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髏紙牌

吳亞丁⁽¹⁾

離開家鄉(xiāng)很多年后的那個秋天，在北京漂泊奮斗的女孩漂漂突然接到鄉(xiāng)下父親的口訊，說外婆去世了。漂漂從小是外婆帶大的。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她一下子被擊倒了，整整病了半個月。一個月后，她失魂落魄地坐火車回家。寒冷的秋風里，外婆的新墳竟已長出細小的草尖。在外婆的墳邊，是母親的墳。她的母親24年前因生她難產去世而埋葬在這里，現在已雜草叢生。母親和外婆，生不能長相守，死后仍隔徑相望。老實而懦弱的父親后來娶了拖著兩個小女兒的繼母。而漂漂從上中學就逃離了家。之后，她已習慣獨自飄零。說起外婆，其實漂漂的心里是惦記著外婆的。她平時喜歡玩一種骷髏圖形紙牌，就是她外婆留給她的特別禮物。外婆曾經說，那副奇特的紙牌是做海員的外公從海外帶回的，是著名的吉卜賽紙牌。外婆覺得不吉利，因為全是嚇人的骷髏圖。但由于是外公的遺物，外婆便藏而珍之。后來傳給母親，母親卻喜歡?？上?，母親先外婆而去。現在，外婆也不在了。漂漂只有對著這副紙牌久久發(fā)呆，仿佛紙牌上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骷髏，能搖曳生姿，與她神秘低語。在北京的前些日子，她常常感覺不安，便用紙牌算命，疑有大難臨頭。誰知道出事的，竟然會是她最親的外婆？現在回到家里，父親漠然，繼母陌生，土屋清冷?，F在，天下再沒有一個溫暖的地方了。

在故鄉(xiāng)一周，她幾乎不出門玩。幼時女伴，早已嫁作他人婦。土屋家徒四壁，寒風四起。她寂寞地玩著紙牌，有意無意地一次次替自己算命，不免為前途擔心起來。她知道自己不適合再待在這個家里。沒有了母親的家，就不是自己的家。深夜，她偷偷擦著眼淚，決定再次離別家鄉(xiāng)。

父親的背佝僂著，他沉默良久。女兒從小就不怎么聽話。這個，他沒有辦法。他囁嚅地問：“你為什么又要走？”

漂漂說：“女兒大了，就該走了?！?/p>

他心里很是難過，不知道怎樣表達。就問：“難道家都留不住你嗎？”

漂漂裝作很漠然的樣子說：“假如我是只風箏，那根線不是還牽在你的手里嗎？”

父親愴然無語。目送女兒再次踏上漂泊之旅。

漂漂到了南方城市深圳。她有個同年出生的女同學叫珍子，在一家外企工作。兩個人很要好，珍子一直邀她來，最近更是熱情得不得了，似乎比漂漂自己還著急。兩個女孩一見面，珍子摟抱著漂漂，親昵地說：“漂漂啊，這座城市的政府正在招聘公務員，我替你報了個名！我瞧著你這么個機靈人兒，為什么只喜歡漂來泊去的？一定得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才能定住你的神哪。趕快把你的身份證、學歷證書和個人材料準備好?！逼牟辉谘桑赝渥影l(fā)呆。好在珍子又仗義又能干，不由分說，打開漂漂的旅行箱找到需要的東西，徑自在烈日下跑了幾天，終于辦好了手續(xù)，還幫她在市考試中心買了一套復習資料。只是，漂漂正給外婆服喪，哪有心思看書？漂漂客居在珍子家里。坐在客廳里，只不停玩那副一直帶在身邊的紙牌。珍子從沒看過那樣奇特而恐怖的紙牌，每一張都畫著骷髏，很是駭人。

珍子看不順眼，就想先給一個下馬威。她警告說：“漂漂你別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玩這該死的紙牌好不好？世上哪有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我告訴你！雖然你聰明，但這個該死的城市競爭激烈著哩！知道古人怎么說的嗎？不成功，便成仁??！”

“你別詆毀我的紙牌，它珍貴著哪。”漂漂抗議說。漂漂并不想參加考試。在她看來，不管去到何處，自己總是命途多舛。她慢騰騰地在珍子的破茶幾上洗牌。可以看得出來，她很愛惜那副紙牌。“成功有什么用？”她眼皮也不抬地說，“再說也不是每個人都想成功的啊。”氣得珍子罵道：“你這個沒出息的家伙！哪有女孩子這樣說話的？”漂漂倔強地回嘴道：“我愛怎樣說話便怎樣說話?！闭渥右娝恢v理，便生氣了。她實在不明白，這個奇怪的女伴，為什么獨獨愛耍那些骷髏頭？漂漂也不多加理會她，獨自埋首侍弄心愛的紙牌。

沒多時，漂漂忽地咧嘴笑了。

珍子問她笑什么。她神秘地問：“珍姐，告訴我，為什么急著催我來深圳？”

“我急著催你來？”珍子吃驚地說。

漂漂目光飄忽，只是問：“說啊，說出來啊。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聽到“見不得”人三個字，珍子臉色霎時間紅了。就說：“呸！我能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漂漂要挾道：“你要不說，那我說啦！”

珍子不自然地說：“你能說什么？”

漂漂故作神秘地小聲問：“你是不是才跟一個男人吹了？”珍子很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漂漂微笑著說：“你忘啦，我能掐會算啊?！闭f罷揚了揚骷髏紙牌。

珍子當然不相信，她想，哼，她不過是瞎猜的，就說哪有的事啊。漂漂笑吟吟地說：“我就知道，珍姐是想我來陪你解悶嘛。”一席話，把珍子說得臉上發(fā)熱，便來堵她的嘴。漂漂親昵地擁著她勸道：“珍姐，你也別太在意了啊。人總會失戀的嘛，除非你不談戀愛。既然失戀了嘛，總得有個人來安慰安慰是不是啊，不然怎么活下去？”她嬉皮笑臉地說著，珍子臉上就掛不住了，來揪漂漂的長發(fā)，喊道：“死女仔，你這是算什么命？只是借著法子來整我。來深圳住我的吃我的，不謝我還不說，竟敢取笑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