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輟學(xué)打工

漂泊的云 作者:張偉權(quán) 著


一、輟學(xué)打工

高中三年一期時,因家庭經(jīng)濟特別困難。我只好輟學(xué),決定外出打工。

經(jīng)過父母充分醞釀,我的打地點被鉚在深圳,因為社會上有順口溜說:“不去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去深圳不知道錢少。”聽說深圳的錢多得不得了,在那里打工肯定撈錢要容易一些。另外,三伯父在深圳打工,他會對我有個照應(yīng)。

動身前,我在縣公安局辦了臨時身份證(正式身份證要三個月以后才能取到)、邊防證和其他所需證件。父親給三伯父打了電話,他在電話里對三伯父說要對我嚴加管教。

離家的先天晚上,母親諄諄告誡我說:

“鼎生,到了深圳你一定要聽三伯的話。不能學(xué)壞,要走正道。掙錢多少不要緊,千萬不能做壞事?!边€囑咐我:“自己要注意安全?!弊詈筮€交代說:“到了深圳,先到三伯父那里落腳。吃了三伯父的飯,心里要記個賬,自己有了錢就得還給他。在錢米往來上,不管和哪個,都要搞得潔潔白白,人的品質(zhì)是最重要的?!?/p>

一切準備就緒,我在縣城長途汽客運站乘坐了南下深圳的臥鋪車。

在臥鋪車上,我思緒萬千:憑自己涉世不深的經(jīng)歷和十分年輕的年齡,去外面闖蕩,心里真是虛虛的,不知這一去,會遇到什么樣的人,會碰到什么樣的事,等待我的是一種什么結(jié)果……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子里縈回。以前都在父母卵翼下生活無憂無慮,現(xiàn)在離開父母,要去獨立生活,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傷。覺得自己就像一位不識水性的潛水員,一下子就要沉入海底,不知將會遭受何種困難和風(fēng)險。想到這里心里產(chǎn)生了一些難以名狀的恐懼。甚至還偷偷地流了眼淚。

汽車經(jīng)過一天一晚的顛簸,終于到達深圳市南頭長途汽車站。

深圳真美!寬廣的街道,干凈整潔,魚貫而入大小車輛,形成了巨型長龍。高大的亞熱帶樹木,像雄偉健壯的衛(wèi)士。綠化帶上紅、藍、紫、黃等各種顏色的植物生機勃勃,顏色不同形狀各異的花朵相競開放,那些被修剪成幾何圖案的花卉草木,顯得美輪美奐。

深圳像一位巨人挺立在祖國南方的海岸線上。一看到她就覺感到有一種強烈震撼,看到了中國大城市的靈魂。

從南頭長途汽車站下車后,我找了個話吧在龍崗黨校打工的給三伯父打電話。詢問三伯父去龍崗黨校的路線。三伯父電話里告訴我,從南頭長途汽車站先乘229路公交車,再到南山醫(yī)院轉(zhuǎn)353路公交車,最后到龍崗黨校公交站下車。三伯父還說他會在龍崗黨校公交站臺接我。

我想,要是三伯父能在南頭長途汽車站接我,那該多好呀。但考慮到三伯父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如果要他打老遠地來接我,作為后輩的我,消費一位老年人是不應(yīng)該的。又想:反正自己是來深圳闖蕩的,就要有勇氣克服畏難情緒。

我一出車站大門,見一輛好像是229路公交車,在車站門口的公交站臺停了下來,潮水般的顧客涌向了車門。我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好不容易擠上了公交車。車上人多,汗多,臭味多,有時還夾雜屁味,實在叫人苦不堪言。我花九牛二虎之力抓到了一個吊環(huán),讓公交車無限制擺弄和搖晃。我認真看了一下那些攀吊環(huán)的手,就像我們農(nóng)村冬天掛在火炕上熏烤的臘豬腳,密密麻麻的,形成一道特殊的風(fēng)景線。

在公交車上掛了將近半個小時,公交車的廣播里還沒有報南山醫(yī)院站的信息。

我悄悄地問了一位身邊同樣掛著的女乘客:“大姐,請問南山醫(yī)院還有多遠?”

她回答說:“你乘錯了車,這是去蛇口的228路,你要去南山醫(yī)院,應(yīng)乘229路?!?/p>

天啦!怎么辦呢?在偌大的深圳市,乘錯了公交車等于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心里既緊張又著急。三伯父曾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如果在深圳乘錯車,一天都難到達目的地。

我又問那位女乘客:“大姐,我再麻煩你,請問去龍崗黨校應(yīng)乘哪路公交車?”

