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雪是愈下愈密了,街上已經(jīng)見白。偶爾有一條狗垂著尾巴走過,抖一抖身體,搖落了厚積在毛上的那些雪,就又悄悄地夾著尾巴走了。自從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冷落凄涼的年關(guān)!
林家鋪子
一
林小姐這天從學(xué)?;貋砭袜倨鹬∽齑?。她摜下了書包,并不照例到鏡臺前梳頭發(fā)搽粉,卻倒在床上看著帳頂出神。小花噗的也跳上床來,挨著林小姐的腰部摩擦,咪嗚咪嗚地叫了兩聲。林小姐本能地伸手到小花頭上摸了一下,隨即翻一個身,把臉埋在枕頭里,就叫道:
“媽呀!”
沒有回答。媽的房就在間壁,媽素常疼愛這唯一的女兒,聽得女兒回來就要搖搖擺擺走過來問她肚子餓不餓,媽留著好東西呢——再不然,就差吳媽趕快去買一碗餛飩。但今天卻作怪,媽的房里明明有說話的聲音,并且還聽得媽在打呃,卻是媽連回答也沒有一聲。
林小姐在床上又翻一個身,翹起了頭,打算偷聽媽和誰談話,是那樣悄悄地放低了聲音。
然而聽不清,只有媽的連聲打呃,間歇地飄到林小姐的耳朵。忽然媽的嗓音高了一些,似乎很生氣,就有幾個字聽得很分明:
——這也是東洋貨,那也是東洋貨,呃!……
林小姐猛一跳,就好像理發(fā)時候頸脖子上粘了許多短頭發(fā)似的渾身都煩躁起來了。正也是為了這東洋貨問題,她在學(xué)校里給人家笑罵,她回家來沒好氣。她一手推開了又挨到她身邊來的小花,跳起來就剝下那件新制的翠綠色假毛葛駝絨旗袍來,拎在手里抖了幾下,嘆一口氣。據(jù)說這怪好看的假毛葛和駝絨都是東洋來的。她撩開這件駝絨旗袍,從床下拖出那口小巧的牛皮箱來,賭氣似的扭開了箱子蓋,把箱子底朝天向床上一撒,花花綠綠的衣服和雜用品就滾滿了一床。小花吃了一驚,噗的跳下床去,轉(zhuǎn)一個身,卻又跳在一張椅子上蹲著望住它的女主人。
林小姐的一雙手在那堆衣服里抓撈了一會兒,就呆呆地站在床前出神。這許多衣服和雜用品越看越可愛,卻又越看越像是東洋貨呢!全都不能穿了么?可是她——舍不得,而且她的父親也未必肯另外再制新的!林小姐忍不住眼圈兒紅了。她愛這些東洋貨,她又恨那些東洋人;好好兒的發(fā)兵打東三省干么呢?不然,穿了東洋貨有誰來笑罵。
“呃——”
忽然房門邊來了這一聲。接著就是林大娘的搖搖擺擺的瘦身形??匆娔莵y丟了一床的衣服,又看見女兒只穿著一件絨線短衣站在床前出神,林大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里愈是著急,她那個“呃”卻愈是打得多,暫時竟說不出半句話。
林小姐飛跑到母親身邊,哭喪著臉說:
“媽呀!全是東洋貨,明兒叫我穿什么衣服?”
林大娘搖著頭只是打呃,一手扶住了女兒的肩膀,一手揉磨自己的胸脯,過了一會兒,她方才掙扎出幾句話來:
“阿囡,呃,你干么脫得——呃,光落落?留心凍——呃——我這毛病,呃,生你那年起了這個病痛,呃,近來越發(fā)兇了!呃——”
“媽呀!你說明兒我穿什么衣服?我只好躲在家里不出去了,他們要笑我,罵我!”
但是林大娘不回答。她一路打呃,走到床前揀出那件駝絨旗袍來,就替女兒披在身上,又拍拍床,要她坐下。小花又挨到林小姐腳邊,昂起了頭,瞇細(xì)著眼睛看看林大娘,又看看林小姐;然后它懶懶地靠到林小姐的腳背上,就林小姐的鞋底來磨擦它的肚皮。林小姐一腳踢開了小花,就勢身子一歪,躺在床上,把臉藏在她母親的身后。
暫時兩個都沒有話。母親忙著打呃,女兒忙著盤算“明天怎樣出去”。這東洋貨問題不但影響到林小姐的所穿,還影響到她的所用;據(jù)說她那只常為同學(xué)們艷羨的化妝皮夾以及自動鉛筆之類,也都是東洋貨,而她卻又愛這些小玩意兒的!
