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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

美人吟-飛花弄影 作者:田靜等編


第三章 一片幽情冷處濃

「畫像」

暮靄沉沉地彌漫。

四周宮殿的燈火一盞接一盞點(diǎn)燃,映著各處屋檐魅影重重。濃的影,淡的光,交織重疊,在玉階上投射出層次分明的陰影。

絲竹的柔靡之音混雜了馥郁的紫檀香氣,幽幽地氤氳著。據(jù)說這種香是身毒國(注:漢朝時對印度的稱呼)使者進(jìn)貢來的,今上聞后龍顏大悅,重賞來使。于是一時間,后宮內(nèi)爭相焚此香,以博圣意。

就在這樣沉郁曖昧的香氣中,一連幾晚,我困在了同一個夢中。那陰影下看不清楚面容的人,緊緊抓住我的手,掌心微有幾絲涼意,在相握瞬間隱約有紫色的光芒閃過。

這個似夢非夢的場景周而復(fù)始地上演,我竟掙脫不開。

夢里面和他十指相扣的感覺是那么清晰,甚至讓我漸漸有種錯覺,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肢體的接觸,在更早以前,就曾經(jīng)有過了。

內(nèi)心不是沒有為這樣的念頭彷徨過的。

但是彷徨又有何用?我很清楚我不可能喜歡上一個連面容都沒看清的男人,我也很清楚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但終究還是不能完全做到心無旁騖。

我決定不再到冷宮前去。

此時的我,自然不知道這樣一個決定,會由此引發(fā)另外一段公案。也間接地導(dǎo)致我最終踏上了歷史賦予我的那條漫漫和親之路。

命運(yùn)就是這樣,很多時候一個看似偶然的舉動,往往牽引出許多的必然。

我依然固執(zhí)地精心伺候著那數(shù)株角落里生長的幽蘭。

人人都以為蘭花難養(yǎng),殊不知它的花期遍及一年四季,有四季蘭之稱。只要摸熟了蘭的秉性,照顧得當(dāng),總會有開花之期。

看著它們飽吸甘露,散枝發(fā)葉,風(fēng)采一日強(qiáng)似一日,我也倍覺欣慰。

本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我們這批新進(jìn)宮的良家子已被帝王遺忘。但事情的發(fā)展總是那么百折千回、柳暗花明。

那日清晨,眾姐妹正各自忙碌著。有的三五成群晾曬衣服,也有的互相嬉戲追逐,小黃門的身影就是在這樣毫無準(zhǔn)備的情形下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中。

開始,眾人都不免面露驚惶之色。

待到小黃門頒布完圣旨內(nèi)容——原來是要所有新進(jìn)宮的人全部集中到一個大殿去,由最優(yōu)秀的宮廷畫師親自用丹青繪了容貌身材,再一一進(jìn)呈御覽。

這道旨意喻示著所有人都可以通過畫師之筆,讓皇上見到自己的美貌,而這正是所有人進(jìn)宮時夢寐以求的事。

最初,大家還是不敢置信的樣子,反應(yīng)過來后才感動地一齊叩頭大聲歡呼萬歲,容顏復(fù)又煥發(fā)昔日最美光彩。

“太好了!我們可以見到皇上了!”

“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jī)會了呢!真是太意外了……”

“趕緊梳洗打扮去!”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這么一句,眾人瞬間動作迅速地各自奔自己的房間而去。

惟獨(dú)我一人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姑娘莫不是樂傻了?落到后面等下排隊(duì)的時間可就長了?!鼻皝硇嫉男↑S門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友善地提醒道。

我朝他微微一笑表示感激,身體卻依然保持著站立的姿勢:“請問公公,為什么皇上不看真人,卻要畫師先給我們畫像呢?”