女乘客回答說:“你現(xiàn)在只能到蛇口站,到了蛇口站再換乘329路,可直達龍崗黨校?!?/p>

要知山中路,須問打樵人。還算幸運,我問到了一位深圳通,要是問到不熟悉深圳的人,不知又要花多少口舌。我死死地記住329路公交車,暗暗告誡自己再不能弄錯。

在228路公交車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后,到了蛇口站。我剛下228路公交車,就看見有一輛329路公交車開來了,我趕緊奔向329公交車。因為蛇口站是329路的起點站,車上有座位。我選擇了左邊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乘務(wù)員售票時問我去哪里,我說了一聲“黨校?!彼樟宋胰龎K錢。并還告訴我一句:“在崗廈下車?!蔽耶敃r也沒有多想,228路車上的那位女乘客說329可直達龍崗黨校,為什么乘務(wù)員又說到崗廈下車,我想,乘務(wù)員肯定比乘客更熟悉公交站點,所以我對乘務(wù)員的話深信不疑。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乘務(wù)員報站說:

“崗廈到了,要在黨校下車的乘客請下車?!?/p>

我急急忙忙下了車。下車后,眼睛直向公交站臺上搜索三伯父的身影。可是,哪里都沒看到三伯父的影子。我走到公交站臺的背面也看了一遍,還是沒看見三伯父。我估計:可能在我乘錯車的時段里,三伯父等得不耐煩了,回宿舍去了。

我在站臺上向一位等車的老伯詢問黨校在什么地方。老伯指了正前方的一條街說:

“就在前面愛國路。步行十分鐘到。”

我說了聲“謝謝”,就直徑向老伯所指的方向走去。

到了愛國路,再經(jīng)人指點來到了黨校門口。我看見左邊門柱上掛有一塊銅字招牌,上面寫著:“中共深圳市委黨?!薄?/p>

我想,是不是龍崗黨校與深圳市委黨校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呢?帶著疑問請教了一下黨校門口值勤的保安。保安回答說:

“龍崗黨和市委黨校是兩個不同的單位。這里是深圳市委黨校,龍崗黨校在關(guān)外龍崗區(qū)?!?/p>

再一次證明我又找錯了碼頭。在萬般無奈情況下,我在附近找一家話吧,撥通了三伯父的電話,三伯父在電話里問我到了什么地方?我說我在愛國路市委黨校。

三伯父在電話里批評我:“你怎么摸到市委黨校去了?”

我把自己的乘錯車的情況向三伯父做了說明。三伯父在電話里告訴我說:

“你趕快回到崗廈,換乘329路來龍崗黨校?!?/p>

三伯父還再三強調(diào),要我回到原來我下車的崗廈站上329路公交車。千萬不能錯,因為除了崗廈還有崗廈村和崗廈西幾個公交站臺,它們都在不同的方向。剛到深圳的人對這幾個站點最容易混淆。

打完電話,我問電話戶主要多少電話費,他面帶微笑和藹可親地說:

“不多,只要二十元?!?/p>

我心中一驚,一次不上兩分鐘的市話,為何要二十元?估計電話戶主聽我是外地口音,肯定是宰了我。在我未來深圳之前,有人告訴我說,大城市有些素質(zhì)差的人肯宰外來人。我自己卻嘗到了被宰的滋味。我還能說什么呢?只有乖乖地掏錢給他,這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付了電話費,我順著原來的路返回到崗廈公交站,沒多久,一輛329公交車來了,我趕快擠上了公交車。為了保險起見,我問乘務(wù)員,329能不能到達龍崗黨校。得到乘務(wù)員的肯定回答后,我才放心地找了一個空位坐了下來。

329公交車在關(guān)內(nèi)行駛一段時間后,要通過梅林海關(guān)檢查站,過了梅林海關(guān)檢查站,上水官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車速加快了。大概過了半個鐘頭,乘務(wù)員報站了:

“龍崗黨校到了,有在龍崗黨校下車的乘客請下車?!?/p>

我從公交車上擠了下來,一眼就看見公交車站臺上的三伯父。我一看見三伯父,一下子跑過去,抱著三伯父哭了起來,我多么希望能夠得到三伯父的一番同情和安撫??!