“阿囡,呃——肚子餓不餓?”
林大娘坐定了半晌以后,漸漸少打幾個呃了,就又開始她日常的疼愛女兒的老功課。
“不餓。噯,媽呀,怎么老是問我餓不餓呢,頂要緊是沒有了衣服明天怎樣去上學(xué)!”
林小姐撒嬌說,依然那樣拳曲著身體躺著,依然把臉藏在母親背后。
自始就沒弄明白為什么女兒盡嚷著沒有衣服穿的林大娘現(xiàn)在第三次聽得了這話兒,不能不再注意了,可是她那該死的打呃很不作美地又連連來了。恰在此時林先生走了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張字條兒,臉上烏霉霉地像是涂著一層灰。他看見林大娘不住地打呃,女兒躺在滿床亂丟的衣服堆里,他就料到了幾分,一雙眉頭就緊緊地皺起。他喚著女兒的名字說道:
“明秀,你的學(xué)校里有什么抗日會么?剛送來了這封信。說是明天你再穿東洋貨的衣服去,他們就要燒呢——無法無天的話語,咳……”
“呃——呃!”
“真是豈有此理,哪一個人身上沒有東洋貨,卻偏偏找定了我們家來生事!哪一家洋廣貨鋪子里不是堆足了東洋貨,偏是我的鋪子犯法,一定要封存!咄!”
林先生氣憤憤地又加了這幾句,就頹然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里。
“呃,呃,救苦救難觀世音,呃——”
“爸爸,我還有一件老式的棉襖,光景不是東洋貨,可是穿出去人家又要笑我。”
過了一會兒,林小姐從床上坐起來說,她本來打算進(jìn)一步要求父親制一件不是東洋貨的新衣,但瞧著父親的臉色不對,便又不敢冒昧。同時,她的想象中就展開了那件舊棉襖惹人訕笑的情形,她忍不住哭起來了。
“呃,呃——啊喲!——呃,莫哭——沒有人笑你——呃,阿囡……”
“阿秀,明天不用去讀書了!飯快要沒得吃了,還讀什么書!”
林先生懊惱地說,把手里那張字條兒扯得粉碎,一邊走出房去,一邊嘆氣跺腳。然而沒多幾時,林先生又匆匆地跑了回來,看著林大娘的面孔說道:
“櫥門上的鑰匙呢?給我!”
林大娘的臉色立刻變成灰白,瞪出了眼睛望著她的丈夫,永遠(yuǎn)不放松她的打呃忽然靜定了半晌。
“沒有辦法,只好去齋齋那些閑神野鬼了——”
林先生頓住了,嘆一口氣,然后又接下去說:
“至多我花四百塊。要是黨部里還嫌少,我拼著不做生意,等他們來封!——我們對過的裕昌祥,進(jìn)的東洋貨比我多,足足有一萬多塊錢的碼子呢,也只花了五百塊,就太平無事了?!灏賶K!算是吃了幾筆倒賬罷!——鑰匙!咳!那一個金項圈,總可以兌成三百塊……”
“呃,呃,真——好比強盜!”
林大娘摸出那鑰匙來,手也顫抖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林小姐卻反不哭了,瞪著一對淚眼,呆呆地出神,她恍惚看見那個曾經(jīng)到她學(xué)校里來演說而且餓狗似的盯住看她的什么委員,一個怪叫人討厭的黑麻子,捧住了她家的金項圈在半空里跳,張開了大嘴巴笑。隨后,她又恍惚看見這強盜似的黑麻子和她的父親吵嘴,父親被他打了……
“啊喲!”
