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激揚文字 作者:伊沙 著


英倫詩旅

顆沙中看出一個世界,

一朵花里看出一座天堂,

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把永恒在一剎那間收藏。

——[英]威廉·布萊克

此行緣起非常之早。

2005年5月25日——我之所以能夠如此準確地記住這一天,是因為它是我記憶中的好日子:在這天中午睡午覺的時候,我一連接到兩個電話,全都是好事。其中一個電話是一家海外出版公司的女老總打來的,要一次收購我的三部長篇小說(其中一部尚在寫作之中),另一個是當時的一位朋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打來的:說澳大利亞翻譯家西敏接到英國一個詩歌節(jié)的信,信中說想邀請我去英國參加他們的活動,西敏正設(shè)法與我取得聯(lián)系。

很快我便收到了西敏本人的郵件,信中說:英國曼徹斯特詩歌節(jié)欲邀請我和他參加他們的活動,今年或明年,問我是否可行?我的回答是肯定的。西敏說他今年的工作已經(jīng)排滿了,那就明年吧。結(jié)果到了“明年”——2006年卻沒了消息,東方不亮西方亮,西敏在2006年底帶給我的好消息是來自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的——這個邀請讓我在2007年夏天獨自一人成行了。一晃到了2007年底,英國那邊又有了消息,很快正式的邀請函也寄到了,是向我們兩人同時發(fā)出的,邀請我倆參加在2008年11月7-9日舉行的第20屆奧爾德堡國際詩歌節(jié)。

拿到邀請信,我才知道是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而不是什么“曼徹斯特詩歌節(jié)”,而西敏兄還糊涂著呢!他要再過幾個月方才恍然大悟:我們將要參加的詩歌節(jié)跟曼徹斯特沒關(guān)系!至于他腦海里怎么蹦出了一個曼徹斯特,他也講不清楚。

西敏真是我的福星!

實際情況是:此次英倫之行、去年荷蘭之旅、以及我的頭一個正式的英譯本詩集在英國的出版……所有這些好事的緣起都要歸到西敏這里。2003年,我們在中國的西北相遇相識,我送給他新鮮出爐的《伊沙詩選》(青海人民版);2004年,他選譯了其中的10首詩并掛在由他擔任編輯的國際詩歌網(wǎng)上——我的上述好事便是由此而起,由西敏所譯的這十首詩而起!

聽說,英國的簽證是最難拿到的(比美國還難拿)——當然,這是對持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的中國公民而言。那么,我究竟要簽幾次證才能到達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呢?

英國駐華大使館所轄的簽證中心位于東直門的東方銀座大廈上,我在兩個月中兩赴北京三次進過那座樓,兩次正式遞交申請材料,一次拒簽,一次獲簽。那種疙里疙瘩七上八下的感覺一直延續(xù)到倫敦希思羅機場五號航站樓的入關(guān)處,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小姐看了我的護照問我:先生,為什么曾遭拒簽?我用幼稚的英語回答:詩歌節(jié)要付我兩百英鎊,簽證官認為這不對。制服小姐讓我坐在英國境外的一張椅子上等待,她要去打一個電話——我不知道她是要給英國駐華大使館打還是給英國詩歌基金會或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打,只好老實等待,聽天由命。還好,在五分鐘漫長的等待過后,制服小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喊我過來,舉起大印,在護照上狠狠地蓋了一下,然后說:謝謝!再見!

真不容易——我是說:不論是作為一名中國公民還是一名中國詩人。過去是“這邊”不讓出,現(xiàn)在是“那邊”不讓進,東方亮了西方不亮。身為一名中國公民,我該承擔別人對我所持護照的傲慢與偏見;作為一名其志也大的中國詩人,我應(yīng)當承擔得更多——對我來說,這毫無問題,早已想通,老子認了!

盡管此行,我比四年前申請赴美遭拒簽的那一次想去得多:這是英國歷史最悠久的國際性的詩歌節(jié)不說,對我個人來說具有突破意義的英譯本詩集將在這個節(jié)上首發(fā)!還有便是:主人的熱情讓我感動,尤其是到后來,他們執(zhí)著地提出:如果我最終未能拿到簽證而無法成行,他們想讓我以網(wǎng)上視頻的方式“參加”這屆詩歌節(jié),朗誦我的詩!

這近乎悲壯了!

五年之中,我最大的變化是成功地減了肥,但在倫敦希思羅機場五號航站樓的出口處,西敏還是一眼便認出我來——他提前兩天經(jīng)過22小時的殘酷飛行先到英國就是為了接我!西敏還像五年前那樣高,略微老相了點,但卻老得很有味道,反倒讓五年前留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形象顯得有點生澀,那一個像博士,這一個像翻譯家。西敏大我五歲,是1961年生人,他后來兩次十分自然地說自己屬牛,說得我直想樂:漢學家很難說是“老外”,他們的一部分意識與思維已經(jīng)中國化了……

西敏的身后站著詩歌節(jié)的女司機,與我握手寒暄,她說經(jīng)過兩天剛跟西敏先生混熟了,但是一聽他跟我講中文,又令她感到很陌生——從此開始的兩個多小時里,她的這份陌生感只會加劇。因為從希思羅機場到奧爾德堡的高速公路上,西敏跟我說了一路中文。

譯者深知作者心——因為原本就同此一心,一上車西敏便說:書出來了!說著便從座位上操起一本給我看——我的第一個在國外正式出版的英譯本就在眼前(西敏帶著它來接我)!說實在的:我真想親它兩口!西敏說他很喜歡這個封面——布拉達克西書社的主編很喜歡英籍華裔畫家盛奇的作品,向我提供了幾張讓我選定,我選擇了目前這張相對平和不事張揚的《紅喇叭》,因為覺得與書名《餓死詩人》(定此書名是西敏的主意)很合,可謂是:蕓蕓眾生,餓死詩人!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記得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家中翻箱倒柜大動干戈地將自己1988年正式創(chuàng)作以來的數(shù)千首詩全都找出重讀一遍,重點是那些從未發(fā)表或出版的篇目,并從中精選出適合翻譯的300首發(fā)給西敏,西敏與另一位譯者陶乃侃(他是中國大陸出去的華裔)最終譯成了120首,其中118首構(gòu)成了手中的這本書。他倆用半年的時間就譯成了,應(yīng)該算快的;而布拉達克西書社在其網(wǎng)頁上將本書的封面連同我的照片和評介文字掛了快一年了,所以讓我覺得久。

我手摸英文版的《餓死詩人》光滑的封面跟西敏說話,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仿佛任何話題都會讓我們興奮得說個沒夠!

車內(nèi)飛揚著中文,車外的天空已經(jīng)全黑(這里的天黑時間是四點半),再加上又是在全球都一模一樣的高速公路上疾馳,讓我懷疑是否到了國外,只是迎面而來的車流在黑暗中形成的璀璨的“燈流”,是我在國內(nèi)沒有見到過的……

汽車繞過一大片燈火,女司機說:這便是伊普斯威奇——我馬上反應(yīng)出這是距奧爾德堡距離最近的較大的城市了,在普通的英國地圖上,是沒有奧爾德堡的。女司機介紹說:伊普斯威奇的足球隊不錯,在1978年獲得過英格蘭頂級聯(lián)賽冠軍(那時候還不叫“英超”)。開過伊市之后,她將車停靠路邊,用手機發(fā)了一個短信,發(fā)完后再繼續(xù)開車上路。

車子向前開去,女司機的手機上回過來一條短信——是詩歌節(jié)主任內(nèi)奧米·佳法女士發(fā)過來的:她說她簡直不相信我即將到達這事兒是真的!來之前,西敏曾在電子郵件中告訴我:我初遭拒簽讓主辦方很是沮喪,再簽成功則令他們非常振奮——當時我以為這更多說出的是西敏本人的心情,現(xiàn)在全信了!

說到便到了,車子穿過空無一人的小鎮(zhèn),停在白獅酒店門前——我在英國旅游網(wǎng)上已經(jīng)查到了即將下榻的該酒店,看過它的玉照,所以一點都不覺其陌生,反而還有幾分親切!女司機在說吃晚飯的事,我說我現(xiàn)在最需要的不是晚飯,而是抽一支煙——這本來不是什么難事,但因為我的打火機在首都機場出關(guān)安檢時被搜走了……

我們仨在酒店門前合影留念,用女司機的手機。就在一百米外的黑暗中,便是北海的濤聲——此處有詩,在此不表。

女司機走了,西敏帶我走進酒店辦理入住手續(xù),他提前兩天來,對這里的一切已經(jīng)相當熟悉。他住28號,我住34號,我剛在房間放下行李洗了把臉,西敏便來告訴我說:大老板打電話來,說馬上就到酒店門口,她說她要陪你抽支煙,然后帶我們?nèi)コ酝盹垺?/p>

幾分鐘后,我們便在酒店門口見到了熱情洋溢的“大老板”——詩歌節(jié)主任內(nèi)奧米·佳法女士,竟是一個美人兒!令我想起鹿特丹詩歌節(jié)的兩位策劃:帥哥安科爾和美人曼娜——在這些遙遠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角,喜歡我詩的都是一些美麗的人兒,叫我說什么呢?本來嘛!

內(nèi)奧米為我點燃一支煙——是我到達英國之后的第一支煙,但卻沒有抽出滋味,因為忙于寒暄。主人忙于了解我在飲食方面有何忌口有何講究,我的“我又不是穆斯林”的回答讓她樂了,聽她說詩歌節(jié)請到的某詩人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要吃全素,搞得他們有點頭疼……

抽完一支煙,內(nèi)奧米開車帶我們?nèi)ゲ贿h處一座叫作“詩人之家”的小樓中,幾分鐘便到了。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詩人,專門聘請的廚娘已經(jīng)做好了飯,廚娘用漢語的“你好”跟我打招呼,廚娘說了兩種飯菜的名字讓我挑選,我只聽懂了雞肉和米飯便要了,她將米飯和雞肉盛在一個大盤里——這種吃法有點像中國的蓋澆飯,雞肉中加了些橄欖但并無奶油之類的怪味道,所以我還能接受,喝的是意大利牌子的啤酒。

大家圍坐在一張長桌邊吃飯,有一男一女兩位美國詩人,他們是一對夫妻,有一位來自蘇格蘭的英國男詩人,有一位伊朗裔的英國女詩人,還有這項詩歌節(jié)的創(chuàng)辦人和老主任,他也是個詩人,剛剛參加完一場朗誦,詩歌節(jié)的節(jié)目已經(jīng)于今日白天開始了……伊朗裔的女詩人咪咪·科哈瓦提聽內(nèi)奧米說我抽煙,便邀請我到門外去抽一支。老太太1944年出生于德黑蘭,十幾歲便隨家庭移居到英國,現(xiàn)住在倫敦,母語波斯語只會說不會寫,她受的是完整的英式教育,自然是用英語寫作的,得過前進詩歌獎,還進過艾略特獎的決選名單。抽著煙,她問我是否認識畢飛宇,我確定她說的是中國作家畢飛宇后,說不認識,但我知道他,上個月在我母校北師大開會時見到過,就在電梯里。她說她在美國見過他,如果我再能見到他的話,替她問候他——那我就在這里替她問候了!

抽完一支煙,我們又回到了屋里,大家聊得很熱烈,但困意卻不斷地朝我襲來,我偷眼看了一下我那在下機之前已經(jīng)調(diào)成格林威治時間的手表:晚上九點,相當于北京時間凌晨五點——難怪!這本是我睡得最香的時刻!耐著性子又坐了一會,我和西敏便告辭了,老主任親自開車將我們送回白獅酒店。

上二樓經(jīng)過西敏所住的28號時我小停了一下,主要是向他發(fā)出一個請求:能否將他手中帶去接我的那本英文版的《餓死詩人》借我一夜?讓我好好欣賞一下!他手里僅此一本,他作為譯者領(lǐng)到的樣書已經(jīng)被他從鎮(zhèn)上的郵局寄回到澳大利亞去了。他滿足了我的請求,將書鄭重地交給我。我抱著書歡天喜地地回到了我的34號!

回到房間我卻沒有立刻睡覺,用酒店供應(yīng)的咖啡袋沖的一杯咖啡不會影響我的睡意,都是這本詩集給鬧得!我沒法不想起我在14年前所出的那本中文版的《餓死詩人》(那正是我正式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那一本是從六年的詩中精選而出,這一本是從二十一年的詩中精譯而成,我沒法不回想自己走過的歷程……

后來,我摟著自己的詩集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正如我在幾天前完成的《詩之堡》一詩中所寫到的:

海鷗的叫聲喚醒我

起床下地撲向窗欞

提起窗梁探出頭去

卻見一樹烏鴉

我迅速起床,獨自一人遛出酒店,大步流星地撲向北?!?/p>

沿著海邊轉(zhuǎn)了一小時回來,與西敏在酒店的餐廳共進早餐。餐廳里很空,沒什么人來吃,更不見一個詩人。由于今日白天詩歌節(jié)無活動,我和西敏打算做一天“驢友”,早餐后便出發(fā)了。出門后沿著濱海路一直向著鎮(zhèn)中心的南面走,我們冒著零星小雨來到奧爾德堡書店,在書架上看了看:還沒有我的書。西敏說:布拉達克西書社已經(jīng)發(fā)來幾十本到這里。離開時我才注意到店外櫥窗里擺放的是威廉·布萊克的精裝詩集,格外惹眼,看來我在“細讀”單元中選擇布萊克的詩真是選對了!這時候,我們正好碰到伊朗裔的女詩人咪咪·科哈瓦提,西敏提議到前面一家挺好的咖啡館去喝一杯,她說對不起她還有事:她報名參加了詩歌節(jié)的“工作坊”,活動在十點鐘開始。這個詩歌節(jié)的“工作坊”是干嗎的?我始終沒有搞懂。只記得鹿特丹詩歌節(jié)的“工作坊”是“翻譯工作坊”,便覺得自己玩不了,“細讀”還是他們通過西敏向我轉(zhuǎn)達了期待的意思,我才決定參加的。書店和不遠處基金會辦公室的櫥窗中還掛出了“詩傳單”,出席詩歌節(jié)的每個詩人都有一首短詩被制作成這樣的“傳單”,我的是《生逢毛時代》:

我無法選擇自己

肚臍眼的模樣

并要求它

不要生得這么丑

我也不想老是

把肚臍眼里的

藏污納垢翻出來

展覽給人看

這完全是他們的選擇——我也甚覺滿意:它像是一則宣言,滿含著一個中國詩人的尊嚴!既有中國的,又有詩人的!

在溫暖如春的咖啡館里喝了一杯之后,我們倆繼續(xù)上路,到小鎮(zhèn)的各處去轉(zhuǎn)。中午時分,我們剛好走到“詩人之家”吃午餐——奇怪的是:還有米飯,我就又吃了一頓雞肉米飯。還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與早餐時的情景相似,仍然不見其他詩人!西敏說:難道詩人們都不食人間煙火嗎?飯后,我們走回白獅酒店休息。我素有午覺癖,三點鐘時,正睡得香,西敏來敲我的門,說:這個英國,四點半天就黑了,我們利用天黑前的時間再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吧!

這一次我們向北走,走了一段路,便看見海灘上擺放著一個黑乎乎的玩藝,有人在其進前拍照留念,西敏說:那是已故的英國著名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頓的紀念鋼雕——哦!我一下想起來了:來之前我在網(wǎng)上搜奧爾德堡的信息時搜到過此人:他于1948年創(chuàng)辦了奧爾德堡音樂節(jié),如今已經(jīng)61屆了,是世界頂級的音樂節(jié)之一,古典音樂的發(fā)燒友懂得:奧爾德堡音樂節(jié)是他們要收藏的版本。布里頓還是個同性戀者,于1968年在本地去世。哦!一個舉辦了61屆的國際音樂節(jié)和一個舉辦了20屆的國際詩歌節(jié),恰好組成了一對翅膀,讓這個地圖上沒有的小鎮(zhèn)飛向了世界……

鋼雕像貝殼,又像留聲機的喇叭,用鏤空的手法留下了布里頓的一句話——西敏給我翻了:說得很牛B,可惜我忘了。

在鋼雕前互拍了兩張照,我們便離開了那里,向著遠處的一座美麗的村莊進發(fā),走到半路,感覺天色漸暗,天邊已是黃昏景色,怕天黑走不回來,便從另一條鄉(xiāng)間小路折返回去……

六點鐘,在“詩人之家”吃晚餐時總算見到了兩位詩人:一位老先生、一位長得有點男孩子氣的姑娘。老先生聽說我從北京飛來,便說自己十天前還在北京,我問他是否受邀去參加某項詩歌活動,他說不是,他是作為游客自己去玩的。他問我對北京熟悉嗎?西敏說我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他說北京的樓蓋得太西方化了——我沒有這種感覺,也就沒說什么。

飯后我們一起去參加詩歌節(jié)的活動:也沒什么開幕式,各項活動就此全面展開,有一個聽起來挺有意思的“家庭朗誦”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了,我們便去了七點多鐘在皮特·皮爾斯畫廊舉行的“細讀”活動,主講人叫克里夫·杰姆斯,是出生于澳大利亞的英國詩人,算是西敏的老鄉(xiāng)。畫廊里來了40多名觀眾,從十分正式的穿著上看,倒像是他們要登臺似的——我覺得這一點十分可愛!杰姆斯在講一首詩——與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是:他竟然把“細讀”搞得十分幽默,畫廊里不時響起觀眾的笑聲……十五分鐘的“細讀”很快便結(jié)束了。

退場時有人走到我面前來打招呼,用漢語叫著我的名字,我定睛一看:是一張亞洲面孔的中年人(畫廊里也就我們兩張亞洲面孔),他一定是看了詩歌節(jié)的幾種宣傳資料,才知道我的,他自我介紹說他叫孟元勃,是個畫家,是德國出生的華裔,現(xiàn)在住在愛丁堡,他太太是位英國女詩人,他是專程陪太太來聽詩的,我們寒暄一番,便道再見。

退場后我們隨著人流來到同一條街上的銀禧廳——這個能夠容納三百人的廳是需要買票入場的,每張票價14英鎊。我和西敏作為受邀者都發(fā)有胸牌,憑胸牌可以免票進入詩歌節(jié)的各個活動場地。我想起來之前,詩歌節(jié)的組織者曾發(fā)給我一張節(jié)目表,問你希望觀摩哪些節(jié)目,為的是最大限度的將座位留給買票入場的觀眾。我和西敏在靠后較高的座位上落座,眼見整個大廳很快便坐滿了。

此處的主持人是詩歌節(jié)主任內(nèi)奧米女士,她介紹了今晚前半場朗誦的兩位詩人——正好是昨晚剛到時在“詩人之家”見到過的兩位:蘇格蘭詩人格瑞·卡姆布瑞格和伊朗裔的咪咪·科哈瓦提。接著便是兩位相繼登臺朗誦,每人25分鐘。由于沒有大屏幕出字幕,我比去年夏天在鹿特丹時更像個聾子,只能純看人家的表演了,到后來竟然酣然入睡!直到中場休息方才醒來,鄰座上的西敏很知道照顧我,說別聽下半場了,回酒店休息。離開前,我們跟“主人”內(nèi)奧米打了個招呼,我趁機將我從中國帶來的禮物送給她——是一個十分精巧的秦代銅車馬的模型,她問我可以打開嗎?我說當然可以了。打開看過之后她顯出很喜歡的樣子,說她很愛騎馬……

離開時我和西敏還在門廳的“詩人墻”前留了影,那上面貼滿了所有受邀者的照片。

走在回白獅酒店的夜路上,路燈下西敏點評道:蘇格蘭詩人的朗誦有口音;咪咪的詩太甜了,寫的是愛情,用的是古波斯的一種傳統(tǒng)詩體,還是押韻的……

回到房間我便睡了——看來時差還沒有完全倒過來。

又是海鷗的叫聲將我喚醒,又是窗外晨曦中濕漉漉的景色——但我深深地知道:今天不似昨日,因為今天是我的朗誦日。

11月8日——從三、四個月前我在詩歌基金會的官方網(wǎng)站上看到節(jié)目表的那一天起,這個日子就在我心里種下了,那時候簽證還沒影兒呢!我后來遇挫愈奮地再次去申請簽證,就是為了通向今天!

