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初音與龍馬精神:馬頭琴的前世今生
在蒙古民族的潮爾藝術中,馬頭琴處于器樂潮爾的峰巔,特別是經(jīng)過色拉西、桑都仍、齊·寶力高、布林巴雅爾和達日瑪?shù)戎T多卓越藝術家的改良和升華以后,這種樂器得到了廣泛的普及,成為世界音樂藝術之林中的瑰寶。這是蒙古民族對人類音樂藝術的重要貢獻之一。唯有民族的才可能成為世界的,馬頭琴的文化個案充分地體現(xiàn)了這一文化史的規(guī)律。但是,關于馬頭琴的起源問題,學術界一直懸而未決,沒有定論。毋庸諱言,馬頭琴是19世紀晚期以來的新興樂器;盡管如此,其出現(xiàn)卻并非突發(fā)的,而是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在此過程中受到了多元文化因素的影響;此外,就造型而言,人們對馬頭琴的歷史淵源也所知甚少。由于蒙古民族曾經(jīng)是橫跨歐亞草原的強勢民族,其四大汗國(金帳汗國、察合臺汗國、窩闊臺汗國和伊兒汗國)覆蓋了今日歐亞大陸諸國的大部分地區(qū),所以對馬頭琴的研究必須具有世界性的大格局和音樂人類學的大視野?;诖朔N認識,近二十年,筆者對世界范圍內(nèi)的弓弦樂器遺存進行了廣泛的田野調(diào)查,同時對相關的歷史文獻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在這里和讀者共同分享一些心得體會。
馬頭琴大師齊·寶力高與著名馬頭琴制作師布和
(一)獨弦的弓拉樂器:馬頭琴的遠祖
蒙古草原有一個古老的傳說:人們把酸奶勺子加工之后蒙上牛皮,拉上兩根馬尾弦,當樂器演奏,稱之為“勺形胡琴”。這個傳說具有合理的內(nèi)核,但是,不應該是兩根弦,而是一根弦。因為在弓弦樂器的發(fā)軔時期,人們對音程關系還缺乏明確的認識,不可能直接進入二弦階段。
世界上獨弦的弓拉樂器有四種。
首先是西非地區(qū)的RITI。這件樂器的來源地是西非港口城市達客爾,獨弦,馬尾制成,帶一馬尾琴弓,琴箱用蟒蛇皮蒙面。
RITI,呼和浩特馬頭琴藝術博物館藏品
其次是非洲埃塞俄比亞的Masenqo(又寫作Masinko,范子燁鼓簧齋藏品)。西方學者稱之為“Primitive Musical
String Instrument”,意思是具有初音性質(zhì)的弓弦樂器。這件樂器的音箱是方形的,用牛皮蒙面,獨弦。風格厚重而質(zhì)樸。以上兩種獨弦的弓拉樂器屬于極其古老的形制,可能和元代蒙古人與非洲的貿(mào)易以及海上絲綢之路的文化傳播有一定關系。
Masenqo,范子燁鼓簧齋藏品
再就是目前在歐洲巴爾干草原地區(qū)仍然流行的傳統(tǒng)獨弦樂器Gusle(克羅地亞語,又寫作Gusla,或稱lahuta)。演奏者被稱為Gusler或Guslar。Gusle一般用于民歌或史詩吟唱的伴奏。演奏時,Guslar將樂器豎直地夾在兩膝中間,左手手指撥弦,但琴弦從不接觸琴頸,其聲婉轉而獨特。Gusle的共鳴箱為木制,楓樹(maple)被認為是最好的材料,共鳴箱上蒙的動物皮,以羊皮居多,琴頭雕飾精美。演奏之時,用馬尾制作的琴弓拉奏琴弦,產(chǎn)生一種富于表現(xiàn)力的銳利聲音,感染力極佳,演奏難度很大。琴弦則由三十根馬鬃制成,單弦是最常見最傳統(tǒng)的形式。Gusle流傳地域極為廣泛,包括波黑、克羅地亞、南克羅地亞腹地、利卡,以及波斯尼亞和西波斯尼亞。而且Gusle通常是由歌手或演奏者自己親手制作,也有的出自牧民以及來自鄉(xiāng)間的專業(yè)的Gusle工匠之手。
