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金梅瓶

一

老李頭兒呵呵地笑著，一旁的老伴兒“騰”地一腳，一下子把正在做美夢的他踹醒了。

老李頭兒不顧老伴兒沒嘴沒臉地罵著，只管“噌”地起身，摸搜著摁開燈，披上棉襖，連棉褲都顧不得穿，趿拉著拖鞋躬著腰急急地打開柜子。看看里三層外三層包著的物件還在，長長地舒了口氣，又輕輕地鎖好柜子門，瑟瑟地拱到被窩里。

春寒料峭，深夜更冷。涼身子挨到老伴兒，冰得她一激靈，老伴兒罵道：“你神經(jīng)病呀！那東西你都看三遍了……”

這一折騰，睡意全無。老伴兒嘆口氣道：“唉，冇錢愁，眼照著這寶貝能換成錢了，更愁，仨兒子眼下還冇人說，將來一變錢，看誰是瓤茬兒？……那老王家在風水還是在遺傳？祖輩兒是大戶，可如今咋會還是恁有？我遍想想不通……”

引起倆人睡不安、直上愁的事由，原于他們家那個看著不起眼的盛鹽的鈞瓷瓶。

古橋鎮(zhèn)的老李頭兒六十多歲，腦子靈活，善投機鉆營，心眼多。他大名順德，綽號李“ruang”。這個字還真寫不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靠著自己的小聰明在大隊混得不錯，弄了個會計主任當著。

一次和大隊書記發(fā)旺一起進城出差，晚上住“紅旗旅社”，工作人員見他們是農(nóng)民，很不屑。這讓自認為也是“干部”的書記很不爽。

為了替書記和自己出口氣，登記時工作人員問及姓名，順德故意木訥地說：“我叫李ruang”。把個自認為是城里人、有優(yōu)越感能、識文斷字的工作人員難為得抓耳撓腮，只好陪著笑問道：“嗯，哎，這，這，‘ruang’咋寫呀？”

順德嘲弄道：“你 ‘哎’誰哩哎？哎？俺是農(nóng)民，不識字，不著?！崩睢皉uang”的綽號自此落下。

早清明，晚十一。今年清明節(jié)前，和自己同齡的、已經(jīng)搬到省城的老鄰居王慈本，陪著自己在馬來西亞僑居的八十多歲的叔父王祖仁回老家古橋鎮(zhèn)修墳祭祖。老王家有人有錢，加上老華僑這次也回來了，縣、鎮(zhèn)相關領導陪著。衣錦還鄉(xiāng)，氣派風光，好生讓人羨慕。

事畢，王慈本陪同叔父逐戶向老鄰居登門拜訪。雖然老李頭兒曾不止一次地批斗過自己的發(fā)小王慈本，但人家不記前嫌，仍然帶著禮物登門看望他。畢竟是老鄰居，何況李父以前曾是王家的大板兒呢。

坐聊中，老李頭兒能說會道，言語當中表達了對以往的歉意和眼下的奉承、恭維。王慈本擺擺手，笑笑，以前不快根本沒記在心頭。

閑聊時，老華僑王祖仁無意間眼光掃過老李頭兒家桌子上的一只破鈞瓷瓶，又踅回目光，揉揉眼，愣愣地看了起來。一會兒，他陡然激動起來。他臉上泛出難以抑制的興奮神態(tài)，目光也陡然明亮起來。他快步走上前去，左看看，右瞧瞧，又用手托起來瓶子，舉起來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很久。之后，又不自覺地點點頭，好像是自我確認無疑后，又肅然地問起老李頭兒瓶子的來歷來。這個被歲月浸潤得黑中泛紅的鈞瓷瓶原是王家的物件，解放后“土改”時，老李爹除分得王家的牲口屋外，又順回了本來是一對的瓶子中的一只，拿回盛鹽用。他們一家從來沒覺得這是個什么寶貝東西，爹爹好像臨老也不曾說過這瓶子有什么主貴的地方。當然，老李頭兒看到王祖仁如此神態(tài)，下意識地感覺到這個瓶子的不凡。他心想，保不齊這物件真是個寶貝？可能連自己的父親恐怕也不知道。他靈機一動，呵呵呵地笑笑，隱著激動的心情，不緊不慢地回答說，這瓶子是當年人民政府分給他爹的。說罷，急忙站起身擠到桌子旁邊，伸出雙手托住王祖仁還沒放手的瓶子。兩雙手四個胳膊把個瓶子纏得密密匝匝。王祖仁只好不舍地小心地放手。老李頭兒看到王祖仁如此呵護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瓶子，更堅定了它是非同尋常的物件，也輕輕地把瓶子往桌子正中央穩(wěn)穩(wěn)地放了下去，又用手摁了摁，生怕它掉下來似的。

老李頭干笑著禮讓王祖仁落座，自己也隨后坐了下來?？吞椎耐瑫r，看到王祖仁對這個瓶子如此的神態(tài)，老李頭兒立刻明白了，這瓶子肯定不是一般的瓶子，莫非是古董？他趁趁摸摸地試探著套叔侄倆的話。