林小姐猛然一聲驚叫,就撲在她媽的身上。林大娘慌得沒有工夫盡打呃,掙扎著說:
“阿囡,呃,不要哭——過了年,你爸爸有錢,就給你制新衣服——呃,那些狠心的強盜!都咬定我們有錢,呃,一年一年虧空,你爸爸做做肥田粉生意又上當(dāng),呃——店里全是別人的錢了。阿囡,呃,呃,我這病,活著也受罪——呃,再過兩年,你十九歲,招得個好女婿。呃,我死也放心了!——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呃——”
二
第二天,林先生的鋪子里新?lián)Q過一番布置。將近一星期不曾露臉的東洋貨又都擺在最惹眼的地位了。林先生又摹仿上海大商店的辦法,寫了許多“大廉價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貼在玻璃窗上。這天是陰歷臘月二十三,正是鄉(xiāng)鎮(zhèn)上洋廣貨店的“旺月”。不但林先生的額外支出“四百元”指望在這時候撈回來,就是林小姐的新衣服也靠托在這幾天的生意好。
十點多鐘,趕市的鄉(xiāng)下人一群一群的在街上走過了,他們臂上挽著籃,或是牽著小孩子,粗聲大氣地一邊在走,一邊在談話。他們望到了林先生的花花綠綠的鋪面,都站住了,仰起臉,老婆喚丈夫,孩子叫爹娘,嘖嘖地夸羨那些貨物。新年快到了,孩子們希望穿一雙新襪子,女人們想到家里的面盆早就用破,全家合用的一條面巾還是半年前的老家伙,肥皂又?jǐn)嘟^了一個多月,趁這里“賣賤貨”,正該買一點。林先生坐在賬臺上,抖擻著精神,堆起滿臉的笑容,眼睛望著那些鄉(xiāng)下人,又帶睄著自己鋪子里的兩個伙計,兩個學(xué)徒,滿心希望貨物出去,洋錢進(jìn)來。但是這些鄉(xiāng)下人看了一會,指指點點夸羨了一會,竟自懶洋洋地走到斜對門的裕昌祥鋪面前站住了再看。林先生伸長了脖子,望到那班鄉(xiāng)下人的背影,眼睛里冒出火來。他恨不得拉他們回來!
“呃——呃——”
坐在賬臺后面那道分隔鋪面與“內(nèi)宅”的蝴蝶門旁邊的林大娘把勉強忍住了半晌的“呃”放出來。林小姐倚在她媽的身邊,呆呆地望著街上不作聲,心頭卻是卜卜地跳;她的新衣服至少已經(jīng)走脫了半件。
林先生趕到柜臺前睜大了妒忌的眼睛看著斜對門的同業(yè)裕昌祥。那邊的四五個店員一字兒擺在柜臺前,等候做買賣。但是那班鄉(xiāng)下人沒有一個走近到柜臺邊,他們看了一會兒,又照樣的走過去了。林先生覺得心頭一松,忍不住望著裕昌祥的伙計笑了一笑。這時又有七八人一隊的鄉(xiāng)下人走到林先生的鋪面前,其中有一位年青的居然上前一步,歪著頭看那些掛著的洋傘。林先生猛轉(zhuǎn)過臉來,一對嘴唇皮立刻嘻開了;他親自兜攬這位意想中的顧客了:
“喂,阿弟,買洋傘么?便宜貨,一只洋賣九角!看看貨色去?!?/p>
一個伙計已經(jīng)取下了兩三把洋傘,立刻撐開了一把,熱剌剌地塞到那年青鄉(xiāng)下人的手里,振起精神,使出夸賣的本領(lǐng)來:
“小當(dāng)家,你看!洋緞面子,實心骨子,晴天,落雨,耐用好看!九角洋錢一頂,再便宜沒有了!……那邊是一只洋一頂,貨色還沒有這等好呢,你比一比就明白?!?/p>
那年青的鄉(xiāng)下人拿著傘,沒有主意似的張大了嘴巴。他回過頭去望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又把手里的傘擷了一擷,似乎說:“買一把罷?”老頭子卻老大著急地吆喝道:
“阿大!你昏了,想買傘!一船硬柴,一古腦兒只賣了三塊多錢,你娘等著量米回去吃,哪有錢來買傘!”
“貨色是便宜,沒有錢買!”
站在那里觀望的鄉(xiāng)下人都嘆著氣說,懶洋洋地都走了。那年青的鄉(xiāng)下人滿臉漲紅,搖一下頭,放了傘也就要想走,這可把林先生急壞了,趕快讓步問道:
“喂,喂,阿弟,你說多少錢呢?——再看看去,貨色是靠得住的!”
