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緊了緊大衣的衣領(lǐng)，順著昏暗的通道往前走。深夜的酒店地下停車場分外安靜，這顯得我的腳步聲格外清脆，每走一步我都能聽到回聲。

我翻了翻隨身小包，里面還有一些現(xiàn)金。既然已經(jīng)到了停車場，就從D出口出去再打車吧，這么晚，其他出口好像都不太好打車。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該說自己早有準(zhǔn)備，還是早就對爸爸失望了呢？大概是因為知道，我這輩子，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又走了一段路之后，我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yuǎn)處昏暗的角落里，依稀有幾個人站在那兒，手中有火苗忽明忽暗，像是在玩打火機(jī)。

我的神經(jīng)立刻繃緊，腳步下意識地放慢了一些。

這深更半夜的，那些人在這里做什么呢？

直覺告訴我，再往前走，肯定有危險。我還是不要從D出口出去了，直接轉(zhuǎn)身往回走，乘電梯上樓再說。

然而我才轉(zhuǎn)身走出兩步，身后就傳來了急促且沉重的腳步聲。

我沒有回頭看，而是大步奔跑起來。糟糕的是，為了參加宴會，我特意穿了一雙高跟鞋，這時卻因為心慌，一時沒走穩(wěn)扭到了腳。

我疼得瞬間就冒出了一身汗，而此時腳步聲已近在咫尺。

“我說，這位小姐，你這么著急，是要去哪里??？大半夜的打扮得這么漂亮，在這么好的酒店地下停車場閑逛，多無聊啊，不如陪我們哥幾個好好聊聊天！”

手臂被人用力地扯住，一個戲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驚得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剛剛在前面玩打火機(jī)的那幾個人，已經(jīng)全都追到我的身邊，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他們打量我的眼神仿佛是在打量一沓現(xiàn)金，在昏暗的地下停車場泛著金光。

“你們是誰？想要做什么？我告訴你們，我可不是好欺負(fù)的！”我強(qiáng)忍著呼救的沖動，故作鎮(zhèn)定地大聲說道。

我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先慌了，只會讓這些人更加肆無忌憚。

“哥幾個最近手頭缺錢花，知道今天這家酒店有個上流社會的宴會，所以蹲點到現(xiàn)在尋找機(jī)會?？礃幼樱〗闶茄鐣詈笠粋€走的??！不知道小姐肯不肯發(fā)發(fā)善心，借我們點錢用用呢？”拉住我的人這么說著，用眼神示意其他人朝我逼近。

我用力掙扎了一下被拉扯住的手臂，想尋找機(jī)會逃跑，卻怎么也掙脫不開。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將手包遞過去，說：“都給你們。”

可是沒有人接我手上的包。

接著，一陣低低的嗤笑聲傳入我的耳中。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看來，這群人不是那么容易打發(fā)的。

我掃視了一圈周圍的這些人，盡管是在昏暗的光線中，他們每個人的臉都藏在陰影里，可是，他們那一道道毫不掩飾地打量我的貪婪目光一覽無余，讓我盡收眼底。

“小姐，你也太天真了吧！你以為我們哥幾個在這里蹲守了一整天就為了這么點錢嗎？快點，給你家人打電話，讓他們送錢來！”拉扯住我的人明顯是這些人的頭頭，他一邊說，一邊冷冷地看著我。那眼神就像是躲在暗處的毒蛇，看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別耍什么花樣，快點！”那人見我半晌沒有動，便冷喝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軍刀，拿在手上異常靈活地把玩著。

到了這種時候，原本只是故作鎮(zhèn)定的我，竟然奇跡般地真正冷靜下來。

大腦飛速運(yùn)轉(zhuǎn)著，我一邊慢吞吞地打開小包，從里面拿出手機(jī)，一邊思索著接下來要怎么辦。

這些人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能夠參加上流社會宴會的千金小姐都絕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所以不管他們勒索多少錢，她們的父母都會乖乖照做。可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如果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還會有深更半夜單獨出現(xiàn)在這里被他們逮個正著的機(jī)會嗎？