可三伯父既沒有同情我,也沒有安撫我,反而責(zé)備我說:

“那么大的人,連公交車號和站臺名都搞不清楚?!?/p>

我知道了自己做錯了事,也不好向三伯父說明。

三伯父帶我到他龍崗黨校的宿舍。

三伯父的住房在學(xué)員樓一層的標準間,學(xué)員樓共有五層?,F(xiàn)在黨校學(xué)員住宿提高了規(guī)格,都是賓館型的標準間,不過里面的設(shè)施要比賓館的標準間差一些。三伯父也享受了學(xué)員的待遇。他的職責(zé)是分管學(xué)員樓的清潔衛(wèi)生。

三伯父既不看書,也不寫字,這一標準間對三伯父來說是足之夠也。對打工者來說是最優(yōu)厚的待遇。

房間里有兩張單人床,其中一張單人床是三伯父就寢的地方,床上墊著一張草席子。草席子也不平整,起了幾道皺。床上的被子胡亂放著。枕頭是一只蛇皮袋作為枕套,脹鼓鼓的,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秘密的東西。另一張單人床上胡亂放了些說不清楚的東西。兩個床頭柜上也是被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所占領(lǐng)。里間的墻壁貼有一架衣柜,也是灰塵滿面,整個房間里就像一位很久沒有修邊幅的男人,顯得十分窩囊。

房間后面是陽臺,三伯父用來做廚房。陽臺上的一臺液化氣灶放在水泥磚上,一口簡單的鋁鍋可能是煮飯和炒菜兼用,很不安分地蹲在液化氣灶上等待主人的任意擺弄。灶臺旁邊放了一只純凈水槽,水槽上面倒放著一只一次性杯子。灶臺上放著兩個沒有洗好的瓷碗,一雙變了色的一次性筷子在瓷碗上休息。

這就是一個老單身漢的全部家當。我真對三伯父有些不解,他有堂兄堂姐供養(yǎng)和時時眷顧,可以在家里衣食無憂地坐享其成,可他背井離鄉(xiāng)過這樣寒酸的生活,實在是讓人不可理解。但從三伯父的表情來看,他對自己的生活卻透露出一種滿足的神情。

我稍事坐定,三伯父從純凈水瓶里倒了一杯純凈水給我。我沒有來得及道謝,就咕咕地把水喝下去了。

喝完水后,我還以為三伯父會問我“為什么不讀書了”、“為什么出來打工”之類的話題,可三伯父卻只字不提,我感到有些奇怪。

不問就不問吧,反正他老人家怎么想的我無法揣測。

晚餐是三伯父用五花肉炒茄子,外加一個清炒生菜招待我的??磥韱握{(diào),我卻吃得有滋有味。在家里母親是當?shù)爻雒淖霾撕檬?,街坊鄰居都喜歡母親做的菜。一旦周圍有什么紅白喜會,都邀請母親當大師傅。盡管母親的菜做得如何好,我總覺得沒有三伯父這頓菜這么好吃,這么有味。

晚飯后,我想主動地洗碗,三伯父說,明天早上洗吧。我也巴不得三伯父說這樣的話,因為我也確實太累了,只想休息。

當晚我就和三伯父擠在他的那張床上睡覺,以前在家時,三伯父從鄉(xiāng)里來我家,經(jīng)常和我一起睡覺,那時很隨便。這次卻覺得很拘束。我睡在三伯父分給我的那點領(lǐng)域,側(cè)身睡著,伸了的腳再也不敢縮起來,伸直的身體就像賣衣店里面的石膏模特兒。睡下后也不敢打翻身,一夜都是側(cè)身的姿勢。開頭根本睡不著,后來在酷累的唆使下,不知不覺地呼呼入睡,第二天早上醒來一看,我還是先天晚上睡覺時的姿勢。

起床后,我胡亂洗了一下臉,就主動地承擔起做早餐的事務(wù)。其實早餐也很簡單,三伯父先天晚上已買了一袋饅頭,放在鋁鍋上加熱,就完事。買來的水酸菜,用菜刀一切,再回鍋放點油鹽就行了。我把從家里帶來的干菜拿出來,也在鍋里熱了一下,一頓早餐就大功告成。

吃早餐時,三伯父對我說:

“你如果有大學(xué)文憑,只要到人才市場去應(yīng)聘。沒有大學(xué)文憑就只能到街上去看公司或工廠的貼的招工廣告。你今天就去街上看廣告,看有沒有適合你做的工作?!?/p>

我隨口回答說:“好?!?/p>

三伯父這一說,我心中發(fā)了蒙,千里迢迢來到深圳,原來是指望三伯父幫我找事做。可到了這里,三伯父卻要我自己看廣告找事做。心想,萬一沒有找到事做又怎么辦呢?如果是父親一定不會叫我看什么廣告,三伯父畢竟不是父親。父親和三伯父還是有區(qū)別的。

早餐后,三伯父去干他的掃地活兒,我就去街上“找”工作。臨行時,三伯父還叮囑我說:

“你萬一到外面迷了路,找不回來的話,就打個‘的’回來。這里的路很難找。我剛來時都迷了幾次路?!?/p>

我回答得很爽快:“好?!?/p>

口里雖然這么說,心里卻沒有半點把握。

我從三伯父的宿舍出來后,感到一陣茫然,就像大海里一葉扁舟迷失了方向。這時想到家里父母,想到了學(xué)校的同學(xué)和老師,一股股辛酸味不斷地在心中翻來覆去的涌動。心里反復(fù)問自己:“為什么自己要輟學(xué)來到這里,這里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么具有魅力,這里的一切都不屬于我。我就是標準的流浪兒一個?!?/p>

我先到南聯(lián)路,盲目地在街上打轉(zhuǎn)。用一雙賊似的眼睛,四處去尋找招工廣告,并暗暗許愿:“請菩薩保佑,讓我馬上找到工作。”甚至還想,只要我能找到工作,到時候我一定要找一所廟宇去虔誠地去敬菩薩,感謝菩薩的保佑。

南聯(lián)路沒有什么收獲,我又竄到龍城大道,也沒有看到什么招工廣告。我在尋找廣告的過程中聽別人說,深圳的大街上的建筑物上一般是看不到廣告的,因為城管管得很嚴,他們一見別人貼小廣告,就要嚴加處罰。特別是在主要建筑物上更是沒有小廣告的棲身之地。

出門時三伯父給我告訴了一個訣竅,說是在街上不顯眼的地方或者是垃圾桶上才能看得到廣告。其他城市,還可在電線桿上看到廣告,還可以欣賞電桿文學(xué)??缮钲诘碾娋€都是走的地下,在地上是看不到電線桿的。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像我這樣搜索廣告者也大有人在,他們也在東張西望,樣子看來是若無其事,心中想法完全和我一致。

龍城大道也沒有收獲,我就竄到龍翔大道。由于走了很長時間的路,覺得有點累,就先在鳳翔大道的露天停車場的一處花崗石隔離墩上坐下來歇腳,乘歇腳的機會也瀏覽了眼前幾部停擺的小車屁股。看這些小車的屁股后面貼了一些有趣的話語,什么“車子和妻子一概不能外借”、“越催越慢,再催熄火”、“車技差,脾氣大”、“別吻我,我怕出事”、“嘀、嘀、嘀,越嘀越慢,再嘀要嘀淚嘀血”等。這些新的民俗語言,也能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歇了一陣后,又在鳳翔大道上去尋找廣告。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鳳翔大道叫九地門的一個公交車站臺背面,終于看到了一張招工廣告,是一家叫金山物流公司貼的。內(nèi)容是招物流公關(guān)人員,只要男性,學(xué)歷初中以上。年齡要求十六歲以上十九歲以下。月工資最低兩千元,還包食宿。電話號碼、公司地址一應(yīng)俱全。廣告上說可撕下帶回。

我衡量了一下自己,還比較適合廣告上的條件。我就把廣告撕下來揣在衣袋里,回去好給三伯父報喜。有了這張廣告,也就不想再去找其他廣告了。

考慮到三伯父這時也還未下班,想在外面多玩一陣,等三伯父下班后再回龍崗黨校去。

我信天游蕩起來。游了半天,在街上看到的除了打工者還是打工者。打工者有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各種各樣的人。

過了一段時間后,肚子里開始餓了,想在街上順便找一家餐館吃點飯,暫時解決一下肚子問題。

我信步來到德政路的一家叫“胡記餐館”的小店,餐館的兩扇門上有一副對聯(lián)很俱平民色彩:

童叟不欺 豐儉由君

我走進店內(nèi),看見整個店面大概有四十來個平方,收拾得還干凈衛(wèi)生。飯?zhí)美飻[了十多張餐桌,里面的客人還真不少。從外表上看,進來用餐的大都是打工者。店里的幾個服務(wù)生都忙碌著招呼客人。

一位老板模樣的年輕女性安排我在一張餐桌旁坐了下來。她左手拿著菜單,右手拿著一支筆和一本便箋紙來到我的身旁,一邊給我送菜單,一邊用十分親切的口氣問我說:

“小老弟,要點什么菜?”

