老鴰哇哇地叫了起來。我爹說,你還認識嗎?我說,老鴰怎么不認識?我爹說,上海沒有老鴰吧,我上次去上海怎么沒有看到老鴰?我說,或許有吧,它們可能躲起來了。
據(jù)我爹不久后傳來的消息,那棵梨樹被隔壁的男人砍掉了。我問,砍掉干什么了?我爹說,砍掉打棺材了。我說,梨樹能打棺材嗎?我爹說,有什么辦法啊,他們家山上的樹被砍光了,除了核桃樹之外,只有這棵樹可以打棺材了。怪不得我爹有些憂傷,因為那是村里最后一棵梨樹。從屋頂上看過去,春天一樹花,夏天一樹白,還有一個老鴰窩,多么美又多么溫暖,而且它沒有變成女兒的嫁妝,竟然成了一副棺材,顯得好不凄涼。
我的命運真正與樹扯上關(guān)系,可能是在我十幾歲的時候。
有一年冬天,吃完早飯,我爹把斧子磨了磨,笑著對我說,你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說,上山干什么?我要放牛呀。我爹說,上山砍樹呀。我說,砍樹干什么?我爹說,給樹洗澡呀。我說,爹,你哄人,人都洗不上澡,哪有給樹洗澡的?而且樹又不臟,怎么洗呢?我爹說,你看看,樹是不是黑色的?我說,葉子是綠色的,樹皮是黑色的。我爹說,樹一燒是不是會冒煙?煙是不是很嗆人?我說,是呀,都把人熏死了。我爹說,所以說,樹比人臟多了。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幫我給樹洗洗澡吧!
聽說要給樹洗澡,我就心動了。我說,我不會呀。我爹說,我可以教你的。我在腰上別著一把小斧子,跟著我爹上山了。那座山在我們家背后,要爬六七里遠的山坡。我和我爹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河已經(jīng)斷流了,有些懸崖上還有水,但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溜子,像溶洞里邊的鐘乳石。我說,沒有水,拿什么給樹洗澡?而且也沒有盆子呀。我爹說,人洗澡要用水和盆子,樹洗澡就不需要了。
我看著滿山的白雪說,你要拿雪給樹擦身子嗎?我爹說,那會把樹凍死的,你跟著我,到時候你就曉得了。我跟著我爹爬上山頂,樹大起來了,也茂密起來了。我爹掄起斧子,一邊砍樹一邊說,你是不是想繼續(xù)上學?我說,是呀,連小啞巴都在朝前念書。我爹說,家里油鹽醬醋要錢,你上學也要錢,錢從哪里來?我沒有哄你,我們是燒炭來了,燒炭不就是給樹洗澡嗎?我也哄了你,洗澡多舒服呀,這里摸摸那里搓搓。但是燒炭很辛苦,要砍樹,要斷樹,要起窯,要裝窯,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還要背炭去賣,差不多有三十六道程序。
我說,燒炭就是燒炭,怎么會是洗澡呢?我爹說,給人洗澡用水,給樹洗澡就得用火,我考考你吧,給蚯蚓洗澡用什么?我想了想說,也用火嗎?我爹說,用火不就把它給燒焦了?給蚯蚓洗澡要用泥巴,蚯蚓在泥巴里一鉆,渾身就干凈了。
我說,我們上山給樹洗澡,真的是為我上學?我爹說,那還有假?不然我拉你干什么!我爹說著,碗口粗的一棵大樹就被他砍倒了。我心里有一絲絲溫暖,像自己剛剛泡在溫水里,給自己洗了一個澡似的。
第一天,我爹砍倒了二十多棵大樹,我修掉了二十多棵大樹的枝丫。第二天,我爹提著一把斧子上山的時候,我把自己的那把小斧子也磨了磨,跟在了我爹的后邊。有小伙伴問,你上山干什么呢?我說,我去給樹洗澡呀。有小伙伴問,有女人的屁股看嗎?我說,當然有了,每棵樹都有一個白屁股。我想把他們一齊哄上山,但是被他們家的大人給擋住了,說樹屁股就是樹樁,有什么好看的。
我與我爹燒好的第一窯炭,正好趕在后半夜出炭。我們黑咕隆咚地趕到山上,用泥巴封住了煙囪,打開了窯門,把一個大鐵耙子伸進窯里——鐵耙子整個都是鐵的,估計有三米長,有二十斤左右重。用鐵耙子把木炭一截截鉤出來,放入先前挖好的坑里,然后蓋上一層泥巴,像埋人一樣埋起來。
我看到過無數(shù)的樹,有絲密樹、椿苗樹,有桃樹、梨樹、杏樹,有漆樹、橡樹、櫟樹,有松樹、白樺樹、五倍子樹,有柿子樹、毛栗樹、核桃樹,卻是第一次看到剛剛燒好的木炭。它只有火苗,沒有煙,也沒有一點黑色。它干凈得真像剛剛洗過澡的女人。
我爹說,你來試試吧!我把大鐵耙子伸進窯里,感覺自己靠近的,不是一截截木炭,而是剛剛洗完澡的女人。我爹笑瞇瞇地說,我沒有哄你吧?我說,沒有。我爹說,是不是洗得很干凈?我說,比女人洗得還干凈。我爹說,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我抽了抽鼻子說,有火苗的香味,木炭竟然也是香的。我爹說,等會兒還有更香的。
我爹摸出兩個苞谷棒子,剝下放在一個鐵锨上,架在木炭上邊,炒起了苞谷花。不一會兒,山上就飄起了苞谷花的香味。旁邊的樹林子開始沙沙地響。我問我爹,那是什么呢?我爹說,可能是野豬,也可能是獐子,它們想吃苞谷花了。我說,它們會不會沖過來咬我們呀?我爹說,你別怕,它們最怕的就是火,這些木炭紅通通的,刺得它們根本睜不開眼睛。四周黑漆漆的,那些動物圍著轉(zhuǎn)了幾圈,有些可能是轉(zhuǎn)暈了,或者被火光照花了眼睛,咕嚕咕嚕地滾下了山坡。
動物似乎都怕火,也就是怕光。比如在柿子樹比較多的時候,每到秋天柿子熟透了,天黑之后,大家就帶著手電筒守在柿子樹下邊。果子貍太喜歡吃柿子了,每次它們剛爬上柿子樹,還沒有偷吃到柿子呢,大家就打開手電筒,直直地照著它們的眼睛。它們被手電筒一照,便趴在柿子樹上不敢動彈了。樹下的人端起獵槍,瞄著它們的腦袋,慢悠悠地一槍,就把它們給放翻了,命中率幾乎是百分之九十。果子貍即使幸運地活著掉在地上,照樣會被埋伏著的幾只狗給抓住。