精雕細刻的Gusle(古斯拉)
大多數(shù)的史詩都以彪炳史冊的歷史人物(他們常常是悲壯而死的民間英雄人物)或是重大的歷史事件(大多是反抗侵略者)為中心。史籍記載13世紀在塞爾維亞國王斯特凡·尼曼基奇(Stefan Nemanji?)的宮殿中,曾經(jīng)演奏過Gusle。現(xiàn)知最早的塞爾維亞Guslar,出自1551年的匈牙利歷史學家塞巴斯蒂安·提諾迪(Sebastian Tinody)的記載,他說:匈牙利的眾多Gusler,無人可及塞爾維亞的迪米奇杰·卡拉曼(Dimitrije Karaman)。另外,塞巴斯蒂安還描述了Gusle的演奏情形,他記述Guslar將Gusle置于自己的兩腿膝蓋中,表演得極富深情,極具表現(xiàn)力。Gusle的藝術造型特別豐富,如馬、羊和鷹等等皆屬司空見慣,比較全面地體現(xiàn)了草原文化生態(tài)。在公元12—15世紀,巴爾干地區(qū)屬于蒙古金帳汗國的勢力范圍,所以,Gusle很可能是蒙古人的文化遺存,具有重要的音樂學、民族學、民俗學和歷史學價值。同時,手藝精湛的民間工藝大師往往能夠把這種樂器創(chuàng)造為精美絕倫的雕刻藝術品,極具觀賞和收藏價值。
塞爾維亞1762年油畫,目盲的游吟詩人和他的女兒;克羅地亞1876年油畫,目盲的史詩歌唱者在商店里用左手演奏Gusle
與以上三種獨弦弓拉樂器最為酷似的樂器是蒙古人的Suuhun khuur(蘇恒胡爾)。這是蒙古族古老的獨弦擦奏樂器。它以公牛的蘇胡(布里亞特方言,意為膀胱袋)蒙面,用馬尾制作琴弦,其演奏采用坐地姿勢,用五指自由按弦。蘇恒胡爾歷史悠久,傳說產(chǎn)生于布里亞特民間。19世紀90年代蒙古地區(qū)布爾干,以及庫蘇古爾的瑙日圖、松嘎麗、扎德、都特勒爾地區(qū)的布里亞特人經(jīng)常彈奏蘇恒胡爾。直到1940 年代,在俄羅斯、蒙古的布里亞特和我國青海的蒙古人中尚有流傳。此后一度失傳。蘇恒胡爾的音域在一個八度加一個五度區(qū)間。非常適合演奏這個音域之內(nèi)的蒙古民歌,尤其適合由三四個樂音構成的活潑的布里亞特民歌和舞曲。蒙古國民族歌舞圖門伊赫樂團的蘇恒胡爾大師巴拉登車林,于1984年從布爾干省布里亞特民間發(fā)現(xiàn)該樂器,并按原樣復制,使之復活,重光于世。
恢復的蘇恒胡爾演奏和清代蒙古喇
嘛寺蘇恒胡爾,范子燁鼓簧齋藏品
以上四種獨弦的弓拉樂器都是現(xiàn)代馬頭琴的鼻祖。它們代表了弓弦樂器的初音形態(tài)。
(二)以龍為首:胡琴與奚琴——馬頭琴的近祖
根據(jù)我國史籍的記載,蒙元宮廷和清代宮廷的馬頭琴,其造型均為龍頭,至十九世紀,以馬頭為首的馬頭琴樂器最后定型。就此種樂器造型的歷史發(fā)展而言,從龍到馬的演變是一個極富文化意味的歷史過程,這一過程隱含著極其深厚的文化背景。
《元史》卷七一《禮樂志》載:
胡琴制如和必斯,卷頸,龍首,二弦,用弓捩之,弓之弦以馬尾。
《元史》卷七九《輿服志》載:
天樂一部。……次琵琶二,箜篌二,和必斯二,板二,箏二,胡琴二,笙二,頭管二,龍笛一,響鐵一,工十有八人,徒二人。
這里所說的龍首胡琴最早出現(xiàn)在蒙古宮廷之中,是蒙古最重要的宮廷樂器之一。隨著清人對蒙古人所取得的一系列軍事勝利,這種樂器進入了清代的宮廷,蒙古人又以自己的民族音樂的魅力征服了清代的最高統(tǒng)治者。
學術界的普遍觀點是馬頭琴來源于奚琴?!队坡蓞握x后編》卷七三《樂器考》十二《慶隆舞樂器》:
奚琴,刳木為體,二弦。以木桿系馬尾,軋之,長二尺八寸八分,為五倍姑洗之度。龍頭,長五寸七分六厘,為姑洗之度,闊一寸九分六厘,為姑洗三分之一,厚三寸二分四厘,為太蔟半度。柄長一尺一寸五分二厘,為姑洗倍度,上闊一寸零一厘,為夾鐘六分之一,下闊二寸八分八厘,為姑洗半度,即槽之肩。上厚一寸二分一厘,為夾鐘十分之二,下厚與上闊等,槽長與柄長等。徑闊四寸九分九厘,為蕤賓林鐘相和之度,端闊三寸八分四厘,為應鐘之度。背后二寸二分七厘,為夷則半度,槽面覆板長五寸一分二厘,為蕤賓之度。槽頭留圓柱,施皮,扣以結弦。端龍頭下唇為山口,后開槽以設弦軸。槽長三寸零三厘,為夾鐘半度,闊三分六厘,為黃鐘二十分之一,軸長四寸零四厘,為無射之度。槽面覆板正中設柱以承弦,計弦度長二尺零四分八厘,為四倍蕤賓之度。木桿長與柄槽共長等,系馬尾八十一莖。通體用桐木。弦柱及軸用紫檀。龍頭貼金。槽柄里背用朱紅。自山口至弦柱,油柄面,五彩夔龍,槽面五彩,正面龍為飾。
其實這種奚琴與今日的庫布孜比較接近,而《御制律呂正義后編》卷七十四《樂器考》十三《笳吹樂器》所載胡琴:
胡琴,似琵琶而下銳,龍首,皮腹,背有脊棱。二弦,以木桿系馬尾軋之。龍頭長四寸零四厘,為無射之度,闊一寸六分一厘,為仲呂十分之三,厚三寸二分四厘,為太蔟半度;頸長一尺三寸六分五厘,為大呂倍度,上闊八分一厘,為太蔟八分之一,下闊二寸三分,為姑洗十分之四,厚九分七厘,為太蔟百分之十五;腹長一尺二寸五分四厘,為太蔟、夾鐘共度,闊七寸二分九厘,為黃鐘之度;背脊厚三寸五分二厘,為黃鐘大呂相和之半度;邊厚五分三厘,為仲呂十分之一;腹闊背厚處距腹末三寸八分九厘,為太蔟十分之六。腹末安木如簪頭,以扣弦龍頭,下際為山口,后開槽以設弦軸。槽長二寸零二厘,為夾鐘三分之一,闊三分,為夾鐘二十分之一,軸長三寸八分四厘,為應鐘之度;腹闊處設柱以承弦,計弦度長二尺二寸三分,為四倍姑洗、仲呂相和之度。木桿長二尺六寸一分九厘,與頸腹共長等。系馬尾八十一莖。通體金漆,龍頭貼金為飾,自山口至弦柱。
這種胡琴是蒙古人的葉克勒。奚琴和胡琴都是馬頭琴的前身,其造型均以龍為首。因此,現(xiàn)代所謂馬頭琴,按照其實際的歷史情況而言,應該稱為龍頭琴。這是人類歷史上的非常重要的旋律樂器,它的誕生與發(fā)展,為世界弓弦樂器藝術的發(fā)展開拓了巨大的發(fā)展空間。
清代宮廷奚琴
奚琴和胡琴的造型從龍頭變?yōu)轳R頭,與我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有密切關系。馬在《周易》中代表著陽性,屬于乾卦:“乾為馬。為良馬,為老馬,為瘠馬,為駁馬。”“月幾望,馬匹亡?!薄瓣蝰R地類,行地無疆。”《周禮·夏官·司馬》說:“廋人掌十有二閑之政教,以阜馬、佚特、教、攻駒及祭馬祖、祭閑之先牧及執(zhí)駒、散馬耳、圉馬?!R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六尺以上為馬。”而龍作為一種人文動物,其本質(zhì)正是馬首圖騰。在人類歷史上,馬是一種擁有史詩般品格的神奇動物。從周秦到漢唐,從漢唐到清代,我國的古典詩歌充滿了對馬文化的傾情書寫,而其所彰顯的文化精神更多地與帝王功業(yè)發(fā)生著聯(lián)系。其所彰顯的積極進取、昂揚向上的精神,我們稱之為龍馬精神?!岸嗌俸?,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ㄔ抡猴L?!保ɡ铎稀锻稀罚R頭琴經(jīng)歷了從多元到一元的發(fā)展歷程,這個過程也就是從民間到宮廷,再從宮廷走向民間的過程。從遼闊的草原到君王的宮殿,馬頭琴的聲音繚繞在歷史的長空,令人回味無窮。
本文原載《中國藝術時空》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