“快點！”那人催促道，眼里已然有了一絲不耐煩。

我將手機(jī)拿出來，點開通訊錄，手指從那些號碼上一個一個滑過去。這種時候，我該打給誰才好呢？我爸爸嗎？又該是顧姨接電話吧？

可是，其他號碼所維系著的那些人，和我的關(guān)系都沒有熟到能以身涉險來救我的地步。

“太慢了！”在我猶豫的時候，那些人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

在那個頭頭的示意下，一個小弟一把將我手上的手機(jī)搶了過去。我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搶回來，就在這時，一只手將我伸到半空的手壓了下去，幾乎是同時，搶走我手機(jī)的那只手，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我愣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人，大腦一時間反應(yīng)不過來。

“這么多人為難一個女孩子，不太好吧？”

一個略顯清冷的嗓音響起，是位燕尾服男子，他擋在了我前面。

龍曦？

雖然看不到他的正臉，但是他的身形和聲音，以及身上的這件晚禮服，都清晰無比地告訴我，他就是龍曦。

“你是誰？不要多管閑事！”被抓住手腕的那個人頓時惱羞成怒，他掙了一下，卻沒能掙脫。

龍曦一伸手，將我的手機(jī)奪了回來。

“我就是個過路的?！饼堦貙⑹謾C(jī)交還給了我，我怔怔地接過來。他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機(jī)，點開通話記錄：“五分鐘前我已經(jīng)報警了，我記得有個警察局離這里很近?！?/p>

那群打劫的人臉都變了色，他們面面相覷。為首的那人倒是很冷靜，吆喝道：“是嗎？把這個闊少爺也一起帶走！送上門的肥羊，不要白不要！”

我心中一慌，想要說話，龍曦卻稍稍側(cè)過頭，用眼神制止了我。

“那就看你們要不要得起了?！?/p>

他話音剛落，那些人便一擁而上，想要制伏他。

龍曦看似文弱，身手卻極為敏捷。我心中很是著急，不知道他說的報警到底是真還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他能不能撐到警察趕過來？如果是假的，那他還能撐多久？

而如果警察真的來了，我又要如何脫身？

作為慕家的大小姐，和龍家大少爺一起坐警車去警察局，并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時候，身后傳來一聲厲喝：“前面的人都給我停手！”

我回頭看了一眼，就見不遠(yuǎn)處走來好幾個人，清一色穿著保安制服，手里都拿著電棍。

那些人見狀，全都愣住了，三秒過后，他們很有默契地轉(zhuǎn)身就跑，而酒店的保安手持電棍追了上去。

危機(jī)解除，我渾身一陣虛軟，鉆心的疼痛再次涌上來。我站立不住，直接坐在了地上。剛剛太過緊張，以至于我都感覺不到腳上的痛意。

“你沒事吧？”龍曦轉(zhuǎn)過身來，蹲在我的面前，一貫淡漠的臉上也稍稍有了一絲關(guān)切。

“我沒事。龍曦，你怎么會在這里？”我是最后一個離開宴會廳的，那時候明明所有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那么在我之前走的龍曦，為什么會恰好出現(xiàn)在這里？

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第一次見龍曦是在什么時候。小時候經(jīng)常被大人帶著參加各種各樣的宴會，絕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是被遺忘在宴會的某個角落里的。而龍曦和我不一樣。就算他克制矜持，有種超脫年齡的老成、理智，也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孩子圍在他身邊，從來不會被遺忘。

記不清我們一起參加過多少次宴會，但我和龍曦從來都不曾說過話，我們就像兩條毫不相干的平行線，活在各自的時空里，唯一一次視線交會，大概就是在今天的晚宴上，因為謝安昀的緣故，他沖我點了一下頭而已。

所以，與我毫無交集的龍曦，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從小到大，我跟著大人們耳濡目染，唯一明白的道理就是，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幫你。所有靠近我的人，一定都是帶著某種目的的。

那……龍曦跑來救我，又是為了什么呢？

“腳很疼吧？”龍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腳上，右邊的那只腳扭傷了腳踝，已經(jīng)腫起來了。