柿子樹必須嫁接才行,沒有嫁接的柿子樹是長不出柿子的。好在嫁接的時候,它們非常容易成活,用野海棠、野山楂和野李子樹都能嫁接,還可以在一棵樹上嫁接不同的品種,所以好多柿子樹上邊,既長火罐柿子,又長磨盤柿子。柿子吃法花樣多。第一種是漤柿子,適合磨盤柿子。從夏天開始,如果想吃柿子了,就把青柿子摘下來,放在溫水里泡著,水里撒上堿面子,兩天左右柿子就脫澀了,變得又脆又甜。我們經(jīng)常撿一些被雷雨打下來的小柿子,埋在河水中間的沙里,幾天時間就可以吃了。第二種是軟柿子,比如雞蛋黃柿子。秋天把紅柿子摘下來,可以堆放在閣樓上,等軟了再吃。第三種是凍柿子,什么品種的柿子都可以,把它們堆在屋頂上,上邊蒙一層苞谷稈,等冬天下幾場雪,下幾次霜,柿子被凍硬了,變成黑色的了,吃起來就非常非常甜。第四種是削柿餅,適合火罐柿子。先把柿子皮削掉,然后穿起來,掛在樹上,經(jīng)過風吹日曬,就形成了柿餅。最好吃的柿餅還應(yīng)該放在甕里,捂上幾個月,捂出一層白霜——其實那不是霜,而是柿子凝結(jié)出來的糖。
按說柿子有這么多吃法,柿子樹應(yīng)該受到尊重,可惜柿子不能長久保存,只能勉強吃到春節(jié)。過了春節(jié),天氣轉(zhuǎn)暖,柿子就全爛掉了。最關(guān)鍵的是,它屬于寒性食物,平常人吃多了就胃脹,尤其吃了生柿子,大便都困難。腸胃病患者以及外感風寒咳嗽者也不宜食用,女人生理期來了不能吃,孕婦更要忌用。柿子沒有什么藥用價值,也沒有多少商業(yè)價值,加上它自身沒有良性繁殖能力,天長日久,村里人就懶得嫁接它了。
柿子樹漸漸消失,果子貍也好不容易熬成了保護動物,可以明目張膽地上樹摘柿子吃了,可惜它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絕跡了。隨之絕跡的還有狗。村里人也不養(yǎng)狗了,說是狗除了叫幾聲,其他什么用處都沒有。別說養(yǎng)狗了,如今連牛也不養(yǎng)了。我放過幾年牛,那時牛可以拉犁耕地,牛糞是最好的肥料。如今耕地不需要牛,施肥不需要牛糞,殺牛吃肉也不如殺豬吃肉——牛長得慢,沒有肥肉;豬長得快,又有肥肉,大家養(yǎng)豬攀比的,是看誰家的豬膘厚。對于愛吃肥肉的村里人來說,再養(yǎng)牛自然是不劃算的。
出完炭,天就亮了。我爹裝了一背簍熱乎乎的木炭背回家,大部分堆在廚房里——新燒的木炭輕飄飄的,是舍不得立即賣出去的,會在廚房堆放一段時間,為了讓它們回潮,在周圍再澆點水,分量自然增加不少。木炭一冷下來,我就發(fā)現(xiàn)它又變黑了,比樹皮還要黑,可以用來寫字。我爹拿木炭給我制成了筆,讓我在地板上寫字。我們家大門上、外邊墻壁上,至今還留著好多字,也有一些算術(shù)題,都是用木炭寫的。還有幾條留言,比如,飯在鍋里,鑰匙放在門頭上,夏天誰家借鐮刀一把,等等。這些字,不全是我寫的,多數(shù)是我爹和大姐寫的,還有我哥和我媽寫的。我媽和我哥去世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他們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唯一留給我的就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每次見字如面,我都禁不住潸然淚下。
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媽彌留之際,村里下著大雪。我爹問我媽想吃什么,我媽說想吃油條。我爹提著油壺趕到鎮(zhèn)上,在供銷社賒了兩斤菜油,大姐提著盆子在村子里借了一升面粉,等我們把油條炸好,端到我媽面前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她最后一個愿望竟然落空了。當時,大姐拿起木炭,一邊哭著一邊在廚房的墻上記了一句:在某某家借面粉一升,爹在供銷社賒菜油兩斤。
木炭寫出來的那些字不會褪色,家里幾次粉刷,我爹都沒有擦掉它們,仍然保留著它們。它們清清楚楚的,一切宛如剛剛發(fā)生。
我問我爹,洗完澡的樹為什么又黑了?是不是變得更臟了?我爹說,它不過是睡著了。我爹鏟了一锨子木炭,引著了。平時大多數(shù)時候,烤火都用柴火,會冒出滾滾濃煙,熏得人直流眼淚。但是木炭不會冒煙,一旦燒著了,它會冒出藍色的火苗,紅通通地燒下去,直到變成一把灰燼。
村里通拖拉機路之前,木炭是要順著一條羊腸小道,被背到二十里之外的車路邊,賣給城里人拉回去過冬的。村里通拖拉機路之后,沒有幾年工夫,山上就沒有多少樹可以燒炭了。剩下的那點樹,大家掰指頭一算,也覺得燒炭是不劃算的。在隨后的好多年冬天,我爹又千方百計地燒過幾次木炭,誰家需要熬中藥的時候,我爹就送人家一些,剩下的一直堆在那里。等著我們這些兒女一回家,我爹就旺旺地燒一爐木炭火,在火灰里埋幾個土豆,一家人圍在一起,吃著燒土豆,坐到深更半夜,有時候也坐一個通宵。等我們前腳離開了家,我爹后腳就用水把木炭火澆滅了。他自己一個人是舍不得烤木炭火的。
一家人圍著木炭火,多數(shù)時候什么都不說,少數(shù)時候聊聊莊稼,聊聊山山水水,聊聊誰誰去世了,聊聊誰誰發(fā)達了,當然還要聊聊外面的世界。每年也就聊那么一次,因為村里不久通了電話,大家偶爾找機會打個電話,彼此只是問候一聲,報個平安而已,各自身上發(fā)生的災災難難,因為害怕對方擔心,平時都瞞哄掉了,只有這時候才會暴露出來。