“貨色是便宜,錢不夠。”
老頭子一面回答,一面拉住了他的兒子,逃也似的走了。林先生苦著臉,踱回到賬臺里,渾身不得勁兒。他知道不是自己不會做生意,委實是鄉(xiāng)下人太窮了,買不起九毛錢的一頂傘。他偷眼再望斜對門的裕昌祥,也還是只有人站在那里看,沒有人上柜臺買。裕昌祥左右鄰的生泰雜貨店萬甡糕餅店那就簡直連看的人都沒有半個。一群一群走過的鄉(xiāng)下人都挽著籃子,但籃子里空無一物;間或有花藍(lán)布的一包兒,看樣子就知道是米:甚至一個多月前鄉(xiāng)下人收獲的晚稻也早已被地主們和高利貸的債主們?nèi)鐢?shù)逼光,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不得不一升兩升的量著貴米吃。這一切,林先生都明白,他就覺得自己的一份生意至少是間接的被地主和高利貸者剝奪去了。
時間漸漸移近正午,街上走的鄉(xiāng)下人已經(jīng)很少了,林先生的鋪子就只做成了一塊多錢的生意,僅僅足夠開銷了“大廉價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的廣告費。林先生垂頭喪氣走進(jìn)“內(nèi)宅”去,幾乎沒有勇氣和女兒老婆相見。林小姐含著一泡眼淚,低著頭坐在屋角;林大娘在一連串的打呃中,掙扎著對丈夫說:
“花了四百塊錢——又忙了一個晚上擺設(shè)起來,呃,東洋貨是準(zhǔn)賣了,卻又生意清淡,呃——阿囡的爺呀!……吳媽又要拿工錢——”
“還只半天呢!不要著急。”
林先生勉強安慰著,心里的難受,比刀割還厲害。他悶悶地踱了幾步。所有推廣營業(yè)的方法都想遍了,覺得都不是路。生意清淡,早已各業(yè)如此,并不是他一家呀;人們都窮了,可沒有法子。但是他總還希望下午的營業(yè)能夠比較好些。本鎮(zhèn)的人家買東西大概在下午。難道他們過新年不買些東西?只要他們存心買,林先生的營業(yè)是有把握的。畢竟他的貨物比別家便宜。
是這盼望使得林先生依然能夠抖擻著精神坐在賬臺上守候他意想中的下午的顧客。
這下午照例和上午顯然不同:街上并沒很多的人,但幾乎每個人都相識,都能夠叫出他們的姓名,或是他們的父親和祖父的姓名。林先生靠在柜臺上,用了異常溫和的眼光迎送這些慢慢地走著談著經(jīng)過他那鋪面的本鎮(zhèn)人。他時常笑嘻嘻地迎著常有交易的人喊道:
“呵,××哥,到清風(fēng)閣去吃茶么?小店大放盤,交易點兒去!”
有時被喚著的那位居然站住了,走上柜臺來,于是林先生和他的店員就要大忙而特忙,異常敏感地伺察著這位未可知的顧客的眼光,瞧見他的眼光瞥到什么貨物上,就趕快拿出那種貨物請他考較。林小姐站在那對蝴蝶門邊看望,也常常被林先生喚出來對那位未可知的顧客叫一聲“伯伯”。小學(xué)徒送上一杯便茶來,外加一枝小聯(lián)珠。
在價目上,林先生也格外讓步;遇到哪位顧客一定要除去一毛錢左右尾數(shù)的時候,他就從店員手里拿過那算盤來算了一會兒,然后不得已似的把那尾數(shù)從算盤上撥去,一面笑嘻嘻地說:
“真不夠本呢!可是老主顧,只好遵命了。請你多作成幾筆生意罷!”
