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父親

今年一月，父親走了。想想那時候的感覺，我不知道是難過還是茫然不知所措。有一天妻子回家錯愕地看著我，問我怎么了，我說我想我爸爸了。我想我那時候一定是滿臉的沮喪。好在有整天的忙忙碌碌填補了我的時間，老母親也豁達開朗，我們兒輩常去陪陪媽媽，生活在平靜地繼續(xù)。有了這親身的經歷，我才真正地體會到，在至親離開的那一瞬，你也許并不會淚流滿面，真正讓你黯然神傷的是之后寧靜的夜晚你腦際浮現出的種種畫面，是團聚時你最熟悉卻空著的那把椅子，是那張床上平整的床單和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還有心間時常會回響的親切的話語。

今年的清明節(jié)，天空飄起了紛紛的雨絲，這是第一個我沒有了父親的清明節(jié)?？傁雽Ω赣H說些什么，但是腦子里雖有萬千想法，卻總是沒法下筆?？粗挥晁軡竦臉淠?，我就在想，我是那棵樹，你是那些水，我知道你也在想我們，繼續(xù)給予我們無聲的滋養(yǎng)。轉眼又到了父親的百日忌，我反倒覺得父親壓根就沒有離開，而是更深地住進我們的心底。父親離開的那天上午，我正在藏馬山防火，得到父親已經送到醫(yī)院的消息，我匆匆前往，而父親已經無力再跟我們說些什么了。阿爾茲海默綜合征早已經讓父親變得詞不達意，但我卻可以時常感受到老人家根植于內心的那份對我們的愛意。前一段時間電視上常常會有這樣一組畫面，一位同樣患了阿爾茲海默綜合征的老父親，一邊往自己的衣兜里裝著餃子，一邊喃喃地說著他兒子最愛吃餃子了。這組鏡頭常常讓我潸然淚下，這感覺分明就是我自己的老父親。

父親留給我的東西有很多，我想我如果身上還有一些優(yōu)點的話，很大程度上是來自家庭的滋養(yǎng)和父輩的言傳身教。父親年少時趕上戰(zhàn)亂，不得不輟學自老家高密隨爺爺奶奶來青島謀生，一生敦厚誠懇的父親并不善于言談，但他卻用他自己始終如一的踐行教會了我善良、誠實、認真、守信用和愛勞動。父親的認真，有時候近乎刻板。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有一天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雨，而父親的工廠離我家怎么說也有兩三個小時步行的距離，所有的交通都中斷了，大家都沒辦法上班，而我的父親卻堅持步行去到工廠，只是跟單位上值班的同事說是由于下雨，他遲到了，單位也沒辦法生產，他又步行幾個小時回來。這件事情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凡事要對別人有個交代，做人要言而有信，這是一種沉重的骨子里的責任。以前到了冬天家里都沒有暖氣，都是靠生爐子取暖，起初都是那種燒散煤的爐子，后來條件好了一點，就開始燒蜂窩煤了，蜂窩煤爐晚上可以封住火，第二天接著燒。我們小時候這件事是由爸爸負責的，只記得我們家的爐子從來沒有滅過。有一次二舅到我家里來，順便問起我們家的爐子永遠也不滅的秘訣，爸爸回答說就是晚上不睡覺。誰說我的父親沒有幽默感呢？爸爸從小教會了我們勤勞，現在想一想，當我們晚上熟睡的時候，他還要起來做很多的事情。父母生養(yǎng)我們兄弟三人不易，男孩子能吃，那時候家里糧證的定量從來堅持不到月底，每天要蒸上八印鍋的一大鍋饅頭，這也是中學時代我放學后必做的“功課”。記得有一次改善生活，家里烙饸餅，媽媽搟餅爸爸掌鍋，我和弟弟在旁邊等著吃，待到餅烙完了也吃光了。二弟在門外練啞鈴，爸爸在灶上回頭說道“別練了，越練吃得越多”，這句話后來變成了家里時常的回味，每每帶給我許多歡樂。后來我到上海去讀大學，每個月都會收到爸爸寄來的生活費，還是媽媽告訴我爸爸在開工資的當天回家路上一定會去郵局寄錢給我。那時候爸爸媽媽的工資都不高，生活很緊張，拉扯我們兄弟三人并供我上大學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匯款單的旁邊有一個空白，可以寫上幾句留言，記得爸爸都會給我寫上“好好學習”“好好愛惜身體”之類的話，爸爸寫字的一撇一捺都是直的，一筆一畫絕不敷衍，就像它不會拐彎又一絲不茍的性格。我很后悔沒有把這些簡單真實的留言保存到現在，那該是多么珍貴的紀念啊！

父親是在我們兄弟三人的注視下安然離開的，我們請醫(yī)生幫我們拔去老人家身上所有的插管，他的呼吸漸漸地變緩，直至衰微，看著監(jiān)護儀上的曲線漸漸地拉成直線，我的手上感受著爸爸的體溫慢慢地降低，我知道我最敬愛的父親離我而去了。我常常會想起小時候過年，爸爸都會領著我和弟弟去商店，給每人買一套新衣服、一雙新鞋，還有那許多好吃的東西，這是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里我們最親切的懷念。幾年前，我也曾牽著爸爸的手去商店，這次是我?guī)ベI冬天的羽絨便服。上了年紀的爸爸緊緊地牽著我的手，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牽著父親的手上街，年邁的父親也愿意讓我牽著他走，他很滿足，我更滿足。我的兄弟們和其媳婦們以及父親的孫輩都極盡孝道，我的父親母親很欣慰地看到兒孫們成家立業(yè)和茁壯成長。我們長大了，父母就老了，爸爸走了，我常?；赝麃砺罚诱湎г谥苣┑臅r候去陪伴年過八旬的老母親的時光，我們常回憶父親，我和弟弟也會把手機里的視頻放給母親，那里有父親的音容，媽媽笑了，我們也便開心了。

轉眼父親離去已有百日，我常常想他老人家，想起許多場景和瞬間，想起許多溫暖和感動，思念微涼，卻也是溫熱地滋養(yǎng)。父親在我心里，我常常想他。

2018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