我爹瞞哄過兩件事情,讓人聽了十分難受。有一次他感冒發(fā)燒,躺在床上起不來,想去廚房舀口水喝都動彈不了,想喊叫又喊不出聲音。就那么躺了兩天,迷迷糊糊之中,也許是該他大難不死,竟然有個瘋子撞進了我們家,給我爹遞了一碗涼水,又拿著我爹的幾塊錢,跑到小賣部買了兩包餅干,把我爹給救活了。半年之后,我回家過年,別人告訴我說,你們把他一個人放在家里,以后死在家里,爛掉了都沒有人曉得。另一次是他抽煙,不小心把一座山給燒著了,在滅火的時候,他的眉毛胡子被燒光了,耳朵幾乎被燒焦了,眼睛珠子幾乎被烤熟了。他按照治療傷口的土辦法,買了一瓶太白酒,天天用白酒清洗眼睛。大姐幾次打電話給我,想讓我回去看看,都被他阻止了。我接到的消息仍然是“爹的身體挺好的,每頓可以吃兩碗飯呢”。
我大約有二十年沒有見過木炭了。我對木炭的想念已經(jīng)超過了對人的懷念。木炭的香味,木炭的透明,木炭的溫暖,木炭永不褪色的痕跡,那是煤炭、電爐子和空調(diào)都無法相比的。當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都不再用木炭取暖的時候,我還是一直相信我爹的說法:木炭是洗過澡的樹。能用火洗澡的東西,它一定是無比干凈的,干凈得超過了這個世上的任何一個男人和女人。
命運起伏
原來,我們村里什么樹都長得挺歡的。
房前屋后有梨樹、桃樹、杏樹,邊邊沿沿長著漆樹、柿子樹;山下有核桃樹,山上有松樹;陰坡有櫟樹,陽坡有橡樹。橡樹上邊結(jié)著稠稠的橡子,冬天滾得滿山都是,是野豬非常喜歡的食物。但是我們那里不叫它橡樹,而叫木耳樹,因為不管枝呀干呀,砍下來一年半載就可以長木耳。
有一次回家,從一面山坡上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沿途的橡樹皮被剝光了,樹干白生生的。橡樹與其他樹不一樣,皮是沒有辦法再生的,白骨森森的,看上去就非常悲慘。我問,為什么要剝它們的皮?有人說,賣錢。我以為橡樹皮是什么藥材,打聽下來才明白,是被城里人收回去,加工成了紅酒的瓶塞子。這讓我非常吃驚,立即想到上海,想到酒吧,想到高腳杯,想到一群抿著大嘴小嘴的男男女女,想到那拔也拔不出來的瓶塞子。
在各種樹中間,還夾雜著毛栗樹、櫻桃樹、山楂樹、海棠樹、五倍子樹。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我們就給它們起名字。大葉子樹,葉子可以包粽子;臭蟲樹,可以把樹皮埋在糧食中間除蟲子;癢癢樹,你撓撓它,它就使勁搖晃,是牛最愛吃的;狗葉樹,有些像桑樹,但是不能養(yǎng)蠶,是豬最愛吃的。它們都是野生的,每到春天,紅紅白白的花,把山山嶺嶺打扮得十分好看。
在我們村里,每一種樹都有自己的命運。有用的樹,就會越栽越多,越長越大;沒有用處的樹,就會遭到白眼和淘汰。
我剛剛進城那陣子,在公園里,河道邊發(fā)現(xiàn)一種樹,長得黑不溜秋的,多數(shù)是歪歪扭扭的,到了春天就開一樹嫩嫩的白花,特別招惹蝴蝶與蜜蜂。我一問,人家告訴我那是槐樹。因為從來不結(jié)果子,所以我們村里從來沒有一棵槐樹,偶爾有些藥方子里要用槐花,只好去縣城采摘了。我跟著城里人,大把大把地吃過槐花?;被ǔ云饋砗芟悖幸稽c奶腥味,像喂孩子的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
在我的印象中,村里是有柳樹的。柳樹身姿婀娜,比其他的樹敏感,可以更早地感知春天,有些像瀟湘館里的林妹妹。但是生在農(nóng)村,面對一幫農(nóng)民,它弱不禁風的美有誰能懂呢?而且它實用性不夠,當柴火吧十分難燒,蓋房子打家具吧又不成材。好在它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非常皮實,枝干不容易折斷。村里人聰明,就避其所短,物其所長,用柳干來扳椅子:選擇比較順溜的不粗不細的柳干,把關(guān)鍵的幾個部位稍微削一削,放在火上烤一烤,它就軟了,不用打鉚就可以扳成椅子。有一年小姐出嫁,我想和大姐一樣,扳一對椅子送給她做嫁妝,突然發(fā)現(xiàn)村里死活找不到一棵柳樹了,不曉得柳樹在什么時候消失了。人們也不喜歡用椅子做嫁妝了,而興起打沙發(fā)了。沙發(fā)外邊用的是皮革,下邊安著彈簧,里邊塞著豬毛,坐在上邊軟綿綿的,多舒服啊。當然還可以用柳枝編簸箕,可惜的是,自從引入了大風車,簸箕同樣被人拋棄了。
柳樹長在城里,尤其長在河堤邊、江水旁,真可謂“搖曳惹風吹,臨堤軟勝絲”,在下邊相個親約個會,自然有著依依如絲的味道。也許因為長在村里百無一用了吧,少樹柳樹是自己抑郁而死的,多數(shù)是被大家給除掉的,所以無論在小河邊還是院子前,僅僅剩下一些用柳樹做椅子的記憶了。
在我們村里,大起大落的是漆樹。有一陣子到處都是漆樹,長得最粗的是漆樹,最招人喜歡的也是漆樹。漆樹有個特點,皮膚長得細嫩的人,比如女人和一些孩子,哪怕只是從下邊經(jīng)過,渾身就會癢癢,嚴重的還會起紅斑。臉皮再厚的人,一旦沾了漆樹的汁水,渾身也肯定會浮腫。就那樣一種脾氣火暴的兇神惡煞的樹,在饑荒年月全身上下凈是寶貝,大家既要躲著它,又要捧著它。
漆樹的作用主要有幾個:
第一,是割漆。家里要打家具或者打嫁妝的時候,大家拿著菜刀在漆樹的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口子很快會痊愈,非常像人的傷疤,一點都不影響它生長??谧痈畛申P(guān)云長的眉毛似的,在眉心處扎一個漏斗勺子,漏斗勺子下邊再放一個碗,半天工夫就能接到一碗漆。漆剛從樹里流出來,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的,一旦刷到家具上,干了之后才是黑色的,家具便可以照見人影子。在沒有工業(yè)油漆的年代,村里的柜子、箱子、椅子,都是用那些樹漆刷的,不僅好看,而且不怕潮濕霉爛。