“呵呵。”年輕的小黃門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皇上日理萬機(jī),沒有工夫一個個召見你們,所以請畫師先畫下圖象,到時從中挑選滿意的再另行召見?!?/p>

“是這樣么?”不知怎的,我竟有些不悅,眉頭不經(jīng)意地微微皺了皺。

小黃門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搶著安慰起我來:“姑娘不必?fù)?dān)心,以姑娘這般的人品姿容,一定有機(jī)會見到天子圣顏?!?/p>

“謝謝公公!”我淡然頷首,隨即步履從容地離開。

我的淡漠冷靜和其他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并不是我想要表現(xiàn)得獨(dú)立特行有意為之。而是我發(fā)覺我的內(nèi)心對皇帝這樣的舉動有說不出的失望。

我想也許我之前錯了。皇帝不是我原本以為的那樣,他并沒有在期待什么尋找什么,他就是一個利用權(quán)力好色而濫情的帝王而已。

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在日益加深的了解中分崩離析。

我是最后走到畫師面前的那一個。

當(dāng)我波瀾不驚甚至帶著一絲冷淡走進(jìn)那富麗堂皇的畫室中時,我能察覺到畫師那兩道灼灼的目光中瞬間迸發(fā)的驚艷、贊嘆,隱約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惋惜一閃而過。

“可以開始了嗎?”我不屑于搔首弄姿去擺什么姿勢,挨著就近的物事坐下,只想盡快應(yīng)付完事。

“噢?!碑嫀熉謴?fù)常態(tài),對我不請自坐的舉動也并沒表現(xiàn)任何不悅,反而和顏悅色地詢問我的意見,“姑娘想怎么畫?或者,我可以給姑娘一點(diǎn)建議……”

“不必了。這樣就可以?!?/p>

我說著淡淡地瞄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樣貌其實(shí)也算得上清秀俊朗,也許是因?yàn)殚L期與丹青為伍,神情中自有一種特別的超脫之態(tài)。

見我這樣說,他也不再拘泥于這個問題,專注地運(yùn)用手中的畫筆開始為我畫像。

我不知道他的筆下是不是得到神助,一幅畫像他竟然在瞬息之間已揮毫而就。

然而更令我意外的還在后面。

當(dāng)他破例叫我過去看他為我畫的那幅畫像時,我一眼就被畫中人的神采驚倒了!那種淡然飄逸,不就是我此刻最真實(shí)的寫照嗎?他不僅將我的容貌畫得栩栩如生,連我的內(nèi)心也一并描摹得如此真實(shí),水平之高,簡直令我嘆為觀止。

“姑娘有哪里不滿意嗎?”他見我怔忡的模樣,眼中自信的神色開始減退。

“不!”我否決了他的猜疑,“我很滿意!只是……”我猶豫起來,后面的話我還未曾想好該怎么開口。

“只是什么?姑娘隨便吩咐,只要是我辦得到的,一定為姑娘盡全力!”最后一句話,他是望著我的眼睛說的,言辭非常懇切。

“這件事么?你肯定是辦到得的?!蔽夜室獬烈?,“就怕你沒有那個膽量?!?/p>

“那姑娘未免小看人了!”畫師雖然還努力保持著風(fēng)范,但臉上幾處激動的暈紅泄了密,“姑娘盡管吩咐就是!”

“那好?!蔽业贸训佤尤灰恍?,“能請畫師為我重畫一幅畫像么?”說完我緊緊地盯住他的雙眼,不漏過里面絲毫情緒的變遷。

“重畫?姑娘剛才不是說……”他顯然沒真正弄懂我的意思,我只好補(bǔ)充一句:“我就是對你剛才的畫太滿意了,可惜它并不符合我的心意。”

“不符合心意?”料想他原本也是極玲瓏的人,聯(lián)想前后情形,漸漸從我的神色里猜出端倪,“難道是要我……”

“正是。”我點(diǎn)點(diǎn)頭,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我知道這樣做也許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我也不愿意勉強(qiáng)你。不過,我從剛才那幅畫里看出你天賦極高,所以猜測你一定有辦法使我避免和人去爭那第二十二的位置?!?/p>

聽完我的話,畫師如釋重負(fù)地長呼一口氣,目光重又灼灼然望著我道:“從姑娘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你的氣質(zhì)態(tài)度異于眾人,現(xiàn)在證實(shí)我果然料想得不錯?!?/p>

“多謝你。”我復(fù)又坐回原處,“此后怎樣,全憑先生的丹青妙手了!”