整個下午就是這么張羅著過去了。連現(xiàn)帶賒,大大小小,居然也有十來注交易。林先生早已汗透棉袍。雖然是累得那么著,林先生心里卻很愉快。他冷眼偷看斜對門的裕昌祥,似乎趕不上自己鋪子的“熱鬧”。常在那對蝴蝶門旁邊看望的林小姐臉上也有些笑意,林大娘也少打幾個呃了。
快到上燈時候,林先生核算這一天的“流水賬”;上午等于零,下午賣了十六元八角五分,八塊錢是賒賬。林先生微微一笑,但立即皺緊了眉頭了;他今天的“大放盤”確是照本出賣,開銷都沒著落,官利更說不上。他呆了一會兒,又開了賬箱,取出幾本賬簿來翻著打了半天算盤;賬上“人欠”的數(shù)目共有一千三百余元,本鎮(zhèn)六百多,四鄉(xiāng)七百多;可是“欠人”的客賬,單是上海的東升字號就有八百,合計不下二千哪!林先生低聲嘆一口氣,覺得明天以后如果生意依然沒見好,那他這年關(guān)就有點難過了。他望著玻璃窗上“大放盤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心里這么想:“照今天那樣當(dāng)真放盤,生意總該會見好;虧本么?沒有生意也是照樣的要開銷。只好先拉些主顧來再慢慢兒想法提高貨碼……要是四鄉(xiāng)還有批發(fā)生意來,那就更好!——”
突然有一個人來打斷林先生的甜蜜夢想了。這是五十多歲的一位老婆子,巍顫顫地走進(jìn)店來,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藍(lán)布包。林先生猛抬起頭來,正和那老婆子打一個照面,想躲避也躲避不及,只好走上前去招呼她道:
“朱三太,出來買過年東西么?請到里面去坐坐?!⑿?,來扶朱三太?!?/p>
林小姐早已不在那對蝴蝶門邊了,沒有聽到。那朱三太連連搖手,就在鋪面里的一張椅子上坐了,鄭重地打開她的藍(lán)布手巾包——包里僅有一扣折子,她抖抖簌簌地雙手捧了,直送到林先生的鼻子前,她的癟嘴唇扭了幾扭,正想說話,林先生早已一手接過那折子,同時搶先說道:
“我曉得了。明天送到你府上罷?!?/p>
“哦,哦;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總是三個月,三三得九,是九塊罷?——明天你送來?哦,哦,不要送,讓我?guī)Я巳ァ`?!?/p>
朱三太扭著她的癟嘴唇,很艱難似的說。她有三百元的“老本”存在林先生的鋪子里,按月來取三塊錢的利息,可是最近林先生卻拖欠了三個月,原說是到了年底總付,明天是送灶日,老婆子要買送灶的東西,所以親自上林先生的鋪子來了??此枪膳て鹆艘粚ΠT嘴唇的勁兒,光景是錢不到手就一定不肯走。
林先生抓著頭皮不作聲。這九塊錢的利息,他何嘗存心白賴,只是三個月來生意清淡,每天賣得的錢僅夠開伙食,付捐稅,不知不覺就拖欠下來了。然而今天要是不付,這老婆子也許會就在鋪面上嚷鬧,那就太丟臉,對于營業(yè)的前途很有影響。
“好,好,帶了去罷,帶了去罷!”
林先生終于斗氣似的說,聲音有點兒哽咽。他跑到賬臺里,把上下午賣得的現(xiàn)錢歸并起來,又從腰包里掏出一個雙毫,這才湊成了八塊大洋,十角小洋,四十個銅子,交付了朱三太。當(dāng)他看見那老婆子把這些銀洋銅子鄭重地數(shù)了又?jǐn)?shù),而且抖抖簌簌地放在那藍(lán)布手巾上包了起來的時候,他忍不住嘆一口氣,異想天開地打算拉回幾文來;他勉強笑著說:
“三阿太,你這藍(lán)布手巾太舊了,買一塊老牌麻紗白手帕去罷?我們有上好的洗臉手巾,肥皂,買一點兒去新年里用罷。價錢公道!”
“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到。”
朱三太連連搖手說,把折子藏在衣袋里,捧著她的藍(lán)布手巾包竟自去了。
林先生哭喪著臉,走回“內(nèi)宅”去。因這朱三太的上門來討利息,他記起還有兩注存款,橋頭陳老七的二百元和張寡婦的一百五十元,總共十來塊錢的利息,都是“不便”拖欠的,總得先期送去。他掄著指頭算日子:廿四,廿五,廿六——到廿六,放在四鄉(xiāng)的賬頭該可以收齊了,店里的壽生是前天出去收賬的,極遲是廿六應(yīng)該回來了;本鎮(zhèn)的賬頭總得到廿八九方才有個數(shù)目。然而上海號家的收賬客人說不定明后天就會到,只有再向恒源錢莊去借了。但是明天的門市怎樣?……
他這么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猛聽得女兒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爸爸,你看這塊大綢好么?七尺,四塊二角,不貴罷?”