第二,是打油。到秋天,把一串串漆籽摘下來,磨成粉放到鍋里一蒸,拿到油房里一壓就能榨出油,這油是村里人主要的食用油。村里有一個公用油坊,三間房子大小,屋里支了一口大鍋,專門用來蒸漆籽的,支著的壓榨設(shè)備,都是村民用木頭和石頭制成的。打油的時候,先把漆籽粉放在大鍋里使勁地蒸,蒸好了熱氣騰騰地放進油閘,然后提起一個大油錘。大油錘一百多斤重,使勁地撞擊加塞,油就被壓榨出來了,順著油槽汩汩地朝下流,流進盆子里就凝結(jié)成了油餅。漆油一熱就化了,一冷就結(jié)成硬邦邦的大餅。當時,整個村里的人很少能吃到菜籽油或者豬油,基本上是吃漆油的。漆油顏色和樣子都像白蠟,吃著的感覺和味道也像白蠟。在夏天吃,沒有什么大毛病,而在冬天吃,飯還沒有吞下去呢,就在嘴里結(jié)成了塊,粘得牙縫里都是,弄也弄不干凈。還有就是吃完飯不敢喝涼水,一喝涼水肚子就痛,恐怕是把腸子粘住了。
第三,漆樹,尤其一些老漆樹的根上,會長大樹菇子,白里透紅的,細細嫩嫩的,而且數(shù)量很多,一次能采半盆子。把它們一個個撕開,撒點鹽放在鍋里一炒,真是鮮美無比,嚼起來感覺像肉。不過也奇怪,我從來沒有采到過大樹菇子,但是我爹雨過天晴出去轉(zhuǎn)一圈,多數(shù)時候是不會空手回來的。我問起來,我爹笑著說,它們都是我的耳朵,怎么能躲過我呀?有一年,我實在餓得慌,采了另外一種菇子,不是漆樹身上長的,回來炒著一吃,全家人又是發(fā)燒又是嘔吐。醫(yī)生說是中毒了,讓我們每人喝了十二碗開水,把肚子快撐破了,才保住了小命。
漆樹慢慢消失的原因,我是非常清楚的。一是染家具不需要割漆了,因為有了工業(yè)油漆,紅的、黃的、綠的、藍的,什么顏色都有;二是大家生活改善了,慢慢不吃漆油了,開始有豬油,后來有黃豆油,再后來有菜籽油與芝麻油。人不吃漆油了,拿來喂豬應(yīng)該可以吧?誰曉得,豬吃著吃著,嘴巴被粘住了,而且肚子也痛,像瘋子一樣轉(zhuǎn)圈子,險些在豬圈里撞死了。我爹心有不甘,每年都把漆籽摘下來,打幾個大油餅放著,后來徹底放棄了,隨之油坊也關(guān)掉了。
漆樹失去意義之后,受不了各種各樣的冷落,身上開始長疤和腐爛,陸陸續(xù)續(xù)地死掉了。其他樹死了,可以砍下來當柴火,但是漆樹死了不能當柴火。漆樹非常好燒,燒起來會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但是無論是聞到它的氣味還是沾到它的汁水,都會導致人皮膚過敏。漆樹發(fā)揮余熱的機會都沒有了,顯得十分凄涼。沒有人搭理它,沒有人砍掉它,沒有人讓它躺下來安安靜靜地離開。它必須像活著的時候一樣,站在風風雨雨之中一點一點地腐爛下去,直到化入泥土中變成泥土的一部分。
如今在村里只剩下三棵漆樹了,是我爹特意留下來的。照著我爹的意思,什么家具都可以用工業(yè)油漆刷,只有棺材還得用割下來的樹漆刷。我爹說,棺材是要裝著尸骨埋到地下的,你看看油漆有那么黑嗎?油漆能禁得住水浸蟲子咬嗎?我爹的理由還是很充分的。有一次河道改造,要把一位老太爺?shù)膲炦w走,大家把墳挖開,發(fā)現(xiàn)埋下去幾十年了,棺材不僅沒有散架,而且油光閃亮。把棺材板一揭,除了胡子、眉毛、頭發(fā)落光了,尸體的其余部分竟然完整無缺。從棺材里爬出一條蟒蛇,閃了一道金光就不見了。據(jù)說那不是蟒蛇,而是龍。大家都說,老太爺已經(jīng)化成一條龍了。當時我爹堅持說,什么都不是,而是用樹漆染的棺材,潮氣和水進不去,所以留下一個不腐之尸,里邊比較舒服,蟒蛇才愿意在里邊安家。
在我們村里,最苦的是桃樹。桃樹和女人一樣,自古紅顏多薄命,除了野生的桃樹,如今一棵都沒有了。原來最大的一棵桃樹,比碗口粗,是我爹親自嫁接的五月桃。每年五月收麥子的時候,甜甜蜜蜜的桃子就熟透了。它長在我家院子外邊的墻根上。我家院子外邊是隔壁人家的莊稼地,桃樹下曬不到陽光,所以從來不長莊稼,按照隔壁人家的說法,連種子都撿不回來了。隔壁的男人與我爹談過幾次,讓把桃樹枝子修一修。我爹可以修松樹枝子,也可以修橡樹枝子,但是死活不修桃樹枝子。我爹說,你修它的枝子,它會痛的。隔壁的男人說,你經(jīng)常上山砍樹,它們就不痛了?我爹說,橡樹、松樹和桃樹是不好比的,我把橡樹、松樹砍下來,可以長木耳,可以打家具,我把桃樹砍下來,能干什么?隔壁的男人說,可以打桃木梳子呀,也可以燒火呀。我爹說,小樹枝子能打梳子?燒火半頓飯也煮不熟吧?隔壁的男人說,你不修也行,長了桃子應(yīng)該一家一半。我爹說,除非這塊地也一家一半。隔壁的男人一生氣,拿起一把斧子把桃樹砍了一道大口子。
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讓幾個人來評理。我爹說,很簡單,樹根長在誰家地里就是誰家的,他家老母雞還跑到我家院子里找東西吃,是不是下了蛋也一家一半?雖然沒有評出個理,第二年夏天,那棵桃樹卻死了。大家都明白是隔壁的男人害死的。因為那年春天,開過一樹桃花之后,從四面八方爬來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它們來了一撥又一撥,在樹根下邊歡天喜地地爬進爬出,開始搬一朵花瓣就走了,后來干脆賴著不走了,在樹根下邊打了洞,安了家,吃了睡,睡了吃,把樹根當成了自己的家。到夏天,樹根被螞蟻掏空了,樹上結(jié)了幾個病歪歪的桃子,就干巴巴地死掉了。
我爹對我說,螞蟻從哪來的?是隔壁的男人招來的。我說,他又不是螞蟻王,哪有那么大本事?我爹說,你嘗嘗桃樹下邊的泥巴,是不是甜甜的?我捏了點泥巴放在舌尖上,果然甜絲絲的。我說,像放了紅糖。我爹說,螞蟻比小孩子更喜歡吃糖,他在桃樹下邊埋紅糖了。我是相信我爹的,因為別說是紅糖,吐一口唾沫星子在地上,都會馬上招來一群螞蟻。針對那事兒,隔壁的男人呵呵一笑,說螞蟻是活的,誰能說清楚是從誰家跑出來的呢?
