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中文的,就要像梅花一樣高潔”
——追憶邱世友師
我讀大學時,最喜歡的科目是先秦文學。究其原因,是喜歡任課老師盧叔度先生。他是剛從系資料室解放出來的老“右派”,性豪爽,喜品藻,任誕簡傲,恍若《世說新語》中人。我的畢業(yè)論文是由他指導的,那時一門心思就想考盧先生的研究生,可是,1982年,中大中文系只有中國文學批評史和現(xiàn)當代文學兩個專業(yè)招研究生。盧先生建議我報考批評史,他介紹說,導師黃海章、邱世友先生學問、人品都好,邱先生也是他的好友。那一年剛好是“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第一批入學的77級畢業(yè)了,報考的人很多,招生名額又極少,中大中文系只招四名。我的本科同學陳平原兄考上吳宏聰、陳則光先生的碩士,我和孫立則有幸成為黃海章、邱世友先生的開門弟子。黃海章先生當年已85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招生。邱先生58歲,按當時的說法,仍屬“中年”教師。
邱先生長得端方厚實,慈眉善目,一臉佛相,卻不善言辭,遲緩的語言追不上跳躍的思維,往往造成表達上的斷裂和空白,甚至有點小結(jié)巴??鬃釉f:“剛毅木訥近仁?!蔽易x到此語時,往往就聯(lián)想到先生。先生專題課內(nèi)容主要是《文心雕龍》與詞學,內(nèi)容便是他已撰寫或準備撰寫的文章。剛一接觸,內(nèi)容頗感艱深難解,久而久之,我們逐漸習慣以課前預習、課后補習的方式,去彌補先生在講課中的空白,竟大有所得。
1984年,我們碩士畢業(yè),孫立兄留在中文系,我分到古文獻所,都在先生身邊工作,被人戲稱為邱公的“哼哈二將”,這大概也是先生感到得意的。這一年,他剛好60歲。慚愧的是,我們沒能幫先生做什么事,只是繼續(xù)在他的指導下讀書。每次見面,仍是談學術(shù)為主。先生間或回憶自己的生活,談到中文系諸位前輩如容庚、商承祚、詹安泰、方孝岳、董每戡、冼玉清、王季思等先生的掌故,這些話題比較輕松。但也有沉重之時,比如談到他的老師詹安泰先生1958年以后的生活遭遇,先生就悲從中來,不能自禁。
當年,我在古文獻所主要的工作是整理“車王府曲本”,但我的學術(shù)興趣不在俗文學而在傳統(tǒng)詩文與詩文批評研究。那時,中山大學的文學批評史專業(yè)還不能招博士生,而復旦大學則是海內(nèi)外首屈一指的批評史研究中心,我想報考王運熙先生的博士,邱先生甚為支持。他比王先生大一歲,也是好友。邱先生《文心雕龍?zhí)皆芬粫?,就是王先生作的序?987年,我隨王先生讀博士。1990年畢業(yè),分配回中大中文系工作。次年,邱先生67歲,辦理了退休手續(xù)。
先生退休后,我和孫立招收中國文學批評史專業(yè)的研究生,仍請先生為學生講授專題研究課程,繼續(xù)傳承其學術(shù)。先生很支持,也很樂意,能傳授學術(shù),對他是件快意的事。何志軍同學曾寫過《憶邱師授課》一文,提到當年先生為他們講授詞學課的情景:
邱師與學生隔桌相對而坐,課中常逸興飛揚,曼聲吟哦詞作,以印證詞論。時當盛夏,邱師額上汗?jié)癜装l(fā),清晰可見。我至今還依稀記得邱師抑揚頓挫、夾帶方音的普通話:“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薄伴L疑即見桃花面,甚近來、翻致無書。書縱遠,如何夢也都無?”“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里關(guān)山!”詞學精微,淺學者確不易聽懂,某次一位大齡夜貓學生竟在邱師眼皮底下伏桌酣睡,邱師亦不以為忤。
寫得頗為真實傳神。2005年中山大學成立文學社團“粵雅詩社”,我們延請先生任指導教師,他也欣然俯允。
1993年夏天,我們“哼哈二將”陪先生同往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主辦的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國際學術(shù)會議。從北京到內(nèi)蒙古,途中的云岡石窟與北岳恒山自然成為我們的考察對象。那時科研經(jīng)費和交通都非常緊張,飛機票買不起,火車票又一票難求。我們的路線是乘火車從廣州到北京,然后再轉(zhuǎn)內(nèi)蒙古。為了節(jié)省時間和經(jīng)費,我們到京后即連夜轉(zhuǎn)乘去大同的慢車。因臨時上車,沒有座位票,三人硬是擠上火車,火車過道擠滿了旅客。那時的火車沒有空調(diào),時當盛夏,燠熱難當。我和孫立干脆鉆到座位底下躺下,騰出位置,讓先生在過道坐下來。先生那時年屆七十,身體尚顯強壯,第二天一早到了大同,我們馬上就去游覽了云岡石窟和北岳恒山。一路上先生興致很高,毫無疲態(tài)?;叵肫饚熒水斖碓诨疖嚿系木狡惹榫澈陀斡[名勝的快樂,歷歷如在眼前,又恍若夢中。