“我不要緊的?！蔽覐牡厣险玖似饋?，因為右腳疼得厲害，我盡量將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左邊，“剛剛……謝謝了?！?/p>

“你需要去醫(yī)院?！饼堦匕櫫税櫭迹Z氣仍是淡淡的。

“我自己會去的，時間很晚了，我先走了?！蔽肄D(zhuǎn)身，打算沿著來時的路折回去，因為這比從地下停車場走出去更省時。

我現(xiàn)在只想趕緊離開這里，好不好打車出去再說。

他報警了，我一點都不想和警察局扯上關(guān)系。雖然我并不在乎名聲之類，但我不在乎，不等于慕家不在乎。我不想爸爸為了這種事教訓(xùn)我，也不想讓他因為這種事而注意到我。

龍曦沒有阻止我，而是在我轉(zhuǎn)身之后，自行離開了。

腳很痛，我脫掉高跟鞋拎在手上。從這里到電梯口，本來只需要走一兩分鐘，可是因為右腳腳踝扭傷，這段短短的路途，變得極為漫長。

突然，一道有些刺眼的車燈迎面照來。我偏過頭，下意識地躲開，然而那車一下子開到了我身邊。

我心生警惕，該不會是剛剛那些綁架勒索的還有同伙吧？

不過我的顧慮很快就被打消了，因為從那車?yán)镒呦聛淼?，還是龍曦。

他朝我走來，我不得不停下腳步，問：“還有什么事嗎？”

“你的腳扭傷了，走路不方便，我送你一程吧?！彼o靜地看著我，漆黑的眼眸在地下停車場略顯幽暗的燈光下，似閃耀的星星一般明亮。

我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行?！?/p>

我往前走了一步，龍曦抬手擋在了我的面前，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慕小姐是要我對倒在我面前的人見死不救嗎？”

“第一，我沒有倒下；第二，我不覺得我需要你救。”我并不想和他過多糾纏，我現(xiàn)在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下停車場。

“是嗎？可是幾分鐘之前，我才救過你吧？”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眸光深邃。

我心里有些煩躁，口是心非地說道：“我剛剛也沒有求你救，沒有你，我一樣可以脫身?！?/p>

“那還真是抱歉，是我多管閑事了。”他聽我這么說，竟然也不生氣，仍然是那副淡然的模樣。

“知道就好?！蔽覊合滤麚踉谖疑砬暗氖?，繼續(xù)用一只腳跳著往前走。

“我剛剛沒有報警?！饼堦氐穆曇糇陨砗髠鱽?。

我腳步一停，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為什么會說這句話？難道他看出我急切想離開這里的原因了嗎？

可是這怎么可能？我剛剛明明什么也沒有說。

“所以，慕小姐，你不需要這么急著離開?！饼堦氐托χf，“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加上又是除夕夜，大概是叫不到出租車的?！?/p>

“這不關(guān)你的事。”雖然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我仍然不想和龍曦有什么牽扯。

一直以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從來都是自己面對。陌生人、家人、親人、朋友，這些人從不曾朝我伸出過手，哪怕在我最孤單的時候，都是我自己熬過來的。

不過就是扭傷了腳而已，這種小事對我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那么，我給慕伯伯打個電話，告訴一下他你現(xiàn)在的狀況吧?！饼堦貐s并沒有遂了我的愿，他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我只好再次停下腳步，回頭看時，龍曦已經(jīng)掏出了手機(jī)。我從不知道，原來龍曦是這種會多管閑事的人。

“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不需要給我爸爸打電話?！蔽页雎曌柚顾?/p>

“那么，至少讓我送你去醫(yī)院吧。”他握著手機(jī)看著我，眼底有著堅持。

看樣子，他是和我耗上了。

我有些生氣，有些焦躁，也有些無奈：“這樣不會太麻煩你嗎？除夕夜是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現(xiàn)在離跨年就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你不需要回去嗎？”

