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詞的產(chǎn)生及其流變
一
關(guān)于宮詞的起源,前人大致有兩種說法:一種以為宮詞起源于唐朝,如洪伋《宋文安公宮詞跋》中說“宮詞古無有,至唐人始為之”,毛晉亦以為后世宮詞創(chuàng)作“雖有數(shù)家,而(王)建為之祖”(《三家宮詞》卷一),蔣之翹也認(rèn)為宮詞“始唐人為之”(《香艷叢書》三集卷四),這是就實(shí)際以“宮詞”為名的詩體而言的;而朱彝尊反駁道:“不知《周南》十一篇,皆以寫宮壸之情,即謂之宮詞也奚而不可?然則《雞鳴》,齊之宮詞也;《柏舟》《綠衣》《燕燕》《日月》《終風(fēng)》《泉水》《君子偕老》《載驅(qū)》《碩人》《竹竿》《河廣》,邶、鄘、衛(wèi)之宮詞也;下而秦之《壽人》,漢之《安世》,隋之《地厚天高》,皆房中之樂。凡此,其宮詞所自始乎?”(《十家宮詞序》)其后,程嗣章、屈振鏞等繼之(程嗣章觀點(diǎn)見《明宮詞自序》,屈振鏞觀點(diǎn)見《啟禎宮詞合刻序》),而清人史夢蘭則進(jìn)一步指出,“三百篇以《關(guān)雎》《葛覃》為風(fēng)始,《關(guān)雎》《葛覃》,宮詞之權(quán)輿也”(《全史宮詞·發(fā)凡》)。其實(shí),三百篇本來不屬于宮詞,但由于宮幃是王化之基,所歌詠的即使是瑣事,然國祚之興替,已盡展其中了,所以史夢蘭所謂的“《關(guān)雎》《葛覃》,宮詞之權(quán)輿”,只是就其作用而言,這與王國維述宋元戲曲,謂起于古之優(yōu)孟巫祝,(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第一章:“知《詩》之神為尸,則《楚辭》之靈保可知矣?!莿t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后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其實(shí)是一樣的,不過是推其源流罷了。
或問在宮詞產(chǎn)生以前與之相近的詩體有什么,我們能想到的就只有“宮體詩”了,但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梁簡文帝曰:“予七歲有詩癖,長而不倦,然傷于輕艷,當(dāng)時號曰宮體?!保ā读簳肪硭模┢洹对亙?nèi)人晝眠》詩曰:“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鉤落綺障,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簟紋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娼家?!薄端鍟分^“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yáng)鑣。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卷七十六),“淺而繁”則內(nèi)容空洞,“匿而彩”則辭藻華麗,這是艷體詩,屬于樂府。因為宮廷樂府詩付諸音樂的特性,是不可能作為賦的形式來記錄宮廷內(nèi)部的生活事情的,他只能以歌詞的形式,傳達(dá)于樂官的口中。隋煬帝醉心南朝艷曲,如《東宮春》詩曰:“洛陽城邊朝日暉,天淵池前春燕歸。含露桃花開未飛,臨風(fēng)楊柳自依依。小苑花紅洛水綠,清歌婉轉(zhuǎn)忙繁促。長袖逶迤動珠玉,千秋萬歲陽春曲?!倍嗍且云G曲之聲調(diào)來填新詞,后世宮詞之中雖也有類似的句子,但不至于像這般地摹擬。
《楊太真外傳》記載:“開元中,禁中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數(shù)本紅紫淺紅通白者……會花方繁開……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xué)士李白,立進(jìn)《清平樂詞》三篇?!弦蛘{(diào)玉笛以依曲?!鼻依詈擦謩e有《宮中行樂詞》八首。周拱辰《宮詞》自序說“古今為宮詞者多矣,大概仿青蓮之《行樂詞》”(《圣雨齋詩集》卷五),李調(diào)元《南宋宮詞》自序謂“宮詞者,所以記宮中行樂之詞也”(《童山詩集》卷五),就是源于此。
但后世也有以“宮體”名宮詞的,如周履靖說自己“婆娑竹樹之下,塊然無所用心,日取古人陳編諷詠之,見諸家宮體華艷幽妍,種種動魄,即其用事用意,未能盡奧妙,而語久之,不覺口滑”(《唐宋元明千家宮詞》卷十三),遂作宮詞二百首;孟彬《十國宮詞》自序亦謂“搜十國遺聞,用賦百篇宮體,匪敢補(bǔ)史之佚,竊附識小之私”云(《香艷叢書》二集卷二),也是將之看成宮體了;又錢位坤《宮詞紀(jì)事》自序稱,“梁簡文好作纖靡之辭,號為宮體。體以宮名,不必宮也。王建、花蕊則專言禁掖之事,蓋皆遘嬰板蕩,感深小宛,托于宮以明志”,實(shí)際上,錢氏混淆了兩者的概念,但他所說的“體以宮名,不必宮也”則拓寬了宮詞的范圍。蔣之翹說宮詞“原本離騷美人之思,自寫其情,而不及事。雖曰宮詞,亦曰宮怨”(香艷叢書》三集卷四),浦江清亦以為,“凡宮中所唱詞曲,題材不一,不必皆是宮詞,我們通常稱為宮詞者,單指宮怨一類題目的詩詞,或者是描寫宮閨瑣事的連章,如王建、花蕊夫人等的宮詞”(《詞的講解》),這是宮詞最初的形式,可是到了后代,它的變化是很明顯的(詳后)。