林先生心里驀地一跳,站住了睜大著眼睛,說不出話。林小姐手里托著那塊綢,卻在那里憨笑。四塊二角!數(shù)目可真不算大,然而今天店里總共只賣得十六塊多,并且是老實照本賤賣的呀!林先生怔了一會兒,方才沒精打彩地問道:
“你哪來的錢呢?”
“掛在賬上?!?/p>
林先生聽得又是欠賬,忍不住皺一下眉頭。但女兒是自己寵慣了的,林大娘又抵死偏護(hù)著,林先生沒奈何只有苦笑。過一會兒,他到底嘆一口氣,輕輕埋怨道:
“那么性急!過了年再買豈不是好!”
三
又過了兩天,“大放盤”的林先生的鋪子,生意果然很好,每天可以做三十多元的生意了。林大娘的打呃,大大減少,平均是五分鐘來一次;林小姐在鋪面和“內(nèi)宅”之間跳進(jìn)跳出,臉上紅噴噴地時常在笑,有時竟在鋪面幫忙招呼生意,直到林大娘再三喚她,方才跑進(jìn)去,一邊擦著額上的汗珠,一邊興沖沖地急口說:
“媽呀,又叫我進(jìn)來干么!我不覺得辛苦呀!媽!爸爸累得滿身是汗,嗓子也喊啞了!——剛才一個客人買了五塊錢東西呢!媽!不要怕我辛苦,不要怕!爸爸叫我歇一會兒就出去呢!”
林大娘只是點頭,打一個呃,就念一聲“大慈大悲菩薩”??蛷d里本就供奉著一尊瓷觀音,點著一炷香,林大娘就搖搖擺擺走過去磕頭,謝菩薩的保佑,還要禱請菩薩一發(fā)慈悲,保佑林先生的生意永遠(yuǎn)那么好,保佑林小姐易長易大,明年就得個好女婿。
但是在鋪面張羅的林先生雖然打起精神做生意,臉上笑容不斷,心里卻像有幾根線牽著。每逢賣得了一塊錢,看見顧客欣然挾著紙包而去,林先生就忍不住心里一頓,在他心里的算盤上就加添了五分洋錢的血本的虧折。他幾次想把這個“大放盤”時每塊錢的實足虧折算成三分,可是無論如何,算來算去總得五分。生意雖然好,他卻越賣越心疼了。在柜臺上招呼主顧的時候,他這種矛盾的心理有時竟至幾乎使他發(fā)暈。偶爾他偷眼望望斜對門的裕昌祥,就覺得那邊閑立在柜臺邊的店員和掌柜嘴角上都帶著譏諷的訕笑,似乎都在說:“看這姓林的傻子呀!當(dāng)真虧本放盤哪!看著罷,他的生意越好,就越虧本,倒閉得越快!”那時候,林先生便咬一下嘴唇,決定明天無論如何要把貨碼提高,要把次等貨標(biāo)上頭等貨的價格。
給林先生斡旋那“封存東洋貨”問題的商會長當(dāng)走過林先生鋪子的時候,也微微笑著,站住了對林先生賀喜,并且拍著林先生的肩膀,輕聲說:
“如何?四百塊錢是花得不冤枉罷!——可是,卜局長那邊,你也得稍稍點綴,防他看得眼紅,也要來敲詐。生意好,妒忌的人就多;就是卜局長不生心,他們也要去挑撥呀!”
林先生謝商會長的關(guān)切,心里老大吃驚,幾乎連做生意都沒有精神。
然而最使他心神不寧的,是店里的壽生出去收賬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林先生是等著壽生收的錢來開銷“客賬”。上海東升字號的收賬客人前天早已到鎮(zhèn),直催逼得林先生再沒有話語支吾了。如果壽生再不來,林先生只有向恒源錢莊借款的一法,這一來,林先生又將多負(fù)擔(dān)五六十元的利息,這在見天虧本的林先生委實比割肉還心疼。
到四點鐘光景,林先生忽然聽得街上走過的人們亂哄哄地在議論著什么,人們的臉色都很惶急,似乎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情了。一心惦念著出去收賬的壽生是否平安的林先生就以為一定是快班船遭了強盜搶,他的心卜卜地亂跳。他喚住了一個路人焦急地問道:
“什么事?是不是栗市快班遭了強盜搶?”