“順路而已?！彼⑿χf。

我只好妥協(xié)了：“那就麻煩你了?！?/p>

我一瘸一拐地上了車，龍曦順手關(guān)上車門，緩緩地將車開出了地下停車場。

街上非常安靜。龍曦說得沒錯，除夕夜，就算是出租車司機(jī)也是要回家團(tuán)聚的，這個時候，在路上根本就攔不到出租車。

龍曦的車內(nèi)放著一首英文歌。這首歌我也愛聽，最近常常拿出來循環(huán)播放，是Colbie Caillat(蔻比·凱蕾)的You Got Me(《一見傾心》)，女聲清澈干凈，節(jié)奏明快動聽。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我忍不住開口。

龍曦輕輕“嗯”了一聲，他并沒有看我，專心開著車。

“為什么一定要管我的事？”

如果說從那些不懷好意的綁匪手里救我，那是沒辦法見死不救，那么堅持要送我去醫(yī)院，就顯得有些多管閑事了吧。

“因為我不能對一個需要幫助的人視而不見?！彼従彽卣f道，“其實，你不必太介意，我沒有什么別的企圖，只是單純地覺得，不能把你丟在那里。”

“就這么簡單？”我有些意外，沒有想到一向矜持冷傲的龍曦也會有這種想法。

他稍稍側(cè)過頭看了我一眼，很肯定地說：“就這么簡單。”

我沒有再說話，將視線投向車窗外。

外面還在下著雪，因為來往車輛少，地面慢慢白了一層，煙火仍在綻放，照亮這個寂寥的除夕之夜。

這個時候，爸爸他們一定早就到家了吧。不用親眼去看，也能想象出現(xiàn)在家里的情形，那一家人，一定在很快樂地享受這個屬于一家人的夜晚。

我看著手里握著的手機(jī)，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我是個被遺忘在除夕夜的流浪人，心在流浪，身也在流浪。

“今天，謝謝你了。”我盯著窗外，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那些風(fēng)景，輕聲對龍曦說道。

“不用謝?！饼堦毓樟藗€彎，將車開進(jìn)了醫(yī)院的停車場。

我打開車門走下去，回過頭看向龍曦，說道：“送到這里就可以了，我可以自己進(jìn)去找醫(yī)生，馬上就要過零點了，你快回去吧?！?/p>

“好?！彼p輕點了點頭。

我踮著腳朝醫(yī)院大門走去，而身后，是車輛發(fā)動的聲音。

除夕夜的醫(yī)院里也格外安靜，只有值班的護(hù)士守著，見我行動不便，她急忙走過來幫我。好在今天留下來值班的醫(yī)生是骨科醫(yī)生，他替我將扭錯位的腳踝又?jǐn)Q了回去，腳上的疼痛頓時就減輕了，剩下的那股痛意，是肌肉被拉傷的痛，只要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護(hù)士帶我去了病房，幫我輸液，是消炎用的藥水，然后吩咐我有事隨時叫她，便回了前臺。

我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看樣子明天一早，這雪就能積厚厚一層了吧。

我看得入了迷，直到一陣敲門聲將我游走的思緒拉了回來。

推門進(jìn)來的，居然又是龍曦。

我驚訝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又出現(xiàn)在這里。

他也并不解釋，只是朝我走近，將一個紙袋放在我身邊，說道：“路邊飯店打包的一點吃的，還有，剛剛忘了說了，新年快樂?！?/p>

“砰——”

伴隨著他的話音響起的，是一朵碩大的煙花在空中炸裂開來的聲音。

天空瞬間被照亮，好一會兒之后才重新歸于沉寂。但這朵煙花像是某種信號一樣，緊隨其后的，是更多的煙花被點亮，鞭炮聲不絕于耳。

我知道，就在他對我說“新年快樂”的那一剎那，時鐘的指針剛好越過十二點，新的一年就這么來了。

在綻放的煙花里，在響徹天地的爆炸聲里，在柳絮般的飛雪里，新的一年，就這么倉促地來了。

“新年快樂?！蔽覍堦卣f。

心中的某個角落，莫名涌上一股暖意。他從綁匪手里救下我，我沒有感動；他多管閑事地要送我來醫(yī)院，我沒有感動……可是在這一瞬間，我卻因為他的一句“新年快樂”而感動。

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陌生人對我伸出溫暖的雙手，而我，第一次被一個陌生人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