桃樹不會長得太大,也不會長太長時間,是果樹里最短命的,這是村里桃樹絕種的根本原因。我家的那棵桃樹死了之后,我爹并不砍掉它,讓它一直豎在那里。有人問,樹都死了,你還不砍掉呀?我爹說,那是螞蟻的家,我不能把人家的家毀掉了。雖然那棵桃樹枯干了,但確實還有螞蟻和蟲子跑來跑去,后來成了一群雞的天下。一群雞在那里撲著,刨著,啄著,吃完螞蟻與蟲子,再吃吃旁邊地里的莊稼,所以那塊莊稼地荒得更加厲害了。隔壁的男人無奈,天天扔石頭攆雞,多數(shù)時候一攆就飛,不攆就來,有一次真把人家一只老母雞砸死了,賠了人家兩只小雞。
讓人意外的是,那棵桃樹雖說死了,卻在墻根下邊又站了幾年,到隔壁的男人去世,根還沒有完全腐爛。我懂我爹的意思,他不拔掉那棵桃樹的根,是想拿它當?shù)亟?,地界沒有了,日子長了怎么辦?
慢慢消失
大家說性格決定命運,這話在松樹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在塔爾坪,生長得最普遍的恰恰就是松樹,在生活中最司空見慣的也是松樹。
第一,松樹隨遇而安。它在濕溜溜的南方長,在干巴巴的北方也長;在陰坡長,在陽坡也長;在高山上長,在大平地也長;在肥沃的泥巴里長,在懸崖峭壁上也長。塔爾坪有一棵松樹就長在懸崖上邊,大家一直沒有砍掉它,可能是因為不好接近,也可能是因為它長得曲里拐彎的,根本沒有任何用處,燒火吧,也破不開。其實,最大原因是它長在九龍山的龍頭上,樹下邊又埋著我們陳家的幾位老先人。人因樹而得福,樹因人而得壽,所以那棵奇丑無比的松樹,竟然成了塔爾坪年齡最大的樹,大家并不把它當樹看待,有幾分成神成仙的意思。
第二,松樹兼收并蓄。凡是其他樹有的什么優(yōu)點它幾乎都有,它可以長果子,可以打家具,可以蓋房子,可以當柴火,可以當成景觀。我個人尤其主張用松樹做景觀樹,因為它四季常青,站在哪里都很得體,加上葉子長得像針,樹皮長得非常滄桑,所以威嚴得不容侵犯與褻玩,不僅適合長在烈士陵園里,就是長在大街兩旁也是英姿颯爽,像上街巡邏的女警或者列隊迎賓的禮兵。把松樹作為景觀樹的,比如北京,比如東北,可惜都不是很普遍。有了松樹站在兩邊,從這些街道上走過,常有一種神圣感油然而生。
在中國的城市,用楊樹做景觀樹居多,雖然茅盾先生把白楊說得很不平凡,主要是把它放在黃土高原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背景下來看的。他真正禮贊的不是楊樹,而是在楊樹下勤勞生活的人。每次回西安逛街,當我從楊樹中穿過,絲毫沒有作為漢唐子孫的底氣,反而有些沮喪。因為楊樹無論樹干樹葉,還是隨風搖晃的聲音,都沒有抵抗風雨的經(jīng)歷,甚至是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我打聽下來,主要因為楊樹長得快,又無須經(jīng)常去修剪,所以被急功近利的建設(shè)者選中。忽然想起來了,塔爾坪從來沒有栽過楊樹,即使曾經(jīng)栽過恐怕也會夭折的。塔爾坪的土地多金貴呀,誰舍得養(yǎng)這么個不中用的“小白臉”呢?
第三,松樹中立不依。一是它長得不急不徐,十年可以成材,百年照樣不腐;短則活十幾年,長則活幾千年。二是它的質(zhì)地不硬不軟,紋理不粗不細,打箱子、柜子很漂亮,做椽子、大梁有擔當,做大門、打棺材也可以。三是它的性格寵辱不驚,踩在腳下做地板可以,放在頭頂上當大梁也可以;雕花鳥魚蟲可以,素面朝天也可以;用油漆染染可以,不染的話,它本身就是淡黃色的,而且身上還有天然的花紋和香味。四是它的品格獨立自主。塔爾坪有各種各樣的藤蔓,最多的是葛條——我小時候穿的,多數(shù)是我爹用葛條打的草鞋,還有每次發(fā)熱感冒、出麻疹和拉肚子,我爹就拿葛根熬水給我喝。但是葛條像妖精,也像地痞無賴,它見樹就纏,纏上就沒完沒了,包括葛條在內(nèi)的任何藤蔓,唯一不敢攀附的只有松樹。五是它繁衍方式不同。其他樹你把它砍掉了,它會從根上再發(fā)幾枝出來,有點像官二代文二代富二代,是躺在父輩們的基礎(chǔ)上活著的。但是松樹不一樣,它一旦死了,不管何種死法,它就真的死了,是從根子上死的,哪怕是砍掉它的頭,它也不可能冒第二個頭出來。它的繁衍全靠松子,松子落在地上,再發(fā)芽,再扎根,再生成小樹苗子,統(tǒng)統(tǒng)從頭再來一遍。
可以說,和我的命運密不可分的就是松樹了。以至于我的樣子,別人都說像一棵歪脖子松樹。每次提到松樹,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哥哥。哥哥十九歲那年夏天,帶著我去河南靈寶淘金,出車禍去世以后,我便得了坐車恐懼癥。有一次,搭便車去學校,為了不讓我恐懼,我爹送給卡車司機一棵非常粗的松樹,讓我坐在了駕駛室里。
可是半路上,司機說是路滑,把我給趕了下來。那天晚上雨非常大,我獨自一人冒著大雨,走在漆黑而泥濘的小路上。那條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嚇得我渾身發(fā)抖,哇哇大哭。好在中間遇到一個人——確切地說,我并不曉得他是不是人。他提著一盞馬燈照著我。我向前,那束光就向前;我向后,那束光就向后;我慢,那束光就慢;我快,那束光就快。他陪著我走了一程,在馬燈熄滅之前,他把我?guī)У揭粦羧思议T口,為我敲開門之后就走了。我在那戶陌生人家借宿了一夜,等天亮的時候繼續(xù)步行回到了學校。后來,我找過那戶人家,想表示一點謝意,順便打聽一下那個為我照亮的人的下落,但是那戶人家房子已經(jīng)倒掉了,變成了一片廢墟,上邊是連天的蒿草。多少年過去了,那束光,那張土炕,依然在我心里,不僅沒有暗淡下去,反而越來越亮了,越來越溫暖了。
另一個不解之謎是,我爹送給那個司機的松樹,如今又在哪里呢?它是以一根木頭、一件家具,還是以一堆火的方式活著呢?