她這一問倒叫我有些慌了腳手,因為我準備只是吃點快餐,沒有點菜的打算。但我也還是裝模作樣地看著菜單,看到菜單上的菜譜,很多菜都不適合我,不是價格太貴,就是我不太喜歡。我就胡亂點了一個價格最便宜的酸辣土豆絲。

她輕輕地問:“就這一個菜夠了么?”她接著說,“小老弟,我告訴你,到深圳來最好是吃海鮮,我們這里的海鮮既便宜,又新鮮。不像內(nèi)地雖說是海鮮,其實早就是過期作廢了的海生動物,失去了海鮮風(fēng)味。”

我經(jīng)不住她的開導(dǎo),從菜單的海鮮欄里看到海蟶,就點了它。其實海蟶我從來沒有過見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就更不用說吃它了。我是看它在整個海鮮中價位最低才點的。

她把我點好的菜單寫好后,送給了另一位服務(wù)生,并要這位服務(wù)生給我拿了一套消毒餐具,還給我倒了一杯茶水。

可她還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她索性坐在我的對面與我閑談起來。

我順便打量了她一下,只見她年紀大概二十二三歲。她的模樣我不會形容,只覺得她:鼻梁直挺,準頭微翹,皮膚白皙,耳垂半圓,身材高挑,眼睛流光,風(fēng)韻無限,秀色可餐。她在我面前的存在使我感到極不自在。她不走我也沒有辦法,又不能趕她走。說實話,我連正面都不敢去看她,只是用眼睛斜視了她一下。

正當我斜視她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在認真地打量著我,好像是要把我的五臟六腑都要看透似的。然后她用極其和藹的口氣問我:

“小老弟,剛來深圳吧?”

我對她的問話沒有什么心理準備,我不能有一個正規(guī)的答復(fù),我只是簡單地從鼻孔里哼出一個“嗯”的音節(jié)。

她對我的回答沒有什么反感,她問我:

“小老弟,你家是什么地方的?”

“湖南龍山縣?!蔽一卮鸬檬痔拐\。

“原來在哪里混?”

我真不理解,她為什么說我“原來到哪里混”呢?她是不是從我的言行中看出我只是一個小混混。

“我剛從家里來深圳。”

“?。 ?/p>

她的一個“啊”,叫我猜不透其中包含著什么意思。我來不及想很多,就把自己的情況如實向她作了交代。目的是竭力證明我不是混混。

她也毫無保留地向我介紹了她的情況,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否真實,從她誠懇的口氣中,我覺得她并沒有欺騙我。

她自我介紹說:她也是內(nèi)地人,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大學(xué)學(xué)的專業(yè)是漢語言文學(xué)。她生來就對文學(xué)十分愛好,有時也寫一點文學(xué)作品。原來有個當作家的夢想。大學(xué)畢業(yè)后,聽說深圳是最能體現(xiàn)個人價值的地方,就來到這里。

她說得認真,我聽得淡然。她繼續(xù)介紹說:她是三年前來到深圳的,曾在幾家公司打工,總覺得給別人打工不是滋味,不如自己當個老板。這樣就出來辦了這么一個餐館。

我心里想,你這樣一個小餐館也算老板么。

她似乎讀懂了我的意思,她說:

“小老弟,你別看我這餐館在深圳來說是規(guī)模不大,我總還是一個老板,總比給人家當雇員強?!?/p>

她不管我有沒有聽的興趣,她仍舊啟開她的話匣子:

“過去給別人做事時總是受制于人,現(xiàn)在自己當了老板就脫離了別人的羈絆,自由多了?!?/p>

我真不明白,她給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講這些話有什么用?我本想問一句:“你的老公呢?”但還是未敢開口。

這次她好像沒有讀懂我的心思,她還是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xù)說下去:

“小老弟,深圳這個地方繁榮和氣派。是全國人民把它建設(shè)起來的。你看全國各地的人都來深圳打工,他們付出了自己的勞動和心血。他們把深圳建設(shè)好了,而自己的家鄉(xiāng)卻仍然受貧窮和貧困的威脅。像我們家鄉(xiāng),現(xiàn)在還是很窮。人均純收入還未達到溫飽線,鄉(xiāng)政府和縣政府上報的統(tǒng)計數(shù)字說人平達到了二千元,實際上只有六百元。我們那里農(nóng)村的勞動力基本上都出來到深圳和其他地方打工,家里只剩一些老弱病殘者。良田荒蕪,村子蕭條?!?/p>

我想,她說的和我們家鄉(xiāng)拉西峒的情況也是一個樣子。看來她的話還實事求是。

她又對我說:“小老弟,你剛來,可能還不知道深圳的情況。深圳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外地人,深圳的本地人其實很少,像這個龍崗鎮(zhèn),原籍人口只有三千多人,現(xiàn)在是多少?”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她說:“現(xiàn)在龍崗人口有二百多萬,你看增加了多少倍?”接著她帶有一點情緒地說,“他們原來的那三千多人,現(xiàn)在富得流油,他們不要做任何事情,平均一個家庭一個月純收入不下二十萬?!?/p>

