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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彪正在單身宿舍整理教研組文件，克明推門進來了。他剛從理科教研室出來，借著問題和張靜嫻說上了話，才知道她和江彪半月來總共約會那一次。

這還了得！克明是個急性子，他不能允許這樣的低效率發(fā)生在自己家中。不等上完晚自習，就來給江彪上課了。

“老江，”克明坐到床邊脫掉籃球鞋，苦口婆心地說，“你是男人，不能等著人家約你啊?！?/p>

江彪聽著想樂：“你不怕我忙著搞對象，不管你了？”

克明沖他做了個鬼臉：“老江，你知道談戀愛最忌諱啥嗎？靦腆。不是我說你，換成我遇到這么靠譜的，還是老張的大媒，這會兒可能婚都結(jié)了?！?/p>

江彪哭笑不得。

“哎，你不會嫌人家喪偶拖個孩子吧？”

江彪坐到他身邊，拍拍他的后腦勺：“小腦瓜天天在想啥？我哪有資格嫌人家。”

“那你得熱情點兒，”他換上了嚴肅而凝重的語氣，“張老師也靦腆，你也靦腆，那怎么行！”他朝江彪伸出手：“手機給我，我?guī)湍惆l(fā)個熱情的微信?！?/p>

江彪趕緊擺手加搖頭。

克明自封戀愛專家，就此問題一對一給江彪面授，越說越興奮，像小時候一樣在床上橫躺豎臥，一會兒就把大臭腳搭在江彪肩上，江彪一翻白眼，倒在床上假裝被熏死了。這是他倆以前經(jīng)常玩兒的小把戲。

“老爸，你不該只為我活著。”克明突然又凝重了，“我叔說得對，你得為自己活?！?/p>

這句話差點把江彪的淚催下來。

這幾天，孔妍妍的反常連自己都察覺到了。懨懨的不愛去單位了，車都懶得摸，杜漸很快打來電話，說幾天不見要到家里看她，她狠兮兮從牙縫間擠出兩個字“別來”。閉門不出沒事干，奇怪的舉動就出來了——要么現(xiàn)放著洗衣機不用，玩兒命手洗衣服，搓到兩手發(fā)紅腦袋發(fā)木；要么買一堆稀奇古怪的食材研究烹飪，手藝太差做十次倒九次；要么拿起閑置已久的日常彩妝，精致地照臉上涂抹。真美啊，鏡子里換像了個人，陌生又美艷絕倫的臉，是她孔妍妍的嗎？

如果單戀也能算初戀的話，她的初戀是江彪。也是她唯一上趕著追求的人，16歲的純情啊，他不稀罕。被拒后，她不會再追別人了。大二一開學，別人追上了她。真正意義上的男朋友她工作后交往過一個，男方連訂婚的鉆戒都備好了?？伤男目偸敲烀烀Ｃ]個去處，一聽“結(jié)婚”二字就頭皮發(fā)脹，他還得寸進尺提“生孩子”，這不是要她的命嗎？幸虧雙方家長會面，她眼里不揉沙子的法官媽看出了男方無數(shù)破綻，出面棒打鴛鴦，她竟大大松了口氣。在老媽看來，女兒是個沒眼光沒主意的窩囊廢，她哪知道女兒千回百轉(zhuǎn)的微妙心事是從16歲那年帶過來的，經(jīng)久不滅啊。田遂心那家伙倒是早看出來了?？族厴I(yè)后從不參加高中同學會，有意躲避江湖上仇家似的，田遂心觀察數(shù)年才明白，其實真正的仇家不過一人而已。

孔妍妍的美艷彩妝忘了卸，一直掛到田遂心回來，嚇了她一跳，她“啊呀”一聲京劇老生的驚呼，反過來又把孔妍妍嚇一跳。田遂心說她“思凡”“懷春”，可以學學昆曲的程式化動作“磨桌”，以后的職業(yè)生涯沒準兒能用得上。她的話總讓孔妍妍半懂不懂，但知道那肯定不是好話。

看著孔妍妍半瘋魔的樣兒，田遂心坐不住了。晚自習趁著辦公室一時沒別人，田遂心叫住了即將離去的江彪。

“江老師，那天晚上的事，就不算數(shù)了？”

其實江彪一進辦公室，就感到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同事們陸續(xù)離開，那雙眼更顯得灼灼逼人，他趕緊收拾東西準備逃走。

可聽了這話，再逃避就太不男人了：“遂心，該說的話那天中午我都說了。”