松樹的作用有很多。
第一,松樹毛子,也就是松針,雖然長得綠油油的,但是落在地上黃亮亮的。大家經(jīng)常背著背簍,去山上扒松針,背回家來引火。有了它,生火做飯就非常容易。我上中學的時候吃食堂,每天只有兩頓糊湯,也就是苞谷粥,沒有任何配菜,也不放任何油鹽。我經(jīng)常餓得眼冒金星,半夜三更跑到外邊,偷吃人家地里的生菜,有時候也吃草根樹皮。但是一旦到了冬天,草根、樹皮也沒有了,我就給我們班的一個同學叫爹,叫一句爹他就給我吃幾口剩飯,不然他會把剩飯喂狗。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家磚瓦廠,收購松樹枝子用來燒窯,幾毛錢一百斤。我在近處的山上不敢砍,就盡量跑到深山老林里去砍,然后背到磚瓦廠賣掉??乘蓸渲ψ佣荚谏贤暾n之后,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從那條街上經(jīng)過,必須背著松樹枝子狂奔,因為經(jīng)常有一個瘋子,拿著刀子在背后追趕。每次賣幾毛錢,就拿去買一碗清湯面。碗就巴掌那么大,面條只有五六根,湯里連蔥花都不放,只放一點點油鹽,而這竟成了我中學時期唯一的味道和油水。
第二,松樹油子,也就是松脂,在很長一段時間,是我點燈照明的東西。因為塔爾坪通電非常晚,在我中學畢業(yè)那一年,才勉強用上了燈泡子。之前有煤油燈,但是煤油非常稀少,是要節(jié)省著用的。大家天一黑就睡覺,天亮了才起床。我爹整天嘟噥著,勸我少看點書,理由是家里的煤油不多了。為了節(jié)省煤油,我爹滿山采松脂。松脂其實非常普遍,但是可以照明的比較稀罕。采松脂,其實就是從松樹身上割肉,松樹被采過松脂之后基本就廢掉了。好松脂都是松樹的傷疤,所以采松脂主要看有沒有傷口,而辨別松脂好不好主要看顏色:如果顏色是黃色的,那就一般;如果顏色是紅色的,那就是上等的,可以割下來點燈。
松脂再好,點起來也會冒煙。有好幾年時間,我天天看書到半夜,有時候還是通宵,所以早晨起來,鼻子里全是黑的,吐出來的痰也是黑的,整個人幾乎被熏成了臘肉。說實話,沒有松脂,就沒有我的光明;沒有光明,我后邊的人生都是黑夜。我爹提起這些事情,總唏噓著說,你當年啊,把我們家十幾棵松樹都燒掉了。
第三,小料子,也就是小木板,必須是松樹的。它一寸多厚,兩寸多寬,一尺多長,是鎮(zhèn)上木材廠兩毛錢一個收購的。木材廠收購那種小料子,再請一幫木匠刨一刨,加工成非常漂亮的小木板,裝在紙箱子里拉走。大家四處打聽小料子被運出去干什么了,有人猜是做水桶了,有人猜是做尿桶了。參與其中的馬鐵匠從木材廠回來說,可能拿到部隊制成了裝手榴彈的箱子。我一聽,像在支援前線部隊打仗似的,感覺十分自豪,因此更加有勁頭。每次放假之后,我便滿山遍野找人家拋棄的樹頭樹尾,弄回家,用墨斗打上線,踩在腳下一錛,積攢到二三十個的時候,背到木材廠去賣掉。第一批小料子賣了好幾塊錢,回家把錢交給我爹,我爹說,你自己留著繼續(xù)念書吧。
那幾年,我經(jīng)濟獨立,供自己上完學之后,買了人生第一雙皮鞋,還存了六十多塊錢,成了一個小富翁。塔爾坪好幾個小丫頭,水溜溜地看上了我。她們看上的不是錢,而是我賺錢和念書的勁頭。尤其馬鐵匠家的小女兒,比我大兩歲的樣子,死活要把自己許配給我。馬鐵匠很高興,我爹也很高興,但是我死活不同意。不是她長得不美——粗粗的大辮子,圓圓的大屁股,蘋果一樣的臉蛋子,只是那時我還不懂要女人有什么好處。
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做的小料子被運到城里,成了人家腳下的木地板,因此我寫過一首詩——
山上那一棵棵失蹤的樹
帶著一群麻雀和幾個鳥巢
早就跑到了城里
我也是被父親養(yǎng)育多年又砍伐的木頭
在城里同樣做了一塊地板
只是它被涂上了油漆
我被涂上了濃重的鄉(xiāng)愁
……
第四,是賣床板,人家照樣只收松樹的。其實不是我賣床板,而是我爹在賣床板。我們家一年能賣出去三十多副床板,整個塔爾坪至少有幾百副床板,需要幾百棵松樹吧?我當時覺得十分奇怪,世上哪有那么多人睡覺,要那么多床板干什么?到如今我也沒有弄明白,我們的床板都跑到哪里去了。床板一般做成三四尺寬,六七尺長,然后被背到六十里外的一個集市。那個集市似乎在河南官坡,又似乎在河南盧氏。我爹雞叫第一遍就起身,那是天最黑的時候,為什么那么早呢?我爹說,雞一叫就把鬼嚇跑了。其實不然,早點趕集市有許多好處:一是每副床板可多賣幾毛錢;二是黑燈瞎火的,驗收床板的時候容易蒙混過關(guān);三是每天的收購量有限,去晚了人家一車裝滿了,就需要寄存下來了。
我爹從集市回來,順便會帶點吃的,不是糖果什么的,而是幾個小蘋果。去集市的路上有幾個果園,人家把成熟的果子都摘走了,剩下核桃大小的幾個青的。我爹從果園前邊經(jīng)過,總?cè)ト思壹依镉懰?,趁機到人家果園里轉(zhuǎn)轉(zhuǎn),似乎像是去學習學習的樣子,其實是沖著幾個被遺棄的小蘋果去的。有一年冬天,我和我爹一起去集市,我偷偷鉆到人家蘋果園里拔了一棵蘋果樹,想帶回家栽起來。我爹訓我不應(yīng)該,我說我偷人家一棵蘋果樹,你以后就不用再偷人家的蘋果了。我爹很惱火地說,我那是偷嗎?是撿好吧!