早餐時的情景也和昨天不同:人很多,有多位詩人在此就餐,其中一位很招人,詩人們都紛紛起身過去跟他打招呼,我覺得他有點面熟,想起《詩報》上有他的專訪:此人可是今年英國詩壇乃至世界詩壇的“明星”:T.S.艾略特詩歌獎與前進詩歌獎的雙獎獲得者,就這兩項重要的詩歌獎他都不是首次拿,名叫格奧格·斯茲爾特斯,我記得中國的媒體上也有關(guān)于他的報道……

早餐后,我和西敏到詩歌節(jié)辦公室報賬領(lǐng)錢。我的往返機票是由主辦方提供的電子客票,不過錢,我報的是西安至北京的往返路費和簽證費,除此我還領(lǐng)到了250英鎊的勞務(wù)費——正是在邀請函上寫明的這250英鎊,叫我差點來不了!簽證官認為這構(gòu)成了一種非法雇傭關(guān)系,是他自己忽略了詩歌基金會乃非營利組織。

領(lǐng)了錢,我們便去同一條街上那家挺好的咖啡館“喝一杯”。然后到銀禧廳去聽十點多鐘開始的朗誦——今天和昨日不同:星期六,全天都有活動,節(jié)目表上密密麻麻排得滿滿的,是三天詩歌節(jié)里最重要的一天,我們將在今晚朗誦的最后一個出場——由此便可看出主辦方對我們這個節(jié)目所寄予的希望。經(jīng)過銀禧廳一側(cè)的停車場,見一輛有點眼熟的小車的門開著,透過窗玻璃正看見詩歌節(jié)的內(nèi)奧米主任正在車內(nèi)念稿子——她一定是在為今天的主持做著準備,看見我們,示意一下,繼續(xù)準備……

果然還是內(nèi)奧米主持,她介紹了上半場出場的兩位詩人。首先出場的是一位叫做提法妮·阿特金松的高佻美女,從小冊子上的簡介上看:她1972年出生于柏林,生在軍人家庭,1993年后移居到威爾士,在威爾士大學任職。她2006年出版的處女集為她贏得了杰伍德·奧爾德堡第一本詩集獎——每年一屆的此獎的頒發(fā)也是本詩歌節(jié)的一項內(nèi)容。她開始朗誦,每首詩前需要講很多話,努力把觀眾逗樂,觀眾也就樂了。她在一首詩中忽然喊出一聲“fuck!”,令我我感到十分突兀,西敏的現(xiàn)場小聲評點是:不自然。第二個出場的是愛爾蘭詩人丹尼斯·奧·德瑞斯考爾,他生于1954年,已經(jīng)出版過八本詩集,我感覺他像是一個實力詩人,果然,西敏也喜歡他,說他的詩寫得比較好,加上愛爾蘭人講的英語很好聽,朗誦起來有優(yōu)勢。

中場休息我收獲頗豐:內(nèi)奧米提了兩袋共12本英譯本的《餓死詩人》給我——那是布拉達克西書社轉(zhuǎn)給我的樣書;我看到英語世界頗居權(quán)威性的《現(xiàn)代譯詩》雜志上刊登了我五首詩作,便自己掏了9鎊買下一本;我從大廳邊門去上洗手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男洗手間里貼滿了“詩傳單”,叫人邊小便邊讀詩,我的《生逢毛時代》被貼在男洗手間的門上;在門廳的小賣部,西敏買了一杯桔汁給我,畫家孟元勃過來跟我們交談,并將其太太介紹給我們認識……

下半場的朗誦者是昨晚在“詩人之家”見到過的去過北京的老先生,基金會出的《詩報》和詩歌節(jié)印的小冊子上都沒有他的采訪或介紹,西敏說他是頂替另外一位老詩人來的——那位老詩人臨時因健康原因而無法到會。與昨晚所見迥異:出現(xiàn)在臺上的老先生一下子變得話多而幽默,還是西方詩人的老一套玩法,在讀每首詩之前都要插科打諢地說上很多話,都是一些故作幽默取悅觀眾的廢話,詩到未必是幽默的……由于全能聽懂,西敏的反感比我更甚,他質(zhì)疑道:難道觀眾真的喜歡這種詩嗎?一個老男人喜歡上了一個小女人,諸如此類的人生煩惱……

終于結(jié)束了。

西敏建議:不要去“詩人之家”吃那一成不變的雞肉米飯了,回白獅酒店去吃。我堅決贊同,說最好吃點帶有本地特色的東西。結(jié)果我們都點了魚——百分之百都是從北海里打撈起來的新鮮魚,只是做法不同而已。我的那份配有薯條、扁豆、沙拉醬,味道相當好,我們還要了本地盛產(chǎn)的蘋果酒,想不到的是:這種酒竟然很厲害,只喝了一小瓶,我已經(jīng)面紅耳赤地有了幾分醉意……這頓飯是我在此次英倫之行中吃得最滿意的一頓飯!飯后是我結(jié)的賬,兩個人帶小費,40英鎊,貴是貴了點,但是很值。飯后,西敏要去聽一位英國詩人同時也是英-法語的翻譯家的一個關(guān)于翻譯的講座,我說我什么也不聽了(反正聽也聽不懂),回去好好睡一覺,然后為晚上的節(jié)目好好準備一番……

回到28號,我一覺睡到四點鐘,起來后沐浴、更衣,將晚上要朗誦的詩的中文部分一一找出來——今晚要朗誦的篇目是這么定下來的,我來之前選了20首,交給西敏定,讓他從英譯文的好壞以及讀者的接收考慮,他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考慮,剛才在與我共進午餐時,一口氣給我報出了十首詩名,連順序都排定了……我將原文找齊后,又逐首默念了一遍,一切搞定之后,我給西敏所住的34號打電話,他在,邀我過去坐坐。

在這座濱臨北海始建于1563年的古老的小酒店里,我們住得很舒適,如果說我的房間像春天般溫暖,那么西敏的房間則像夏天般火熱——原因是這里的暖氣片是可以調(diào)節(jié)的,他將溫度調(diào)至最高,調(diào)到了可以穿襯衣的溫度,他畢竟是從南半球的澳大利亞飛來的,那里正是盛夏酷暑,日最高溫攝氏40多度……

我問他午后那個關(guān)于翻譯的講座如何,他說令人失望,又是插科打諢,一點實在的內(nèi)容都沒有。之后,我們便聊起晚上我們自己的節(jié)目,我發(fā)現(xiàn)他也是在做準備,便說我念錯了都沒關(guān)系,主要是把情緒傳達給觀眾就可以了,關(guān)鍵在你,你可以讀得慢一點,讓他們把詩的內(nèi)容聽清楚。他說沒問題。

六點鐘我們?nèi)ァ霸娙酥摇背酝盹垼绮统缘煤茫沂裁炊疾幌氤?,只要了一小瓶意大利啤酒。餐桌邊坐著三位年輕的女詩人,顯得氣氛都不一樣。其中一位就是吃素的那個,她是今年杰伍德·奧爾德堡第一本詩集獎得主,吃素者總是愛宣講吃素的好處,她吃的可真是“大素”:雞蛋、牛奶也不進,但卻喝酒,還說自己特能吃辣,顯然不是皈依了佛教。我跟她講了“食不過午”的好處,她聽得很是專心,估計回去就照辦。她人很瘦,頭上戴了一朵小黃花。

七點鐘我們到達了銀禧廳,先到舞臺上賣書處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了我的詩集已經(jīng)碼了兩堆在那里,然后照規(guī)矩坐在了頭一排,與今晚的另外兩位朗誦者坐在一起。出版我詩集的布拉達克西書社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當面交給我四百英鎊的前期稿酬,并讓我在一個接收單據(jù)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內(nèi)奧米很可愛,她過來剛要跟我說什么,一看到我們正在接洽錢的事,便一聲驚呼:哦,錢!然后馬上回避。辦完手續(xù),布拉達克西的人說:去年詩歌節(jié),他們在此首發(fā)了詩集的一位黎巴嫩老詩人很會朗誦,大受觀眾的歡迎。我明白他的意思,心說:您就瞧好吧!

今晚第一個上臺朗誦的是坐在我左邊的英國男詩人,他同時還是英-法語的翻譯家——西敏午餐后就是去聽他的講座。從簡歷上看,他得過前進詩歌獎,還是英國一家著名文學刊物的編輯,但我感覺他并不是一個真正自信的詩人。內(nèi)奧米在臺上介紹他和另一位美國女詩人時,他老沖那個美國女詩人看,還扮鬼臉,好像他承受不起主持人的溢美之詞似的。上臺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從西服內(nèi)兜里取出一個扁扁的金屬酒盒,擰開蓋子,喝上一口,然后將酒盒擱在放水杯的桌子上,清清嗓子開始說話,照例是每首詩前都要說上很長的一串故作幽默的廢話,然后開始念詩,西敏說又是老男人愛上小女人的煩惱。我剛想到:他肯定不會忘記酒盒這道具——果不其然,他就自己找過去了,再喝上一點酒,接著瞎侃、念詩,其實他的詩一點都不幽默,就靠這點小動作和詩前的玩笑,逗觀眾一樂了。他在另一方面倒是挺霸道的,那就是對時間的侵占,到最后我看了一下表:他超時了有十五分鐘。下臺時他自然不會忘記帶走他的道具——那個酒盒一定陪他到過很多朗誦會……

第二個上臺朗誦的是坐在西敏右邊的美國女詩人芭芭拉·哈姆貝——她是我在抵達當晚就在“詩人之家”見過的那對美國夫妻詩人中的女方。從簡歷上看,她出生于新奧爾良,卻是在火奴魯魯長大,現(xiàn)任教于佛羅里達州立大學,她的詩人丈夫叫做大衛(wèi)·科比。我感覺她女人味不足,有點中性,是個典型的女知識分子,叫人不由得不敬而遠之。她那冗長的詩體在本屆詩歌節(jié)上有一定的代表性,尤其是她的最后一首詩:幾百行,寫的還是日常生活——讓我不免起疑:這是什么樣的詩呀?我想起中國的“第三代”在上世紀80年代寫的那種“生活流”——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天生“丑陋”的詩體,屬于口語寫作比較初級的階段和比較低級的一類。她朗誦完下臺坐到座位上之后,隔著西敏,我伸頭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詩集,想看清楚她這種詩是如何排列的——分行還是不分行?如何分行?但是晚了,她合上了。

中場休息。

半小時的時間我需要做三件事:喝水、抽煙、入廁??紤]到門廳買飲料的小賣部前的小長隊,只好取消第一項——我想:我等上了臺,去喝專為朗誦者準備的水吧。上完廁所,我到邊門外抽煙,見到伊朗裔的咪咪和德國生的提法妮,后者跟一個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在一起,很是親昵……

抽完兩支煙,我回到場內(nèi)自己的座位上,將準備朗誦的詩稿和詩集拿出來,這時,孟元勃忽然浮現(xiàn)在我面前,用很激動的口吻說:伊沙,這是最好的觀眾!最可愛的觀眾!你不感到激動嗎?你要為他們朗誦!我說:我為你和西敏朗誦,只有你倆聽得懂中文,我會好好享受這個時刻!他拍了我一下,就到后面去了。

舞臺上的格局變了,增加了兩把椅子——那自然是為我和西敏準備的。我倆提前上臺就座,都到這會兒了,都到舞臺上了,我聽見內(nèi)奧米還在問西敏:伊沙喜歡朗誦嗎?西敏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內(nèi)奧米聽罷很高興。

時間到了,全場頃刻間便安靜下來。

我想另起一節(jié)來寫我們的朗誦。

既是出于心理上的需要,又符合文章結(jié)構(gòu)的均衡。

主持人內(nèi)奧米再度上臺,專門介紹我,她的話與她在《現(xiàn)代譯詩》雜志上所寫的一篇短文中的話大同小異——文中是這么寫的:“我們于2004年首度發(fā)現(xiàn)他那驚世駭俗的作品(在“國際詩歌網(wǎng)”上),感到非常震驚,立即被他那出乎文化意料的詩作給迷住了。四年之中,在向布拉達克西書社做出一個成功的推介之后,奧爾德堡將舉行伊沙在英國的首次朗誦——他將在他的澳大利亞翻譯家西敏的陪同下——并且發(fā)布他在中國境外的首部英文出版物?!?/p>

在內(nèi)奧米作介紹的時候,坐在椅子上的我得暇望了一眼臺下黑壓壓的觀眾——孟元勃所說的“最好的”、“最可愛”的觀眾!該廳能坐下三百人,其中二百五十人是買票入場的普通觀眾,今晚三位詩人朗誦的票價是14英鎊,現(xiàn)在他們滿懷好奇滿含期待地望著我——望著詩歌節(jié)二十年來所請到的第一位中國詩人,也是第一位漢語詩人……

接著是西敏講話,他首先講到了我詩集的翻譯,特別感謝另外一位遠在澳洲的譯者陶乃侃先生。他還講到了我的簽證問題,臺下的觀眾笑了——對他們來說,包括英聯(lián)邦和歐共體國家的公民而言,簽證也能成為問題?確實是可笑的!

然后朗誦便開始了。

這種形式包含了內(nèi)奧米、西敏和我三人的意見:西敏先用英語報出詩名——譬如《車過黃河》:"Crossing the Yellow River";然后再說上一兩句導讀語——譬如:黃河是中國人心目中的“母親河”,相當于泰晤士河之于英國人;再然后,便是我的中文母語朗誦;最后是西敏的英語譯文朗誦。以此類推。

西敏很會選詩排序,讓《車過黃河》打頭無疑是高招,這既是詩集中我最早的一首詩,也是我最具標志性的一首詩(此時此刻我無從知道:就在同一天晚上,在遙遠的祖國,該詩當選了深圳《晶報》評選的“30年30首詩”,后來又被影響更巨的新浪網(wǎng)讀書頻道評定為改革三十年十大“流行詩歌”),事實上這首詩在2004年昆明舉行的“中國-北歐詩歌周”的朗誦中已在異國同行面前經(jīng)受過檢驗,瑞典著名詩人斯蒂格嘎嘎的笑聲猶在耳際!這一次,當我讀完中文原作的時候,只聽臺下觀眾中喊出了一聲漢語的“好!”——很像是京劇觀眾的吆喝聲,那一定是孟元勃喊出的,臺下的觀眾都笑了——輪到他們真正的為詩而發(fā)笑,是在西敏朗誦英譯文的時候,在《車過黃河》的尾聲,他們這一笑,我心里已經(jīng)有底了。

緊接著上《結(jié)結(jié)巴巴》也是很對的——這首曾在去年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的開幕朗誦中大放異彩,也是我最有把握的一首,今晚的情況是:我朗誦中文的時候,觀眾就笑了,因為結(jié)巴,仿佛RAP。西敏朗誦英文的時候,他們就笑得更厲害了,搞得我也偷偷想樂,因為西敏對結(jié)巴的翻譯和模擬都很到位,朗誦起來比我更結(jié)巴!

第三首《假肢工廠》:如果我的記憶無錯的話,此前我從未在公開場合朗誦過該詩,是西敏把它選進來的,效果竟出奇的好,觀眾的情緒完全跟著詩句在走,在該有反應(yīng)的地方全有反應(yīng),我想在他們看來:這也許是一首標準的“現(xiàn)代詩”,寫的是異化內(nèi)容,用的是荒誕手法,充滿現(xiàn)實感,又具有超現(xiàn)實的味道。

第四首《星期天》的情況與上一首類似:從未朗誦過,是我自己將它選進來的——當時我看到詩歌基金會的官方網(wǎng)站上介紹我的時候選的是它,果然,現(xiàn)在它被印在詩歌節(jié)專印的小冊子上,觀眾手里邊有,可以對照著聽。效果又是出奇的好,因為觀眾有文化——在對梵高、高更了解的深入上,非國內(nèi)的讀者所能比,還有一點:他們不會掩飾自己的喜歡!

趁西敏朗誦英譯文的時候,我喝了一杯水,是因為在朗誦到上一首詩的結(jié)尾處,感覺喉嚨有點干、聲音有點澀,我這次的嗓音狀況不如去年在鹿特丹的時候,是因為來之前去太原參加《語文報》的社慶活動,一不小心感冒了,到英國才剛剛好。還有就是,此次是和朋友在一起,說話多,費嗓子。

第五首《1972年的元宵節(jié)》是我自己精心挑選出來的,這是我作品中少有的一首玩意象與意境的超現(xiàn)實的“純詩”——我想把這樣的一首詩選進來,會取得意外的效果,也能向異國的同行們展示自己的功力。此詩寫得靜,也贏得了靜!

第六首《等待戈多》是注定要贏得歡笑聲聲的:取自于西方的文化典故,又作了一番富有中國特色的惡謔。結(jié)尾處觀眾爆笑。我讀之前,有個插曲:我忽然找不到這首詩的原文了——其實下午在酒店的房間里做準備時我就沒找著,竟然忽略了,我急出了汗,端著青海人民版的《伊沙詩選》走到麥克風前,在開讀前的最后一秒鐘,才翻到印有此詩的那一頁!

第七首《中國人的清明節(jié)》是我本來就選了的,是我對中國人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方式的一種展示與闡釋,我不是文化符號販子,我寫的中國文化與當下有關(guān)與日常有關(guān)與吃喝拉撒有關(guān),既不粉飾美化,也不故作姿態(tài)地做出一番淺陋的批判——我想這是一個真正的中國詩人起碼應(yīng)有的尊嚴!

說起第八首《自殺的小孩》,我首先應(yīng)該感謝我優(yōu)秀的譯者西敏,2004——那是我們認識的第二年,他最先翻譯的我的十首詩中就有這一首,作為“國際詩歌網(wǎng)”的編輯,他在一篇評介我的文章中還特別評到了這首詩,讓我在多次重讀之中發(fā)現(xiàn)我自己對它認識不夠——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首被我自己忽略掉的力作!此時此刻,觀眾的反應(yīng)先是震驚,后是爆笑,可謂“又驚又喜”——我更看重的是他們的驚!內(nèi)奧米所說的“驚世駭俗”的“驚”!

對于第九首《誕生的秘密》,下午我在西敏的房間小坐時曾有過猶豫,我問西敏:不會有小孩在場吧?前兩場好像沒見著(但在基金會的網(wǎng)站上有孩子們在場的照片),因為這一首寫到了孩子,但并不適合孩子聽——

小時候我問父親

“爸爸

我是怎么來的”

父親回答說

“我吐了一口痰”

我記住了他的話

記住了這個有關(guān)

誕生的秘密

后來是兒子問我

“爸爸

我是怎么來的”

我也回答說

“我吐了一口痰”

我想起父親的話

想起當年的他

不曾糊弄我

可是我的兒子

沒有當年的我

那么樸實

聽完我的解釋

他立刻跳了起來

大著嗓門嚷嚷

“我們老師說了

不許隨地吐痰!”

臺下的觀眾笑瘋了。與他們前面聽到的那些庸俗淺薄的性玩笑相比,此詩可是太高級了,直指“生命的真相”——對了,西敏就是這么譯的。

在讀最后一首之前,我抬腕看了一下表:快到30分鐘了——也就是說:我們略有超時,但我們畢竟是雙語朗誦,容量折半,大家定會諒解!西敏的選詩之妙還體現(xiàn)在這最后一首《交流》上:

在奈舍的湖畔公園里

黑頭巾包不住她的美麗

一位蕩秋千的阿拉伯婦女

我走近她的時候

她開口和我說話

用的是英語

我聽岔了

以為她是在催我遠離

催一個無事可能

生非的男人

盡快遠離

我正在遲疑

卻又聽明白了

她的后兩句

她是在問我

蕩不蕩秋千

意思是她可以

讓給我玩

我真想走上前去

搭把手

加點力

把這位蕩秋千的

阿拉伯婦女

蕩得更高一些啊

但想了想

又決定放棄

此詩首先感動的是正在讀它的我!我確實是個“有話要說”的詩人——以上便是我對今日之世界想說的要緊話!當中國的知識分子詩人們接二連三地撰文倡導所謂“中國經(jīng)驗”的時候,我已在“世界意識”的寫作實踐中走到了遠處與高處,這就是我的特點:不理論,埋頭寫,出文本!我甚至有點感謝毛澤東,他教育我們那代人要關(guān)心國家大事和世界大事——這種教育所產(chǎn)生的影響被我用在這兒了……

當西敏朗誦完它的英譯文之后,全場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這掌聲將我倆送到了臺下,在掌聲中我向觀眾(我承認:他們是“最好的”、“最可愛的”的觀眾)鞠了三次躬——是一種不落幕的謝幕,我感覺自己都有點快像日本人了,這長時間的掌聲才漸漸停止……

內(nèi)奧米說:非常精彩!以前的中國詩我讀不懂……主人的滿意是重要的:觀眾滿意了,主人自然就滿意了。

孟元勃說:你的詩好,他翻譯得也很好……同時精通中英文(還有德文)的他是全場惟一一位有資格對西敏和陶乃侃的翻譯工作作出評價的人。

美國詩人大衛(wèi)·科比在五米開外,先是沖我做了個伸出雙手到處放槍的動作,然后再朝我伸出大拇指——不需要語言,我已經(jīng)明白了:他是在說《自殺的小孩》好!

觀眾們涌到臺上賣書處去買我的詩集……等我從洗手間出來,被兩個手拿詩集的青年觀眾堵在洗手間門口簽名——結(jié)果那里變成我的簽名地點,一口氣簽了十幾個。感謝第一名觀眾教會我簽名的最佳方法:先簽一個與書上作者名相一致的YISHA,再簽一個漢字的“伊沙”,他們覺得漢字很好看……看著他們心滿意足的離開,我也感到很高興!回到場內(nèi),又遇到兩位中年婦女索要簽名,后面又跟了十幾個……

簽完名,我感到自己很需要抽一支煙,就跑到正門外去抽,在那里我目睹了觀眾退場的動人場面,看見一個年逾九旬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中,我一次次為老年觀眾拉門,他們發(fā)現(xiàn)是我——剛才臺上朗誦的那名中國詩人,面露驚喜之色,要求與我合影……

做一名詩人的幸福感像北海一樣洶涌澎湃。

在走回酒店的路上,還有觀眾在向我倆道賀,其中一位在贊美我們的同時還不忘批評今晚朗誦的某個詩人,看來“最好的”、“最可愛的”觀眾也是有好惡并且要表達出來的……此舉加強了我近年以來的一大悟性:我追求做得好,是因為厭惡做得差……

回到房間我更加平靜。對于今晚甚至不做回味。一切都是預料中的。西敏將我的自信總結(jié)為經(jīng)驗積累——此話并未觸及本質(zhì):我知道“深通人性”、“直指人心”的好詩長得是什么樣子!從今以后就更知道了!

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上午到中午,我和西敏還各有一個節(jié)目,需要連續(xù)作戰(zhàn)。

西敏說:早餐應(yīng)該多吃一點。

早餐時,詩歌節(jié)的專用攝影家皮特來找我們,說是要給我拍照。我早就注意到他的存在了——事實是:從我到達的那天晚上,他就盯上我了,端著他的大炮筒,在多個場合抓拍我的鏡頭,連我在銀禧廳外抽煙的樣子都沒有放過,聽西敏講:他是英國有名的攝影家。我感覺他那白發(fā)飄飄風度翩翩的樣子,更像一個指揮家。

早餐后,我們仨一起去到海灘上布里頓的紀念鋼雕前去拍照。

十點鐘,等我們來到鎮(zhèn)中心的電影院,正好接上西敏的講座。講座被安排在電影院二樓溫暖的小廳里,來了有四十多個觀眾,都是花了7英鎊買票入場的——西敏講座的題目叫《詩在中國》,公開印在小冊子里的節(jié)目表上——也就是說:這些觀眾都是沖著中國詩來的。為了給我的“親密戰(zhàn)友”提供精神上的支持,我坐在頭一排,開講前西敏問我:伊沙,你能把“關(guān)關(guān)雎鳩”那首詩當眾背誦一邊么?我隨口背了一遍,說沒問題。看來,他要從古代的傳統(tǒng)講起。到底是昆士蘭大學的職業(yè)教師,西敏滔滔不絕講得非常專業(yè),觀眾也聽得很入迷。中間,孟元勃貌似抬杠的插話也攪活了氣氛。半個小時很快過去了,西敏很正確地給觀眾留了提問的時間,看著觀眾那么認真地就中國詩的問題向他提問,我作為中國詩人一時感慨萬千:一個澳大利亞人不遠萬里來到英國,向英國的觀眾宣講中國的詩歌,這是一種什么精神?這是一種高尚的國際主義精神!我還是那句話:漢學家不完全是“老外”,至少有一半是中國人,他們像愛著好吃的中餐一樣愛著中國的文化!愛著中國的詩歌!

講座結(jié)束后,一個謝頂?shù)挠浾咭稍L我們,要對我倆做個錄音采訪,他向我提出的一個問題有點挑戰(zhàn)性:是說昨晚朗誦的《結(jié)結(jié)巴巴》那首詩是否有諷刺殘疾人的嫌疑?我的回答是:我寫作當時沒有這樣的企圖,現(xiàn)在讀了也不覺得有。我還舉了一個例子:我的一首詩(《陽萎患者的回憶》)因被認為有譏諷猶太人的嫌疑,那家發(fā)表它譯文的澳大利亞英文刊物從此封殺了我的所有作品(某個一貫正確的中國知識分子詩人得悉此事十分委瑣地說:我們就不會犯這種錯誤),事實上,我非但沒有譏諷猶太人,我還在批判希特勒法西斯對其身心的戕害!我說健全的社會應(yīng)該對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應(yīng)該給予更高的道德寬容度——我回答當時沒有造出這個詞,現(xiàn)在給丫補上:西方文明病——特裝B!