毛晉綠君亭刻本《二家宮詞》
如果據(jù)名而論,那么“宮詞”兩個字到唐代才出現(xiàn),以前是沒有的,毛晉謂王建《宮詞》百首“天下傳播,仿此體者雖有數(shù)家,而建為之祖”(《三家宮詞》卷一),管世銘亦有“宮詞始于王仲初”說(《讀雪山房唐詩序例》),后世為宮詞者都有是言,所以這是定論。而《全唐詩》所收錄的,除王建、花蕊各百首,王涯三十首(實(shí)存二十七)之外,其馀寥寥諸人,一二數(shù)首而已,如顧況《宮詞》六首,其四曰:“九重天樂降神仙,步舞分行踏錦筵。嘈一聲鐘鼓歇,萬人樓下拾金錢?!庇种^張祜以宮詞得名,可惜其現(xiàn)存的詩集中題為《宮詞》的也只有三首,其中五絕二首,一曰“故國三千里”云云,且所作之詞,多為宮怨。后人以王昌齡《西宮春怨》《秋怨》《長信秋詞》為唐人宮詞之先導(dǎo),爭相輯收,大概也是由于這個原因。王叔承《宮詞》自序所謂“詞家不以多寡為盛衰,則王少伯古宮詞不數(shù)首而秾雅俊逸,真遺響千春”(《列朝詩集》丁集卷九),此之謂也。
但有一點(diǎn)必須明確,我們所謂的“宮詞”,在體裁上一般是指七言絕句的連章,正如浦江清所說的;雖然唐朝就已經(jīng)有其它諸如五言絕、五言律、七言律等形式的宮詞,宋代還有詞體宮詞,且后世也有人及之,但那畢竟只是零星少數(shù)。
其名或者又作“宮中詞”,如王建《宮詞》百首,《全唐詩》就題作《宮中詞》。宋白《宮詞》自序也說“宮中詞,名家集中有之”(《十家宮詞》卷四),元人張光弼的詩也題作《宮中詞》,自序有“宮中詞唯陜西司馬王建一百首為得體”云云(《張光弼詩集》卷三)。秦蘭徵《天啟宮詞》,國家圖書館藏有兩個鈔本,都題作“天啟宮中詞”,而其馀刻本則皆署“天啟宮詞”。
那么有“宮詞”二字者就是宮詞了嗎?也并非如此。如元稹的《連昌宮詞》,實(shí)乃連昌宮之詞,而不是連昌之“宮詞”,而且也比較長,屬歌行一體,馀如田錫的《華清宮詞》、饒智元的《永壽宮詞》、吳偉業(yè)的《永和宮詞》等,與之相同。而以年號、朝代為名的“宮詞”,就屬于宮詞之列了,如王世貞的《弘治正德西城宮詞》、劉芑川的《開天宮詞》、李必恒的《前明宮詞》、吳士鑒的《清宮詞》等;又有以歷史時期為題的,如吳省蘭的《五代宮詞》《十國宮詞》、吳養(yǎng)源的《東周宮詞》、馮登瀛的《歷代宮詞》等。而元人楊允孚的《灤京雜詠》,雖然《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謂其效王建之體,敘鑾輿避暑諸事(卷一百六十八),但是題目既不署宮詞,所以也就不能屬于宮詞之列了。否則,宮詞豈有盡乎?但同時也要注意,有的雖然題作宮詞,而內(nèi)容實(shí)際與雜事詩、詠史詩沒有什么區(qū)別(詳后)。
二
前面講到《楊太真外傳》記錄的“宣賜翰林學(xué)士李白,立進(jìn)《清平樂詞》三篇?!弦蛘{(diào)玉笛以依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據(jù)《舊唐書》載:“平調(diào)、清調(diào)、瑟調(diào),皆周房中曲之遺聲也,漢世謂之三調(diào)?!薄肚迤綐贰菲渲幸徽略唬骸懊▋A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名花指牡丹,傾國指貴妃,從內(nèi)容來說,這便是宮詞了。況且李白別有《宮中行樂詞》八首,《本事詩》記:“玄宗嘗因?qū)m中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dú)以聲伎為娛?倘時得逸才詞人詠出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李白。”從這兩個故事中我們不難看出,《清平樂》是為行樂而作的歌詞,《宮中行樂詞》則是對宮中行樂的記錄。
需要強(qiáng)調(diào)一下,《清平樂》不是宮詞,雖然宋白有“春營小殿號披香,宣借天孫作學(xué)堂。李白宮詞多好句,側(cè)書紅壁兩三行”一詩(《十家宮詞》卷四),但這只是說,它可以被認(rèn)做是宮詞的先導(dǎo)。明代詞曲家王驥德說“唐之絕句,唐之曲也”(《曲律》卷三),清代沈德潛也認(rèn)為“絕句,唐樂府也。篇止四語,而倚聲為歌”(《說詩晬語》卷上),唐絕句是可以用來歌唱的,歷代記錄也比較多,那么王建的百首宮詞,“天下皆詠于口”(《唐詩紀(jì)事》卷四十四),大概也是傳唱開去的?!短撇抛觽鳌份d“建與張籍契厚,唱答猶多。工為樂府歌行,格幽思遠(yuǎn)。二公之體,同變時流”,以是知之。宮詞等同于歌詞,如《樓村詩注》記“(前蜀)后主《宮詞》曰:‘輝輝赤赤浮五云,宣華池上月華新。月華如水浸宮殿,有酒不醉真癡人?!瘒L宴近臣于宣花苑,命宮人李玉簫歌此詞,侑嘉王宗壽酒,音節(jié)抑揚(yáng),一座傾倒”(《五代詩話》卷一),又王叔承說自己創(chuàng)作宮詞時,“客游長安,念禁庭事,非山謠所宜,則聯(lián)掇故宮流澤,殘芳竟點(diǎn),染落成此卷,命吳姬倚酒歌之”(《列朝詩集》丁集卷九),于是知后代宮詞也有以歌詞的形式用來傳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