聽她說深圳人一月純收入不下二十萬,這對我來說是一個不可理解的天文數(shù)字,我們那里一家人月收入上一千塊的都不多。

“哇,有那么多?”我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

她看到我有懷疑,就解釋說:“深圳本地人家家都建起了兩棟或兩棟以上的房子,每一棟至少九層,每一層又分成了很多個一室一廳的小套房,他們又把這小套房的空間壓到最低限度,專給外地人出租,一個小套間月租費最低一千五百元,一層最少有八個小套間,月收入就是一萬多元,一棟房子的月收入最低就有十萬元,兩棟就近二十萬元。如果樓層高一點,或者多有幾棟房子,那么月收入就遠遠不止二十萬元這個數(shù)字了?!?/p>

聽她用具體數(shù)字作了說明,把我嚇得一跳。

她又說:“深圳人以前窮得叮當響,我看了有關(guān)深圳的地方資料,深圳人在新中國成立前的主糧是玉米和馬鈴薯,災(zāi)荒年成還吃木瓜度日?,F(xiàn)在和過去比,那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她還給我介紹了她剛來深圳時的情況:“我剛到深圳時,就像是離了娘的雞崽,顯得十分凄涼,街頭上睡過,樹蔭下睡過,橋洞下睡過,別人的屋檐下也睡過。吃的呢?在未找到工作之前,一天只計劃三塊錢的伙食費標準,那就是每餐兩個饅頭度日。有時實在餓得不行,就加一個饅頭。一般不敢隨便突破自己規(guī)定的伙食費標準。不過也給自己劃了一道底線,那就是兩個‘絕不’:絕不乞討,絕不吃別人的殘湯剩飯??梢哉f外面的艱苦生活我是都嘗試過了的?!?/p>

聽她這么一說,我身上暗暗冒汗,為什么大家不在內(nèi)地謀職而跑到深圳來自討苦吃呢?我的一位老師曾經(jīng)給我們班上的同學(xué)說過,“人是世界上最不知足,最難以填滿欲望的動物。”我眼下的這位老板就是這樣的動物。

“小老弟,你不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一種極限,如果到了極限的時候,希望也是即將到來的時候。在我艱苦難熬的時候,在一家外資企業(yè)謀得了一個文秘職位,因為我學(xué)的是漢語言專業(yè),英語水平也不錯。文秘工作對我來說是輕車駕熟,干得順風(fēng)順水,開頭三個月是試用期,每月只有一千五百元。試用期滿后,月工資飆升到二千五百元。我知道在老板心目中,我的工資還有上升的空間,我就和他討價還價,甚至用辭職相威脅?!?/p>

她說到這里時,我看見她眉飛色舞,還表現(xiàn)出洋洋得意自我陶醉的樣子。

我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后來呢?”

因為我不知道對她稱呼什么,所以也就只好這樣不禮貌地問了她。

她還是十分豁達,沒有計較我的失禮,她很坦率地說:

“后來,我的月工資漲到三千五百元。”

我聽她的話,把舌頭一伸,表示十分驚訝,她很快看出了我失態(tài)的樣子,于是就說:

“小老弟,你是涉世不深的小青年,你可能還不懂得這樣一個道理:那就是什么困難你只要和它抗爭,你才會得到你應(yīng)得到的東西,否則,你永遠只是一位落伍者?!?/p>

老板看來要給我進行一次人生教育。這時,一位極標致的女服務(wù)生來了。她在老板耳邊耳語了一下后,老板點了一下頭,又轉(zhuǎn)向?qū)ξ艺f:

“小老弟,我去有點事,你的菜馬上就來了?!?/p>

老板說完就像一朵云彩在我眼前消失了。她給我卻留下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印象。

老板去后,一位服務(wù)生向我微微一笑,她這一笑,真叫我有些六神無主了,因為這位服務(wù)生太漂亮了,漂亮得就像白居易詩里所說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庇绕涫撬樕系哪菍π【聘C格外迷人,酒窩在現(xiàn)在女孩子的臉上已經(jīng)是稀有的東西,可她能得到這一稀有的東西,說明上帝對她的偏心。

這位服務(wù)生對我說:

“你真是好運氣,我們的老板一般是不會隨隨便便接待一個顧客的,今天老板與你談了這么久,說明老板對你的厚愛。”

服務(wù)生把話說完就離開了。

這位服務(wù)生的話給我留下了一個迷茫,我真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

沒多久,又是那位服務(wù)生把海蟶擺上了桌,她還很親切地問我:

“先生,請問要喝什么酒?”