距“細讀”還有一段時間,我和西敏離開電影院,來到鎮(zhèn)中心那家熱鬧的咖啡館準備“喝一杯”。到了咖啡館門口,從里面出來的顧客還不忘稱贊我倆昨晚的表演,其中一位中年婦女問西敏為什么詩集中不印上我的中文原作,她并不懂中文卻要看原作,西敏覺得她的意見有點奇怪,但還是給她寫了“國際詩歌網(wǎng)”的網(wǎng)址,告訴她那上邊我的詩是雙語對照的。我記得我這本詩集最早說的是出成雙語的,后因排版軟件轉(zhuǎn)換麻煩而放棄了。在此過程中,西敏給我的意見甚合我心:就是盡量多的收詩,讓英語世界的讀者充分了解你。我老婆也是不贊成出雙語的,覺得在經(jīng)濟上虧欠了讀者,挺厚的詩集挺高的價碼,但只有一半可以讀懂。我不知道剛才那位讀者有多大程度的代表性?但她的意見是值得認真對待的,如果今后再出的話。

這家咖啡館的生意真是太好了,里頭人滿為患沒了座,我倆只好在門外的露天咖啡座上喝咖啡,在北海吹來的寒風中喝著熱咖啡的感覺,我已在《詩之堡》一詩中寫過了,在此不贅。

“細讀”節(jié)目是在皮特·皮爾斯畫廊舉行,我們提前趕到那里,在那邊主持節(jié)目的是詩歌節(jié)的副主任,他對我很友好,對我來說他可是在詩歌節(jié)發(fā)給我的兩封邀請函上簽字落名的重要人物。我在前面的文字中不厭其煩地提及“朗誦”、“講座”的門票價格,我知道一些讀到本文的中國讀者,會對300人的朗誦會和40人的講座撇撇嘴,做不屑一顧狀,仗著自己是在一個有著14億人口的國家里——那我想就此提出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收費,考慮到人均收入消費水平的差距,不說收14英鎊就收14塊人民幣(講座收7塊人民幣),還會有幾人來聽?這里老收觀眾的錢,我這個中國詩人有點不落忍(因為不習慣),所以聽說“細讀”節(jié)目免票時,我一下變得很高興,反而想更加認真地去講,作為對觀眾的回報。

組織者將我要“細讀”的詩印成傳單散發(fā)到觀眾的手中——那是威廉·布萊克的《天真

的預示》的英語原文,宗白華先生的中譯文如下:

一顆沙中看出一個世界,

一朵花里看出一座天堂,

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把永恒在一剎那間收藏。

副主任主持節(jié)目,宣布開始。我和西敏同時上臺,各拿厚厚的一疊資料,我一看他資料的首頁心中便暗笑了:那是我上個月寫給他的一封信,全信如下:

西敏兄:

這里是這段時間以來,我在網(wǎng)上搜集到的布萊克的相關(guān)資料。

我想“細讀”這個節(jié)目可分以下幾個步驟進行:

一、請你先用英文朗誦布萊克這首詩的原文(前四句),我再朗誦中譯文的幾種版本。

二、我來做講解,請你來翻譯。

三、最后,請你再朗誦一遍原文。

我的講解部分會涉及到以下幾點:

1、布萊克的這首詩在中國大受歡迎的情況,我會提到資料中上海地鐵對它的展示。

2、布萊克為什么會在中國的同行與讀者中會受到如此巨大的喜愛?一首130多行的詩為什么會被翻譯者與讀者留下四句來傳播?在這里我會從兩個方面分析:(東方)詩學、佛學。

3、這首詩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筆名“伊沙”是從祖父起的名字“一砂”諧音而來的,在我誕生的“文革”那年,祖父一定沒有讀過布萊克,但他一定知道“一砂一世界”的佛語。

4、總結(jié)起來:一個基督教文化背景的近現(xiàn)代浪漫主義(并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詩人,卻用現(xiàn)代詩歌的形式說出了佛語,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它說明:文學藝術(shù)與宗教的相通性,不同宗教文化之間的相通性,東西方文化之間的相通性。這個結(jié)果當然更能反證出布萊克的杰出,是一位世界級的大詩人,因為他像佛陀一樣說出了真理。

情況大致如此。

至于講解方式,我會沿用自己的講課和說話方式:深入淺出,絕不引經(jīng)據(jù)典,翻譯起來不會太難。這些資料,你瀏覽一下即可,不必細究。

祝好!

伊沙

2008.10.6

信末的日期提醒我:給西敏寫此信正值我首次申請簽證遭拒簽再次申請尚未去的那段時間,尚不知最終能否成行,卻有著如此認真細致的準備,在一瞬間里,我有點被自己的執(zhí)著所感動……

但此刻卻沒工夫感動。我要給觀眾講講布萊克。

此信也是提綱。我就照著早就想好的思路在講。

講一段,西敏譯一段。

有一段講多了,西敏就打斷我,惹得觀眾發(fā)笑。

觀眾真是太好了,我每講一段,他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興奮表情。

我注意到美國詩人夫妻雙雙到了,坐在觀眾中——他們真好!

一刻鐘的時間轉(zhuǎn)眼就到了,該講的差不多都講了,惟一的遺憾是沒有時間請西敏領(lǐng)著全場觀眾將《天真的預言》齊誦一遍——那是我們事先想好的絕妙尾聲!那會是個多么動人的場面!可惜未能實現(xiàn)!

“細讀”結(jié)束后,皮特又在現(xiàn)場給我和西敏拍了一些照片。然后,女司機用車將我們帶到“詩人之家”吃午飯。

這天中午,“詩人之家”很熱鬧,餐桌邊坐滿了詩人,已經(jīng)沒有座位。我端了一盤雞肉米飯,坐到隔壁客廳的沙發(fā)邊用餐,其間,愛爾蘭詩人丹尼斯和美國女詩人芭芭拉先后坐過來稱贊我的詩,后者用到了“力量”一詞,可惜我有限的英語不能與之作深入的交談,而西敏正在與別的詩人交流……

我的毛病是一吃飽就暈飯,便不辭而別地回白獅酒店睡午覺去了。下午還有三位詩人的朗誦,我已沒有精力去聽了……

告別從晚上開始。

其實下午就有人走了,那個有點男孩氣的青年女詩人已經(jīng)提前返回倫敦去了。

八點鐘,“詩人之家”有個閉幕晚宴,我和西敏準點到場,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人聲鼎沸濟濟一堂。幾乎所有的詩人與詩歌節(jié)的工作人員都聚在這里。正式邀請來的詩人都坐在餐桌邊,有點正襟危坐,還在討論著什么,工作人員和一些有點陌生的面孔都在隔壁的客廳里,沙發(fā)上地板上坐得東倒西歪非常隨便——我選擇了這一邊。

有紅酒、啤酒和蛋撻、布丁之類非常好吃的甜點,我取來一些。皮特的太太是兩位廚娘之一,她是葡萄牙裔,正宗的蛋撻便是她的杰作——她特別提醒我要享用她的杰作,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吃下兩塊了,她聽了非常高興。

有位中年婦女,也是詩歌節(jié)的工作人員,特別喜歡我的詩——不僅僅因為她告訴了我,是我在氣氛中明顯地感覺到了……我說不出更多的話,便主動提出與之合影留念。

副主任、還有皮特,大聲叫著我的名字——也沒什么事兒、什么話,就這么叫上一聲,表示一下:我們是哥們兒!奧運會一辦,搞得人人都會說漢語的“你好”——發(fā)音則千奇百怪,要多怪有多怪,笑破我肚皮!

那幾張陌生的面孔十分年輕,像是“80后”——我猜測他們是“新聲音”那個單元請來的詩人們。詩歌節(jié)正式邀請的22位詩人年齡都不小,1966年的我在男詩人中要算第二小的。于是便給年輕的詩人們另辟了一個單元,可惜我無暇去聽他們的朗誦。其中有個女孩和一個男孩特有意思——

那個女孩會說極少的一點中文(肯定比我會說的英語還要少),但她卻在頑強地說著(真值得我學習),一個詞想半天才能蹦出來,她給我寫名字時,我發(fā)現(xiàn)她芳名中間有個VAN,就問她:你是荷蘭人嗎?她說:我爸爸是荷蘭人、媽媽是英國人。她告訴我:在中國詩人中,她喜歡韓東,她在2006年的鹿特丹詩歌節(jié)上聽過韓東朗誦。我告訴她:韓東是我的朋友。后來,我們一起到門外去抽了一支煙,還有另外一個女孩,我們邊抽煙邊聊天,一個長得像中年金斯堡的男孩過來了,將一瓶喝了一半的意大利啤酒非要塞給我要我喝,盛情難卻,我就喝了,然后我倆用英語好一通狂聊,我感覺他的發(fā)音有點怪,不大規(guī)范,但是卻說得很溜,到后來,他竟然對我的英語水平大加贊賞,說我應(yīng)該說得更多一點。抽完煙,我們幾個又回到屋子里去,聊得更加熱烈,我告訴他:你長得像金斯堡。小哥們兒聽罷,做出特憤怒特絕望的表情說:我長得像垃圾!——這哥們兒是在詩歌節(jié)上所見到的詩人中最像詩人的一個,人的狀態(tài)很high,我很想知道的是:這些年輕的詩人們在寫什么?從小冊子上看那22位“正式代表”的簡歷,職業(yè)幾乎全是教授或大學教師,一方面說明大學是能養(yǎng)詩人的地方,另一方面就存在著一大問題:他們是我這種對教授和學院充滿警惕與自我批判的人么?還是以為知識多就有優(yōu)越感并為此而沾沾自喜的“知識分子”?我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他們中很多都是移民(盡管是用英語寫作),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

上述各堆的交流活動,都是伴著美妙的音樂進行的——這音樂出自西敏的吉他彈奏和蘇格蘭詩人格瑞·卡姆布瑞格多種樂器的吹奏,后者是個吹奏能手,正如我在《詩之堡》詩中所寫的:“蘇格蘭高地來的詩人/未穿裙子/擅長吹奏/他像變戲法一般/變出了隨身帶來的所有樂器/逐個吹奏它們/都能吹出風笛的味道/將所有的曲子/都吹成了天籟般的《一路平安》/吹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吹得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吹得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把離情吹成了愛情/把愛情吹成了傷情……”——這種特別小資的沙龍場景,如果移植到中國去,就會顯得很酸很裝B,但是在這里,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那么美好,叫人心旌蕩漾,陶醉其中而無法自拔!真是什么土地長什么東西!

每個人對于別人對他的態(tài)度都是敏感的,但有時候卻未必正確,我剛想到:這個格瑞可能不喜歡我的詩,從第一晚的見面開始,他就沒有跟我說過任何話……西敏卻告訴我:格瑞買了我的詩集,他想請我簽個名……話音未落,格瑞已經(jīng)拿著詩集過來了,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內(nèi)向的詩人,吹奏是他與大家在交流!

詩歌節(jié)的老主任也坐過來與我交談,我向這位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的創(chuàng)辦者請教了兩個問題:一、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是不是英國歷史最久的?他回答說是,他說倫敦還有一項比較久的詩歌節(jié),但是雙年一屆的。二、我是不是奧爾德堡詩歌節(jié)邀請來的第一位中國詩人?他回答說是,他說他們以前還邀請過東歐的詩人。我笑了,看來中國和東歐是一類的。

后來,我去上洗手間時,看見內(nèi)奧米正在門廳與人交談,便決定用自己的方式與她告別——我的方式是不提“告別”二字,過去跟他們再熱乎一陣子,照幾張合影,然后兀自隱退……內(nèi)奧米,希望你能意識到:這是一個啞巴在跟你告別!希望有一天,你能讀懂我留在送你的詩集扉頁上的那一行漂亮的中文題字:有緣千里來相會!

走到門口,借著路燈的光亮,我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十點多了……再見,“詩人之家”!

第二天吃早餐時,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詩人了,我和西敏吃得很慢。十一點,會有人來送我們?nèi)?jù)此最近的薩克斯門德哈姆鎮(zhèn)的火車站,搭乘開往倫敦的火車。我想買一只船模帶走,帶回西安去裝飾我的新家,但賣船模的那家店十點半才開,所以在早餐以后我們還有時間再去看一眼美麗的像夢一樣的奧爾德堡小鎮(zhèn)。我倆在周一早晨空無一人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著,無意之中竟走到了基金會的辦公室,透過窗玻璃看見他們坐了一圈正在開會(估計是總結(jié)會吧),我們只好進去再向主人道一次別——一步跨入溫暖的屋子,竟然踩響了一片掌聲——他們?nèi)w起立為我倆鼓掌,于是便寒暄一番,再次道別,離開時透過窗玻璃,還在揮手……

西敏說:我們有點太受歡迎了!

我說:是啊,搞得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西敏說:本來已經(jīng)告過別的。昨晚,我十一點才回來,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人……

我說:你肯定告別得很充分,我知道你們西方人的告別是很儀式化很繁瑣的。

西敏說:咱們怎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了這里?沒說要來?。?/p>

我說:這就是命!命中該來!包括剛才我們走到銀禧廳的背后,看了一眼曲終人散后空曠的大廳……

——這是此次英倫之行中我第一次說到命,第二次說起時已在倫敦——那是在倫敦三日中唯一一段與詩有關(guān)的旅程:詩歌節(jié)的另外一位女司機最后送我們上火車的時候,送給西敏一冊非常詳細的倫敦地圖——正是在那冊地圖上,西敏查到了布萊克的墓地,他說:我們的詩之旅應(yīng)該在那里結(jié)束。正好我也是一個喜歡儀式的人,于是便去了——

這是一個冬陽暖暖的上午,我們先步行走到頭天曾來過的圣保羅大教堂,在其附近有一片看似普通的公墓——一身黑色裝束的上班族趕著匆匆忙忙的腳步從中間的小徑上穿過,我們走進去,最終來到一高一矮相對孤立的兩個墓碑前,其中高大的墓碑是小說家丹尼爾·笛福(《魯濱孫漂流記》的作者)的,矮小的墓碑則屬于詩人威廉·布萊克,布萊克的墓碑上寫著:此處躺著一個人的骨頭和靈魂。我們沒有帶花,我將一支點燃的香煙放在布萊克的墓碑頂上,等它燃盡……

后來,我們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我再一次說起命:這就是命,讓我們“細讀”過的布萊克來結(jié)束我們的詩歌旅行。我還說到:金斯堡肯定來過這里,身為美國人,他到英國很容易,來英國必先到倫敦,不會不來拜謁他私自認定的詩歌導師……

我話音未落,墓園里一個巨大的橡樹枝上忽然飛起了一大群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在我們頭頂盤旋了一圈,向著倫敦少有的晴空深處飛去了……

我說:我們感動了布萊克,他顯靈了!

西敏沒有直說,但他肯定是在認同我的說法,他說:在他做《詩在中國》的講座的時候,他提到有一本書,介紹了一百種敲鐘的方法,他在講敲鐘的方法與詩歌寫作的關(guān)系,這時候,窗外傳來教堂的鐘聲,觀眾發(fā)出驚奇之聲……我想起這個細節(jié)來了,當時我不知道他們?yōu)楹巫鞔朔磻?yīng)。

2008年11-12月

橋——第50屆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jié)詩文志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

侵略者闖進我家鄉(xiāng)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游擊隊啊快帶我走吧

我實在不能再忍受

如果我在戰(zhàn)斗中犧牲

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前南斯拉夫電影《橋》主題歌

我平生所見最小的機場是哪一座?在2011年8月24日中午之前,我會告訴你是中國東北部的海拉爾機場,在此之后,我只能告訴你是我此行進入馬其頓共和國的斯科普里國際機場:停機坪上除了從伊斯坦布爾飛來的我們所乘坐的土耳其航空的班機,只停有兩架水上飛機……沒有空中走廊,沒有擺渡車,我拖著行李穿過空曠的停機坪,走向中國縣城火車站般的候機樓,心中拔涼拔涼的……

廟雖小門檻卻不低。入關(guān)時我們就遇到了麻煩——準確點說是兩名中國詩人遇到了麻煩,同機抵達的其他國家詩人都過了關(guān),連排在我們后頭的那位日本青年詩人都先我們而過,我們卻遇到了麻煩:人雖放過去了,護照卻沒有還給我們,還是走不了。嚴力猜測是我名字的問題:筆名與本名的出入造成了誤會。那么,他又是為了什么呢?也許我們永遠都猜不出他們的理由,正如他們永遠拒絕向我們做任何解釋。我只是嗅到了一股不對的氣味,在北京馬其頓大使館簽證時就嗅到過。感覺比兩小時還要漫長的20分鐘之后,兩本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才交回到我們手上。

大概是心情被搞壞了之故,在從機場到詩歌節(jié)舉辦地斯特魯加三小時的車程中,我并未覺得窗外景致有多美:感覺田野上的紅磚農(nóng)舍簡陋得太像中國農(nóng)民蓋的簡易樓了,而山景哪有秦嶺美?心情是被人搞壞的,解鈴還須系鈴人,只有人才能令其陰轉(zhuǎn)晴:這個人是詩歌節(jié)派來接我們的司機,在中途休息時,他特別仗義地幫嚴力換錢——將美元換成這里的第納爾,讓我倆有錢可花,在干渴難耐中買到了可口可樂。那個司機用英語說:“跟中國一比,馬其頓就是一座小山村?!?/p>

從位于北部的首都斯科普里機場驅(qū)車抵達位于南部邊陲(與阿爾巴尼亞比鄰)的詩歌節(jié)舉辦地斯特魯加需要三小時。車中十余位多國詩人,是我首先看到前方地平線忽然變成藍色的,大叫一聲:“到了!”出國前我也算做足了功課,知道這項地球上歷史最為悠久的詩歌節(jié)是在歐洲最深的奧赫里德湖畔小城斯特魯加舉行的,見到湖不就是到了嗎?湖在前方,我發(fā)現(xiàn)連周圍別的景致也跟著好起來——嚴力說這不僅是心情好了,自有其科學性,是大湖改變了周邊的環(huán)境。

車入小城,幾個詩人提前下車,幾個詩人被車拉走,我倆住的是以城中之河命名的四星級的德林酒店——這是詩人在此所享受到的最高待遇了,但是且慢,在前臺辦理入住手續(xù)時我們的心情又被搞了一下:我和嚴力被安排在一個房間——這在中國很正常,但在國外不正?!獑栔?,答曰:詩歌節(jié)就是這么安排的。只好先入住再說,嚴力后來說:“如果不是你,換成別的誰,我就刷卡自開一個房間了?!?/p>

到我倆所住的401房放下行李,距酒店的自助晚餐開飯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倆便走出酒店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先去了湖濱,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游泳和曬太陽的人,帶了泳褲的嚴力問我?guī)]帶泳褲,我說沒有,他說:“那你需要買一條了?!背侵杏袔滋幵姼韫?jié)的廣告牌,德林河的一座橋(這座橋就叫“詩橋”)上工人們正在緊張地工作,搭建舞臺……我在詩歌節(jié)官方網(wǎng)站上看過往屆的照片,告訴嚴力我們會在這里朗誦,老嚴開始興奮起來……

第二天——即25日白天的第一項活動就是在“詩歌公園”植樹,不是所有到會者都植,只有每屆的“金花冠獎”得主才有資格栽下一棵樹,今年的得主是馬其頓本國老詩人馬泰·馬特夫斯基,老人家在眾目睽睽之下栽下了一棵樹……這項活動,還有第三天上午在酒店會議室舉行的為聶魯達和布羅茨基補發(fā)“金花冠”的儀式,以及詩歌節(jié)歷史圖片展,給我?guī)砹说谝粋€詩的靈感……

在這個星球上

不是所有國家

都有一座詩城

不是所有城市

都有“詩歌公園”

嚴力,你我來到斯特魯加

當我們一步踏進這里

首先撞見的是同胞、前輩綠原先生

1998年栽下的樹

它因為長得矮小而被我們撞見

然后我們再去看那些長得高大的樹

你找到了奧登、布羅茨基、希內(nèi)、休斯

我找到了聶魯達、桑戈爾、阿米亥、達維什

并非所有栽下樹的詩人都已故去

有六位在世者和我們一起步入公園

我們和1992年得主匈牙利詩人尤哈斯

在他當年栽種的樹下合影

陪同他前來的他的兒子

一直在念叨其父進入了某年

諾貝爾獎前五名的最后決選

整個活動中我們一直在找一個人

找他當年種下的樹

他沒有得過諾貝爾獎

只是你的朋友我的偶像

并且絲毫不比上述人等寫得差

后來的三天里我們又三次來到這座公園

但是我們還是沒有找到

此人名叫艾倫·金斯堡

有陳列室里的老照片為證

1986年,他乘機前來領(lǐng)取了當屆金花冠

但卻沒有栽下一棵樹

“他為何不栽這棵樹呢?”

別人栽下的樹拒不回答

嚴力顯然是游泳愛好者,他看了一下日程表說:“下午沒有活動,可以用來游泳?!庇谑俏业挠狙澇闪水攧?wù)之急,德林河畔到處都是賣游泳用品的小攤,奧赫里德湖濱也是。沒想到,這條泳褲竟買出一首詩……

障礙

德林河畔

小攤林立

我們上午瞅準的攤位

出售彪馬牌泳褲

我們上午遇到的攤主

是個十分友善的老頭

他問我們:“中國人?”

我們回答:“是。”

“北京還是臺灣?”

“上?!?/p>

“西安”

下午

等我們從銀行里

換了足夠多的第納爾

去買那條泳褲時

老頭年輕了三十歲

換成了他的兒子

說:“上午在這兒的

是我父親”

還主動告訴我們:

“我是穆斯林

我父親是土耳其裔

我母親是阿爾巴尼亞裔”

哦,穆斯林

我很想告訴他

我妻子也是穆斯林

是中國的回族

這是一句并不復雜的英語

但我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

雞尾酒會于晚餐時間在德林酒店的露臺上舉行,一塊挺大的告示牌上用馬其語和英語寫著一句很煽情的話:“這是享受詩歌的時間。”——這個時間正好經(jīng)歷了從天亮到天黑的過程,華燈初上。這是那種典型的歐洲式的雞尾酒會,端著酒隨便走,想吃東西桌上有,我四下觀察,發(fā)現(xiàn)熱烈攀談?wù)哂兄?,冷眼旁觀者亦有之,我和嚴力在一起,站在中間地帶,既不主動去跟人搭訕,也對來者熱情有加。主動過來與我們交談的有:惟一的俄國詩人,他竟然是第7次來到斯特魯加,此次要替已故的俄裔美籍詩人布羅茨基領(lǐng)取補發(fā)的“金花冠獎”;斯洛文尼亞詩人,他說如果我們能夠自出路費,他可以邀請我們參加每年一度的斯洛文尼亞作家節(jié);墨西哥女詩人李娜(我給她譯的中文名)剛剛到達,便出現(xiàn)在這里,她對我們講述著此行的艱難曲折:先從墨西哥某個城市飛到首都墨西哥城,再從墨西哥城飛到保加利亞(馬其頓鄰國),再從保加利亞飛到奧地利維也納,再從維也納飛到斯科普里,腳都坐腫了,好在有她可愛的小侄女隨行相伴,李娜熱情如火,很受歡迎,她發(fā)給眾人的詩集中的第一首詩附有十多種外語譯文,日語、韓語都有了,尚缺中文,她的意思是:中國詩人,你們看著辦?

盛大的開幕式于晚上9點舉行,我和老嚴站在德林河岸觀眾中間看完了它的大部分,拍了很多照片,但我的詩卻是來自于聽覺……

聲音

國家劇院的女報幕員

宣布:“開幕式開始!”

馬其頓共和國

激昂雄壯的國歌高奏

女文化部長致辭:

“這里是詩歌的首都!”