“放心吧!”畫師篤定地答,后又停筆有些遲疑,“但不知道這樣一來,會不會辜負(fù)了姑娘的這般絕代姿容呢?”

“這個不是你我可以說了算的?!蔽耶?dāng)然不會對他全盤托出實(shí)情——在我內(nèi)心深處一個隱匿角落里隱藏的意念。

第二幅畫像出來后,我覺得非常滿意。雖然形容還是和我有幾分相象,但眉宇間的神態(tài)和氣度,已離我相去甚遠(yuǎn)。

這樣的畫像,我保證即使皇帝看到了也絕對不會動心。

“辛苦你了?!蔽艺f著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鐲子朝畫師遞過去,“聊表我的一點(diǎn)心意?!?/p>

“怎么?我以為姑娘不是俗人,怎么也做出這等大俗之事?!”畫師不接我的鐲子,而且勃然變色,羞怒交加,“如果我想要賞賜,只需將姑娘的第一幅畫像獻(xiàn)上,也許馬上就可以得到比這多千萬倍的財(cái)富!”

“是我不對?!蔽仪敢獾厥栈厥?,也明白了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傷人心,忙陪著笑轉(zhuǎn)圜,“那么等我種的那些蘭花開了,一定請畫師賞蘭以為賠罪。”

畫師這才有了喜色,旋即問我:“這畫上還得注明姑娘的名字呢?”

“王嬙,字昭君?!?/p>

從畫室中出來后,我盡情呼了口氣,仿佛剛剛躲過一劫。

只是回去路途中,和眾人簇?fù)碇俅螐哪翘幚鋵m前經(jīng)過時,一個念頭突兀地冒了出來,我剛才真的只是簡單地出于對皇帝此番作為的失望才那樣做的嗎?那為什么內(nèi)心隱約有種說不出的惶惑呢?

直到回到住處后,冷宮前那對月感慨的背影依然在我的腦海里縈繞不去……

「尋覓」

未央宮。

門扉上有金色花紋,門面有玉飾,椽端上以璧為柱,窗為青色,殿階為紅色。殿前左為斜坡,以乘車上,右為臺階,供人拾級。黃金制作的壁圍,間以珍奇的玉石,清風(fēng)襲來,發(fā)出玲瓏的聲響。

然而,即使置身在這樣奢華到以香木作梁柱的宮殿中,前后左右皆有隨從宮女圍繞,一呼百應(yīng),我卻分明感覺到一種越來越深切的寂寞和無奈。

自從那晚牽住那只手之后,我就產(chǎn)生了一個清晰的念頭,我再也不想放開那只手和它的主人。

我有種預(yù)感,她就是我一直在期待的那個人。

是能夠和我一起創(chuàng)造一段可以和“故劍情深”媲美的曠世愛戀的人!

當(dāng)我在月光下聽見她的聲音,然后看清那張臉,沉寂多年的心突然間重拾了喜悅和哀傷,不再空茫。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夜夜到冷宮那里去守侯,卻一次也沒等到“她”!

在此之前,我從來都未曾想過,有一天我竟然會重蹈父皇當(dāng)年覆轍,因?yàn)樘^思念一個人而傷神得連飯都吃不下。

心神恍惚之下,我拒絕接見外臣,也不許內(nèi)侍在我跟前伺候,一個人靜靜地躲在宣室中糾結(jié)著有關(guān)她的一切。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哪宮的人,但看她的氣質(zhì)和神態(tài),更可能是新進(jìn)宮的待選之人。

只是皇宮那么大,我不可能把所有宮女都一一召到御前面見。一來我沒那么多時間和閑情可支配,二來我怕這樣會毀壞了我珍視的那份感覺。到時大殿上赤裸裸地將彼此的身份暴露無疑,原本的美好也許就會被破壞殆盡了。

思前想后,我終于有了主意。

我先是命近侍下了一道圣旨,隨后再召來宮廷畫師毛延壽。

一般的畫師可以將人畫得惟妙惟肖,但要形神兼?zhèn)?,就非他不可。毛延壽是宮廷中最出色的丹青圣手,能將一切有形的無形的東西都畫得傳神。

我吩咐他將所有新進(jìn)宮的那批宮女全都畫像,并在旁邊加注姓名。他泰然地領(lǐng)旨而去,并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誠惶誠恐的樣子。而這,正是我特別青睞他的另外一個原因。