回家之后,我爹比我還上心,在院子中間挖了一個大坑,把蘋果樹栽了進去。我爹告訴我,之所以栽在院子中間,是因為等它長大了,在下邊支一張桌子,可以乘涼,又可以吃飯。我說,如果長蘋果了,我能隨便摘嗎?我爹說,當然可以,不過你要等它們熟透了,它們熟透了就變成紅色的了。我爹天天都給蘋果樹澆水,或許是水土不服吧,塔爾坪歷史上的第一棵蘋果樹,第二年春天發(fā)了幾個芽子后就死翹翹了。
說起床板,為了節(jié)省樹木,我爹有一個絕招。床板要求必須兩寸厚,我爹做出來的床板,人家驗收的時候拿尺子一量,尺寸是綽綽有余的。其實,除了兩邊的兩塊板子兩寸厚,夾在中間的就一寸多厚,而且人家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有人說,你這不是哄人嗎?我爹說,床板干什么用的?不就是睡覺嗎?!有人說,這么薄,能睡人嗎?我爹朝床板上一仰,閉著眼睛說,怎么不能睡人?兩三個人睡在一張床上也壓不斷。有人說,人家要在床上瞎折騰呢?
床板賣了幾年就沒有人收購了。我爹問,是不是人人都有床板了?其實是人家已經(jīng)用上席夢思了,可惜塔爾坪至今都是土炕,還沒有一家是用席夢思的,也沒有用床板的。
如果讓我來比喻的話,我感覺無論是隱士、文人還是僧人,他們都不像松樹。在這個世上唯一像松樹的,讓人感覺既舒服又樸實的,那就是我的農(nóng)民父親。
塔爾坪的樹木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是當?shù)氐南愎?、木耳非常出名的時候。當時,我離開塔爾坪許多年了,從學校畢業(yè)也好多年了。有一次,在上海一家超市買東西,發(fā)現(xiàn)有“商山”牌的木耳、香菇,我拿起來一看,果然是商山四皓隱居的商山,而且那兩個字還出自老家一位名人之手。我得意地告訴服務(wù)員,它是我們生產(chǎn)的。服務(wù)員說,那公司是你開的?我說,公司不是我開的,不過我家在商山那邊。服務(wù)員問,為什么叫商山?我說,因為形狀像一個“商”字。我告訴服務(wù)員,我們那邊的香菇、木耳之所以好是因為:第一,基本是橡樹上長的,儲藏紅酒的木桶都是橡樹的;第二,不僅沒有一點污染,而且都是浸著露水長出來的;第三,都是大姑娘小媳婦親手采摘的,我們那里的大姑娘小媳婦的手,比上海的雪花片子還要潔白。
塔爾坪的香菇、木耳原本都是野生的,后來有人研究出了一種技術(shù),把鋸末子裝在葡萄糖瓶子里,培養(yǎng)出了香菇菌、木耳菌。塔爾坪人把山上的樹,包括橡樹和一些雜木,連晾衣桿粗細的,都砍下來點上菌種,第二年夏天一下雨,就可以采摘香菇、木耳了。靠著香菇、木耳,塔爾坪人確實脫貧了,有些人還致富了,家里買了摩托車與拖拉機,有了摩托車與拖拉機,更加劇了那些樹的悲劇。幾年時間,像給山剃頭一樣,樹被砍了一茬又一茬,大大小小全被砍光了,因此香菇、木耳更金貴了。尤其香菇,不論斤賣了,而是論個賣了,一個花菇十塊錢。
我爹也點香菇、木耳,不過,每年就兩個架,所以只有我爹手頭有貨。即使那個價錢,我爹仍然不賣。收購的販子問,為什么?我爹說,生兒子呀。我爹留著不是生兒子,而是給我這個兒子吃的。我每次離開塔爾坪,我爹必定會裝一些香菇、木耳,還有一袋子核桃。多數(shù)城里人曉得核桃是樹上長的,不曉得外邊還有一層青殼。有一次,一個上海朋友竟然問我,核桃是不是和土豆、紅薯一樣長在土里邊?我一聽就傻了,只好告訴對方,核桃不長在土里,也不長在樹上,而是長在空氣中。
有人抱怨我爹說,你這個人總是精明得很。我爹說,我不是精明,而是擔心,擔心你們再那樣砍下去,別說蓋房子用的椽子、大梁沒有了,死人的時候用的棺材板沒有了,恐怕連抬棺材的老杠都沒有了。我爹的話應(yīng)驗了,不久之后有人去世,棺材倒是早先預備著的,但是下葬那天,在他家山上已經(jīng)找不到一根老杠了。勉強砍了幾棵胳膊粗的松樹,但是剛砍的松樹有些脆,抬到半路上就咯咯叭叭地斷掉了。
作為棺木
村里的馬鐵匠,既會打鐵,又會打家具。有一年正月初六,我爹預備了兩包紅糖去找馬鐵匠。我爹請馬鐵匠,不是讓他去打鐵,而是讓他以木匠的名義去家里打一副棺材。馬鐵匠問,給誰呢?我爹說,還有誰?給我自己呀。馬鐵匠說,你幾歲了?不是屬虎的嗎?剛過四十吧?我爹說,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黃泉路上無老少,有時候喝口涼水命就沒有了。馬鐵匠說,我看你起碼還能再活四十年,四十年之后壽木也四十年了,還不讓蟲子給蛀掉了?我爹說,預備著總不會錯的,山上好點的樹越來越少了,誰曉得以后會是什么樣子!