田遂心抬高了調(diào)門：“人家是真心的。您不能絲毫機會都不給吧？”

江彪臉一紅，索性回身直面她：“不可能，萬萬不合適。”

“只要是真心，就沒啥不合適！”田遂心眼神堅毅理直氣壯。

江彪只想找個清靜處坐會兒，關(guān)于感情問題，他真的怕了。他甚至想到倘若生硬拒絕，和她三年師生、六年同事積攢下的情誼怕是要破滅了。但此刻卻沒別的路徑。

“你把真心，留給那位醫(yī)學博士吧。遂心，人家條件那么好，還是你媽媽以前的學生，更關(guān)鍵的，和你有共同愛好，這不容易。你為啥、為啥這么軸呢？”

田遂心的嘴都快成“O”形了：“您，您在說什么??？您、您說我？”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大笑起來，都快前仰后合了。

江彪被她弄愣了：“你說的是……誰？”

“江老師，我被騙了，天！您……您也被騙了！”

江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云里霧里愣在那兒。

她卻徹底明白了：孔妍妍是話劇院臺詞能力最強的演員，各國外語也好，各地方言也好，只要聽上一遍，準能模仿得八九不離十。她尷尬地想鉆地縫，實在、實在、實在太不成體統(tǒng)了。

她沉著臉進家，孔妍妍笑著迎接她，舉手投足都讓她格外惱火。

她把老式鈴鐺鬧鐘上好了弦：“三分鐘，認真交代栽害我的罪行?！逼鋵崗奶锼煨囊贿M門，孔妍妍就明白東窗事發(fā)了。她一口咬定只為捉弄江彪，田遂心只是遭殃的池魚。

田遂心冷笑：“聰明誤啊，事到如今，他都不知道這世上有個你，盤在這兒虎視眈眈盯著他。我看這個場你怎么開！”

“有啥可開的，躲在暗處時不時出來扎他一下，多好玩兒！”

“弱智。”田遂心話音剛落，鬧鐘“哇啦”一聲響，把倆人都嚇一跳。

“你看著辦吧，再拖幾天，他可跟別人領(lǐng)證了。”

“領(lǐng)唄，22歲就領(lǐng)了，再領(lǐng)一次又何妨？”

“死鴨子嘴硬。江克明可下手撮合了，再滲著真沒你的……”

“田遂心，你有完沒完？”孔妍妍抬高了嗓門，“一個離異帶崽老男人，你以為我稀罕？我愁的是那個死劇本明天要對詞兒了！”

田遂心一愣，轉(zhuǎn)瞬又明白了什么。和她合租三年，這家伙成天嘰嘰喳喳沒心沒肺，更沒為排戲的事兒煩過。對這個內(nèi)心已分裂、精神亂如麻的人，還是暫時不去招惹為妙。

孔妍妍也明白不能這樣耗下去了，要出問題了。這幾天她竟兩次把削好的蘋果往垃圾桶扔，回身一看桌子上只剩蘋果皮；去超市買水果卻總忘了稱重，到收銀臺排了半天隊才想起來；在加油站自助加油，油槍沒拔就差點把車開走；單位打電話讓她上班，她忘性變大，第二天想拿去單位的東西，必須前一晚收到包里，不然早上一起床啥都不記得，包括劇本。

杜漸最近越發(fā)癲狂，微信電話狂轟濫炸不說，還說冒就冒出來，害得她只好緊閉屋門，讓遂心出去轟他。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江彪按兒子的心思，跟張靜嫻第二次約會。他們還沒吃完飯，克明的微信進來了，發(fā)的是兩張電影票的二維碼。二人去看了。

電影一開場，江彪心底叫苦不迭，上了這小子當了。這電影算啥類型？愛情激情片？幾分鐘就熱吻，張靜嫻坐在旁邊默默看著，江彪余光偷瞄，銀幕上一有過分動作，她就不自禁地低下頭。他明白她內(nèi)心的尷尬絕不比他的少。奇怪了，怎么只有尷尬，絲毫沒有心動？這樣的電影，不就為催化愛情，銀幕上一吻，銀幕下就拉上手的嗎？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輕疾下猛藥，治一經(jīng)損一經(jīng)啊。熬過了尷尬的100分鐘，江彪回到小白樓，克明剛下晚自習，困獸一樣在單身宿舍走來走去，一見他進門，立刻撲上去：“浪漫吧？”

江彪哭笑不得：“你讓兩個老幫菜看那樣的電影，你說浪漫不？”