不媚權(quán)貴,不溜須拍馬,這樣的臣子,實(shí)屬難得。

等他的工作完成,到時我要做的,就是遍覽畫像,從里面找出“她”來。一旦知曉她的名字,要找到她就比較容易了。而以后該怎么繼續(xù),我心中自然已有了定論。

我不會那么快對“她”公布我的身份,而要一步步地接近“她”,獲得她的真心。

可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我自以為很明智的決定,卻最終造成了一個終身難以挽回的遺憾。

三日后,所有的畫像被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一張張呈獻(xiàn)到我面前,我久久凝視,卻自始至終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

「偶然」

剛畫完像的開始幾天,大家都還對未來很期待。很多人眼巴巴地翹首期盼著某天黃昏時從宮內(nèi)傳來一道圣旨,然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接自己進(jìn)宮面圣。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份急切的心情慢慢地在等待中冷卻下去。

不久,有關(guān)系的一些人終于從內(nèi)廷打探到可靠消息,據(jù)說這批新選進(jìn)宮的人中,竟沒有一人得到了皇帝的召見。假使之前還有幾個未死心的,在得到這個信息后也完全絕望了。

我們這批人中,容貌佼佼者大有人在,體態(tài)風(fēng)流者也大有人在,居然沒一人被皇帝看入眼中,于是彼此都只能自嘆命薄。

我卻對整件事的發(fā)展很疑惑。先是大張旗鼓地畫像,最后卻又無一人得幸,事情的發(fā)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很努力地想找出其中隱藏的端倪,但苦于沒有頭緒。困惑之余,心里不免有個荒誕的念頭:難不成是帝王突然改了心性么?

估摸著蘭花開放之期已近,我放下一切雜事,整日寸步不離地守候著。

沒料想那日竟昏沉沉在那里倚靠花叢睡著了。

等到悠悠醒轉(zhuǎn)之際,滿鼻息的花香彌漫。觸目所及之處赫然有一人,素衣長袍,正在對景揮筆。

“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我有數(shù)秒的遲鈍,為自己此刻明顯有些放蕩的行徑被發(fā)現(xiàn)而汗顏。

“醒來了么?”畫師微笑著走近,將剛剛完結(jié)的畫遞到我跟前,“請昭君姑娘看看,畫得可還襯景吧?”

我只瞄了一眼就臉色大變!

剛剛盛開的蘭花競相吐露芬芳,有的則含苞待放,一美人和衣側(cè)臥旁邊,青絲順著香肩繚繞而下,眉梢眼角盡是迤邐意境,說不出的清麗艷美。

“好一個,傾國絕色!”畫師正撫掌而呼,卻在發(fā)覺我撕畫的舉止后訝然止住,“啊——昭君姑娘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喜歡!”我一面將那撕壞的畫丟到泥土之中掩埋起來,一面暗中松了口氣,“還好來的人是你。如若是旁人,王嬙今天也許難逃大劫?!?/p>

“我聞花香而來,正好赴姑娘賞花之約。待到達(dá)這里見姑娘正在熟睡,因不忍心驚擾,故而作畫,并無他意?!碑嫀熞策B忙解釋。

“我該怎么稱呼你呢?”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的姓名,無論是出于禮儀還是稱呼的方便我都應(yīng)該馬上詢問。

“毛延壽?!彼匦α?,一并爽快地報(bào)了職位,“目前是宮廷御用畫師?!?/p>

“哦。”我點(diǎn)點(diǎn)頭,邀請他走近,然后指著近前的一株蘭花對他說,“畫師可以隨意畫花,但畫人則不可?!?/p>

“是我一時沖動,請王嬙姑娘莫怪。”毛延壽臉色緋紅、慚愧不已,“如果這幅畫被有心之人看到,不只是我難逃穢亂宮廷的罪名,也一并連累了姑娘的清譽(yù)。那就真是罪過了?!?/p>

我制止他繼續(xù)往下說:“這些客套話就不必多說了,我們還是賞花罷。”

“說得是說得是!”毛延壽頻頻點(diǎn)頭,沒料這個動作卻導(dǎo)致他懷里的一個物事漸漸跌落出來,在它落地之前,我眼明手快地一把抓到手中。

“這是什么?藏得如此隱秘?”我原本是隨口開個玩笑,可毛延壽的神情瞬間大變,惶惶然急得欲過來搶卻又不敢。

“咦?”