這是平生第一次別人叫我為先生,開始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接著自己感到有些自豪:因為有人叫我為先生,證明我正式走向社會,是一位合格的男子漢了。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說:“我不會喝酒?!?/p>

“要什么飲料呢?”她又帶規(guī)勸似的說,“喝點飲料吧?!?/p>

“飲料也不需要,我只要吃米飯。”

心想:“我還有什么資格喝飲料?,F(xiàn)在維持基本生活都成問題。以后能不能喝上飲料都還沒有把握。”

“好的。”她也沒有強人之難,“我就去給你拿飯?!?/p>

不一會,服務(wù)生用一個小木桶給我盛來了米飯。另一位服務(wù)生又端來了酸辣土豆絲。她倆把米飯和酸辣土豆絲端端正正地放在餐桌上后,其中一位交代說:

“先生,你的菜已上齊,請慢用?!彼郎蕚潆x開時又補了一句,“先生,還需要什么請吩咐?!?/p>

我順便說了一聲“謝謝!”

正當我用完餐,老板又飄到我的對面坐了下來,她問我:

“小老弟,味道如何?”

我說:“很好?!?/p>

“你還沒有找到工作吧?”

她這一問,我怎么也不好回答,心想:“我的工作在我口袋里呢。”但我沒有如實地回答:

“我剛到,還未找到工作。”

“你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就在我這店里當員工,愿意不?”

我沒有馬上回答,我想:“我到深圳來,是準備撈大錢的,怎么能在你這樣不起眼的餐館打工,難道我只是在你這樣的餐館打工的料子么?你也真是小看我了。在餐館打工對我來說,除了大材小用外,要是家鄉(xiāng)人知道也會笑話我的?!钡铱此龑ξ业臒崆橛押?,而且很誠懇,也就不好意思當面回絕。我只是淡淡地回答:

“讓我考慮考慮吧?!?/p>

她聽了我的話后,很認真地對我說:

“小老弟,到深圳來找工作是很不容易的,特別是要找一份滿意的工作就更難。你還可能不知道深圳的情況。我給你說,很多人都懷著一個良好的愿望來到這里,最后都是以失望而告終。你看那些大學(xué)生、研究生都找不上工作哩。他們在沒有找到工作之前,有的還吃館子里的殘湯剩飯。前幾天就有幾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人,還到我這里吃別人的殘湯剩飯哩。”

她的話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危言聳聽。我想,說不定她為了要我給她打工,是恫嚇我這個涉世不深的人吧。我就不相信深圳就這么難找工作,那些大學(xué)生、研究生就下賤到吃殘湯剩飯的地步?既然如此,為什么每天還有成千上萬的打工大軍還源源不斷地開進深圳呢?

她又繼續(xù)說:

“小老弟,深圳的一些工作的確十分誘人,待遇高,工作也輕松。而那樣的工作一般的人是得不到的。大多數(shù)人在深圳人都只能做普工?!?/p>

“普工?”我不自覺地發(fā)出了疑問。因為我還不懂普工是什么意思。

她從我的發(fā)問中知道我還不知道普工的含義,她解釋說:

“小老弟,你可能還不知道什么叫普工。普工就是下苦力的工作,一般普工的勞動時間都在十二個小時以上。有的普工還不包吃不包住呢。就是有的普工包吃包住,也只是一個概念而已。”

我不懂她所說的“概念”是什么意思,于是就問了一句:

“概念?什么叫概念???”

“是的,你可能不懂我所說的‘概念’是什么意思?!彼f,“我說的‘概念’就是一種表面形式,其中的內(nèi)容卻與實際不相符。譬如說包住吧,廠家或公司給你的那個床位并不是真正意義上是屬于你的,假如你上白班,那么晚上你就到那床上睡,白天卻有人在你那床上睡。假如你上晚班,白天你就在那床上睡,別人晚上又要到那床上睡。也就是說,分配給你的那只床是幾個人共有,幾個人輪流睡,不是你一個人獨有?!?/p>

我想,如果真的像她說的那樣,怎么行喲,雖然我家是下崗職工中的貧困戶,但我自己的床也不至于與別人輪流睡覺啊。就是家鄉(xiāng)人來了與我搭鋪,也只是短期的一夜兩夜,但我還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呀。如果自己的床讓別人長期睡下去,我是堅決不允許的。

“另外,”她又進一步向我解釋:“飲食方面,可以說是粗制濫造,都是吃的大鍋飯,大鍋飯的質(zhì)量很差,差到什么程度?有人開玩笑說:用顯微鏡到菜湯里看不見一點油花花。”

她說的顯微鏡我知道,學(xué)校生物實驗室有這玩意兒,我和同學(xué)曾經(jīng)把頭發(fā)放在顯微鏡下面觀察,頭發(fā)有手指頭粗,而且十分清楚地看到頭發(fā)像竹子一樣有節(jié)子。她說的在湯里用顯微鏡都看不到油花花,那是什么湯啊。

她還繼續(xù)自己的話題:“當然,像這樣的菜飯,價格不是很貴的,有的普工一個月下來只吃四五十塊錢的伙食,錢是沒用多少,可身體卻被搞垮掉了。”

我用懷疑的口問:“這是真的么?”