“詩歌也許不會改變世界

但它是打破人際隔閡

增進彼此了解的一條紐帶……”

男女主持人合誦馬其頓已故詩人

康斯坦丁·米拉迪諾夫名作《望南方》:

“假如我有一雙翅膀

我將振翅飛翔

到祖國的海岸和故土

望我奧赫里德,望我斯特魯加……”

“吹響我的心笛

??!讓太陽落山,讓我死去”

國家交響樂團在演奏

男高音在高歌

(河流奔騰)水聲不息

炮聲響起(焰火升空)

晚九點三十分

唱誦《古蘭經(jīng)》的晚禱聲

忽然想起

來自距橋最近的清真寺

多聲部各行其道

交響于璀璨的夜空

26日上午在酒店會議室舉行了為1972年“金花冠獎”得主聶魯達和1991年“金花冠獎”得主布羅茨基補發(fā)金花冠的儀式,分別由智利駐馬其頓大使和惟一到會的俄國詩人代領(lǐng),接下來是聽眾對五位健在并且到會的“金花冠獎”得主提問,老人話多,都很羅嗦,抓住麥克就不松手,鮮有有趣的,好像只有去年得主保加利亞老詩人萊弗科夫的回答好玩一點,當觀眾問:“金花冠獎給你帶來了什么?”他回答說:“讓我這一年來一直處于敏感之中?!表懫鹨黄β暋襾碇白隽斯φn,知道希臘與馬其頓有國名之爭,保加利亞拒不承認馬其頓語的存在,后來我在一條船上向一位馬其頓女詩人請教過這個問題,她說保加利亞語與馬其頓語基本相通。在此之后,是一位不知是何身份的馬其頓人做了1998年“金花冠獎”得主、中國已故詩人綠原的主題演講,泛泛之論,并且很短,其中說到“他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我想以綠老的翻譯成就當?shù)闷穑f到“他的詩對中國青年詩人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引起了嚴力和我私下的異議,嚴力說他從未讀過綠原的詩,我說我讀過,但沒有受到過其絲毫的影響。

報到時我們沒有領(lǐng)到本屆詩歌節(jié)的官方詩選,我還為此抱怨說:“這一點還是咱中國人做得好,本月上旬我剛參加過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就是報到時領(lǐng)了一大堆書。”話音未落,我就被教育了——遲歸遲,人家這邊是由志愿者推著車子直接送到房間來,而且書之精美,非咱能及。為了此次“五十大慶”,書出了很多種,但只有其中一本為與會詩人所盼,并常帶于手邊,成為彼此認識的“詩歌護照”——那就是本屆詩歌節(jié)的官方詩選《來自五大洲的詩》,收有所有詩歌節(jié)正式邀請詩人照片、英語和馬其頓語對照的簡歷,2-3首詩,第1首是英語或法語與馬其頓語的對照,第2、3首是馬其頓語。我入選了三首,分別是《車過黃河》《結(jié)結(jié)巴巴》《獨裁者》。創(chuàng)作于1991年的《獨裁者》大家不熟,照錄于此:

獨裁者

尼古拉·齊奧塞斯庫

當年我們歡迎過他

面帶中國孩子

特有的矜持與微笑

在人叢中跳 搖著花

當年他笑 朝我們揮手

俯身親吻了我們中

最幸福的一個

后來誰都不笑

他 一個獨裁者

被人民所殺

我們還歡迎過馬科斯

我們還歡送過博卡薩

一個中國兒童

所經(jīng)歷的光榮

多么叫人尷尬

選擇這首詩,我是考慮到此次來到的馬其頓屬于前南斯拉夫,前南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蘇東巨變后,經(jīng)歷了一場解體,甚至伴隨著戰(zhàn)火和殺戮。望著臺上某些社會主義或前社會主義國家來的“金花冠獎”得主,譬如來自于古巴、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匈牙利、前南斯拉夫的詩人,他們也都是上年紀的老人了,我很想知道:他們在寫什么?是否也經(jīng)歷了一場巨變?他們靠什么獲的“金花冠獎”?“金花冠獎”始創(chuàng)于我出生的1966年,前兩屆獲獎的都是前蘇聯(lián)詩人,前五屆獲獎的詩人都來自于當時的社會主義國家……

手持《來自五大洲的詩》,閱讀每位詩人的簡介,就仿佛掌握了他們的底細。我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一點破綻:歐洲詩人比較愛寫自己得了什么國際詩歌獎(國內(nèi)獎不寫),似乎每人都得過,來自西班牙的那位“金花冠獎”得主獲的最多,有三十多項——由此可見,歐洲有多少“國際詩歌獎”?中國詩人(尤其是本土的)要得一項“國際詩歌獎”,那可就不得了啦,非成為主流媒體上的一條新聞不可(像多多去年獲的美國紐斯塔德國際文學獎),但對歐洲詩人,竟然十分普遍,“國際獎神話”不攻自破。我就不相信那位三十多項國際獎集于一身的得主(好像就差諾貝爾獎了)寫得有多好,好得超出我的想象,我發(fā)現(xiàn)他還在不同時期擁有多項掌握權(quán)力的頭銜——這就是破綻。

下午沒有活動,先睡了個午覺,不長的午覺中,竟然還做了一個夢,叫我兩年來正在傾力而為的大作《夢》系列延伸到了南歐:

夢(167)

沈浩波

圓腦袋

不光

長出了

發(fā)碴

問我:

“西娃

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我吃力地想了想

答道:

“不是我發(fā)現(xiàn)的

她出來混

好像比你還早”

起床后,我對嚴力說:“我做夢了,夢見跟《新詩典》有關(guān)的事情?!薄胰嗽谶@里,《新詩典》的推薦工作卻一天未停,我提前寫好了9位詩人的推薦語,留給家中的妻子按時發(fā)布。這個夢來得比較淺顯,很好分析:一個多月前,沈浩波曾在網(wǎng)易微博問過我:毓梓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我當時如實回答:徐江向我推薦的。

繼續(xù)游泳。湖濱全是人,有家庭組、情侶組、孩子組,好不熱鬧。比較刺激眼球的是三點女郎,令我想起小時候(我長篇小說《中國往事》寫的那個年代),在父母嘴里聽到海灘上的三點女郎也是南斯拉夫式修正主義的罪證——即是說別人一直如此這般,即便是在社會主義時期,享受生活和生命也是光明正大的,東南歐斯拉夫語系的人、包括現(xiàn)在古巴人骨子里的東西,他們更強的身體性也令他們的社會主義和我們的味道不同,是性感與浪漫的社會主義。東方人的社會主義則是帝王式宗族式家長式清教徒的,過去的中國、柬埔寨,現(xiàn)在的北朝鮮都是如此,好在我們也已經(jīng)翻過了這一頁,變成了我們曾經(jīng)批判過的修正主義,甚至更加過分,走得更遠……在湖濱的躺椅上日光浴時,我的目光老是投向奧赫里德湖的西南岸……

遠山

在馬其頓

在斯特魯加

在奧赫里德湖北岸

向西南方向望去

大湖盡頭的遠山

就是阿爾巴尼亞

那里有我的童年

有著不止一代

中國孩子

露天電影式

快樂的童年

“消滅法西斯

自由屬于人民!”

“我代表祖國和人民

判處你死刑!”

遙想當年

暗號一出

我們就接上頭了

滿世界都是

我們的革命戰(zhàn)友

你好!阿爾巴尼亞

我的童年沒有恐龍

但有你這只山鷹

游完泳,吃晚餐,對不起,我的詩興又來了:

地雷

旅居海外半輩子的老嚴

很有經(jīng)驗

像個老游擊隊員

將兩顆地雷狀的方便碗面

帶到巴爾干

到達后第三日的晚餐

我已經(jīng)受不了啦

拒絕去酒店餐廳用西餐

向其討要了一顆地雷

抱在懷里拉響

嘣的一聲

炸得我涕泗交流

炸得我大汗淋漓

炸得我七竅全通

炸得我飄飄欲仙

祖國啊

你就是碗面做的地雷

我體內(nèi)的胃

我胃里的酶

我重新找回的魂兒呀

從下午六點開始的斯拉夫語國家詩人朗誦會到晚上八點仍未結(jié)束,酒店會議室里有空座,我便遛進去聽到完。參加國際詩歌節(jié),甭管聽得懂聽不懂你一定要好好聽,盡量多聽,聽了必有收獲。我聽了半小時的感受:同一個語系內(nèi)部語種的差異比我想象中大得多,還有那個戴眼鏡頗有書卷氣的中年女主持,在每個詩人朗誦完各自母語的原文之后,由她一人包辦馬其頓語的譯文,她朗誦得全情投入而富有感染力,聽了她的朗誦連我都想朗誦了。一張亞洲面孔坐在里頭聽得興味盎然,一定令這些斯拉夫語詩人覺得很奇怪……

夢(168)

我在德林賓館

自助餐廳用餐

滿眼都是來自

五大洲的詩人

一位中年婦女

從天而降

來到面前

我不禁

叫了一聲:

“大姐!”

是我妻子的大姐

如何從中國河南的南陽市

來到了馬其頓的斯特魯加

我納悶道:“你怎么來了?”

她雙目圓睜

用豫劇的唱腔道:

“為了俺妹妹

俺也得看住你呀!”

我從夢中醒來,睜眼一片黑暗,看我的夜光表是凌晨四點半——在馬其頓的五夜中,我每晚必醒,并且都在四點半前后,嚴力認為這是時差造成的:四點半相當于北京時間上午十點半。但其實另有原因:四點半附近清真寺的早禱聲就會準時響起,我要么聞聲而醒,要么提前醒來等著它。嚴力據(jù)此說我與伊斯蘭教有緣。也許是吧,娶回族的女兒為妻,我血管里還流淌著八分之一哈薩克的血。

早上七點鐘,我再度醒來,看見老嚴醒在床頭,若有所等——我想起來了:他此行帶了手提電腦,我們在伊斯坦布爾機場等待轉(zhuǎn)機時上網(wǎng),染上了病毒,寫不了中文,他只好用英文寫信給妻子,讓其小女兒打電話過來,時間在這里的早晨7-8點之間,我進入衛(wèi)生間洗漱時聽到電話打進來了,索性洗了個澡,多讓他們父女隔空嘮嘮。等我洗完澡,走出衛(wèi)生間,看見老嚴靠在床頭,一臉滿足地抽著煙,我說:“這下完美了?”他說:“完美了!”

早餐后,我們倆去了此前未曾到過的小城商業(yè)區(qū)以外相對僻靜的另一片轉(zhuǎn)了轉(zhuǎn),清真寺很多,路上行人十分友善,市民生活得也不錯,人家這種地方很可能是國貧民富,即使富不到哪兒去,幸福指數(shù)并不低,與我們正好相反。我們走到一家醫(yī)院的院落中坐下,又聊到漢語詩壇上的一些人事、一些掌故、一些鬧劇……有一瞬間,我恍若回到了二十年前,每隔一個季度,我都要騎一輛舊單車到距西外兩站地以外的小寨郵局領(lǐng)取嚴力從紐約通過海郵發(fā)來的50本《一行》(去晚了還要被郵局罰款),然后再分發(fā)給本地或我遇見的詩人,每個季度,我還要向嚴力組一批國內(nèi)的詩稿,新老口語詩人們就是通過我這條線登上《一行》的……那個時候我初入“詩壇”,萬萬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和我喜愛和敬重的詩人一起出現(xiàn)在此“世界第一國際詩歌節(jié)”上,詩歌給我的饋贈就像這南歐夏日上午和煦的陽光一樣,所有的挫折、委屈、怨氣、不平,都被它曬化了……

上午十點鐘,全體詩人在酒店門前乘車去了大湖西岸的卡利斯塔圣母修道院參觀。按照日程表上所寫,要在這座修道院前舉行“國際詩歌朗誦”——這是來自五大洲的詩人們登場亮相的時刻,我感到身邊的同行們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大概是因為室外的陽光太強烈了,朗誦移至最近的一家飯館內(nèi)舉行。朗誦從十一點開始一直朗誦到兩點半,大概進行了一大半詩人,還沒有輪到我和嚴力。也不可能輪上,因為東道主遵循了這么一個順序:多次出席的老朋友、前南斯拉夫國家(其中包括大量的馬其頓詩人)、東南歐斯拉夫語系國家、歐洲其他國家、美洲、大洋洲、中東、遠東。遠東來了中國、日本、蒙古各兩位詩人。日本老太太是詩歌節(jié)的老朋友,早早朗誦了,日本年輕詩人是本屆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聯(lián)辦的“斯特魯加之橋”獎得主,被安排在多處地方朗誦,不在乎這一地;兩個蒙古人,一個是旅居馬其頓的翻譯家,無須朗誦,我看見他仗著自己關(guān)系熟去跟主持人說,于是那個蒙古詩人也被安排了。如果以國家論,好像就中國沒出場,我覺得他們至少先安排一個吧。等得不耐煩的我想起兩年前,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在青海湟源縣的庭院中舉行的一場朗誦,我也是等得不耐煩,所有外國詩人都排在前面,所有中國詩人都排在后面——這好像是中國人的正常禮儀,但是外國詩人至少是雙語甚至還三語朗誦,一人要占兩三人的時間,天色已晚,還有些涼,主持人當機立斷,草草進行了兩三個中國詩人(都是主持人的朋友),隨即宣布朗誦會結(jié)束,我頓時傻了眼。或許真有大國與小國的分別,但都一樣叫我不舒服,不公正只會叫人不舒服。惟一的區(qū)別是中國詩人并不像外國詩人這樣:幾乎人人都喜歡朗誦,視朗誦為榮耀。相當一批中國詩人參加詩歌節(jié)或詩會的目的,就是吃好、喝好、玩好,再泡上個“新紅顏”啥的。

在附近一家酒店(一部分詩人住在那兒)的露臺上站著吃了點東西之后,我跟老嚴懷著勃起了卻不讓射的郁悶隨大隊人馬乘車回到了德林酒店,老嚴說要抓住最后一次游泳的機會(因為明日要集體出游),于是我們回到酒店就直奔湖濱。老嚴游泳比我強多了,據(jù)他說跟少年時代隨父母下放到湖南有關(guān),所以他游得多,我游得少,主要以曬太陽為主,還不能睡著,因為我倆的護照和錢全都在我的隨身包里,沙灘上人滿為患,我得看住。這一看,就看出了詩:

丹麥詩人

他背包而來

在沙灘上

找了把空躺椅

正好在我前面

他把包放到空椅上

將身上的T恤脫了

露出了他的啤酒肚

別看他肚子大頭半禿

頂多也就四張

在此老齡化的詩歌節(jié)上

該算青年詩人

他脫光上身

卻不下水

從包里掏出小本和筆

在躺椅上坐下

望著湖光山色

沉思良久

然后奮筆疾書

從我的位置

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

他寫的是一些

分行的文字

不是英文

那便是丹麥文了

(安徒生的文字?。?/p>

寫完了

從褲兜里掏出一盒煙

是本地產(chǎn)的WEST

取出一支點上

美美地抽完

然后站起身來

再將T恤穿上

仿佛已經(jīng)游完泳

背上包走了

離開時的表情

心滿意足

蒙古詩人

他倆站在沙灘上

望著眼前的大湖

一臉茫然

手足無措

其中一位

送給過我

他的雙語版詩集

我的包里有我的

便取出兩本

送給他倆

兩人如獲至寶

站在沙灘上

讀起來

陽光將他們的影子

照在沙灘上

像是四個人在讀

我讓我的蒙古同行

在湖濱

在陌生的水面前

有事可干了

他們一前一后

結(jié)束閱讀

抬起頭

望著大湖

依舊茫然

如果面前綠色的大湖

是一片草原呢

如果再牽來兩匹駿馬呢

一切都將改變

他倆的O形腿

讓我看到馬腹

溫柔的輪廓

剛果詩人

嘎嘎嘎的笑聲破空而來

大伙的開心果來了

是一位剛果詩人

體壯如大鯊魚奧尼爾

但這條剛果河里的大鯊魚

卻不會游泳

他在幾個白詩人的陪伴下

慢慢朝湖里走

他主要是在法語系的詩人中玩

圍著法國人轉(zhuǎn)

現(xiàn)在這些人

全成了他的粉絲

法國佬愛紅酒

每餐飯都要自買一瓶

法國佬都是葛朗臺

絕不會給別人倒半杯

開心果除外

因為他會用法語講笑話

開心果對大家也很友善

對任何人都充滿熱情

這條大鯊魚

堪稱詩歌節(jié)的吉祥物

此刻他已走到湖的深處

湖水就要淹沒他的黑頭

他嘎嘎嘎的笑聲更加嘹亮

驚飛了湖對岸阿爾巴尼亞的山鷹

最后一次游泳結(jié)束。六點鐘,我和老嚴準時來到酒店門口候車,準備參加下一項:去奧赫里德觀光。發(fā)現(xiàn)大巴已經(jīng)提前半小時開走了,酒店大堂貼了通知,我們游泳去了沒有看到。漏掉了十幾個詩人,詩歌節(jié)臨時調(diào)來一個小巴。于是,我們便在夕陽的余暉中抵達了大湖東岸的奧赫里德。這是一座老城,比斯特魯加大,也繁華一些,據(jù)說比首都斯科普里還要繁華。詩人自由活動,我和老嚴在老城的集市、街道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按會方要求的八點鐘趕到圣·索菲亞大教堂,得知“金花冠獎”的頒獎禮還須一個小時才能舉行,我們就在附近找了家不錯的餐館大吃一頓。酒足飯飽,回到大教堂,已經(jīng)沒座位,但就在頒獎禮開始前,后排兩個觀眾起身走了,給我們空出了兩個座位。我剛一坐下,詩就來了,來自于我身邊的小女生:

美人兒

在圣·索菲亞大教堂

金花冠獎的頒獎禮上

當主持人朗誦

米拉迪諾夫名作《望南方》

坐在觀眾中的她

也在小聲地跟讀

當她讀:

“假如我有一雙翅膀

我將振翅飛翔

到祖國的海岸和故土

望我奧赫里德,望我斯特魯加……”

我還在平靜地想

這首詩估計是她學過的課文

當她將聲音提高

隨臺上主持人讀至該詩的尾聲:

“吹響我的心笛

?。∽屘柭渖?,讓我死去”

我便側(cè)身看著她

使勁地看啊

美人兒,美人兒

你就是一首詩

我們進來時見有身材魁梧但面容年輕的保鏢,等主持人一介紹才知是馬其頓共和國總統(tǒng)格奧爾基·伊萬諾夫來了。總統(tǒng)沒有講話,一個該國科學院院長之類頭銜的人物發(fā)表的講話無比冗長,叫人懨懨欲睡;據(jù)說是該國第一男高音的演唱還不錯,這種意大利語的美聲在教堂里演唱的效果真是太棒了。我剛才吃下的一大塊牛肉漢堡太咸了,讓我一直忍受著干渴,到頒獎環(huán)節(jié)終于忍不住了,私自遛出去,到一家小超市買了一桶可口可樂,坐在教堂外的長椅上享用起來,這時候我又看到了一首詩:

克羅地亞詩人

昨天早餐時

我們碰巧坐在一起

并且交談過

我問這位年輕的淑女:

“你來到馬其頓

是否會意識到

二十年前

這也是你的國家?”

她回答說:

“我生于1986年

當我記事時

已經(jīng)分開了

我不會有這個意識

也許我的父母會有”

現(xiàn)在,我看見她

在圣·索菲亞大教堂外

徘徊復徘徊

顯得格外孤獨

在這個倚老賣老的詩歌節(jié)上

越年輕似乎就越弱勢越孤獨

此時此地

我自作多情地想

或許是因為

我這個陌生人的冒昧一問

她現(xiàn)在已有了故國的感懷

看看這老城

看看這老街

這里曾經(jīng)是她的國家

看看這男人

看看這女人

他們曾是她的同胞啊

早退還有一個好處,我目睹了總統(tǒng)攜夫人的提前離場,也就四個保鏢跟著,走了一段石子路,進了一輛黑色轎車,在四周群眾眾目睽睽之下,這一塊也沒戒嚴……然后詩人的大隊人馬出來了,雖是在夜色中,路燈下,但我還是一眼便認出了老嚴,在這個地方,像我們這種亞洲面孔,非常稀少,很好辨認,在斯特魯加曾有幾個小孩追著我倆說話,一群小美女要跟我們合影。我們隨著詩人的大隊向前,又將剛才來的那條老街再走一遍,去乘坐返回斯特魯加的大巴。墨西哥女詩人李娜從身后追上我們,對嚴力說:“沒有聽到你的朗誦,我很不開心?!崩钅冉裉彀滋炖收b過了,她在朗誦前說:“我跑了那么遠的路,卻只朗誦這么短的一首詩?!彼哪鞘自妼懙煤芎?,譯成了十多種外文,還缺中文,嚴力回國后譯了,我也再譯一版,過過翻譯癮:

偉大祖國

【墨西哥】李娜·則讓

伊沙、老G 譯

我生活在如此之大的國度

一切事物都遙不可及

教育

食品

住房

我的祖國如此遼闊

公平正義不足以覆蓋國土

這下李娜該高興了,她此次遇到兩位中國詩人,她的得意之作便收獲了兩個不同的中文譯本,路再遠也值了。等候大巴時,那個年紀較輕的蒙古詩人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英語跟我開起了玩笑,說剛才在路上碰到一位馬其頓婦女拉扯著三個孩子,正在四下找我……老嚴對他開的這個玩笑很不以為然,我倒無所謂,我估計這個玩笑是從蒙古草原上移植到此的,所以才顯得生硬。

回到酒店房間我先用嚴力帶來的手提電腦上網(wǎng),電腦出問題時我一般都去酒店的媒體中心,后兩天沒問題了,上起來很方便,主要是去我的網(wǎng)易微博《新世紀詩典》,看看今天推薦的是誰,再發(fā)送一些我和嚴力拍的詩歌節(jié)活動的照片——這是國際詩歌節(jié)首次以微博形式向國內(nèi)做圖片轉(zhuǎn)播,讓國內(nèi)同行在第一時間了解到這邊的情況,時代在發(fā)展,詩歌在前進,很多事情都跟過去不一樣了,而大部分國內(nèi)詩人的做派還像過去一樣老土,參加國際詩歌節(jié)想讓人知道又怕讓人知道,搞得鬼鬼祟祟的,不偷都像賊……李娜剛才的話肯定刺激了我們:在這里不出場朗誦是要被人同情的??!臨睡前,我和嚴力同時在看日程表上明天的安排,看看我們還有沒有登場亮相的可能,可憐天下詩人心!

28日一早,大概是我們都意識到了:這是詩歌節(jié)在斯特魯加活動的最后一天,便決定早餐后再去重溫一下這座小城相對繁華的河岸一帶,剛從酒店的后門出去,就在花園里遇到了一個人——一首詩:

阿根廷詩人

“中國人?”