等我看清手里拿著的赫然就是他上次在畫室內(nèi)為我作的第一幅畫像后,我也默然無語了。

一時間,陷入尷尬的靜默。

“對不起。未經(jīng)過你的允許就把畫像私藏起來,我只是,我只是……”毛延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自然也不是愚鈍之人,從他躲閃的神色和言辭之中,瞬間恍然大悟了他的心意。

不過,我沒有揭穿他。也沒有必要揭穿。

“好吧,花也賞得差不多了,在這里逗留太久恐怕會引人注意。我先回去了,你請自便?!蔽业坏貙λf,然后轉(zhuǎn)身離去。不理會身后他感激的目光。

蘭花開了又謝,日子匆匆如流水般逝去。

時光流轉(zhuǎn),我已經(jīng)對最初進(jìn)宮時那個一廂情愿的“理想”泰然處之。進(jìn)宮至今,連皇帝的真顏始終無緣得見,又何談其他呢?

偶爾,我也會忍不住去冷宮前徘徊,可惜卻再也沒有見到那人。

這天,我和另外一位宮女按照主事女吏的吩咐去別殿送了東西返回,路過一處宮殿前迎面碰到一個奇怪的人。

說他奇怪,一方面是他與眾不同的服飾打扮,另外一方面是他明顯與宮內(nèi)男人不同的面容膚色。

黝黑的古銅色,一望而知必定是久經(jīng)風(fēng)霜之人。只那雙眼睛,銳利奪目,光芒閃耀,不容人忽視。

“請問,請問……”他似乎已被困在這里許久,及至見到有人出現(xiàn),過于激動,一時竟然有些結(jié)巴起來。

“你是不是迷路了?這里是后宮,萬一你被人發(fā)現(xiàn),多有不便。”我主動幫他解難,“告訴我你要去哪里,我也許可以幫忙?!?/p>

“我要去……”他說到一半猛地頓住,一拍腦袋大叫起來,“糟了!我不記得了!”

“呵呵?!蔽冶凰收娴呐e動逗笑,同時也意識到他的口音并不純正,心下猜測他大概是外族使臣,“那么這樣好了,你從這個出口一直往前走,過三個殿堂就出了后宮。到時遇見人,再請他帶你去找專門接待外來使者的大臣就可以了。”

“多謝!”那人臨去前復(fù)又回頭,問我,“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見我遲疑,于是帶笑解釋道,“這樣日后有機(jī)會也好報(bào)答姑娘。”

“不用了,舉手之勞而已。”我并不打算告訴他,可是一旁同伴卻心直口快,“這人倒有意思!剛才還結(jié)巴得很,問起人家的名字來倒利索了!看你也不像是壞人,就告訴你吧,這位姑娘的名字是——王嬙?!?/p>

“哦。王嬙?我記住了!”

那人仿佛得了什么珍貴信息一般爽朗地大笑起來,卻在經(jīng)過我身側(cè)時刻意壓低了聲音:“美麗的姑娘,等著我,我會帶你離開這里?!比缓?,他極神秘地朝我眨眨眼睛,留下一地笑聲走遠(yuǎn)了。

“他剛才悄悄和你說了什么?”回去的路上,同伴好奇地詢問。

我搖搖頭,沒有回答。

對這件偶然發(fā)生的事,只當(dāng)它是一個平常不過的小插曲,我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賜封」

我從不懷疑大漢朝依然是當(dāng)今世界一流的強(qiáng)國。

坐擁大片廣袤富裕的疆域,大量勤勞忠誠的子民,我唯一的缺憾,是缺少了一批可以倚重的軍事人才。當(dāng)年我的先祖漢武帝,正是因?yàn)橛辛嘶羧ゲ?、衛(wèi)青這批能征善戰(zhàn)的大將,才能發(fā)出“犯我大漢者,雖遠(yuǎn)必誅”的豪言壯語。