“哦!又是強盜搶么?路上真不太平!搶,還是小事,還要綁人去哪!”
那人,有名的閑漢陸和尚,含糊地回答,同時著半只眼睛看林先生鋪子里花花綠綠的貨物。林先生不得要領(lǐng),心里更急,丟開陸和尚,就去問第二個走近來的人,橋頭的王三毛。
“聽說栗市班遭搶,當(dāng)真么?”
“那一定是太保阿書手下人干的,太保阿書是槍斃了,他的手下人多么厲害!”
王三毛一邊回答,一邊只顧走。可是林先生卻急壞了,冷汗從額角上鉆出來。他早就估量到壽生一定是今天回來,而且是從栗市——收賬程序中預(yù)定的最后一處,坐快班船回來;此刻已是四點鐘,不見他來,王三毛又是那樣說,那還有什么疑義么?林先生竟忘記了這所謂“栗市班遭強盜搶”乃是自己的發(fā)明了!他滿臉急汗,直往“內(nèi)宅”跑;在那對蝴蝶門邊忘記跨門檻,幾乎絆了一交。
“爸爸!上海打仗了!東洋兵放炸彈燒閘北——”
林小姐大叫著跑到林先生跟前。
林先生怔了一下。什么上海打仗,原就和他不相干,但中間既然牽連著“東洋兵”,又好像不能不追問一聲了。他看著女兒的很興奮的臉孔問道:
“東洋兵放炸彈么?你從哪里聽來的?”
“街上走過的人全是那么說。東洋兵放大炮,擲炸彈。閘北燒光了!”
“哦,那么,有人說栗市快班強盜搶么?”
林小姐搖頭,就像撲火的燈蛾似的撲向外面去了。林先生遲疑了一會兒,站在那蝴蝶門邊抓頭皮。林大娘在里面打呃,又是喃喃地禱告:“菩薩保佑,炸彈不要落到我們頭上來!”林先生轉(zhuǎn)身再到鋪子里,卻見女兒和兩個店員正在談得很熱鬧。對門生泰雜貨店里的老板金老虎也站在柜臺外邊指手畫腳地講談。上海打仗,東洋飛機(jī)擲炸彈燒了閘北,上海已經(jīng)罷市,全都證實了。強盜搶快班船么?沒有聽人說起過呀!栗市快班么?早已到了,一路平安。金老虎看見那快班船上的伙計剛剛背著兩個蒲包走過的。林先生心里松一口氣,知道壽生今天又沒回來,但也知道好好兒的沒有逢到強盜搶。
現(xiàn)在是滿街都在議論上海的戰(zhàn)事了。小伙計們夾在鬧里罵“東洋烏龜”!竟也有人當(dāng)街大呼:“再買東洋貨就是忘八!”林小姐聽著,臉上就飛紅了一大片。林先生卻還不動神色。大家都賣東洋貨,并且大家花了幾百塊錢以后,都已經(jīng)奉著特許:“只要把東洋商標(biāo)撕去了就行?!彼F(xiàn)在滿店的貨物都已經(jīng)稱為“國貨”,買主們也都是“國貨,國貨”地說著,就拿走了。在此滿街人人為了上海的戰(zhàn)事而沒有心思想到生意的時候,林先生始終在籌慮他的正事。他還是不肯花重利去借莊款,他去和上海號家的收賬客人情商,請他再多等這么一天兩天。他的壽生極遲明天晚快邊總該會到。
“林老板,你也是明白人,怎么說出這種話來呀!現(xiàn)在上海開了火,說不定明后天火車就不通,我是巴不得今晚上就動身呢!怎么再等一兩天?請你今天把賬款繳清,明天一早我好走。我也是吃人家的飯,請你照顧照顧罷!”