2006年暑假期間,先生因心腦血管病兩度入院,裝心臟起博器,雖無生命危險,但語言能力已大損。年底,相伴57年的師母病逝,經(jīng)此變故,先生體質(zhì)日趨衰弱,多次中風,且患糖尿病,常住醫(yī)院。2013年起,他雖然保持生命體征,但一直處于植物人狀態(tài)。我們?nèi)园磿r去醫(yī)院看望他,原本談笑風生的先生,臥在病榻上毫無知覺,令人無助而傷心。有一次,我和孫立、張海鷗、彭玉平諸君到醫(yī)院探望,海鷗兄大聲呼喊著邱老師,他一直緊閉的眼睛突然流出淚水。我們希望有奇跡發(fā)生,此后先生卻再無反應。2014年6月7日,昏睡了近兩年的先生安然辭世。
我一直以為先生身體很好,直到2006年先生兩次中風,體質(zhì)明顯下降,我意識到應該為紀念先生做點準備工作,便著手編制《邱世友先生年表》。我在學校檔案館找到歷年先生的個人總結(jié)及相關(guān)材料,據(jù)此編制先生年表,并送他審定。2007年先生出版《水明樓續(xù)集》,便將此年表作為附錄。
在編寫先生年表過程中,我梳理了先生的生活與學術(shù)歷程,因而對先生有一個更為系統(tǒng)的了解,也引發(fā)了一些思考。
先生1925年出生于粵北連縣,父親早故,先生為遺腹子,母親獨力撫養(yǎng)。少時多病,然有志于學。18歲時,母親病故,家庭生活雪上加霜。1944年考入中山大學師范學院國文系,1948年畢業(yè),任文學院教師。此后,先生在中山大學學習工作了70年。
中山大學古代詩文研究有兩個重要傳統(tǒng):一個是中國文學批評傳統(tǒng),從陳鐘凡、方孝岳、黃海章諸先生到邱世友先生;另一個是詞學傳統(tǒng),從陳洵、詹安泰、黃海章諸先生到邱世友先生。先生在文學批評史與詞學領(lǐng)域都淵源有自,傳承和光大了中大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他在詞學、《文心雕龍》方面的成就享譽海內(nèi)外。他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chǎn)》等重要刊物上發(fā)表了多篇重要論文,主要著作有:《水明樓小集》《詞論史論稿》《文心雕龍?zhí)皆贰端鳂抢m(xù)集》《邱世友詞學論集》等,這些成果受到學界的高度評價與尊重。先生在治學上形成了獨特的風格,這種風格就是他所喜歡的況周頤詞學中“拙、重、大”三個字。拙,就是古樸深摯,不巧,不滑,不浮,不淺。先生研究每一理論,總是從最原始的詞義與材料出發(fā),實事求是,無浮夸,不取巧。重,是厚重,先生非常有理論上的創(chuàng)造性,眼界開闊,立意深沉,筆力厚重,氣象雄渾。大,是格局大,邱先生治學不但精于國學,對于西方文學理論也頗為關(guān)注。他研究問題,總是以小見大,把問題放到古今中外的背景上,從中挖掘出獨特的理論意義。
學術(shù)界對邱先生已有許多評價,如澳門大學鄧國光教授稱他為“嶺南大儒”:“不論人品、器度與學養(yǎng),都足以表率一代,為學者的典范?!蔽矣X得,先生在詞學尤其是清代與近代詞學方面成就最高。他親承詹安泰先生詞學,于聲律音韻之學別有心會,特別強調(diào)詞學之體乃聲學,對于朱彝尊與浙派,張惠言、周濟與常州詞派以及譚獻、馮煦、況周頤、謝章鋌、劉熙載、王國維詞論的研究,創(chuàng)獲甚多。在詞學本體尤其聲律方面,有一些研究是具開創(chuàng)性的,并且成為經(jīng)典之論。先生擅長古詩文創(chuàng)作,其詞師承詹安泰先生,達到很高的境界,繼朱彊村等(第一代)、王國維等(第二代)、夏承燾、施蟄存等(第三代)之后,被海外學者尊為二十世紀詞人“第四代詞學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先生去世時,《詞學》雜志的挽聯(lián)是:“縱談浙西、常州,識見高遠,領(lǐng)銜四代;出入夢窗、白石,氣厚韻長,自是一流。”兼論其詞作與詞學成就,可謂的評。