她問我們

“是?!?/p>

我們回答

“我愛你們的國家”

她脫口而出

“那是個偉大

而美麗的國度

三十年前在北京

我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國際部工作

做西班牙語播音員

我最美麗的青春

是在你們美麗的國家

度過的……”

“我也愛你的國家

盡管我從未去過阿根廷

但是我愛博爾赫斯

但是我愛馬拉多納……”

——這段話用英語說

并不復雜

但是

我又一次沒有說出口

在斯特魯加街道上又碰到一位友好的市民,一位老者:“中國人?”“是”“北京還是臺灣?”“北京。”“好!中國是個偉大的國家?!眹懒φf:“他們現(xiàn)在看我們,有點像過去看日本人?!眹懒τ终f:“他們現(xiàn)在看我們,眼睛里終于有嫉妒的成分了!”——后一個“他們”指的是詩會上的各國詩人,1985年就開始旅居美國的老嚴觀察起來肯定比我有經(jīng)驗。

十點鐘,全體詩人在酒店門口乘車,大部分人選擇去碼頭乘船,游覽奧赫里德湖,前往圣·瑙姆修道院參觀,少部分人(估計是詩歌節(jié)的常客)選擇不游湖,乘車從陸路直接去修道院。乘坐大巴前往碼頭的路上,我又拾到了詩:

一念之間

一個小動物

死在公路邊

仔細看

黃鼠狼

我陡生

復仇快感

四十年前

我養(yǎng)的一窩

小雞娃

一夜之間

一只不剩

就是被這

可惡的黃鼠狼

一窩端

但是一瞬間

我便放棄了

仇恨的念頭

那是抬眼看

天空湛藍

陽光燦爛

大地遼遠

公路筆直

仿佛畫卷

死者仿佛

卷軸上

一滴濁淚

上了輪渡,我們選擇上二層曬太陽,三天的游泳已經(jīng)讓我倆的膚色很有度假感了,再鞏固一下。前排坐著一男一女兩位馬其頓詩人,開朗而健談,等于給我們充當了導游,尤其是那個男的,是個已經(jīng)移居瑞典的文物商人,歷史知識非常豐富,并且十分熱愛中國,因為他在瑞典曾經(jīng)有位中國情人,是位上海姑娘。其間還有一位保加利亞老詩人過來坐了一會兒,女詩人介紹說:老頭還是一位家喻戶曉的童話作家,她小時候讀他的書,現(xiàn)在她女兒在讀他的書,他的作品以想象力豐富而著稱。一語又道出了保馬兩種語言的相通性。大湖美麗,據(jù)說是歐洲最深的湖,而我一直很關(guān)注位于我們右側(cè)的阿爾巴尼亞沿岸,岸上的群山……

半山坡上的修道院,坐落于湖光山色之間,在此修道,或許真能修成?一個唱詩班正在院落中排練,圣歌的歌聲特別給氣氛。我和老嚴忙于參觀、拍照,一轉(zhuǎn)眼大隊詩人不見了,原來他們?nèi)记那南律絹淼揭蛔G得驚心的公園,尋桌而坐,等待就餐。侍者拿著紅葡萄酒和白葡萄酒任你挑選,菜肴和食物擺放在園子正中的大長桌上任你取用,比利時詩人杰曼主動過來和我們坐在一桌,邊吃邊聊,兩年前我們在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上見過面,他主持的原點出版社出版了中英文雙語對照版的《中國詩歌前浪》(海岸主編),嚴力和我都是入選作者,他與大陸、臺灣的許多著名詩人都有交往,熱愛中國……

酒詩賽開始了。詩歌節(jié)主席發(fā)邀請函時附了一個表格,接受邀請者都要填寫,其中一項是:你是否參加酒詩賽?我當時打的是對勾,并在提供作品時加入了一首與酒有關(guān)的詩,我看女主持手里拿著兩頁紙的表格,就請嚴力幫我看看有沒有我的名字,一看有,我就向她表示我愿意參加朗誦,并看著她在我的名字下畫了一道橫線。我的名字在第一頁表格的中段,但是朗誦了好多人還是輪不到我,有的詩人不在現(xiàn)場(估計是餐后到小河里泛舟去了),連喊三遍名字不見上場,給主持人帶來了尷尬,但還是叫不著我,一個花枝招展的英國女詩人,是詩歌節(jié)的另一顆開心果,被叫上去了說:“這首酒詩忘了帶來,在斯特魯加的酒店里?!毕氯チ?,準備了一會兒,又上來,唱了一首老掉牙的英文歌,《音樂之聲》里的。不斷有人臨時報名參加朗誦,一報立即上,就是不叫我。我又嗅到了昨天的那種氣氛,那女主持就是叫到斯基或維奇這種名字親,大衛(wèi)和約翰也算親戚,跟中國詩人有仇似的,難道是因為我們名字太短她看不見?我都看到一個男的在對她耳語——估計是說:時間差不多了,準備結(jié)束。我都對自己說:怎么莫名其妙又沒戲了!這時候,突然叫我了——我沒有親耳聽見,是嚴力在叫我上場,于是我在平生最有客場氣氛的一個大客場登場了,真是太不容易了!在一個將朗誦搞得神秘莫測的詩歌節(jié)上,在一個有人回回不落有人一次機會都難得的詩歌節(jié)上,在一個將偌大中國當作遠東之遠的詩歌節(jié)上,一個不遠萬里從人類文明史上迄今為止最偉大的詩都長安飛到上海再從上海飛到伊斯坦布爾再從斯科普里乘車來到斯特魯加的中國詩人終于他娘地出場了!我命令自己沉著,上臺走慢點,朗誦讀慢點,我先用英語說了句:“各位好!我讀中文。”——就開始了:

感恩的酒鬼

一個酒鬼

在嘔吐 在城市

傍晚的霞光中嘔吐

在護城河的一座橋上

大吐不止 那模樣

像是在放聲歌唱

他吐出了他吃下的

還吐出了他的膽汁

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駐足 目擊了這一幕

忽然非常感動

我想每一個人都有其獨特的

對生活的感恩方式

(1996)

我命令自己拿出最高的朗誦水平來呈現(xiàn)中文之美,在一堆崩豆似的語言叢中,真的,在我看來,拼音語言適合說RAP,漢語適合讀詩,在此得之不易的場合中,詩太短了,讓我覺得不過癮,但我可以告慰自己的是:我盡了全部的努力來確保朗誦的質(zhì)量。我剛站在麥克前,那個年輕的蒙古詩人就大叫我的名字,我說“我讀中文”,他又吆喝了一聲,挺哥們兒的。我朗誦的時候,除了聽到最近的一張桌子上有一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說話(我很想知道他是誰),全場一片安靜(比別人朗誦時安靜多了),最終我聽到了還算熱烈的掌聲。我回到我的桌邊,一位羅馬尼亞女詩人跑過來說:“中文太好聽了!”她很想要我手里的那頁詩,剛好是中英文對照的,我就送給她了,然后互留郵箱。我記得嚴力早年寫過一大組《酒故事》,還出過一本中英文對照的集子,他沒有報名參加這個酒詩賽,我動員他臨時報名朗誦兩個片段,因為感到機會得來真是難于上青天!老嚴拒絕了。坐在我們這一桌的杰曼就是臨時報名朗誦的,無關(guān)酒,是關(guān)于一個漢字的詩(他真的很愛中國),讀完后一片掌聲。

等到一個男的出場宣布酒詩賽的獲勝者,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倒數(shù)第4個出場朗誦的——好懸??!明明我在名單第一頁的中間,為什么非要扔到最后?除去臨時報名的,可不就是最后嘛!一個特愛給美女拍照的立陶宛詩人獲勝了,獎品是一桶本地產(chǎn)的葡萄酒。我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想獲獎,尤其是在客場氣氛如此濃郁之地,我想的是:獲獎或未獲獎的酒詩,不會有《感恩的酒鬼》出色,即便按照他們的標準——上帝的標準。

回程中,起風了,奧赫里德湖像大海。嚴力告訴我他觀察到那個日本青年詩人又一個細節(jié),等于送給了我一首詩:

日本詩人

前天夜里

他穿風衣

走出酒店

雙臂伸展

像只蝙蝠

撲進黑暗

昨天正午

奧赫里德湖畔

他將隨身包

放在地上

端起相機

咔嚓一下

今日黃昏

就在剛才

輪渡離岸

他孑然一身

對著青山招手道:

“撒揚娜拉!”

起初我們以為這是一個裝逼犯(就像我在鹿特丹和青海湖兩次遇到那個日本詩人),后來發(fā)現(xiàn)人家是真內(nèi)向,活得很自我,犯不著跟別人玩。我倆還聯(lián)想起顧城,不免為這小哥兒們的明天捏一把汗。

晚餐竟然有炒米飯,我一口氣吃了兩大盤,我的胃早就在思念祖國思念我的長安了。老嚴只喝熱湯,不敢吃飯,因為他一回來就開始瀉肚,晚上的閉幕式也不準備參加了。吃飯時,日本老太太告訴我們說:閉幕式在橋那邊的那個酒吧舉行。我獨自一人過橋時看見大隊詩人正在往回走,怨聲載道,怨氣沖天,孤獨的德國詩人對我直做鬼臉,問我:“中國的詩歌節(jié)會如此嗎?”我肯定地回答:“不會?!痹瓉?,閉幕式的地點又臨時改在“詩橋”上舉行了,而這里的舞臺還未搭起來。我看見好多詩人都穿起了民族服裝,手中握著詩集,我心里很感動:他們從世界各地跑到這里來,最大的要求就是朗誦自己的詩!我決定跟他們一起等,結(jié)果又等了一小時,閉幕式才開始。首先還是頒獎禮,“金花冠獎”又重新頒發(fā)了一次,然后是米拉迪諾夫兄弟獎——即馬其頓一年一度頒發(fā)的國家詩歌獎,然后是與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聯(lián)辦專為青年詩人的第一本詩集設(shè)立的 “UNESCO-斯特魯加之橋獎”——為此聯(lián)合國的官員來了,橋附近有保鏢,還有便衣,就站在詩人中間。聽詩人們私下說,此番“五十大慶”得到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資助。少許詩人被請上臺去就座,是哪些國家的詩人呢?伊拉克、蘇丹、科索沃……對不起,我的詩又來了:

科索沃詩人

有個穿花襯衣的

中年男詩人

圍著斯特魯加市長轉(zhuǎn)

圍著詩歌節(jié)主席轉(zhuǎn)

跟大多詩人都認識

像個交際男

朗誦用法語

花襯衣三天不換

惹人討厭

有個黑頭發(fā)的

青年女詩人

確實是美女

姍姍來遲

一幫老少爺們兒

蒼蠅一樣飛過去

感覺人人都想泡她

像朵交際花

可是

當我突然得知

他們來自科索沃

所有感受都變了

所有信息都被重新解讀

哦!他們的朗誦都有著真實的沉痛

我還注意到:除去三十多個馬其頓本國詩人,所有被邀請的國家都沒有超過兩人,只有科索沃來了三個詩人,另外一個青年男詩人的朗誦也是沉痛的,朗誦一完,一位馬其頓中年女詩人立刻過來對他表示關(guān)愛……在這里,每個詩人都是國家代碼,絕大部分詩人,我壓根兒記不住名字,我只記得他(她)來自哪個國家,于是他(她)的所作所為便與所屬的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我知道:世人眼中暴發(fā)戶的中國,是萬萬不會被請到主席臺上去的,我應(yīng)該為此而感到慶幸,為祖國和自身而感到高興!如此這般被請到臺上去的詩人舒服嗎?他(她)的不舒服就是所謂“承擔”吧?中國詩人什么時候曾被請上臺去過呢?哦,那些“流亡詩人”,老“承擔”這個對于自尊心較強的個體來說也是不容易的,他們是否明白:他們是在利用他的祖國,而祖國也在幫他……我先在河岸的觀眾中看了一會兒,又來到橋上詩人中間,詩人們都站在橋上臺下等著朗誦,包括那些七老八十的“金花冠獎”得主們。這時候,發(fā)生了一個插曲:加納詩人大模大樣走上臺去,坐在一把空椅上,打開他的手提電腦看起來……也不知道是工作人員通知他上臺的呢,還是他自己上去的——據(jù)我判斷是后者,這是一個抗議的行動。這個行動感染了我:說老實話,我很想在這個燈火通明的大舞臺上向德林河兩岸虔誠的觀眾朗誦我的詩,展示好聽的漢語,但如果讓我這么干站著等上兩三個鐘頭,我還是算了吧!再說我現(xiàn)在最該做的是回到酒店去看看老嚴身體如何……想到這里,我掉頭而去。

好漢也怕三泡稀?;氐椒块g,房間黑著,老嚴昏睡在床。他已服下自帶的黃連素,我趕緊將我?guī)У闹Z氟沙星拿出來,氟哌酸對我是一貫靈,諾氟沙星是氟哌酸的最新一代,老嚴說他從未吃過,那就會更靈。老嚴旅居國外26年,對西餐比我適應(yīng)得多,怎么就吃得鬧肚子呢?問題就在適應(yīng),他食量沒我大,但吃得比我廣,所有奶制品我是不沾的,老嚴各種奶酪都能吃,我懷疑問題就出在這里。藥吃下去,人不再瀉;睡覺前,老嚴精神好多了。從陽臺可以聽到“詩橋”上的朗誦一直在進行中,怎么一些朗誦過的家伙又在朗誦?丹麥另一個玩形式主義的詩人——我一耳朵就聽出是他!而一直沒有出場的中國杰出詩人嚴力,卻沒有任何人來通知:今晚該你朗誦了……這個混亂不堪的詩歌節(jié)如何成了“世界第一詩歌節(jié)”?我真是鬧不懂。

第二天從早餐開始,就不斷有詩人來告訴嚴力:昨晚臺上的主持人在叫你朗誦……老嚴樂了:“所有詩人都知道嚴力沒有朗誦——這個廣告做的,好像玩了一個行為藝術(shù)?!薄覟槔蠂栏吲d:大家知道嚴力的分量,在期待著他的朗誦!他沒有出場朗誦便成了一個事件!沒有人說叫了我,那就是沒叫,我在酒詩賽上的出場就算朗誦過了……對我們真是吝嗇??!但對有些人又何以那么慷慨?至此,我《感恩的酒鬼》遂成了漢語在第50屆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jié)上惟一的發(fā)聲!

我們按照會方說的八點半到酒店門口等車,便提前辦理退房手續(xù),又被添了一把惡心:前臺經(jīng)理拿出一張194歐元的小票讓嚴力付款,說嚴力是詩歌節(jié)正式邀請的,我是嚴力帶來的,所以為我要付這筆錢……這一瞬間,我猛然想起在此得過“金花冠獎”的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果戈理》一詩的最后一句:“離開這國家!”幸好我所有的文件(包括邀請函復印件)全都在隨身包里,馬上拿出來給他看,他極不情愿地看了,又打了一個電話,這才沒事了,連句道歉都沒有。但是麻煩接踵而至,說好八點半去機場的車七點鐘已經(jīng)走掉了,昨晚他們貼了通知,老嚴病了,我沒注意看。老嚴找詩歌節(jié)主席交涉,主席卻半天找不來車,最終一個在大堂等活兒的出租司機等到了載我們?nèi)C場的活兒。來之前便有朋友警告過我:到此前社會主義國家,你會碰到與你去過的那幾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不一樣的意外——真是高人指點,這下我全信了。詩歌節(jié)主席最后跟我和老嚴分別握手、擁抱,他英語不好,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們同車去斯科普里機場還有兩位女詩人:一位來自捷克、一位來自荷蘭,都是70后,都是大美女,住在另一家酒店,提起這個詩歌節(jié),都是牢騷滿腹,怨氣沖天,捷克女詩人等了大半晚上,也沒有等到朗誦,等她索性回酒店睡覺去了,主持人在臺上叫她的名字。荷蘭女詩人被安排在“詩歌公園”種樹時朗誦了,也照樣有意見,她說那個被邀請上臺的蘇丹詩人也很有意見,說回去要辦一本雜志,將這個詩歌節(jié)的種種不是全寫出來,我說我不用先辦雜志,回去就寫。有兩位美人相伴,一路上很愉快,還有一個好玩的司機,讓我收獲了詩:

南斯拉夫司機

他叫“XXXXX斯基”

他是司機

他英語比我還差

幾乎不會

俄語稍好一些

學習自社會主義的

南斯拉夫時期

剛好捷克的美女詩人

既懂俄語又懂英語

便做了他的翻譯

這是個純爺們兒

兩個美女一上車

他就變得無比亢奮

話語多多

沒詞也說

讓兩位中國男詩人

也跟著沾了光

譬如橫穿首都斯科普里

沒有美女在車

他不會這么做

他是最好的導游

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

每到一個山頭

他都要告訴我們

現(xiàn)在的海拔高度

用手指將阿拉伯數(shù)字

寫在車的前窗玻璃上

車在途中休息時

我們一起抽了根煙

嚴力送他一盒中南海

他非要搞清楚“中南?!?/p>

三個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脫口而出:“毛澤東的房子”

又說:“毛和鐵托是朋友”

這一下打開了他的話匣子

車子向前行進

他雙手同時離開方向盤

做出了一個砍去雙臂的動作

說南斯拉夫一分為七

小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讓他很傷心

讓他一點自豪感都沒有了

哦!給人民自由、民主、獨立的世界啊

忘記了人民還需要一個強大國家的自豪感

親愛的斯基!為了給你自豪感

我特意提到了馬其頓國腳

在國際米蘭踢球的潘德夫

并在這首詩里

把你稱做“南斯拉夫司機”

而非“馬其頓司機”

這一路上,這位司機,讓那個詩歌節(jié)在我心中變小了。但離開這個國家的愿望還很強烈,一路上我都怕趕不上我們的班機,那樣我們又會有麻煩,因為簽證多一天都不給,我們必須在今天離境……正常出境時又會有麻煩嗎?好在這兩個擔心多余了。在機場巴掌大的候機室里,我們又見到了早上七點出發(fā)、已經(jīng)在此等候兩個多小時的日本詩人、蒙古詩人,還有土耳其翻譯家——他來時在奔赴斯特魯加的中巴上,跟老嚴聊了一路,他到過中國黃山的一個詩歌節(jié),與老嚴在那次認識了,就因為不住在中心酒店,矮了三分似的,見著我們就躲,現(xiàn)在還躲躲閃閃……這個詩歌節(jié)需要全面反思!登機前,老嚴給我要了一杯熱咖啡,他自己瀉肚不敢喝刺激性飲料卻給我要了一杯,他說:“我感覺你需要喝一杯。”——沒錯!他一定看出了我走出海關(guān)的一臉緊張,我將那一小杯意大利濃縮咖啡一飲而盡,在此為老嚴賦詩一首:

中國詩人

嚴力,我們是一樣的

都屬馬,相差一輪

都是路遙知馬力的好馬

兩代人中的勞動模范

咱倆出版的書加起來

足有一百本

嚴力,我們又是不同的

對生活我得過且過

任何事你一絲不茍

如果是我一個人

踏遍商店去找熱水器的事

是不會干的

嚴力,我們還是一樣的

覺得自己寫得比誰都好

不卑不亢

莊敬自強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

哪怕明知會吃虧

嚴力也讓那個詩歌節(jié)在我心中變小了。與老嚴這樣偉大的朋友、我命中有緣的貴人共同旅行一周,哪怕去的是無人的荒島也是很好的收獲,就是那句俗話:去的地方不重要,關(guān)鍵要看跟什么人。飛機起飛后,我沒有看舷窗外的山河,全身上下如釋重負,前方的土耳其在我心中陡然成為一個多元開放現(xiàn)代時尚的大國……

一小時后,飛機降落在伊斯坦布爾國際機場的跑道上。和來時一樣,我們要在機場的國際區(qū)等候7個小時,然后轉(zhuǎn)乘去上海的飛機。在來時的7個小時里,我們已經(jīng)逛遍了這里的免稅店,為親人看好了禮物,所以,下了飛機第一件事,就是進商店買東西……這大概耗掉了一個小時,然后我們準備去入境口旁邊的一個咖啡館坐一坐,那里還可以上網(wǎng),可以耗掉更多的時間。一步踏進咖啡館,我一下愣住了:兩位以色列詩人就坐在正對門口的座位上,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看起來真像是一對老夫妻……我馬上向他們扮出燦爛的笑臉,盡量地燦爛,正對著我的老太太以微笑回報我,然后,我們就走進去了,在有電源插座的墻邊找了兩個空位,落座。剛才猛然見到這二位,我為什么愣住了呢?因為我對他倆的上一個印象還是五天前到達時從斯科普里機場到斯特魯加的中巴上,中途下車休息時,我請老太太先走,她沖我微笑了一下……整個詩歌節(jié)期間,他倆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我沒有聽到他們的朗誦,甚至沒有看到他們的身影!哦,我前面說錯了一個事實,不光科索沃詩人,以色列詩人也邀請了三位,除他倆外的另一位詩人卻是十分活躍,是個中年男子,我至少見他朗誦過兩次,每次都不忘聲明:“我是來自以色列的阿拉伯語詩人”——從形象看也是阿拉伯裔,那么這兩位就是以色列的希伯來語詩人了,從形象看顯然是猶太裔,前者活躍異常,后者人間蒸發(fā)……這真是國際詩歌節(jié)特有的文化??!也是當今世界文明的窗口!我寫詩:

猶太詩人

你們坐在咖啡館里的樣子

真像是梵高名畫

《吃土豆的人》

在政治正確的詩歌節(jié)上

清真寺林立的斯特魯加

你們消失到哪里去了?

整日待在酒店房間里

讀詩、寫作、祈禱、贖罪

只有這里是最安全的?

哦!猶太詩人在馬其頓

像兩面移動的哭墻

民族性格與節(jié)日焰火的反差

又像是受審的罪犯

那么誰又是審判官

每天升起的太陽無處不在的空氣

哦!在伊斯坦布爾機場的咖啡館

請接受一個中國同行無邪的微笑

他的心中沒有這些正確的垃圾

這兩位猶太詩人就像一面古老的銅鏡,照徹了詩歌節(jié)上的種種現(xiàn)象:因有阿拉伯多國詩人在,他倆只好低調(diào)至無;因有科索沃和前南諸國詩人,塞爾維亞詩人就頹掉了;前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的詩人與那惟一的俄國詩人絕對不玩(盡管他們都懂俄語);美國駐馬其頓大使館是贊助單位之一,但美國詩人一個不來,恐怕絕非偶然;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同屬大英帝國,但絕不一伙;德國惟一的詩人比較孤獨,好在他老婆對他崇拜有加;古巴詩人苦大仇深,比較受人照顧;前殖民地與其宗主國之間難以割舍的關(guān)系,以法語系、西語系最為典型……那么,中國呢?一個世人眼中的暴發(fā)戶,并且?guī)в型{性,意識形態(tài)又與人不同,我倆不可能因國籍而受待見,若要求榮,只好自己作了,嚴力不應(yīng)該說自己來自上海,而應(yīng)該說自己來自紐約,事實上他有一半時間住在紐約,扮作苦大仇深,詐稱“流亡詩人”,那么我呢?應(yīng)該冒充中國作協(xié)負責人,這個詩歌節(jié)過去一直是向中國作協(xié)發(fā)邀請的,我國也多次派出作家代表團前來參加,這邊重視得不得了,大使館派人來,新華社住外分社來報道……我來之前做功課,將這些過往的歷史了解得倍兒清楚?,F(xiàn)在,我想動員英語一級棒的老紐約客嚴力陪我過去跟兩位猶太詩人聊聊,我列舉了一大理由是我的希伯來語譯本五年前在以色列出版過,我說:“我為我的詩進入圣經(jīng)的語言而自豪?!眹懒φf:“你該為最聰明的民族選擇了你的詩而驕傲?!庇谑俏覀儧Q定過去聊聊,但是再一看,他倆已經(jīng)不見了,只留下兩個空空的座位……

2011年9月追記于中國長安

城春草木深——第二屆澳門文學節(jié)散記

“熱愛你的祖國,祖國就會照顧你”

——賈梅士詩句(鐫刻在澳門通往中國內(nèi)地的關(guān)閘的門楣上)

由于西安到澳門沒有直航,我需要先飛到珠海,然后從陸上通關(guān)。從珠海拱北海關(guān)進入澳門時,竟然過了兩道關(guān)卡,頗為耗時,令我心有別扭……三日后,內(nèi)地作家與澳門本土作家的座談會,海報上印著《邊緣內(nèi)外》,節(jié)目單上卻寫著《邊界內(nèi)外》——“到底是邊緣還是邊界呢?”主持人——一位澳門老作家說:“依我看應(yīng)該是‘邊界’,‘邊緣’談不上內(nèi)外,只有‘邊界’有內(nèi)外,不過大家還是想談‘邊緣’談‘邊緣’,想談‘邊界’談‘邊界’吧……”結(jié)果,那個大榕樹下的黃昏,不論澳門作家還是內(nèi)地作家都不約而同地談‘邊緣’,我未能免俗,在發(fā)言中也是大談“主流”與“邊緣”的關(guān)系,而我心中卻有著兩道明晃晃的有點刺目的‘邊界’……

美麗的大海邊。漂亮的科技館?!半h文不朽——第二屆澳門文學節(jié)”在此開幕。開幕式上有中國南粵特色的舞獅表演,但環(huán)顧四周觀眾:還是金發(fā)碧眼者居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翻譯家、出版商云集到此,我心有納悶:既然盛況空前,并且如此國際化,為何不叫“澳門國際文學節(jié)”?六天下來,我自釋然:那是沒有必要的,因為‘澳門’二字本來就帶有‘國際’色彩,這里距世界比邊界那邊更近,五百年前就成為世界的一分子……

來自六個國家或地區(qū)的七位作家,在主席臺上就坐(我有幸忝列其中),在通曉三文四語(英文、葡文、中文、粵語)的美麗的女主持的主持下,自由討論一個專題:《全球化影響下的作家視野》。最令我有感觸的是那個光頭的東帝汶作家,他說:“全球化與東帝汶沒什么關(guān)系。我們剛獨立,不擔心民族性會在全球化大潮中喪失?!薄敃r,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組西方記者拍攝的“黑鏡頭”:在雅加達街頭,成群結(jié)隊的印尼暴民正手提砍刀追殺一位東帝汶少年,最終將其追到死胡同,當街砍下其頭……恍惚間,我覺得:這位光頭作家就是這位少年長大后的模樣!