上??腿撕翢o通融地拒絕了林先生的情商。林先生看來是無可商量了,只好忍痛去到恒源錢莊上商借。他還恐怕那“錢猢猻”知道他是急用,要趁火打劫,高抬利息。誰知錢莊經(jīng)理的口氣卻完全不對了。那癆病鬼經(jīng)理聽完了林先生的申請,并沒作答,只管捧著他那老古董的水煙筒卜落落卜落落的呼,直到燒完一根紙吹,這才慢吞吞地說:
“不行了!東洋兵開仗,上海罷市,銀行錢莊都封關(guān),知道他們幾時弄得好!上海這路一斷,敝莊就成了沒腳蟹,匯劃不通,比尊處再好的戶頭也只好不做了。對不起,實在愛莫能助!”
林先生呆了一呆,還總以為這癆病鬼經(jīng)理故意刁難,無非是為提高利息作地步,正想結(jié)結(jié)實實說幾句懇求的話,卻不料那經(jīng)理又逼進(jìn)一步道:
“剛才敝東吩咐過,他得的信,這次的亂子恐怕要鬧大,叫我們收緊盤子!尊處原欠五百,廿二那天,又是一百,總共是六百,年關(guān)前總得掃數(shù)歸清;我們也算是老主顧,今天先透一個信,免得臨時多費口舌,大家面子上難為情?!?/p>
“哦——可是小店里也實在為難。要看賬頭收得怎樣?!?/p>
林先生呆了半晌,這才吶出這兩句話。
“嘿!何必客氣!寶號里這幾天來的生意比眾不同,區(qū)區(qū)六百塊錢,還為難么?今天是同老兄說明白了,總望掃數(shù)歸清,我在敝東跟前好交代?!?/p>
癆病鬼經(jīng)理冷冷地說,站起來了。林先生冷了半截身子,瞧情形是萬難挽回,只好硬著頭皮走出了那家錢莊。他此時這才明白原來遠(yuǎn)在上海的打仗也要影響到他的小鋪子了。今年的年關(guān)當(dāng)真是難過:上海的收賬客人立逼著要錢,恒源里不許宕過年,壽生還沒回來,知道他怎樣了,鎮(zhèn)上的賬頭,去年只收起八成,今年瞧來連八成都捏不穩(wěn)——橫在他前面的路,只有一條:“暫停營業(yè),清理賬目!”而這條路也就等于破產(chǎn),他這鋪子里早已沒有自己的資本,一旦清理,剩給他的,光景只有一家三口三個光身子!
林先生愈想愈仄,走過那座望仙橋時,他看著橋下的渾水,幾乎想縱身一跳完事??墒怯幸粋€人在背后喚他道:
“林先生,上海打仗了,是真的罷?聽說東柵外剛剛調(diào)來了一支兵,到商會里要借餉,開口就是二萬,商會里正在開會呢!”
林先生急回過臉去看,原來正是那位存有兩百塊錢在他鋪子里的陳老七,也是林先生的一位債主。
“哦——”
林先生打一個冷噤,只回答了這一聲,就趕快下橋,一口氣跑回家去。
四
這晚上的夜飯,林大娘在家常的一葷二素以外,特又添了一個碟子,是到八仙樓買來的紅燜肉,林先生心愛的東西。另外又有一斤黃酒。林小姐笑不離口,為的鋪子里生意好,為的大綢新旗袍已經(jīng)做成,也為的上海竟然開火,打東洋人。林大娘打呃的次數(shù)更加少了,差不多十分鐘只來一回。
只有林先生心里發(fā)悶到要死。他喝著悶酒,看看女兒,又看看老婆,幾次想把那炸彈似的惡消息宣布,然而終于沒有那樣的勇氣。并且他還不曾絕望,還想掙扎,至少是還想掩飾他的兩下里碰不到頭。所以當(dāng)商會里議決了答應(yīng)借餉五千并且要林先生攤認(rèn)二十元的時候,他毫不推托,就答應(yīng)下來了。他決定非到最后五分鐘不讓老婆和女兒知道那家道困難的真實情形。他的劃算是這樣的:人家欠他的賬收一個八成罷,他還人家的賬也是個八成——反正可以借口上海打仗,錢莊不通;為難的是人欠我欠之間尚差六百光景,那只有用剜肉補瘡的方法拼命放盤賣賤貨,且撈幾個錢來渡過了眼前再說。這年頭兒,誰能夠顧到將來呢?眼前得過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