先生在舊中國完成大學教育,在新中國參加工作。這是一個重大轉(zhuǎn)型的時期,學者必須在政治和學術(shù)上不斷調(diào)整以適應時代要求。先生剛留校時,可能因為年輕,出身貧寒,政治上比較可靠,曾兼任系主任王季思先生的助手,處理日常事務,還曾任中山大學教工會的副小組長。但他不諳人情世故,書生意氣,性格耿直,不太合適干行政工作。受當時政治風氣影響,先生發(fā)表過《揭露胡適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的比較主義觀點》等批判文章,可見他在學術(shù)研究上,曾努力追求與時代同步。1957年的“反右”運動,先生的師輩詹安泰、董每戡、葉啟芳和好友盧叔度等被打成右派,先生亦“滑到”右派邊緣,險遭厄運。此后,他在學術(shù)研究上沉寂多年。
他也曾努力學習蘇聯(lián)的文藝學理論,1954年至1955年,先生被派到北京大學師從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畢達可夫與中文系主任楊晦先生學習文學理論。同班有蔣孔陽、胡國瑞、張文勛、蔡厚示、王文生、王士博、郝御風等,后皆為我國著名學者。以前學術(shù)界有“畢達可夫派”之說,但我從先生的著述中,似乎看不到受蘇聯(lián)理論的影響。
1956年初夏,方孝岳先生把《古代文學批評史》手稿送給邱先生,此手稿是方先生20世紀30年代在出版的《中國文學批評》一書基礎上修改補充而成的。方先生希望他繼續(xù)研究下去,但次年先生即奉還手稿,此后手稿下落不明,成為一件憾事。我一直不明白先生為何奉還方先生的手稿。也許他覺得手稿很珍貴,他不應該一人占有,閱讀后即奉還?或者,他當時的興趣點是在文藝學理論方面?1958年他為學生講授的課程就是“文藝學引論”。
先生在那一代學人中是少數(shù)非常重視理論素養(yǎng)的學者。1983年,我們讀碩士時,邱先生親自為我們開專業(yè)外語課,記得其中有一篇是艾略特(T.S.Eliot)的《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的原文版。他一直很強調(diào)學習和借鑒西方的文學理論。在他們這代研究古代文學與文論的學者中,他的思想比較開放,眼界比較開闊。他的論文如《“溫柔敦厚”辨》(1983年)研究一個儒學命題的審美內(nèi)涵,清晰地梳理了理論的發(fā)展線索,而且邏輯嚴密,有理論新意與深度,體現(xiàn)出學術(shù)研究上的“重拙大”境界。
1958年之后,先生在學術(shù)上顯得“沉默寡言”。直到1980年,他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張惠言論詞的比興寄托》,學術(shù)上才煥發(fā)光彩,廣為學界關(guān)注。1981年先生評上副教授時,已經(jīng)57歲了。這一年,他又在《文學遺產(chǎn)》《哲學研究》《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叢刊》等重要學術(shù)期刊上同時發(fā)表論文,幾十年的學術(shù)積聚一時噴發(fā)。先生最“風光”的時候是1983年,他在廣州主持全國第三屆中國古代文論年會,任籌委會和大會秘書長。會議在當時廣州最好的珠島賓館舉辦,開得非常成功,一直非常低調(diào)的先生成為學術(shù)界矚目的“中心”。在會上,他全票當選為中國古代文論學會的常務理事。此時,他已經(jīng)59歲了。
在編制先生年譜時,我有一個觸動和傷感。1954年先生30歲時就是講師了,但是到了1981年57歲始晉升為副教授!先生青少年時逢戰(zhàn)亂,1949年以后經(jīng)歷各種無休止的政治運動、思想改造與經(jīng)常性的下鄉(xiāng)勞動,被耽擱的時間太多。直到“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方進入學術(shù)興盛期,但很快又到了退休年齡。邱先生從1979年開始,在教學崗位上,安安靜靜做學問到退休,只有十多年時間。1981年,他開始撰寫《詞論史論稿》,此書原為出版社約稿,至1985年完稿,由于當時出版經(jīng)費普遍匱缺,到2002年方有幸列入《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叢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當時他78歲,已退休多年了。先生從講師到副教授,用了近三十年時間,出版一本專著,又用了二十多年時間。時光流逝,人生幾何,豈不可嘆!