每天,當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們跨過大海,目光掠過海岸上一座座巨無霸般的賭場,奔赴大中學校去給孩子們神侃文學……無論如何,這都像是一個春天的童話。

在圣若瑟大學,我說我是一名來自古長安的詩人,并為師生朗誦《最后的長安人》;在澳門大學中文系,我直言批評大學生們寫的詩“像裹小腳的現(xiàn)代少女”,我并不為我的直率而后悔;在培正中學,講座結(jié)束后,一位修長的男生一直追到離去的車邊,問我詩歌與散文的最大區(qū)別……

我再一次領(lǐng)悟到這種西方式文學節(jié)的精髓在于:為人民服務(wù)——便以更大的熱情和負責的態(tài)度投入其中。我欣然地發(fā)現(xiàn)我比其他來自中國內(nèi)地的嘉賓更適應(yīng)于這種給你使命也給你自由的文學節(jié),比那些體制化的小說家和自由散漫的詩人。

文學節(jié)交給你的是一段暫住澳門的美好時光,這很像我參加過的荷蘭鹿特丹詩歌節(jié)——那一次,我是在活動之余去了別的城市(阿姆斯特丹、海牙)甚至別的國家(比利時)旅行,這一次我是一得空閑便徒步行走于澳門的大街小巷,像一名普通的游客,甚至像本城的居民……

大街是一座城市的脈搏,小巷是一座城市的毛細血管(在不大的澳門尤其如此)——你只有像血液一樣流過去,才敢說自己觸及了它的身體。

而什么是澳門的靈魂?大三巴嗎?——這座城市最大的標志物是否就是它的靈魂?此前我很懷疑一堵墻(又非耶路撒冷的哭墻)——一截殘垣斷壁怎可成為一座城市的靈魂,如今我來這里,才知道它的地下有名堂:那幾十位殉教身死——被日本天皇像耶穌一樣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圣徒的遺骸,是否就是澳門的靈魂?

我沒有登上大炮臺去瞻仰,我發(fā)現(xiàn)我不大愛看炮臺,不論是八年前在旅順,還是今年初在臺灣,不論那座炮臺是朝向大海還是調(diào)轉(zhuǎn)過來朝向大陸……

我來到世界上最大的賭場——威尼斯人。那里有一顆黃金的地球儀和金碧輝煌的環(huán)境,那里有比威尼斯城更干凈的流水和更絢爛的黃昏的天空——我初見那封閉的虛假的天空時有片刻的神往,繼而便是無以名狀的壓抑……在威尼斯人,我看見的人全像假人、蠟人,他們的臉上全無笑容,仿佛鈔票上的人臉;在威尼斯人,我想起了龐德名作《地鐵里》:“人潮人海中面影的幽靈閃現(xiàn);|雨天里濕漉漉黑黝黝的枯枝上綻放出花瓣?!薄坪跻部山凶觥顿€場中》。

我不賭。一來覺得自個兒無端的好運氣向來不多,得省著點兒用;二來覺得這個世界就是一座超級賭場,整個人生便是賭局,大事小情全都在下注,已經(jīng)夠累了!我非賭徒——或許,我是更大的賭徒也未可知?

與曾留居澳門的葡萄牙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賈梅士的塑像合影。同行的小說家為我掌鏡,我說:“我給你也拍一張吧?!毙≌f家想了想回答說:“我就算了,我……不是詩人?!?/p>

在那顆樹枝上長滿綠葉的大榕樹下,在與澳門本土作家們座談時,來自內(nèi)地的劇作家說:“澳門的皮鞋真好,在這兒能買到最好的意大利皮鞋?!蔽野杨^低了下去:能不能不說這個?一個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作家能否不向資本主義作家們做此匯報:我是如何補上物質(zhì)這一課的?能否不在詩歌節(jié)的車子接你去講座時,正奔波在買皮鞋的路上?

在所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嘉賓中,最懂禮節(jié)的是一位來自臺灣的女詩人,令我等對“中華民國”感慨萬千:“那才是我們中國人該有的樣子!”

來自法國的中年男作家——文學節(jié)上惟一葡語系之外的外國作家,寫的是戰(zhàn)爭,談的是戰(zhàn)爭,我有點懷疑:他比我大不了幾歲,卻專寫他不可能經(jīng)歷的二戰(zhàn),在餐桌上我問他:“朝鮮半島會不會打起來?”他回答:“這要看中國。”

來自巴西的女歌手,人與歌聲像月光一樣憂郁——我回來之后才在文學節(jié)的報道中看到:她并非來自巴西,而是來自克羅地亞,于是她在我的記憶中幻化成憂郁女神,前年我去過馬其頓——哦,為什么所有前南國家的人民都讓我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感?

此刻的澳門,城春草木深。木棉花滿城開放——“那人間的畫板上|調(diào)制不出的紅?。鼰崃业膽n傷|性感的寂寞”(拙句)——無不說明此處是南粵大地的一部分,還有那更為精美的粵菜,無處不在的粵語,當?shù)嘏笥迅嬖V我:澳門人從未有過對其自身身份的懷疑,他們從來都自認:“我是中國人!”

七天六夜,我住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十樓,從我房間的窗子望出去,是這座城市的背面:左邊是一座正在施工中的大樓,右邊是一片低矮、陳舊的簡易小樓,有一天,當我從窗口望出去時正看見其中一座小樓頂上,一個衣著樸素身材窈窕的少女在擦玻璃,她的動作上上下下極富韻律感……遠處,高聳入云的正是形似鳥籠的老葡京賭場……這幅畫面,便是最后定格在我心中的澳門。

文學節(jié)的海報上畫著一個拉手風琴的少年,拉出了一頁頁稿紙;文學節(jié)的現(xiàn)場真有一個拉手風琴的小伙子,踩著極高的高蹺,向路人發(fā)放節(jié)目單,路人匆匆而過,懶得伸手去接,他吃力地彎下腰來,卻并未散出去這一張……此情此景,便是這個春天定格在我心中的文學。

中國當代詩歌:從“全球化”說開去

請允許我將“文學”化小為“詩歌”來談,是基于這樣一個把握十足的預見:在這種研討會上,不論專家還是作家,在發(fā)言中談到的“文學”一般都會特指“小說”,因為在一般人看來小說才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主流——這來自于五四新文學運動對于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秩序的矯枉過正,也來自于1949年以后新中國文藝的政策方針對于“大眾化”的極端強調(diào),當然,也和中國當下以市場份額為基準的商業(yè)氣氛對于文學的沖擊脫不了干系——基于此,“詩歌”往往置于被遺忘或忽略的境地,甚至比帶有實用性和功利性的“載道”散文更不易被人提及。

我是詩人,應(yīng)該負起責任——哪怕是制止這不合理的現(xiàn)象在這一次會上的重演。

在此,必須做個界定:我這里所講的“中國當代詩歌”既包括中國當代詩人(包括港澳臺地區(qū))的本土寫作,也包括旅居海外的中國詩人的寫作,甚至包括已經(jīng)加入他國國籍的漢語詩人的寫作——所以,準確地說,我在此所談的應(yīng)該叫做“當代漢語詩歌”更為合適。我想指出的一點是:在這個問題上,中國本土的詩歌輿論基本持有寬容和健康的心態(tài),幾乎無人會認為美國公民北島、新西蘭公民楊煉、荷蘭公民多多等不是“中國詩人”,正如無人會認為法國公民高行健不是“中國作家”一樣?;蛟S,一個文學家的身上原本就有著“雙重國籍”,一個是社會化的,一個是文學化的,一個以“全球化”命名的“世界大同”的時代來臨之際,國家的烙印開始變淡……

現(xiàn)在,我們就來說說“全球化”。

將“全球化”這個“龐然大物”與“詩歌”這個“小器”拉在一起談——從文字表面來看,似乎有點荒誕,甚至有點滑稽。有人因此而拒絕這樣的思考和討論,更有甚者會詩人脾氣一耍說:“這是偽問題!”——他(她)碰巧說對了:問題也許是偽的,現(xiàn)實卻絕對是真的:“中國當代詩歌”就像所有大大小小的事物一樣已經(jīng)無可辯駁地置身于“全球化”的大現(xiàn)實中!

不是所有的中國當代詩人都原意參加到這樣的思考和討論中來,但幾乎所有的詩人都不得不接受這個異常強大的現(xiàn)實,甚至于享受著它所帶來的種種好處。

不知道這是否與那段“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非常歲月有關(guān),直到現(xiàn)在中國人還是那么熱衷于制造“二元對立”,即便感性十足的詩人也概莫能外,甚至更而甚之,面對愈演愈烈的“全球化”大潮,有人歡呼雀躍,高叫“福到了!”;有人憂心忡忡,驚呼“狼來了!”

那么,對于發(fā)展中的“中國當代詩歌”來說,這所謂“全球化”究竟是“福到了”還是“狼來了”呢?有人宣稱:網(wǎng)絡(luò)拯救了中國當代詩歌——如此煽情的話語指的是怎樣的一種現(xiàn)實?

眾所周知:“中國當代詩歌”與“中國當代小說”還有其他文體的最大不同和本質(zhì)區(qū)別就在于它發(fā)生現(xiàn)場的民間性和非體制化,始發(fā)于《今天》的自辦民刊的傳統(tǒng),從上世紀的70年代末一直持續(xù)到90年代末,并在世紀之交與正在迅速普及的網(wǎng)絡(luò)相遇,在網(wǎng)上建立一個詩歌論壇所需要的費用要大大低于辦一本民刊,而容量卻要大得多,從此中國當代詩歌走進了一個因為提早到來而顯得十分奢侈可以堪稱偉大的“‘自由發(fā)表’時期”——這便是為什么有人要用“拯救”來說它。再后來,隨著博克(blog)的出現(xiàn),一些在上世紀80年代嶄露頭角后在90年代紛紛下海去做生意的詩人在完成了他們個人的原始積累以后開始恢復寫作——盡管他們今日的寫作已經(jīng)很難對中國當代詩歌給出實質(zhì)性的貢獻,但卻帶來了資金,搞熱了氣氛,制造出一派虛假的繁榮,給外界一個錯覺:詩歌在回暖!連自稱“對互聯(lián)網(wǎng)了解不多”的謝冕先生都承認:“網(wǎng)絡(luò)給了詩人機會”。

于是乎,一個看起來十分荒誕可笑的場景出現(xiàn)了:高喊“狼來了”的這撥人,是吃著狼肉、喝著狼血、寢著狼皮在喊的,比此一典故中那個撒謊的孩子還要“可愛”!而那些以為是“福到了”的人——究竟是什么樣的“?!闭业搅怂麄兡兀渴窃姼璧母7謫??近年來,在中國詩歌的壇子上,活躍著一批“交流狂”,整天飛來飛去地開會,我稱其為“會蟲子”(馬雅可夫斯基早有詩云:開會迷),其中一位“代表人物”對我說:“這一年下來光會都開不完!”另一位則公然對媒體講:“今年真是玩瘋了!”大家想想看:小說界是更加體制化更有組織性的一個領(lǐng)域,但他們現(xiàn)在開的會卻遠遠沒有詩歌界多,加上小說寫作(尤其是長篇小說)需要大量的整塊時間,小說家們對這種游山逛水的會必須有選擇,否則作品出不來。事實上,即便是最平庸的小說家也都該算是一個合格的勞動者,他們在勞作,所以在當代中國小說家瞧不起詩人也是有道理的。那么,是不是所有的詩人都在開這樣那樣的會兼作公費旅游呢?有些詩歌網(wǎng)站(譬如“詩生活論壇”)上有詩訊專欄,其中各種會訊占據(jù)其中很大的一部分,你把參會者的名單綜合分析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是一小撮人,是一些職業(yè)的開會者:由現(xiàn)在幾乎無詩的著名詩人、幾無文章的著名批評家、文學雜志主編、詩編、各大學掌管新詩中心的教授、博士,專門辦會的詩歌活動家、以詩人面目出現(xiàn)的出資人等組成——開會的是這一批,寫詩的卻是另一批,中國當代詩歌在21世紀的生力軍不在會上,而在網(wǎng)上,而最滑稽的是:整天忙于在這種會上發(fā)言的人還要批評整天在網(wǎng)上發(fā)表新作的人“太浮躁!”所以說,“全球化”時代所帶來的愈加頻繁的交流機會并不一定是詩歌的福分到了,甚至養(yǎng)育出了新一輪的寄生蟲!

即便衍生出了上述“毒瘤”,但以“全球化”為大背景的日常生活網(wǎng)絡(luò)化帶給“中國當代詩歌”的好處也是有目共睹的,它甚至根本性地改變了一個詩人的存在方式。比方說過去,一位作者寫了詩——那怕是寫出了很好的詩,這還不算完,你要讓讀者讀到這些詩(通常這是一位詩人為其詩負責的正常表現(xiàn))的話,就還需要做好另一件事:為謀求發(fā)表而作的投稿工作。于是一個作者就需要充當兩重角色:寫詩的“詩人”和投稿的“公關(guān)者”。但是其中有些人顯然無法做好或者不屑于做那第二重角色,于是第一重角色也就做不大了?,F(xiàn)在好了,你完全可以只把第一重角色做好了,寫出好詩來朝網(wǎng)上(論壇或博克)一貼,立刻就有人讀,閱讀的環(huán)節(jié)在第一時間即可實現(xiàn),讀者中還包括紙質(zhì)媒體的詩歌編輯。網(wǎng)絡(luò)剛興起的前幾年,我注意到一個“老詩人新成名”的奇特現(xiàn)象,所謂“老”指的像我這個年紀甚至比我還大點的1960年代初、中期出生的詩人,照理說他們本來應(yīng)該在1990年代在所謂的“詩壇”嶄露頭角,但卻不得不跨越世紀,為什么呢?我經(jīng)過了解和分析發(fā)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時代以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正是做不好向編輯老爺畢恭畢敬地投稿的“公關(guān)先生”或“公關(guān)小姐”的人——他們因為做不好這詩外的“第二重角色”,所以也就做不成這詩內(nèi)的“第一重角色”:詩人!有人說:是網(wǎng)絡(luò)救了這撥人——指的就是這種情況。

除了發(fā)表和展示,詩里詩外的信息也是重要的。我記得19年前當我從這所學校(北師大)畢業(yè)準備返回原籍西安去工作的時候,我的恩師藍棣之先生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大意是:搞學問最好留在北京,搞創(chuàng)作到哪兒都一樣——叫我如何理解這句出自恩師的寬心話呢?有很重要的一點我沒有理解錯:他指的是信息。信息對于搞學問的重要性勢必要大于搞創(chuàng)作的,但搞創(chuàng)作的就不需要信息嗎?搞創(chuàng)作的真的到哪兒都一樣嗎?幸虧我具備這樣的常識:中國較為純正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起源于當年作為批判材料印制的“黃皮書”——這就是那一代的先驅(qū)者為什么絕大多數(shù)都是北京人的根本原因,由此可見,在一個信息閉塞的環(huán)境中,信息的重要性已達致命的程度,越閉塞就越重要。因此我回到西安以后,絲毫不敢懈怠,身為一名外省的詩人,需要隨時了解北京的動向,如果有機會到北京或是在西安見到北京來的詩人,那就只有瞪大眼睛伸長脖子聽對方講的份兒,連名家逸事或男女緋聞都得聽他們講——因為人家講得最權(quán)威!那時候,北京信息的權(quán)威性并不單單意味著它來自“中國的高層”,還因為所有來自于國外海外世界各地的信息都會首先到達這里甚至也只到達這里,北京成了了解世界的“窗口”。我記得那些年我特別珍視一些有限的在海外(主要是臺灣)發(fā)表作品的機會,發(fā)表只是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當你經(jīng)常性地收到刊有你作品的某本印制精美的刊物時,你就等于建立起了一個新的信息平臺,那是在北京之外了解世界的“窗口”。這種閉塞的狀況一直到世紀之交才有所改變,到了新世紀的某一天,我再去北京的時候便愈加發(fā)現(xiàn):他們掌握的信息,我已經(jīng)掌握了(還掌握得比他們準);而我已掌握的信息,他們卻未必掌握(甚至一無所知)。這像是一夜之間所產(chǎn)生的巨大變化,為什么呢?個中原因簡單得有點庸俗:互聯(lián)網(wǎng)開始普及了。所以我想指出:是網(wǎng)絡(luò)實現(xiàn)了外省與北京、大中小城市甚至于農(nóng)村在文化信息上的基本平等和機會均等。有一件我親身經(jīng)驗的事,尤其能夠說明網(wǎng)絡(luò)化前后的狀況對比,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國外某漢學家飛到北京,向他最先接觸到的一圈北京詩人打聽我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居然連我居住的城市都給他指錯了。十年以后,這位漢學家在中文網(wǎng)站上問詩愛者,這才打聽到我的電子郵箱并跟我聯(lián)系上。我應(yīng)邀出席世界著名的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的事也很有網(wǎng)絡(luò)時代的特點,在此之前,我的十首詩作被澳大利亞翻譯家西敏譯成英文并發(fā)布在他擔任編輯的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基金會辦的“國際詩歌網(wǎng)”上,詩歌節(jié)的決策者看到了覺得好,就決定邀請我去參加,向西敏要了我的郵箱就向我直接發(fā)了一封邀請函。如此再正常不過的國際化的程序竟在事后引出了土鱉式的質(zhì)疑和是非,說穿了:現(xiàn)代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還不習慣于這種“正?!焙蜋C會均等。因為在我之前,參加過鹿特丹詩歌節(jié)的中國本土詩人似乎都有那么一位推薦人(或者是旅居海外的中國名詩人或者是著名的漢學家),而我既然背后無人,那就有點來路不正。因為他們早已習慣的方式是這樣的:在1990年代,五位北京詩人請一位某國來的漢學家吃飯,席間,其中一位對他大言不慚地介紹道:“中國最好的五位詩人全都在這兒了!”——曾經(jīng),中國本土詩人“走向世界”的機會就埋伏在這種北京式的飯局上或使館區(qū)的文化活動中,這是北京詩人的“地緣優(yōu)勢”。

現(xiàn)如今,“全球化”是各類研討會的一大時髦論題。

縱覽這些會議的論文集或發(fā)言紀要,我有一個發(fā)現(xiàn):只要是文學界的研討會,尤其是論及詩歌的研討會,“全球化”的大話題最后都要化小或具體為“翻譯”的小話題,這讓口頭上對“全球化”的反對與聲討之詞顯得十分虛假,為什么要一邊罵著“全球化”一邊又在探討有關(guān)“翻譯”的具體問題(哪怕是在宣布“翻譯”的不可為)呢?說明心里還是渴望交流的甚至帶著“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全球化”在中國的先聲)的焦慮!

那么,請允許我也沿著這條約定俗成的思路來談一談作家詩人們?nèi)绱岁P(guān)心的“翻譯”問題。

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我就曾指出過:這是一代書生的寫作,抄寫著西方現(xiàn)代派的講義,等待從現(xiàn)代主義的課堂上畢業(yè)。用我最新的話說:我們其實從來都沒有遇到過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我們也不曾遇到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士大夫,我們不過是遇到了一代毫無真心誠意的書呆子罷了。比方說一提到“翻譯”,中國的當代詩人們會集體性地想到一條在業(yè)界非常流行的“大師語錄”——即美國詩人羅伯特·佛羅斯特(Robert Frost)說過的:“詩就是翻譯中丟掉的東西”。與此同時還會用T.S.艾略特(T.S.Eliot)等人諸如“詩歌不可譯”之類的話來加以佐證——用“大師語錄”互證,在中國當代的詩歌界不但可以而且相當具有說服力。所以在中國當代詩人這里,“翻譯”的問題早有定論,是“不可為之”的。對其中絕大部分的詩人來說,原本就很少能夠得到作品被翻譯的機遇——即很少能夠接觸到翻譯這項工作,所以便更愿意相信這個“定論”的合情合理合法性,與此同時,由于缺少在翻譯中獲得的內(nèi)在經(jīng)驗,這個“定論”便失去了被修正的可能性。在此,我愿用自己十分有限的經(jīng)驗所引發(fā)的思考來與佛氏的這句“定論”較一下真。為了探討問題(而不是為了揭人老底),我無法回避佛氏是英語詩人的事實——這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立場和出發(fā)點,在我看來,一個英語詩人對翻譯的否定猶不可信,因為在這件事上他們的心態(tài)是十分可疑的——那是因為操持著一種世界通用的大語種(產(chǎn)生于該語種的輝煌的文學體系也有推助力)而帶來的強勢心理在作怪,在中國以漢語寫作的詩人們對此翻譯否定論照單全收奉若定論才是滑稽可笑的。打個不甚恰當?shù)谋确剑⒄Z詩人對于自己作品翻譯成其他語種的不在乎(好像瑞典語除外,原因不言自明,艾略特還是受益者),就像中國的漢語詩人對于自己的作品翻譯成維吾爾語或其他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不在乎一樣——剛好我有這樣的經(jīng)驗:在中國的新疆,存在著很少的一些不懂漢語而以維吾爾語寫作的作家和詩人,他們的作品都是拿到土耳其去出版的(哪里的讀者能夠讀懂),有一個欣賞我詩并通曉漢維兩種語言的朋友,將我的詩作譯成維吾爾語拿給他們看并得到了他們的喜歡——這件事讓我在得知的當晚十分開心,開懷暢飲,但很快就拋到了腦后,甚至想不起來告訴除我之外的第二個人。可是,每當我的作品被譯成英語的時候,情況卻不是這樣,它所帶來的興奮會延續(xù)不短的時間,我也愿意讓更多的人知道。

現(xiàn)在就讓我們一起來面對這句話:“詩就是翻譯中丟掉的東西”。毫無疑問,翻譯這項工作最大的風險與挑戰(zhàn)就在于:它是把一個已經(jīng)完成的作品全權(quán)交付給作者之外的另一個人,并指望他(或她)在另外一種語言中從零開始將它重建起來并竭盡所能使之接近于原作的風貌——所謂“翻譯”便是這樣的一場語言轉(zhuǎn)換的游戲。要說“丟掉”,所有的東西都“丟掉”了,然后再看那個翻譯者能否將它們一一尋找回來,而用于尋找的“線索”必須由作者本人來提供。于是,這又是一場由作者和翻譯者共同參與的還原游戲。我也曾十分認真地思考過:在翻譯中容易“丟掉的東西”或者說不易找回的東西是什么?自找的答案是:語感、口氣、節(jié)奏……而不容易“丟掉的東西”或者說容易找回的東西又是什么?自找的答案是:詞語、思路、事實……相較而言,似乎“軟件”更容易“丟掉”,而“硬件”不容易“丟掉”,也就是說:以“硬件”見長喜歡玩“硬功”的詩人受損率低相對較低,算是沾光了;而以“軟件”見長喜歡玩“輕功”的詩人受損率相對較高,算是吃虧了。

我曾有過這樣一個經(jīng)歷:2002年,我和另外三位中國詩人應(yīng)邀出席在瑞典南部小城奈舍舉行的第16屆奈舍國際詩歌節(jié),我在詩歌節(jié)上先后朗誦了十首詩作,很受各國同行和當?shù)赜^眾的歡迎。有一個情況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十首詩作只有一半是從我的漢語原文譯成瑞典語的,另一半則是從我提供給組委會的英語譯文轉(zhuǎn)譯成瑞典語的——這讓我在朗誦之前很是狼狽,因為我壓根就沒把這后一半的原文帶過去(我?guī)サ哪潜驹娂镎脹]有這五首),怎么辦呢?我拿什么朗誦呢?我記得同去的一位中國詩人還開玩笑說:“你就背誦幾首李白的詩吧,反正他們也不懂漢語。”我知道這是在開玩笑,當時啟動的“緊急預案”是:將我瑞典語的譯者之一斯德哥爾摩大學的夏谷教授拉過來,讓他從瑞典語譯文逐句給我講出中文的意思,花了整整一個中午的時間,才將我的那五首詩的漢語原文弄出來,而且還很不準確(也怪我對自己的作品并不熟悉——骨子里不是個自戀的詩人)。我就這樣應(yīng)付了我的朗誦,但意想不到的是:我的詩卻大受歡迎,反而是這五首由英語譯文轉(zhuǎn)譯過來的詩似乎更受歡迎,我記得夏谷教授聲情并茂地朗誦我的《創(chuàng)新真難》那首詩的瑞典譯文時,全場笑了個前仰后合,其中坐在第一排的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竟然笑出了眼淚,他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擦眼淚的情景一直留在我的心中。這一次的經(jīng)歷讓我意識到我的英語譯者美國詩人、漢學家、翻譯家梅丹理先生的翻譯是多么出色了,稍微了解一點翻譯常識的人都知道,“轉(zhuǎn)譯”是一大忌,詩歌的“轉(zhuǎn)譯”更是大忌中的大忌,那等于磨損率陡增了一倍!在如此之高的磨損率面前,我詩的一大特色——幽默感竟然如此之好地保留了下來,并且在對幽默天生敏感的異國觀眾那里激起了比在自己的祖國更為熱烈的反響(有人在事后告訴我:北歐人其實并不幽默)。正是這件事,讓我不再無條件地信奉佛式語錄給出的那個“定論”,經(jīng)過兩道翻譯,連幽默感都沒有“丟掉”,那保留下來的東西一定更多,臺灣女詩人葉覓覓在其文章中如此描述我在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上的表現(xiàn):“Shota和伊沙的詩都很受觀眾歡迎,幾乎每首都可以讓大家發(fā)笑,可是那笑點又是非常不一樣的:給Shota的笑聲較輕盈,給伊沙的笑聲則較深沉……”——難道這不是我想要的和我的詩該有的正常效果嗎?反倒在不茍言笑正襟危坐的同胞面前,這個效果不可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出來。我甚至想到:我的寫作就是要加強那在翻譯中不容易“丟掉”的東西:加強“硬件”建設(shè),修煉自己“硬功”??谡Z詩中的某一支或某幾支都過于強調(diào)“軟件”和“輕功”了,翻過去就成了思想蒼白毫無內(nèi)容的咿呀學語——這種詩還是留在母語內(nèi)部自我消化滿足自戀吧!