克明正要說啥，敲門聲響起，孔妍妍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了。

江彪開門后一愣，之后立刻認出她并叫出名字，孔妍妍大感意外，鼻子竟有些酸。他還能準確說出她是03級的，高二分到他的文科班，06年考上戲劇學院。接下來一瓢冷水，又把孔妍妍剛冒頭的想入非非澆熄了：“我00年進校，送走一屆高三，你們是我?guī)У牡诙?，那時當班主任還在興頭上，誰都記得牢?！?/p>

克明冷眼旁觀他們寒暄，直到江彪說：“克明，叫姐姐?！?/p>

你才是他姐呢！孔妍妍心底詛咒江彪。

江克明莫名警覺起來。現(xiàn)在除了張靜嫻，任何一個出現(xiàn)在他爸生活圈子的女人都會引發(fā)他一級戰(zhàn)備。有他在，誰都別想讓他爹重蹈覆轍、再受傷害。

晚上散戲，孔妍妍沒直接回家，把車開到附中門外，直接上小白樓堵江彪，沒想到“堵一送一”，把父子倆一網(wǎng)打盡了。說真心話，一別十年，江彪沒她想象得老。她們單位40歲上下的男人，除了當演員的每天健身節(jié)食管理身材，其余的大都挺起了或大或小的啤酒肚，在她的想象中，可恨的江彪啤酒肚不會小。

她感到失望。江彪還是國字臉，眉宇開闊鼻梁高挺，圓眼雙眼皮，后背直挺硬朗，站在她面前小山一樣，一如當年?？吹盟樇t心跳，花癡的老毛病都快犯了。他看上去再老點兒、丑點兒就好了，又老又丑最好沒臉見人，更沒臉見當年的女學生。但他真的沒讓她如愿。

他一臉坦蕩又有意疏離，看起來和藹卻不可親。那個叫江克明、當年三歲的壞小子，如今跟他爹差不多高了，虎視眈眈在一旁審視她。哼，我孔妍妍干的就是讓人審視的工作，還怕你個小崽子？

克明禮貌地指指書桌，示意他要去做功課了。

江彪讓座泡茶，款待十年不見的老學生，老干部一樣詢問工作上的事，其實心里也打鼓：這些年信息發(fā)達，學校的校友會又常組織活動，畢業(yè)后遠走異國的都算上，從不聯(lián)系的學生似乎只有眼前這位。消失多年突然冒出來的，要么是發(fā)跡輝煌了過來炫耀，要么是人生遇到難處需要溫暖。江彪覺得眼前這位兩點都不沾邊。

孔妍妍連喝了三杯茶，還是止不住口渴，感覺嗓子在冒煙。江彪看似噓寒問暖實則百無聊賴的問題讓她沒有回答的興趣。他竟然問她“今年都演了什么戲，演了哪些角色，有什么心得”，可笑，年終總結(jié)嗎？

“江老師，我真有事要麻煩您。”隨她而來的，還有一封話劇院關(guān)于“體驗生活”的公函?？族鞠肽盟鰵⑹诛底詈罅料嗟模瑓s沒想到江彪的官方辭令味同嚼蠟，令人度日如年，只好把亮相時間提前。

江彪拿過公函認真看起來。

介紹信

尊敬的江彪老師：

茲有我院演職人員孔妍妍同志到貴處體驗生活，請與接洽為荷！

此致

敬禮！

下面是話劇院的公章、日期，還有藝術(shù)總監(jiān)的簽字。

江彪微微皺眉：“我可以帶你去找年級組長或校領(lǐng)導，你在學?；顒悠饋硪卜奖?。”他不好意思地說：“我這學期連班都沒帶……”

他還是沒忍住，指出了介紹信寫法上的問題：“一般來說，介紹信要寫清接洽的具體事項，只寫 ‘體驗生活’太籠統(tǒng)，對方不知該提供哪方面的幫助?！笨族樢粺幔械奖恍呷枇?，介紹信本就是她在網(wǎng)上找了個模板，自己瞎寫的。

她從后面看到江克明的肩膀在聳動，這家伙在笑她！

她只能繼續(xù)喝水：“不是到學校，是到您這里體驗生活?！彼f著自己也臉紅了，“到您家里……”

江彪一驚，難道她要演一個高中老師的戲？那也該去女老師家里體驗吧？孔妍妍從包里掏出一份新打印好的劇本《別時何易》。

江彪接過來剛翻開，孔妍妍把茶杯放下：“我走了，您慢慢看吧?！贝掖腋孓o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