然而歷史是不斷前進(jìn)的,局勢也變化莫測。

曾幾何時被大漢追趕出漠北之地茍延殘喘的匈奴,悄無聲息地又迅速壯大了,并在某一天卷土重來。

在我前往大殿接受匈奴使者覲見的同時,我也接到了邊境大兵壓境的奏報(bào)。

“先禮后兵?”看來這一次,這群游牧民族顯然學(xué)乖了,這也算是他們在無數(shù)失敗的斗爭中吸取的教訓(xùn)吧。

金壁輝煌的大殿。

我坦然地端坐在龍椅上接受眾臣跪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整齊高亢的呼喊越過金鑾殿的碧瓦紅墻,響徹云霄。

“眾卿平身。”我聽見自己不怒自威的聲音,同樣穿透力極強(qiáng)。

“啟奏陛下,匈奴使者求見。”丞相匡衡必恭必敬地出列,趨前一步向我請示。

“是奉哪位單于之命?”我依稀記得多年前匈奴五單于爭奪內(nèi)斗,最后剩下兩位單于的勢力較大,互相對峙。

“是奉呼韓邪單于的命令。”匡衡接著解釋道,“郅支單于被迫遠(yuǎn)走西遷,如今大漠已盡在呼韓邪掌握之下?!?/p>

呼韓邪?原來是他。我暗暗思忖起與此人有關(guān)的一切:五鳳二年秋,擊敗右地屠耆單于;四年夏,被其兄郅支單于擊?。灰娔辖?,遣子入漢,對漢稱臣,欲借漢朝之力保全自己……

我心下有了計(jì)較,抬抬手,身側(cè)的小黃門立即會意,使出全身力氣打開高亢嘹亮的嗓門:

“圣諭:宣匈奴使者覲見——”

此刻,君臣心照不宣,要給外殿上等候的使者一個下馬威。

這一招果然見效。踏入長安后一直不可一世的匈奴使者,在進(jìn)入大殿中直面著大國氣象和天子龍威時,終究心生怯意。

在數(shù)十雙目光的注視中,他一掃之前倨傲無禮的模樣,上前屈膝行禮:“外臣參見陛下!福壽永昌萬萬歲!”

“唔,請起……”我客氣地伸手做了個虛扶的姿勢,但是接下來一開口就把他逼到死角,“你是奉命前來示威的呢?還是來求和的?”

示威,我諒他也沒那個膽敢說出來;

求和,則立場就馬上矮下去一大截。

“這個,這個……”使者沒料到我會來這一手,目光驚疑不定,不時瞟向身后的隨從。

我一直在密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此時忍不住有幾分得意:被我猜中了么?真正的主角另有其人!

從剛才他們二人進(jìn)門開始,我就已經(jīng)注意到那個站在使臣身后一身隨從打扮卻氣宇軒昂的人。一望而知他的氣場明顯更足,尤其是那雙眼睛,傲然奪目。

此刻,我與他四目對視,最后彼此會心一笑。

“陛下英明神武,不遜先帝!”他上前一步,在群臣驚訝的目光中,對我抱拳致敬。

我微微一笑:“哈哈!單于亦風(fēng)姿不減當(dāng)年!如果朕沒記錯的話,甘露三年正月,單于曾朝見我父皇于甘泉宮。不知今日故地重游,有何感想?”

群臣也終于在我和呼韓邪一來一往的對話中弄清了大概情形,忍不住紛紛議論起來:“使者身后的隨從竟然就是單于,他們在玩什么把戲?”

“陛下真是好眼力哪!我們都差點(diǎn)都被騙過了!”

我取得了第一回合的絕對勝利。但我知道真正的難題還在后面。

使者適時地自覺退到呼韓邪身后,接下來,是漢家天子和大漠單于斗智斗勇的時刻到了。

但談判剛剛開始就硝煙四起,兩個代表著各自立場最高利益的王者誰都不肯退讓。

“今時不同往日。單于已擁有遼闊的漠北草原,可喜可賀!至于先帝當(dāng)年借出的棲息之地,現(xiàn)在也理應(yīng)歸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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