王祖仁也不藏著掖著，回到座位上，笑笑，漫不經(jīng)心道：“這是王家祖?zhèn)鞯拟x瓷瓶，原本一對，一只我當年帶走了，沒想到這只流落到這兒?！?/p>

王老先生接著說：“梅瓶是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名瓷器型，梅瓶是一種口小、頸短、豐肩、瘦底、圈足的瓶型，因其口小的只能插一枝梅花而得名，故稱‘梅瓶’。

“梅瓶是各大窯系都制作的一種器型，造型優(yōu)美程度可以說是無與倫比，所以梅瓶的造型算是中國瓷器第一造型。

“梅瓶也稱為 ‘頸瓶’，最早出現(xiàn)在唐代，其造型姿態(tài)優(yōu)美、線條流暢，如同俏佳人一樣美麗。梅瓶最早做為酒具使用，也可用來觀賞。

“近代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一書中詳細地描述了梅瓶的形制、特征及名稱由來：‘梅瓶口細而頸短，肩極寬博，至脛稍狹，抵于足微豐，口徑之小僅與梅之瘦骨相稱，故名梅瓶。’

“梅瓶在宋代以后頗為流行，特別是明清時期，梅瓶的觀賞價值越來越高，清代梅瓶多為傳世作品，觀賞和藝術價值都很高。

“朝代不同，梅瓶的審美也不同，如宋代梅瓶挺拔高雅，元代梅瓶粗獷豪放，明代梅瓶雄健穩(wěn)重，清代梅瓶奇巧秀美等，都體現(xiàn)了當朝的文化藝術特色。

“梅瓶做為第一瓶型，特別是在宋代各大名窯爭鋒的時期，鈞瓷梅瓶也是不可缺少燒制器型，鈞瓷梅瓶有別于其他梅瓶，鈞瓷梅瓶以優(yōu)美的窯變而深受歡迎。

“鈞瓷在宋代時期是皇家御用瓷器，故所有的珍品都被收入宮中，民間流落極少，當時的鈞瓷工藝因不計成本，已經(jīng)達到了時代的頂峰……”

講了“梅瓶”的歷史典故和審美寓意，王老先生又接著說：“此瓶，也非古董，只是一般的“梅瓶”，與那精品鈞瓷相比，真不值得一提，主要是民國時期與俺家有生意往來的禹縣客戶朋友贈送的，禮輕情意重。生意講友誼和誠信，祖上很重視與禹縣客戶之間的友情。況且，祖上當初以使用低端粗糙的器具寓意“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家訓來警示后人。瓶能插梅，寓意做人要秉持慧中如梅的品格；瓶，堅硬且易碎，警示家人不但要有堅硬風骨，還要小心謹慎處世……”

最后，王祖仁試探性地和老李頭兒商量，既然現(xiàn)如今這一只瓶子在李家，他愿出十萬元回購，希望老李頭兒考慮考慮，能成人之美，讓兩瓶成對。其實，王祖仁沒有對老李頭兒他們說完的話是，當年老老李在他家當大板兒，有一年他和老老李主仆二人一起到禹州販藥材，回來的途中遇到了土匪，為了保住價值五千大洋的貨物和他這個小少爺?shù)拿?，老老李險些被土匪打死。王祖仁今天愿出十萬元回購這只瓶子，其實也是補當年對老李頭兒父親老老李的愧欠和情義……

一聽此言，老李頭兒眼珠一轉，沒立即回復，說是和孩子們議議再說。王祖仁只好笑笑說：“好吧，考慮好了盡快給個答復?！?/p>

送走老王家叔侄二人，老李頭兒坐不住了。給兒子議議是瞎話，老李頭兒還生怕兒子們知道了。他想，要是普通的瓶子，你就是再財大氣粗、再當“警示教具”也不會出十萬元買呀！說不定是個無價之寶的古董哩。這鈞瓷瓶肯定不一般，得找修懂行人瞧瞧。老伴兒說：“可，咱找誰來鑒定呀？”

聰明無比的老李頭兒不屑地撇撇嘴說：“你就嫑管了?！?/p>

社會關系學中有關“五人法則”在中國無論何時何地都適用。老李頭兒先想到了張三，后又李四，后又王五，后又趙六……果不其然，通過這些人終于找到了一群老李頭兒認為靠譜的古董鑒定專家。

老李頭兒迫不及待地抱著“梅瓶”，小心呵護著呈到了這些行家面前，讓認真地給其鑒定鑒定。大家你傳給我我傳給你，時而搖頭時而晃腦，又交頭接耳嘀咕一番。這種情景讓老李頭滿懷信心地篤定，它的價值難以估量，數(shù)字太大可能難壞了行家。在李老頭兒急不可耐一再自信地追問下，最終，一個行家不好意思地給老李頭兒說出了他們鑒定的結果：能給一千元你就趕緊賣給他！它就是個粗糙的陶瓶。年代是老點，但說不上古董。李老頭如當頭挨了悶棍一樣，一屁股癱到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