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書生本色
江藝平
1987年,我和吳承學結婚第五年,他去了上海讀博士,我在廣州當記者,我們住報社宿舍,家中別無長物,惟書多。那時日子清貧,聚少離多,心中卻充滿希望。
一轉(zhuǎn)眼,我們結婚已經(jīng)38年,承學也已經(jīng)是大學教授,讀書依舊是最大癖好,終日手不釋卷,卻偏偏惜墨如金,一輩子做學問,出版專著屈指可數(shù)。我笑他無望“著作等身”,他告訴我,他的導師王運熙先生,年輕時寫論文篇幅并不長,提出的觀點至今無人超越。有先生榜樣在,承學寫論文輕易不敢動筆,思慮至極輒如老僧入定,待初稿既成,修改更費工夫,他希望多聽不同意見,學生常常參與其中,有弟子指出可改處,為師的必喜不自勝,時時說與我聽。
雖然和承學是大學同學,對他的研究領域我卻不甚了然。他讀博士就選定尚屬冷門的中國古代文體學,直至把冷門做成熱門,自己也成為學科帶頭人,個中甘苦卻很少說起。我們夫妻之間,更多的分享還是來自我所從事的媒體行業(yè)。亦緣于此,他的隨筆寫作更得我心。
承學寫隨筆往往緣事而發(fā),性情文字,少見清詞麗句,卻顯樸茂深摯。1989年,他的導師黃海章先生去世,他在復旦讀博,無法送別恩師,寫下《冰壺秋月》發(fā)表在羊城晚報。當年讀這些文字,遠隔千里,也能觸摸他痛徹心底的悲傷,從此一襲黑衫一身清氣的海老形神畢肖鐫刻在我的心底。而海老耳提面命的古訓“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也鐫刻在承學心中,成為他一輩子的座右銘。
漫漫求學路上,上蒼對承學何其眷顧,一路走來,總能遇見最好的老師——黃海章先生超邁脫俗的淡泊,邱世友先生古風猶存的正直,王運熙先生溫潤如玉的良善,傅璇琮先生宅心仁厚的寬容……透過承學的筆端躍然紙上,栩栩如生。他們?yōu)閹煘槿说募兇猓恢庇绊懼袑W。所謂潤物無聲,莫過于此吧。
承學從1992年開始招研究生。弟子們脾性稟賦各異,家境學識不一,在承學眼里,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也意味著“因材施教”需要投入更多時間,花費更多心血。承學并不吝惜于此,每有弟子學成,專著出版,請導師寫序,他都務求寫出每本專著、每個作者的獨特之處。寫序之難,難在知人論世,我讀承學為弟子作的序,猶見弟子性情模樣,想起師生之間的趣事往事,不禁莞爾。平心而論,承學要求學生其實頗嚴,甚至近乎嚴苛,尤其見不得對學問輕慢敷衍。我理解他良苦用心,惟求學生學有所成,不虛度人生,不泯然眾人。
人生在世,要做到不泯然眾人委實很難。承學用一輩子的努力做學問,也用一輩子的努力做自己,一輩子的努力悟透一句話:“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他把這句話用作一本學術專著序文的標題,也融化在平日的所思所行之中,包括各種場合的言辭里。
“寧作我”就是做自我獨立的人。一個人在社會上立足,總免不了要作這樣那樣的發(fā)言,張口就說冠冕堂皇的話,說“政治正確”的話,是不少人的“明智”選擇。然而言者滔滔,能讓聽者入耳入心,又有幾何?想獨抒己見,說點逆耳忠言,且做到一針見血,就需要一點勇氣,一點襟懷,一點見識。承學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家世坎坷,際遇沉??;受益于80年代,得遇良師,終成學業(yè),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嚴格的學術訓練,培養(yǎng)了獨立的價值判斷,凡事經(jīng)過自己大腦思考,而非人云亦云。所謂“我口寫我心”,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他在北京“長江學者論壇”的發(fā)言《長江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對“長江學者”這一光環(huán)日漸變味乃至名利疊加的社會現(xiàn)象坦率直言,有反思反諷,更有自責自省。按世俗眼光,在此場合,作此發(fā)言,顯然不合時宜,承學卻心懷坦蕩,絲毫不以為忤。
有獨立思考的真誠之言,自有其價值。承學隨筆之深得我心,亦基于此——對現(xiàn)實勤于思考,勇于批判,寫作才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我們夫妻相伴走過大半輩子,回想起來,我這輩子做傳媒,也得到過承學不少幫助,雖然他從未對此寫過片言只語,我們之間卻擁有彌足珍貴的共同記憶。這記憶關乎我們的理念,關乎彼此的師友,即使從不提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我知道,承學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一個遺憾,就是在兒子年幼時沒能陪伴更多。生而為80后獨生子女,兒子的童年是孤獨的,承學在上海讀博士,每次送他離家,在開往廣州火車站的公交站前分別,年幼兒子都免不了嚎啕大哭:“我要爸爸!”5歲那年,寄宿幼兒園的兒子思家心切,約了一個小朋友,白天偵察地形,半夜爬樹翻墻,穿越大街小巷逃回家。幸虧那天我沒出差,聽到兒子拍門叫嚷還以為做夢。天亮后,急忙用自行車把兩個“小逃犯”送回幼兒園,那邊已亂作一團。現(xiàn)在回想起來,后怕之余,也著實感激80年代的良好治安。
承學的遺憾其來有自——他有六個兄弟姐妹,雖然家境貧寒,且因“家庭出身”飽受白眼,幸有國學功底深厚的父親,還有父親收藏的許多古籍,承學對古典文學的熱愛發(fā)端于此,亦由此奠定了他日后的學業(yè)根基和事業(yè)根基。三十多年前,我隨承學回潮州省親,曾記下一個小片斷:“丈夫的兄弟姐妹多,一屋人圍爐擁坐,盈耳都是年輕人的說笑。公公總是瞇起一千多度的近視眼,把笑意藏在厚厚的鏡片后面,守住陶壺茶盅,終日一語不發(fā)。公公的頭發(fā)稀短斑白,一副木訥守拙的模樣。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丈夫,探身過去,躬低了寬的肩,垂下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向老人討教,常常寥寥數(shù)語就點破迷津?!?/p>
這樣的家學淵源和父子學緣,在承學和兒子之間已經(jīng)難以延續(xù)。上小學就熟讀《三國》《水滸》《西游記》,參加全國小學生作文競賽拿過獎的兒子,不知從何時起,對枯燥刻板的語文教育生出厭惡,最終高考選擇了生命科學專業(yè)。今年春節(jié)我們到波士頓探親,除夕之夜,兒子鄭重告訴小孫子:“小時候,爺爺讓爸爸長大了當醫(yī)生,爸爸現(xiàn)在就做了和醫(yī)生有關系的工作,能夠幫助到生病的人?!?0年代出生的孩子,常常被父母告知長大了要當醫(yī)生,這是那個年代特有的情懷和情形。兒子并沒有辜負父親期望。至于小孫子,在他心目中,認得許多漢字,會打“中國功夫”(太極拳),會寫毛筆字的爺爺,更讓他著迷。
人生就是這樣,豈能事事如意。當你生出一種遺憾,沒準會收獲另一種滿足。就像兒子,雖然未能延續(xù)家學,卻擁有自己熱愛的事業(yè)。就像我,雖然看不懂承學的專著,卻能夠分享他的隨筆。
感謝上蒼賜給承學著書立說之余另一副筆墨。現(xiàn)在,他將其中部分文字收集成書,我一再閱讀,感觸紛紜,書生本色,依然如故。
2020年春節(jié)于波士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