我在回憶先生時,所想到的不僅是先生,而是他們那一代學人的坎坷際遇。我們這一代常常感慨被“文化大革命”耽誤了十年,其實,我們對老師輩所遭受的痛苦、不公與委屈,又有多少同情之理解呢?每一念此,不禁悲從中來。
先生人品高潔,可謂人淡如菊,古風猶存。他的為人可用“正”“厚”“淡”三個字來概括。他正直,堂堂正正,卓然獨立,不跟風、不隨俗,不趨炎附勢。他寬容厚道,對人感情真誠深摯,溫、良、恭、儉、讓。他不善言辭,然有“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的古風。他淡泊明志,生活簡樸,甘于寂寞,知足常樂,興趣集中在潛心學術(shù)、著書立說、教書育人之上。除此之外,別無所求。他一生讀書不倦,就是住院期間,仍手不釋卷,樂在其中。
先生這一代學者中,仍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保持書生純粹氣質(zhì)。他們單純天真,毫無城府,有著不合時宜的清高甚至迂闊。他們注重的是精神生活的充實,對物質(zhì)世界并不了解,也不關(guān)心。到了我們這代人,像先生這樣純粹書生氣質(zhì)者,近乎“瀕危物種”矣?!白脏斠韵?,無譏焉?!庇浀枚兰o八九十年代,物價上升,年輕教師的工資入不敷出,教師職業(yè)頗受社會輕視。受此影響,有些教師不安心工作,甚至放棄自己的職業(yè)。對此,先生很痛心,他撰寫了一篇文章,借用《二十四詩品》的一句話:“神存富貴,始輕黃金?!彼f,知識分子應該在精神上有一種富貴感與尊榮感,才能輕視那世俗的物質(zhì)欲與權(quán)勢欲,適應和抵御惡劣的境遇,創(chuàng)造出更多更美的精神財富,享受超越時空的尊貴與光榮。這些話當時聽上去頗迂闊,但確是先生真誠的想法,也是他自己的寫照。他生活簡樸,對物質(zhì)的要求很低。孫立兄曾回憶有一次教研室開會,同事們議及物價飛漲,錢不夠用,先生感到驚訝,說:“東西不貴呀,我在菜市場買的衣服,一件才20元,穿到現(xiàn)在也沒有破!”數(shù)十年間,我常到先生家,他家中陳設基本沒有變化,唯一變化的是每隔一段時間客廳會換掛不同的對聯(lián),記得有陳澧、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撰寫的。廣州夏天炎熱,家里沒空調(diào)是很難受的事。先生平常搖葵扇消暑,后來才用上電風扇。我們?nèi)ズ炔瑁壬銓iT打開風扇,風吹得桌面上的紙張沙沙飛揚。2007年學生們?yōu)槠浞块g增置空調(diào),他很高興,對不少人說過這事。他得意的大概是弟子們的尊師心意吧。
中大中文系的師生,對先生的道德學問未必都了解,但先生的一句名言卻廣為流傳。這要感謝一位署名“沈勝衣”的校友,他在一篇懷念先生的文章中寫到,20世紀80年代末,一次在系辦公樓舉行畢業(yè)前用人單位招聘見面會,為了求職,不少人刻意妝飾、曲意逢迎,甚至出現(xiàn)不正常競爭,“在‘求售’‘推銷’過程中,人性面目一時立現(xiàn)”。先生當時剛好在場:
就在這一片集市般的喧鬧中,忽見邱先生面帶不悅排眾而出,應該是受了那些“黑幕”的刺激,他全沒了講壇上時常綻現(xiàn)的佛祖般憨厚的笑容,邊走邊憤憤地說:“商業(yè)交易我們應該絕緣,念中文的,就要像梅花一樣高潔!”我正好要走,就跟在他后面。他在那道狹窄、陳舊的鐵樓梯走下了一半,似乎意猶未盡,立在轉(zhuǎn)角處抬起頭,認真地用略帶口吃和地方口音的普通話揚聲補充說:“起碼也要像菊花!”
情急之下,先生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恐怕就是他給人印象最深的名言了。文中所寫的背景早已遠去,并為人所淡忘,但先生所說的,“念中文的,就要像梅花一樣高潔——起碼也要像菊花”,數(shù)十年來口口相傳,一直感動和激勵了中文系許多師生。
這是鐫刻在弟子心中的先生遺訓。
(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