我相信積極開明但又不是急功近利地對待翻譯,只會給自己的寫作本身帶來好的影響。我聽到過一種聽起來有悖于翻譯常理的說法:說漢學家杜博妮翻譯的英語譯本比北島的原詩還要好。明明北島是大家公認的某個時代最杰出的中國詩人,但還是有不少人愿意將其在世界上所得到的承認歸結(jié)為在翻譯這個環(huán)節(jié)上的好運氣——這就是典型的心態(tài)問題。我很早就觸及到這個問題:“有人如此分析北島在國際文壇上聲名卓著并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熱門侯選人的文本因素:即其詩在被翻譯成其他語種的文字時抗磨損性強。但我以為這不是偶然得來的幸運,是由北島牙雕般精密的語言所決定的——他如此精良的技藝,綜觀中國詩壇,至今無人能出其右?!薄诖诵枰该鞯氖牵核^“抗磨損性強”不是別人的話而是我自己的發(fā)明,而“牙雕般精密的語言”也不完全是我的話,在更早以前黃翔就有過相似的表達(盡管他是在批評北島的詩)。我想說的是:如果你渴望“沖出亞洲,走向世界”、渴望“全球化”所帶來的種種好處,渴望在對外交流中讓你的詩找到它應(yīng)該獲得的讀者,比較在乎翻譯這件事的話,你就該在寫作中提高自己語言的“抗磨損性”,加強“硬件”建設(shè),修煉自己“硬功”,而不是消極地拜托給運氣——指望碰上一個翻譯大師;但如果你對這一切真的毫不在乎,那就悶頭寫你的吧,也不必對此大放悲聲。

從“全球化”的大問題一直談到了“詩歌翻譯”的小問題,現(xiàn)在我想重返到那個大問題上來結(jié)束我冗長的發(fā)言。我以為“全球化”這個時髦的話題在目前中國實在是沒有多少討論的必要性,因為所有反對它的人都沒有多少真誠度,幾重“特色”如此深重的中國還要反對“全球化”嗎?近現(xiàn)代歷史上一次又一次地錯過了全球發(fā)展大潮并與之背道而馳的中國還要再反對一次21世紀的“全球化”嗎?這事兒是不是有點辛酸有點荒誕啊?!但好在國民對此充滿熱情(他們才最相信自己的身體),國家正在與時俱進(不可能老是以自虐為樂吧),留下一小撮嚼爛舌頭的小文人,徒有構(gòu)成多元話語維護生態(tài)平衡顯示民主進程的必要性。說老實話:當代一些拋頭露面的“公共知識分子”的話語水平已經(jīng)明顯低于國家話語和百姓話語,這才是新一輪的奇恥大辱!這些穿著一身從歐美的跳蚤市場上買來的二手名牌并不忘向國人炫耀的“復古派”,你愿意和他們討論問題嗎?回答當然是否定的。王國維跳水以后,我還沒有見過第二個。

“待到太陽等不及了,我們才怒放”——布考斯基譯史小記

我被委以信任,因詩歌的

興衰發(fā)展

至少我被委以的信任,是因它

衰亡的部分

——查爾斯·布考斯基

我與至今尚未謀面的美籍華裔人文學者劉耀中先生建立通信聯(lián)系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起先是他在嚴力主編紐約出版的《一行》詩刊上讀到我的詩作后寫信給我,他在信中稱我稱為“中國的金斯堡”,令我青春的虛榮心得到巨大滿足寫作上也倍受鼓舞。他在后來的信中總要夾寄一份他發(fā)表于海外中文報刊介紹西方文學、哲學大師的文章復印件,他系統(tǒng)介紹的這些大師有我了解的,有我并不十分了解的,甚至還有我壓根兒不知道的。最吸引我的還是他在評述這些大師時所動用的知識系統(tǒng)和豐富材料,是我在一般國內(nèi)學者那里讀不到的。劉耀中先生當時已是退休的年齡,而我大學畢業(yè)走進社會不久,我們靠通信建立起來的私人友誼真有點“忘年交”的味道在里頭。介紹艾倫·金斯堡的那篇文章,是他在我的請求之下寫的。他在該篇文章的結(jié)尾處還寫到:“去年西安青年詩人伊沙來信說,他很感謝我寄給他的那部一九八九年出版的巴利邁爾斯著的金斯堡傳記,他希望我寫一些關(guān)于‘被打垮的一代’的掃描及對金斯堡一生的介紹和評價,承蒙器重,特寫此文以答謝!”

劉先生在信中提到的那部名叫GINSBERG:ABIOGRAPHY(SIMONANDSCHUSTER出版社)的金斯堡傳記,是他在1994年寄贈于我的。這部英文原版書寄達之后激發(fā)的是我妻子老G將它譯為中文的興趣與沖動,當時國內(nèi)的出版社似乎正處于剛剛懂得必須掏錢購買版權(quán)而又普遍買不起的階段,出版幾乎無望——正是在這種形勢下,老G開始翻譯這本書,我的前同窗和當年在大學校園里活躍一時的前女詩人深知金斯堡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她把自己的打算說出來,很像是情話:“大不了我就當翻上一堆資料吧——供你私人使用的資料。”老G的翻譯工作自那年秋天開始,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因懷孕而告停。我由此得到了占全書四分之一的一堆中文資料,私下熟讀,獲益匪淺。我在反復閱讀這堆“私人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妻子的翻譯才能,尤其體現(xiàn)在譯詩方面:“圣潔的母親,現(xiàn)在您在慈愛中微笑,您的世界重生。在蒲公英點綴的田野里,孩子們裸著身體奔跑/他們在草地盡頭的李子樹林里野餐,小木屋中,一個白發(fā)黑人講著他的水桶的秘密……”——這是老G所譯的金斯堡名篇《卡第緒》中的片斷,我發(fā)現(xiàn)比之漓江版的單行本多了些詩味和靈氣,寫過詩的人譯詩和沒寫過詩的人到底不一樣……當時我只想到了這些。

第二年——即1995年,在劉耀中先生的一封來信中,他夾寄了一篇介紹美國詩人charles bukowski(查爾斯·布考斯基)的文章。這是我此前一無所知的一位詩人,但這篇文章卻叫我沒法不激動:因為文中所引他詩的片斷,也因為他極富傳奇色彩的生平和他的人生態(tài)度,甚至包括他在美國文化中的際遇和地位。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一位注定要和我有點關(guān)系的詩人,正如我在1986年初讀金斯堡時的直覺一樣。在我的急切要求下,劉耀中先生很快寄來了一本布考斯基出版于1981年的原版詩集PLAY THE PIANO DRUNK LIKE A PERCUSSION INSTRUMENT UNTIL THE FINGERS BEGIN TO BLEED A BIT( BLACK SPARROW出版社)——這本寶貴的書是他在加州格倫底爾城的一家舊書店里購得并轉(zhuǎn)送于我的,書的扉頁上還留有上一位讀者的閱讀心得,他(或她)用英文寫道:“我能說什么呢?大師……生日快樂1983”。

老G在看完這本原版詩集后對我說的話與當年顧城的姐姐在看到《今天》時對顧城說的話有點相似,她說:“他寫你這種詩?!薄沁@句話使我急切地想把布考斯基的詩變成中文,與妻子合譯布考斯基的建議也正是由我在當時提出的。說干就干,那年7、8兩月,我們共同翻譯出布氏詩作24首,其中23首后來陸續(xù)刊發(fā)于《西藏文學》、《女友》、《傾斜》、《中國詩歌》、《詩參考》、《葵》、臺灣《創(chuàng)世紀》、《雙子星》、香港《前哨》、美國《新大陸》等10余家海內(nèi)外中文刊物——其中既有期發(fā)量兩百萬份的大眾讀物,也有非正式發(fā)行每期印數(shù)只有幾百冊的同仁詩刊——這便是布氏詩作在中文世界里的最早現(xiàn)身。也正是自那年起,我在中國當代的詩人圈中開始聽到有人談?wù)摬伎妓够@個名字(一開始我還誤聽成諾貝爾獎獲得者布羅茨基),并聽到越來越多的贊譽之聲,我知道由我和妻子老G一起提供的這個譯本并沒有辱沒大師的名字。

這年9月,我去北京出席詩刊社當年度“青春詩會”時,留在西安家中的老G經(jīng)歷了一次早產(chǎn)的危險,我被嚇壞了——翻譯工作就此告停。接著是我們的兒子在那年冬天的如期來臨,接著是老G眼里只有她這個“作品”的漫漫七年。

七年中,我讀到過布考斯基的第二種中文譯版——只是一組詩,發(fā)表在美國《新大陸》詩刊上,是出自臺灣旅美詩人秀陶的譯筆——我覺得那是典型的臺灣譯風,他把布考斯基這條老硬漢搞軟了,還搞得有點松松垮垮。七年中,詩壇流傳的布考斯基一直是我和老G譯出的那20來首——我確實感受到了它們的頑強,它們的生命力!

2001年的某一天,青年詩人魔頭貝貝將其中的五首詩貼到《唐》論壇上來,據(jù)他所說是從某大網(wǎng)站讀到并轉(zhuǎn)貼過來的。布氏的詩在網(wǎng)上一出現(xiàn),立刻激起青年詩人以及詩愛者們的強烈反響,他們的感受一如我在七年前:竟然還有這樣一位大師!大師也可以是這樣的:說人話講人事,親切如風!是網(wǎng)上所貼的五首詩在流傳中引起的錯誤促使我在電腦上重新校對當年所譯的這20來首,一邊校譯一邊在《唐》《詩江湖》《個》《或者》《揚子鱷》等五家當代詩歌網(wǎng)站上同時發(fā)布,2002年4-5月,我在寫作之余一直在做這件事。6月是如火如荼的世界杯。7月的一天,韓東打來電話,這位好友在6月到來前的一次電話中已經(jīng)送我兩單世界杯的“大買賣”,這一次的電話中又送我了比這兩單“大買賣”更值錢的一條信息——那便是楚塵為河北教育出版社策劃的“20世紀世界詩歌譯叢”。然后是我給前年冬天曾在北京有過一面之緣的楚塵打電話;然后是我把已經(jīng)譯成的24首布考斯基灌到他的郵箱里;然后是楚塵簡練而肯定的回答。7-10月,我和老G重拾譯筆,譯完了計劃中剩余的76首布氏詩作,除去7月我到北京辦護照的一周、在西安參加亞洲詩人大會的一周、8月去瑞典參加奈舍國際詩歌節(jié)的半個月——除去這前后加起來一個月,我和老G幾乎每天都有為布考斯基工作的時間,國慶長假也不例外。對我來說,為詩工作有著永遠的激情。而對老G來說,在繁瑣的每天8小時行政工作之余,到了業(yè)余時間還要面對布考斯基老頭,她只是為了讓自己更多地面對詩歌,她以為更多地面對詩歌就是更多地面對我。加上楚塵——這個韓東眼里的“工作狂”,我知道他為了此書獨自去面對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瑣事——因為布考斯基和別的大師有所不同,他畢竟是美國出版界的一塊寶,版權(quán)不是可以隨便奉送的玩意。

七年中,我遇到每一個和美國和詩歌有關(guān)的人,都要問到查爾斯·布考斯基,2002年8月在瑞典奈舍國際詩歌節(jié)上,我問到一位頗具雅皮風度的紐約派老詩人,他笑了,馬上舉手仰頭做出一個喝酒的動作。當我說出“布考斯基是我最喜歡的美國詩人”時,他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布考斯基太有名了,無論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的人,都無法回避他在美國當代詩歌中的巨大存在——每當感念于此,我就對國內(nèi)翻譯界的“引進”標準懷疑之至,終于不再相信。在1995年以前,中國讀者為什么會對布考斯基一無所知?那僅僅是在被譯成中文的任何一部“美國詩選”中都沒有他的大名。而在美國,這類“詩選”又出自哪些人的編選?——學院與學會——他們僅僅代表著一個多元文化的一元而已,而布考斯基又正好是被這個元所排斥的,我注意到頒發(fā)了那么多屆的美國三大詩獎(普利策、國家圖書、波林根)長長的獲獎名單中竟然沒有布考斯基的名字,正像布魯姆教授開宗明義拒不將金斯堡的作品收入他編選的《西方正典》一樣,還人身攻擊地說其是“假惺惺的偽君子”,在美國多元文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這本屬于正常,甚至是非常健康的一種表現(xiàn)。但被一些人搬到中國之后則被當成了一種權(quán)威標準——在我們的習慣思維中總覺著必然要有的一個標準!

從學院到學院、從學會到學會、從知識分子到知識分子、從文壇交際家到文壇交際家——在中西文化的交流和對西方文化的“引進”中的確存在著這樣一條“暗道”,當這條“暗道”成了“自古華山一條路”時,結(jié)果可想而知。中國讀者面對的西方“大師”,要么是文學史意義上的,要么就是國際文壇意義上,諾貝爾獲獎?wù)咧械拇蠖鄶?shù)當屬后一種——而這僅僅是兩種。而那些正在發(fā)生的、其先鋒意義正當其時的并在彼岸的本土文化中活力四射的作家和詩人,總是被這條“暗道”排除在外。以至于后來,這種現(xiàn)象在中國的詩歌界惡化為一些“知識分子詩人”開始借大師之口布道和說事,推行他們信奉的權(quán)威標準,借此向詩壇和讀者示威并施壓,在“暗道”中“與國際接軌”。

也許沒有上述背景,我這個惜時如金的“職業(yè)詩人”也不會對布考斯基的翻譯工作傾注如此之大的熱情。仿佛是一種欲望般的巨大沖動:作為詩人,我要自己去看另一位詩人,教授們、學者們、翻譯家們——用不著你們可惡的指點了,統(tǒng)統(tǒng)都給我閉嘴!

七年中,我懷揣一份美國詩歌的地圖,反復閱讀著布考斯基。最終,我給了他“四星半上將”的軍銜,而在我眼里,在此之上的“五星上將”也只有華爾特·惠特曼、T.S.艾略特、艾倫·金斯堡三人——如此評判勢必會帶入一個詩人在文化和歷史語境中的作用與影響來考慮,那么回到一個詩人純粹的寫作內(nèi)部,布考斯基就該被追授他沒有得到的那半顆星。也就是說,在我眼里,布考斯基是美國有史以來最杰出的詩人之一。

金斯堡出生于1926年,布考斯基出生于1920年,后者甚至比前者還大6歲??紤]到他們大體上屬于一代人以及詩歌走向上的大體相近,我對前輩論家愛將他們放在一塊比較的做法基本認同。布考斯基35歲開始寫詩時,金斯堡已快爆得大名了。一個是寫得晚,出道更晚,另一個則在勇敢地當了一把文化逆子的同時,也旋即成為時代的寵兒。金斯堡是隨著一個大時代的到來應(yīng)運而生的詩人,布考斯基則是一個天生的邊緣詩人,與他所經(jīng)歷的任何時代似乎都格格不入。金斯堡一生中的大半時光,都是在世界最著名詩人的優(yōu)越感中寫作的;布考斯基則始終在一種大體不得志的落魄感中寫完了自己的一生?!多啤肥墙鹚贡ひ簧捻敺?,也是平生難越的一座高峰,他后來的寫作都是在如何超越自己而不得的努力中。布考斯基則屬于漸入佳境的一種,極為多產(chǎn),泥沙俱下,越寫越好,貌似不經(jīng)意,卻暗藏智慧,他的巔峰十分自然地出現(xiàn)在他的晚年。

以下所述是我身為詩人更為隱密的心得:金斯堡是“史詩”書寫者、時代的代言人,他最為擅長或者說真正寫得好的是《嗥》、《美國》、《卡第續(xù)》這類長詩或類長詩,他的短詩寫得并不十分好,他的短詩都寫得太“大”——我指的是他還是習慣動用“史詩”的架構(gòu)和站在高處的語勢來寫。四川文藝出版社推出的那本《艾倫·金斯博格詩集》在得到時尚青年熱買的同時,也讓真正的詩人十分失望,這一方面有翻譯的問題,另一方面則是金斯堡的短詩遠不具備你印象至深的《嗥》的水準。而布考斯基則正好相反,他是日常的、邊緣的、個體的,他沒有也無意建樹金斯堡《嗥》式的文化里程碑,他對人性的深切關(guān)注和對自己人生片斷和生活細節(jié)信手拈來的好功夫,使他成為短詩高手,他不是傳統(tǒng)意義的短詩營建者(講求精致的那種),恰恰40-80行的中等篇幅是他更能發(fā)揮才華的一個空間,他善于把篇幅意義上的“長詩”做“小”——我指的是往人性的細微處做去。在這個篇幅之內(nèi),在這個世界上,我尚未見到過比他更好的詩人。與布考斯基相比,我以為金斯堡寫的是真正知識分子的詩歌,真正社會精英的詩歌——我加個“真正”是為使在中國被嚴重歪曲與異化的兩個概念還其本義;而布氏本人則體現(xiàn)為一種真正的平民主義和個人主義,他的作品充滿著美國平民生活的強烈質(zhì)感并將詩中的個性表現(xiàn)推向極端。金斯堡詩歌的先鋒性太過依賴于一個大時代的背景,布考斯基則是綿長的,他的先鋒性即使對美國對整個西方詩歌而言,也一直綿延至今。

正如我不諱言說出跟自己有關(guān)的諸多事情的真相,我自然也不諱言說布考斯基與中國詩歌的關(guān)系從我這兒開始——不是說我和老G翻譯了他,而是說他首先作用于我,對我產(chǎn)生了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

回到1995年,或許有心的朋友還記得:我在前一年出版了我在1988-1993的六年詩選《餓死詩人》(中國華僑出版社),又在這一年和詩人嚴力、馬非一起推出了一本詩合集《一行乘三》(青海人民出版社),其中收有我在1993-1994年的作品,那些詩與之前相比寫得小巧精致,語言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外在的完美充分暴露了一個內(nèi)在的危機:我詩歌的空間與身體的擴張相比已經(jīng)顯得太小了,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必須有一個重新開始——也正在這時,我讀到了布考斯基的英文原作,他詩歌中所攜帶的極度自由的空間感和來自平民生活底層的粗礪帶給我很大的沖擊和寶貴的啟示。從這年開始,我在略作調(diào)整的向度上,又重新寫“開”了,布考斯基的影響是明顯的:我寫《每天的菜市場》——這幾乎是我從未有過的角度和發(fā)現(xiàn);在《一年記住一張臉》中,我如實記錄下了焚燒亡母遺體的殯葬廠爐前工;《回答母親》中那種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卻句句致命的對話方式;在《失語的理由》中,我寫到家中請來的啞巴漆匠,我和妻子與之構(gòu)成的一個絕妙場景——我在1995-1998的四年詩選《我終于理解了你的拒絕》(青海人民出版社)記錄下了布考斯基對我的全部影響,事實確系如此:是布氏的作品幫我開啟了我詩歌寫作的第二階段。這么說是不是有點大言不慚——我的第一階段充滿著金斯堡式的高亢、激越、緊張,是布考斯基使我冷靜、下沉、放松。

與此同時,我也注意到布考斯基對我同輩以及后輩詩人的影響。我把后來的譯作在網(wǎng)上發(fā)布后,這種影響變得立竿見影。顯然,布氏的影響已達中國年輕一代的詩人,已達中國詩歌的生力軍,這種影響目前正在升溫,可以預料的是:隨著他更多的詩被譯成中文,這種影響將變得愈加廣泛和深入。這種影響的發(fā)生與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不是在文化的壓力(文學史上的顯赫地位)和某種光環(huán)的籠罩(諾貝爾獎及其它)下獲得的,詩人們喜歡他——一個酒鬼,一個糟老頭——僅僅在于:他的詩實在太棒!

請問我:布考斯基給了你很多,而你給了他什么?

請讓我回答:我給了他漢語之內(nèi)最美妙的語感,使他經(jīng)過對詩而言最致命的翻譯之后,仍然是一位有聲音的詩人,盡管這聲音不完全屬于他自己。具體的情況是:我給他安的這條漢語的舌頭,對比他在英語中本來的舌頭而言,甚至顯得過于精巧了。我的、老G的詩歌趣味被加了進去——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絕對的“信”在翻譯中是不可能的。所以,對那些已經(jīng)涌現(xiàn)也必然會更多涌現(xiàn)的想要細數(shù)老頭汗毛嗅嗅老頭狐臭的“布迷”(他們一定是更為專業(yè)的詩人)來說,他們需要小心辨識。

好的詩譯者必須為詩人的聲音負責——這話說給國內(nèi)的翻譯界,恐怕也是沒幾個真能聽得懂,由此可以見得我們自布考斯基開始的工作注定將構(gòu)成一種挑戰(zhàn)——但我們實在是無意于此,尤其是老G,她的初衷不過是想叫自己抱負不低的老公不至于眼界狹隘,感謝她多年以來一直以布考斯基的標準來看我的詩,不管我達得到達不到,但在終極趣味上還是盡早脫離了在國內(nèi)的這個“壇子”上與人“打拼”。意義可以不管,但工作仍將繼續(xù),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繼續(xù)認識異國的好漢,老G則抱定不想讓自己的生活離詩太遠……讓我們好好看看——總之,在世界詩歌的“軟”與“硬”之間,我們會當仁不讓地選擇“硬”,身在一個以柔克剛的文化體統(tǒng)中,我們會義不容辭地選擇“剛”!