她用十分肯定的口氣說:“你如果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你可以多留心一下媒體的披露,媒體上經(jīng)常會披露,某某廠或某某公司的員工,在某月某日某時猝死的消息,這些猝死者不是勞動過度就是營養(yǎng)不良。有人對打工者編了一段順口溜說:‘吃的比豬還少,干的比牛還多,睡得比狗還晚,起得比雞還早?!@并不是說著玩的,實際上有些地方的情況比這順口溜說的還嚴重?!?/p>

經(jīng)她這一番解釋,懂了她說的“概念”這一詞的基本意思,她說的概念真把我嚇了一跳,也讓我震動不小。

她很快又把話題轉(zhuǎn)到我身上了:“小老弟,從你走進我店鋪的第一步起,你就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你長得秀氣,說句我不該說的話,我在深圳幾年還沒有看到過像你這樣長得漂亮的小伙子,你確實討人喜歡?!?/p>

她講的也許是實話,在家時,別人有時對我父母說:“你們鼎生長得很標致,以后找一個漂亮老婆是沒問題的?!蔽乙贿M初中,就有一些女同學(xué)給我寫戀愛信,記得在初二的時候,有位女同學(xué)偷偷地給我寫了一封戀愛信,信開頭寫道:“攸鼎生:我勿你!”真把我弄得一頭霧水,什么叫“我勿你”喲,后來我當面問她,她理直氣壯地說:“是我吻你呀。”原來是她把“吻”字錯寫成“勿”了。后來有人取笑我說:“攸鼎生,人家吻你,口都掉了,那叫什么吻喲?”就是這封戀愛信,很長時間在學(xué)校作為笑柄流傳。后來還有人把它編成了一出小品在學(xué)校的聯(lián)歡晚會上演出。上了高中,給我寫愛情信的女同學(xué)就更多了,如果說要統(tǒng)計下來,不少于部隊里一個排的人數(shù)。這些女同學(xué)中有我同班的,也有我同年級的,還有既不同年級又不同班的。這么多向我求愛的女同學(xué)中我也曾動心過,高一時,我與我班的一位女同學(xué)進行了地下戀愛。我們之間,愛得還算正常,沒有超出愛情紅線。當時我只想考一所好的大學(xué),以后好報答父母,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學(xué)習(xí)上。男女之間的一些微妙的事終究沒有在我們身上發(fā)生。后來她高一未讀完,就外出打工。她打工去后的幾個月內(nèi),還給我通過幾次信,后來就通信終止,戀愛夭折。

她又對我說:“小老弟,一看到你走進我的店門,我就想要你留在我的店里工作。”

從內(nèi)心來說,我根本不想到她這里打工,為了不掃她的興,我先是微微一笑,后又故作謙虛地說了一句:

“我恐怕勝任不了你這里的工作?!?/p>

她笑了笑,說:

“這一點你就不用擔心了,我一定會安排你能勝任的工作?!?/p>

她以為從我的微笑中挖出了我的心扉,同意了在她餐館打工的訴求。

她十分真誠地對我說:“就這樣吧,今天和明天你休息,你休息的地方可以在我餐館,也可以你自己自由安排,后天正式上班?!?/p>

未經(jīng)我認可,她就口頭上給我發(fā)出了錄用通知書,還給出了具體上班時間表。她這趕鴨子上架的作法,讓我沒有了退路,我就只好把責(zé)任推到三伯父身上:

“是這樣的,我還有一位三伯父在龍崗黨校,我回去同他商量一下,他同意了,我就來你這里打工?!?/p>

她回答得也很爽快:“行,你可向你三伯父說一下,不過你三伯父同意與否你都到我這里上班?!?/p>

其實她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我絕對不會到餐館端盤抹桌。打工也要有尊嚴,一個男子漢到餐館端盤抹桌那像什么話啊。

“好,謝謝你!”我敷衍她說。

說完就出了餐館的大門。心想:我出了你的店門,就用不著你糾纏了,到時候,來不來就由我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