馬鐵匠提著斧子、刨子、鑿子和墨斗等家伙,正月初八中午趕到了我家。馬鐵匠有點不情不愿,一是還在過年中,二是很少給這個年紀的人打棺材。但是馬鐵匠一進院子,看到房檐下堆著的幾塊棺材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我爹喜歡任何一種活著的樹,只要看見那些樹隨風搖晃,他就很高興。燒炭,打床板,做家具,點香菇、木耳,不過是被生活所逼。如果生活有著落的話,他肯定舍不得砍樹。每次無論砍什么樹,砍多大的樹,砍樹干什么,他心里都有說不出的疼痛,似乎砍在自己身上。馬鐵匠也喜歡樹,只是與我爹的方式不同。馬鐵匠喜歡那些死了的樹,看到那些樹能在自己手下死得其所,他就十分高興了。比如有人砍了桃樹,讓馬鐵匠打幾把梳子,他就十分高興。他認為桃樹一旦被砍了,只有做成木梳子,給女人梳梳頭,才是最好的歸宿。比如有人砍了梨樹,讓他打幾只箱子,他就十分高興。他認為梨樹無論是木紋、顏色還是味道,都適合打箱子,小媳婦小丫頭拿來裝一點針頭線腦的尤其有意思。
我爹讓馬鐵匠來打棺材,準備的木料既不是橡樹的,也不是松樹的,而是柏樹的。柏樹長得慢,木質(zhì)比鐵疙瘩還要硬,十年八年的木材根本打不成棺材。要想長到打棺材的時候,恐怕至少得等三四十年。柏樹活著的時候,上邊會結(jié)樹籽,樣子像大茴,味道也像大茴,所以大家經(jīng)常用它煮肉。柏樹被砍掉之后經(jīng)過太陽一曬,便會散發(fā)出一股子用大茴燜肉的味道。馬鐵匠笑瞇瞇地說,你終于把它們砍掉了。馬鐵匠歡快地架起了棺材板。對著柏樹干活的時候,馬鐵匠才會感覺自己既是一個鐵匠,又是一個木匠。
柏樹除了長得慢之外,不好打家具,不長香菇、木耳,不長什么果子,不開任何花,當柴火燒吧,破不開,燒不爛。但是柏樹壽命長,耐干旱,而且四季常青,在城市里是有用武之地的,主要用以象征萬古長青。在烈士陵園,在黃帝陵,在孔子廟,必定會有柏樹的,都是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地活著。
我們村的歷史上有三棵柏樹,全部長在老太奶的墳頭上。我聽我爹說,那三棵柏樹是他五歲那年栽的。我爹在老太奶墳頭上栽柏樹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剛剛可以爬山的小毛孩子。那是春天,我爹隨著我爺爺去給老太奶上墳,他不曉得從哪里弄來了三棵小樹苗子,像三根草,扒開泥巴,栽在了墳頭上。當時我爺爺問他栽樹干什么呢?我爹說,陪老太奶玩呀。我爺爺說,為什么不栽幾棵別的樹?栽柏樹有什么用呢?我爹當時的回答讓我爺爺吃了一驚。我爹說,柏樹長大了,可以打棺材。我爺爺說,給誰打棺材?我爹說,還有誰呀?給我自己。我爺爺說,你才五歲呢。我爹說,等我長大了,樹就長大了,打棺材要好大好大的樹對吧?
三棵柏樹長到四十年的時候,已經(jīng)有盆子那么粗了,足夠打一副好棺材了。
我們縣城有個當官的,據(jù)說是個副縣長,家有八十多歲的父親,本來想買一副水晶棺材——水晶棺材不會腐爛,而且非常好看。但是他父親死活不同意,說水晶冷冰冰的,自己有風濕病,躺在里邊腰腿不舒服,棺材既然要埋在土里,像種洋芋種苞谷一樣,還是木頭的比較好。所以副縣長把方圓幾百里都找遍了,烈士陵園里的那些柏樹不敢砍,最后相中了我家的三棵柏樹。副縣長找到我爹,一開口就是兩百塊。我爹不作聲。副縣長又加到五百塊,我爹還是不作聲。副縣長咬了咬牙,開出了三千塊,說可以抵幾兩金子了。被副縣長纏得不行,我爹說,你別說幾兩金子,就是幾根金條,我也不能賣。副縣長說,為什么?不就是三棵樹嗎?我爹說,你看它們是三棵樹,確實是三棵樹,但又不是三棵樹。副縣長說,別那么玄乎,不就是圖錢嗎?我給你六千塊吧,平均一棵兩千塊。我爹還是搖搖頭,說,你曉得它們是誰嗎?它們是我自己!誰會把自己賣掉呢?副縣長說,樹就是樹,就是長在墳頭上的樹。我爹說,我五歲的時候把它們栽在那里,它們的根已經(jīng)扎到老太奶的身子里了,每次看到它們站在那里搖啊搖,我就把它們當成自己了。
多年之后,我爹告訴我,你想想,錢多少都是可以賺的,但是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到五歲,從頭再栽三棵柏樹了。
我爹決定砍下三棵柏樹,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原因是有一個瞎子,跑到我們家要飯,家里人都沒有東西吃了,哪有東西給瞎子吃呀?瞎子很生氣,掐著指頭說,你過不了年。瞎子原來是一個算命的,當時人人的愿望就是有飯吃,所以每次瞎子一張口,人家就說,用得著你算嗎?我自己的命自己就會算,明天照樣吃不飽肚子。沒有人算命,瞎子就淪為要飯的了。但是半年前,瞎子給一個人義務(wù)算了一次命,說人家吃不上當年的新麥子。那個人說,我家地里的麥子顆粒無收,當然吃不上新麥子了。說是這么說,那個人還是心發(fā)慌,在麥子剛剛壯漿的時候,就跑到縣城從別人地里割了一捆麥子。麥子還沒有熟透,磨粉搟面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他打了半升麥粒子,煮了半鍋麥子稀飯。他端著碗,一邊從廚房向外走,一邊得意地說,誰說我吃不上新麥子了!話音剛落,從房檐上掉下一片瓦,正好砸在他的腦門上,一下子把他給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