時間又過去了九年。九年前的那次出版機會最終還是因整個出版計劃的擱淺而失去了,九年中又有一家出版社折騰了一回,但最終還是沒有變成現(xiàn)實。九年中我把自己所有積壓的作品全都出光了,布考斯基還是沒有出來。我沒有顯得太過焦慮是因為主要心思還是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上。九年來,又多出了幾種布氏譯本,臺灣出版了他的多本小說集,布考斯基在中文世界里已經(jīng)大名鼎鼎,他已經(jīng)成了泛文藝青年的偶像。去秋某夜,來自美國堪薩斯大學的退休教授楊鐘華先生訪問西安,就布考斯基這個話題與長安詩歌節(jié)諸位同仁做了一夜交流,讓我們見識了在我和老G翻譯之外的一組布氏晚年作品,那一夜我大受刺激,有一種已經(jīng)多年沒有過的被人打敗的感覺,再次重燃起翻譯布考斯基的熱情,秋冬之間一口氣又譯出了一百首,并暗自決定將布考斯基的詩歌翻譯進行到底。經(jīng)過這第三輪的翻譯,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位詩人分量,現(xiàn)在在我眼中他是20世紀后半葉世界詩壇上最杰出的詩人,我們在16年前遇到他,并率先將其拉入到中文世界來,是多么有價值的一件事,這個過程再辛苦都是值得的。

更值得欣慰的是:一切都還將進行下去。

2012年1月于長安

恰同學少年

A.小學篇

我剛從時間長達一年以上的我的第三部“大長篇”《中國往事》的寫作中解脫出來,許多兒時少時的記憶都隨這部35萬字的自敘傳體的小說而復活了,但我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我會在讀到小學高年級時就知道當時通行的投稿方法:將普通信封的右上角用一把剪刀莊嚴地剪去,將欲投的稿件封在信封里,連郵票都可以不貼,就可以丟在綠色的郵筒里,寄到你想寄往的報社或雜志社,之所以能有免費的待遇,是因為這些報社或雜志社都替你“郵資總付”過了……

小學五年級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

但我卻想不起來了:我在當時是否真的用這種方法投過稿子——如果真的投過的話,那我可太喪心病狂了!太讓我失望了!要知道,當年的孩子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早慧”,我小學四年級才開始寫作文,難道才過一年到了五年級就開始向外投稿了不成嗎?

思來想去,我想起了一個人:是我小學同級同學于茲全。原本也不在一級,他是一名“留級生”,但不是因為學不好留的級,而是由于身體原因(好像是得了肝炎啥的),他從上一級留下來,并沒有留在我們班,之所以跟我走得近,是因為我倆都是校際學習競賽的優(yōu)勝者,一起代表學校去參加區(qū)上的比賽,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兩家住得很近,放學回家還可以互相串門……這名“留級生”不但學習好,而且懂得多,他父親是一家國營小廠的廠長,是當年從山東流浪到本地的,沒有受過多少正規(guī)教育,但卻是個“文學中年”,我正是在他家里頭一次見到了《人民文學》雜志(好神圣?。?。有一年,他父親到北京出差,在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下買到了打印的《今天》,帶回來給我們看,那是一次記憶深刻的閱讀——我讀了那些陌生的詩,覺得有一個叫“芒克”的個別句子寫得挺流氓,用了“懷孕”等叫人不好意思的詞……于茲全雖說不能算是“天才”,但卻絕對的“早慧”,那時候他就知道莎士比亞和“商籟體”了,并認識到魯迅是深刻的(是他爸教的),我那時就懂得怎樣投稿正是這小子教唆的結(jié)果。

當年有一件事曾被他嚴重地惦記過:就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舉辦了一項有主題(主題是:愛)的兒童詩歌比賽,負責中國賽區(qū)選拔活動的是我們小學生人手一份的《中國少年報》,于茲全看了報紙上的啟事就想?yún)⒓?,卻慫恿我也投稿參加,在我看來:他是瘋了!首先,我還沒有寫過詩,據(jù)我所知,他也沒有寫過詩,卻要臨時寫了去參加世界性的比賽,這是極不嚴肅的事,而且沒有必要啊——你非要參加干什么?!我在當時肯定連諷帶刺地打擊了于茲全,有一個揣在我心中的意思我肯定反復多次地表達過:別給中國的少年兒童丟臉了!在我眼中,詩是很神圣的東西,是很有難度的東西,剛學會寫作文的人怎么就敢去寫詩呢?

由于在我這里遭到了打擊,于茲全也就放棄了,沒寫自然也沒投——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當某一日的《中國少年報》上發(fā)表了中國賽區(qū)的6件獲獎作品時,于茲全做出后悔不迭狀,連說這6首詩都沒有他自己心中的那首“詩”(沒有寫出來)好,他要寫出來投去了準能夠被選上。對于他的話,我當然是不信了,但也多多少少被他給教育了:覺得天外有天但那天也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大,人外有人但這人也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強,那登在報上的六首詩我都仔仔細細地研讀過了,當時在中國賽區(qū)這一關(guān)名出得最大的是十三歲的天津女孩田曉菲,她寫得似乎比其他人要老練一點,但最后送到聯(lián)合國一舉將惟一一塊金質(zhì)獎?wù)抡碌膮s是十一歲的武漢男孩劉倩倩,他等于是得了全球兒童的寫詩冠軍,這種少兒組別的世界冠軍在改革開放之初因為稀有還很新鮮,劉倩倩一夜之間便成了新聞人物,我很快就在電視上看見了他:一個羞澀的男孩,操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為大家朗誦他的獲獎詩《你別問這是為什么》:這是一首從安徒生童話脫胎出來的一首詩,非常乖巧,我又通過我的耳朵聆聽了一遍,實在沒覺得有多好……

從此以后,我很關(guān)心這兩個同齡人中的成功者:田曉菲不時總有消息,因在其父做編輯的天津新蕾出版社出了一本詩集而一舉成了“少女詩人”,十六歲那年就被保送到北京大學西語系了,后來去了美國,現(xiàn)在是哈佛大學著名教授斯蒂芬·歐文的夫人,早已經(jīng)不寫詩了?!笆澜绻谲姟眲①毁粍t再無消息,我還特意征詢過個別消息靈通人士,對方也表示一無所知。

如此說來,我在小學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在心里頭開始我的文學活動了,心理活動我覺得也算,至少你見證了一些事情。

正是因為在小學時代目睹了劉倩倩、田曉菲這些同齡人中早慧者的成功,我便在尚未起步時覺得自己已經(jīng)晚了——日后的每一步也老是有種遲到的感覺——這其實是一種很好的感覺:作為一名天才,我生下來就晚了,所以啊,我不用急吼吼地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早!

B.中學篇

整個初中時期,我還算比較老實,對于心向往之的文學,至少沒有開寫,暗中的閱讀卻是一直在偷偷進行中的(因為父母的反對也漸漸開始了)。

一切似乎都要等到1983這一年。

這年我17歲,從高一讀到高二,這個年紀已經(jīng)大得跟天才-早慧(中國人對天才現(xiàn)象的理解也就是早慧而已)無關(guān)了。僅僅是在放寒假之前,語文老師把市里舉辦的一項中學生征文活動和一項群眾性的影評活動當成作業(yè)布置給了大家,我不得不寫罷了,開學將這兩篇作業(yè)交上去,等到這一年的初夏時節(jié),我忽然風光無限地變成了全校的“新聞人物”:在這兩項市一級的征文活動中,我雙雙獲得了一等獎。這年夏天,在大劇院中登上舞臺領(lǐng)取獎杯的經(jīng)歷是重要的,在同學之中(尤其是女生面前)的榮耀感是重要的,我無不將其視之為偏愛文學給我?guī)淼暮锰帯?/p>

我的其中一篇獲獎文章很快就在陜西人民廣播電臺的《青年節(jié)目》中播出了,朗誦它的是一位名叫“海茵”的著名女播音員(我在很多年后見到過已經(jīng)德高望重的她),當時我在自己家中當著全家人的面聽著自己的作文,忽然酸得有點聽不下去了……這其實應(yīng)該算作我的“處男作”,以有聲的形式發(fā)表似乎不是我向往中的白紙黑字——但這個遺憾也很快得以彌補:所有的獲獎?wù)魑谋痪幱浴?/p>

這一年,我正是在去領(lǐng)上述一項征文活動的獎時,真正認識了同去領(lǐng)獎的同級不同班的同學姜雁飛。幾乎是與此同時,這個姜雁飛干出了一件轟動全校的事情來:他居然在我們每人都訂閱了一份的《語文報》發(fā)表了一首詩!在當時,《語文報》絕對是我輩中學生眼中的“第一大報”,他所發(fā)表的那首名叫《太陽禮贊》的小詩盡管只有短短的6行,可它畢竟是一首“詩”啊!在我眼中,“詩”仍然是比一般文章更有難度也更為神圣的東西。我可以肯定地說,姜雁飛發(fā)詩事件在全校師生之中對我的刺激最大,我一方面對姜特別羨慕(或許還有一點嫉妒),另一方面卻心有不服,我在暗中私自反復研讀過了他的那首小詩,并在心里做出了“我也能寫”的正確判斷。于是,我在父親單位他的辦公室里夜自習時,面對窗外的萬家燈火,忽然詩性大發(fā),遂寫出平生第一首詩《夜》,總共13行,寫完了,稍事修改,我便將它工工整整地謄抄在一張方格稿紙上,因為父親的辦公桌上正好有一張《陜西日報》,我便抄了地址給投去了——我發(fā)現(xiàn):這時候投稿已經(jīng)必須要貼郵票了。

這是一件做過即忘的事。但是到了這年秋天的一個大雨滂沱的早晨,上早自習時,坐在我前排的一個男生忽然回過頭來,告訴我詩歌發(fā)表的消息,說是他父親先看到我名字前的學校然后招呼他看的,但是他并沒有將那張報紙帶到學校來。課間休息時,我還溜進老師辦公室去找那份報紙,但卻沒有找到,直到下午回到家中,我直接去了父母單位的圖書資料室去找那份報紙,因為管理員是一位看著我長大的與我相熟的阿姨,我將報紙帶回家中,但卻沒有告訴父母——因為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明確向我表示過不允許我學文。當天夜里雨還在下,我躺在床上無法睡著,耳聽窗外的雨聲,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但終于還是沒有哭出來,那天夜里,我真正感覺到了世界美好前程遠大得來不易……

之后我便利用課余時間偷著來做這件事:借助偶爾降臨的靈感,寫出一兩首所謂的“詩”,然后用稿紙抄好,信封裝好,再投出去……恰逢那一段的運氣好得有點神,竟然每投必中,百發(fā)百中,那年頭中學生常讀的《語文報》《少年文史報》《少年文藝》等報刊都被我不費吹灰之力地一一攻克下來,并把它們變成自己的常發(fā)陣地,儼然成了一名“小詩人”似的。在學校里,我和姜雁飛、于茲全(他從我的小學同學已經(jīng)變成了中學同學)、徐志民、楊建文等幾個寫詩的同學還做過一本手抄的詩合集,每個人把自己的習作抄在上頭,這本手抄的詩合集連個名字都沒有,但卻成了一個搶手的寶貝,在同學里頭傳播著,聽說有的女生讀了我們的詩后還喜歡上了我們中的某某某……

我當年很反感現(xiàn)在卻很感謝我的家庭給我所施加的壓力以及學校里注重學習以學習為上的風氣,令我不敢因為課余的這點秘密創(chuàng)作而對文化課的學習有所放松(更不至于放棄)——我日后才知道:這實在是太重要的一點——也正是這一點把我和當時潛伏在祖國各地中學生中的“小詩人”、“小作家”給區(qū)別開了,讓我沒有因為寫作上的這點特長而喪失高考中第的能力,更重要的還在于我為自己所打下讓長遠的寫作受惠的堅實的文化基礎(chǔ)!為此我將終生感戴他們!

所以對我來說,中學階段的所謂“寫作”不過是略施小計略展拳腳而已,主要還是隨大流地學習,我和所有的同學一起承受著日益臨近的高考壓力,眼前黑壓壓的,弦都快繃斷了。保送上大學的好事也找到了我們這所傳統(tǒng)悠久的重點中學,在傳言鼎盛的某個時期也曾讓我想入非非:說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給了一個文科生的免試名額,說是學校傾向于推薦我——我的學習成績雖然并不名列前茅,但因有習作發(fā)表作文得獎這個“特長”。幸虧我沒有太上心,此事后來終于沒了下文,聽說是被另一個學校動用市教育局的關(guān)系給劫走了。最終,保送的事還是跟我們文科生沒有關(guān)系,被保送的都是理科生,因“特長”而被保送的學生也局限于體育方面的。

當年,我雖沒有因為寫作上的“特長”而被保送,但也在高考中因為這一“特長”而得到過不小的好處。就在我們參加高考的那一年,《語文報》面向全國的中學生舉行了一項名叫“我們這個年齡”的征詩活動,我也參加了并且獲了獎。由于這項活動被算作是“國家級的學習競賽”,按照當年高考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其優(yōu)勝者可以因此而增加20分——正是忽然多出的這20分讓我上了重點線并有幸被北師大給錄取了,否則的話,我只能去上一所普通院校。

當年,比較突出的保送生是南京梅園中學的王軍,他因為寫作上的“特長”而被武漢大學錄取了——我在《語文報》上讀到這一則消息時并沒未感到羨慕和嫉妒,因為這時候我已經(jīng)收到了北師大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準備東渡黃河再北上到偉大首都上學去了。

C.大學篇

我是在一進大學給全校詩歌大獎賽投稿時首次起用了“伊沙”這個筆名的:我原本就叫“吳一砂”(“吳文健”是上學時起的學名),我用諧音字將它稍微改造了一下——取筆名的舉動對我來說是非同小可的:說明我已經(jīng)正式開始追求自己的“作家夢”了。

我們年級的輔導員是一個已經(jīng)內(nèi)定留校的五年級女生,不知是領(lǐng)受誰的指示,她在系里的“迎新會”上非常突兀地告訴我們這幫一年級新生:“北師大不是培養(yǎng)作家的而是培養(yǎng)教師的?!薄@話乍一聽似乎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其實輔導員所代表的校方是極富經(jīng)驗而有針對性的——也就是說:在當年北師大中文系的學生里頭,像我一樣懷揣“作家夢”而來的大有人在,甚至是非常普遍的,當時我坐在臺下的新生中間,聽到她說這句刺耳的話,就像自己心中的秘密被人一眼看穿了似的渾身上下的不自在,心中暗想:“屁!你培養(yǎng)什么我管不著,反正老子是當定了這個作家的!”

一切并不像我以為的那么容易,我雖然因在全校詩歌大獎賽中獲了獎而在校內(nèi)展露頭角,很快就取得了做一名“校園詩人”的身份,但卻連遭退稿的打擊——我敢投,所以這個打擊便來得猛烈,我在這時所經(jīng)歷的是這樣的陣痛:你以中學生的身份投稿時別人把你當孩子,但你以大學生的身份投稿時,別人就會把你當成人了,身份變了,你的稿件達不到成人的要求別人自然就會拒絕你。雖然偶有零星的發(fā)表,但這個艱難的時期持續(xù)得相當不短,頭三年好像一直這樣?;叵肫饋?,這是一個因為十分重要而彌足珍貴的時期,我嘗試過多種文體的寫作(甚至連兒童小說都寫過),扎扎實實地錘煉著自己。

我在大學的頭兩年中是住在西西樓305宿舍,跟徐江、侯馬同室,桑克住在我們斜對門,宋小賢是比我們高一級的,后來又陰差陽錯地在后兩年中跟徐江、侯馬住在了一起,那么多的詩人都出自同一個學?!@似乎又容易構(gòu)成某種詩人出世的傳奇,但實際情況并不這么簡單,比如說,侯馬和宋小賢上學期間幾乎就沒寫過什么,他倆真正開寫都是在大學畢業(yè)之后,在中學時代就開始寫并且一路寫過來的是我和??耍ㄋ苍凇墩Z文報》舉辦的那次征詩活動中獲過獎),在大學期間開始寫的是徐江,當然還有許許多多今天為你所不知道的人——反倒是他們在當時表現(xiàn)得更為活躍,領(lǐng)導著文學社和詩社并以“詩人”的名義泡妞啥的。世間的事都是如此。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想矯情一下——我想說:回首往事,我沒有虛度我的青春!我的年輕的生命!我閉上眼睛可以告訴你:哪一年哪一學期我是專門用來寫詩的,哪一年哪一學期專門用來寫小說,哪一年哪一個學期書讀得最多,哪一年哪一個學期思想最為開竅,而哪一年——是整整一年我不寫不讀專門用來戀愛,在戀愛之中玩遍了北京城……

大學時代的1988年對我來說就像中學時代的1983年那樣重要,夏天,我詩如泉涌,忽然寫出了《地拉那雪》等一批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它標志著我已經(jīng)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一種口語方式,標志著我在詩歌寫作上的“長大成人”;冬天,我在女朋友的宿舍里寫出了我的“成名作”《車過黃河》——如果說,此前我還只是一個“校園詩人”的話,那么此詩一寫我就是一名真正的“詩人”了,甚至是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了!我曾在另外一篇回憶性的文字中說過:我視《車過黃河》這首詩為我真正意義上的大學畢業(yè)論文,寫出此詩的我就可以從北師大畢業(yè)了!也是從這年開始,我的發(fā)表境遇有了明顯的改善,個別發(fā)表的機遇甚至有點“一夜成名”的效應(yīng):比如,1988年10月號的《飛天》雜志,在其大學生讀者最為關(guān)注的《大學生詩苑》欄目中,以《伊沙詩抄》為總題一次刊發(fā)了我《地拉那雪》等10首作品。在當年,《飛天》在大學生中的影響力遠遠超過《詩刊》,《XX詩抄》又完全是名家抑或烈士才有的待遇,《飛天·大學生詩苑》歷史上最隆重的一次發(fā)表讓我出了一把名。

我開始收到各種各樣的來信和約稿,主要是活躍在全國各個大學里的校園詩人。那年年底,我收到了一封寄自哈爾濱師大的來信,寫信人叫中島,他在信中邀請我去哈爾濱玩,也許是直覺對路吧,我竟在回信之中毫不客氣地答應(yīng)了,還邀請徐江、桑克同往,利用寒假便去了。結(jié)果是我和中島這個東北人中少見的小個子少見的不勝酒力者一見如故成了朋友。我當年就是只愛寫而不愛搞什么活動的,對本校文學社、詩社的活動就不怎么參加,但因為中島愛搞活動(或者說他有此擅長),我竟被他裹脅著做成了一項全國性的文學活動。

此事是我們在哈爾濱的冬天初次見面時就談到的,我本來以為是酒桌上說說而已,不想開春以后,中島拎著一個大皮箱到北師大找我來了,他在我宿舍關(guān)起門來將皮箱打開,只見里頭裝著兩枚在馬路邊花錢刻的“公章”——他稱之為“戳兒”,把蓋章說成是“卡戳兒”,我戲之為用蘿卜刻的:一枚是“中華全國高校文學聯(lián)合會”,另一枚是“中國高校文學編輯部”。于是在這個春天,我們用這兩個子虛烏有的“組織”的名義,又勉強說服了在當年很有影響的一家報社和一家雜志社,四家“單位”共同發(fā)起召開了“中華全國高校文學聯(lián)合會第一次代表大會”,我們身無分文,這個會也就這么開起來了,接到會議邀請的代表們在他們各自所在的學校里絕大部分都得到了“公費資助參加”的待遇,少部分自己解決,個別無法解決的,由我們領(lǐng)回宿舍去住,我記得會議召開的當天晚上,我原本只能住7人的宿舍住進了10個人,臭襪子的氣味中加入了一些陌生的元素。

我記得主要的一項研討會是在北師大教七樓的一間大教室里開的,我們還請到了任洪淵、藍棣之等名老師來坐鎮(zhèn)。會議由我主持,因為我是秘書長,中島自然是主席了,在會上紅著臉致辭。然后在第二天,所有與會者都到圓明園去開了一個朗誦會,大家玩得很開心,最后在大水法的殘垣斷壁下留了一張合影——前些日子我碰巧將它翻了出來,看著看著竟不免發(fā)出一聲慨嘆,這些當年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校園詩人中的姣姣者,沒有幾個在日后的詩壇上真正地成名成家,絕大多數(shù)恐怕早就不寫了……那天是3月26日,我們在圓明園里一直玩到了黃昏時分——我們很快便得知:正是在這一天的這一個黃昏,詩人海子來到山海關(guān)的一截鐵路上臥軌自殺了!

這只是一個巧合,但在當時卻有人卻將它隱喻化了——什么意思呢?一個人(代表著老一代人)在這天死去,下一代人在這天集結(jié),意味著誕生……說起來是一個挺殘酷的意思,可是這么回事嗎?照片上的“新生兒”后來都不知到哪兒去了,現(xiàn)在他們都在哪兒呢?

當年,我在其他學校認識的朋友,除了中島,還有洪燭。在跟他見面之前,我已經(jīng)在報刊上有關(guān)他的報道中知道了:這位就讀于武漢大學中文系的洪燭就是原來我在中學時代就知道的南京梅園中學的王軍。他初次到北京來找工作,到我們學校原本是找另一個人的,沒想跟我一見如故,此后再來就直接來找我了。洪燭為了找到一個理想的工作,在半年里五次進京,基本上都是睡在我的那張床上。我們比較投機的原因是因為從文學少年開始的相似經(jīng)歷(當然還有對文學的相同的熱愛),還有就是:我倆比其他同齡人更不避俗,注重投稿和發(fā)表,文壇意識和行動精神更強一些。而在當時,徐江、??诉€像純潔的文學處子或理想主義者,只談大師,不談俗的。到后來,我們聊得越多,相互之間的了解就越多,我便發(fā)現(xiàn)出我跟洪燭還是不一樣的,比如他說:如果他寫出一行詩并馬上意識到這一行會令全詩發(fā)表不了,他就會把這句刪了。而在我看來,這是絕對不可以的,怎么能在寫作中考慮發(fā)表的事呢?何況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發(fā)表不了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好東西的模糊意識了。

踏破鐵鞋有覓處,功夫不負有心人。洪燭終于抓住了最后的機會,被分到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工作。我和我的女朋友衷心地為他高興,我們面對的情況是:兩個外省人想要留京那是門都沒有的事,我們也非常識趣地不做此想,準備朝著西安的方向撤退。那是畢業(yè)前的最后幾天,一個傍晚,晚飯以后,我們?nèi)俗诒睅煷笪髂蠘乔暗奶偬}架下,談起各自今后的文學道路,洪燭說他是要走白道的,我說我是要走黑道的,特別好的是:我們當時并不那么書生意氣,沒有爭論是白道好還是黑道好的問題,只是說比較適合對方。

我的女朋友是這一番話的見證者,很多年過去了她都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和洪燭的年齡分別是23和22,這番話說得真不是一般的成熟和世故——這大概正是兩個老文學少年特有的一份成熟和世故吧?

若干年后在西安,又是我們?nèi)嗽趫?,女友成了老婆,憶起這番話來,洪燭說:“我們都走成了!”我聽了很高興,因為洪燭當年都攻打到北京到文聯(lián)大樓上去了,所以他是一定要走成的;關(guān)鍵是:我也走成了,在外省的黑道上。

我聽了更高興的是:去年春天在北京,我和洪燭見面時,他談起我的長詩《唐》,認為我是中國當代詩人中少有的“咬破了自己織的繭的蠶”。

2006年6-7月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