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情深,萬象皆深
這個標(biāo)題是林清玄菩提叢書之一的書名。
這天是父親節(jié),去長沙參加許菊云師傅從廚五十周年的慶?;顒??;顒油?,去機(jī)場的路上,送行的一個長沙師傅說:“大董師傅,你知道嗎?你在我們湖南廚師的心中,就像梁朝偉……”那一刻,心中只是動了一下,不以為然,只當(dāng)是一句恭維的話。
車?yán)镆恢痹诓シ鸥赣H節(jié)的節(jié)目,聽著,忽然心生感動,我的廚師生涯,可以說是父親帶我進(jìn)入的。今天作為一個讓小廚師仰慕的名廚,其實(shí)在我心里,我還只是一個廚師,和小廚師就只不過是三十歲和五十歲的區(qū)別。年齡不一樣,從廚的經(jīng)歷也不一樣。五十歲的我,只是站在一個比較高的位置,看待廚藝,看待人生。
詩人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這一首四行詩讓林清玄契合出了《在云上》。
是呀,當(dāng)年,父親退休在家,就喜歡做一些飯館里的菜,給我們姐弟幾個解饞,有時候多做一些,端給院兒里老鄰居,顯擺他的廚藝。父親做的是飯館里的菜,好像挺煩瑣,我只是好奇地看,就像是看風(fēng)景一樣,覺得父親的手挺奇妙的,油鹽醬醋糖,一個煎了的茄子,沒有肉,愣是吃出了紅燒肉的味道??粗赣H那雙奇妙的手,我心里生出當(dāng)一個好廚師的想法,以后可以給大家變戲法,讓大家吃沒有肉的肉味燒茄子。父親做菜,除了味美,配色也好看,紅的、綠的,在一盤子里,像是景色里的斑斕。
二十八歲那年,我參加北京市第一屆“京龍杯”烹飪大賽,全北京各大酒店、大飯莊里大廚們都來參加。為參加這個比賽,每天下班后,我把自己關(guān)在廚房里,練習(xí)到凌晨三四點(diǎn)鐘。我的師父孫仲才先生,隔幾天來指導(dǎo)一次;去師父家,每每是師母已經(jīng)睡下,師父還叼著大煙斗,我們爺兒倆說著菜,一直到凌晨一兩點(diǎn)鐘。每天晚上,真是又累又困,還好最后拿到了金牌。拿到之后,我好一頓哭。
為了比賽,自己刻苦練習(xí),練到閉著眼睛放調(diào)料不差分毫,練到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不差分秒。得了金牌,人生就登高了一步,各種榮譽(yù)接踵而來。人生登高一步,心境就像《斷章》里的詩句一樣,是一個在高樓上看風(fēng)景的人。
后來的幾年,因?yàn)楣ぷ鳠崆楦?,公司調(diào)我去一個不太景氣的飯館當(dāng)經(jīng)理。年輕人有干勁兒,對待客人熱情,那個飯館的員工在我的帶動下,也熱情高漲,飯館起死回生了,生意很是紅火。
我的干勁讓公司的領(lǐng)導(dǎo)看到了希望,又把我派到了一個更不景氣的飯館。這一次,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終于把這個飯館“干”倒閉了,我也“被辭回家”了。那是我人生的一個大挫折,眼望四周,猶如走進(jìn)密林深處,迷霧茫茫,辨不到東西南北。
那時的父親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的高齡,因?yàn)橥饶_不利索,摔壞了股骨頭,只能躺在床上,但精氣神很好。每天吃完飯,父親就拿出他的寶貝,一本只有菜名的厚厚的筆記本,給我講他記憶里的美食。筆記本里面,是用娟秀小楷工整的書寫的菜名,父親說,有三四千個菜。每每這時,父親就神采奕奕。這時的父親就像是一座山,讓我仰望,也讓我氣餒,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爬上這樣高的山,不知道能不能到了他的這個年紀(jì),也有這樣一本屬于自己的菜譜。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物資還很匱乏,飯館里沒有現(xiàn)在看來很常見的原材料。沒有材料,對于廚師來講,那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切都是空想。
父親看出我的沮喪,有時候講著講著菜,忽然冒出來一句:做菜就是要看人下菜碟,你做得再好,他沒心情,也會吃不下的;或者口味不對,你做得再好,他也沒感覺,南甜北咸東辣西酸,做菜不能一個味兒!
父親的話,我覺得有理,我琢磨:為什么自己有那么高的熱情,卻不能讓飯館起死回生呢?原來熱情是不能代替經(jīng)營管理的,我不懂客人的需求。這樣,在父親的鼓勵下,我參加全國成人高考,學(xué)習(xí)企業(yè)管理。星期日不上課的時候,就坐在床邊聽父親講他的菜。
我的另一個師父王義均先生,同樣是對我寵愛有加,傾囊相授。我的董氏燒海參就是在王義均先生的指點(diǎn)下,慢慢成熟起來的。在這道菜里,王義均師父將自己的全部制作經(jīng)驗(yàn),點(diǎn)點(diǎn)滴滴教授給我。每當(dāng)我對蔥燒海參有了自己的一點(diǎn)體會時,師父總是大加肯定,爺兒倆直抒胸臆,樂不可支!一直到現(xiàn)在,每有疑惑,或當(dāng)面請教,或打一個電話,沒有客套,像和父親當(dāng)年一樣,而后,師父再三追問,還有什么要問的……這時候,心里暖和和的,有師父真好!
值得大提特提的還有幾個人,一個是我的三哥崇占明,我們雖然沒有義結(jié)金蘭,但他卻像親兄弟一樣待我。他是北京市高級技師考評辦的職員,當(dāng)年每有北京高級技師考評的時候,他就把我?guī)г谏磉???荚u員們都是那個年代各大飯莊的老師傅,都是泰斗級的人物。后來這些人,都被北京市政府授予了國寶級廚師的稱號,像北京飯店的川菜廚師黃子云先生,峨眉酒家的川菜廚師伍鈺盛先生,北京飯店的粵菜廚師康輝先生,晉陽飯莊的金永泉先生,北京飯店譚家菜的陳玉亮先生,我的師父王義均先生、孫仲才先生……這些師傅在考評時,除了講菜的色香味形,還講菜里的故事,話語間,娓娓道來,引人入勝。我坐在一邊,像小學(xué)生聽老師講故事,甚是過癮。那個時期正是我爬山登高的時候,和這些師傅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就看到了高峰頂上的無限風(fēng)光。
還記得金永泉師傅給我講茸、泥、鳀,手把手地教,這是他的絕活。一般的廚師做泥茸菜,是一斤魚肉加六兩水,金師傅卻能加進(jìn)去一斤二兩水。就在大家都認(rèn)為肯定失敗的時候,他卻神奇地做出一個個圍棋子一樣的茸球,軟塌塌,光溜溜,入口如黃油般化開!看得人目瞪口呆。
登上險峰,天高地闊,風(fēng)光無限。一個老廚師將自己一輩子的技藝絕活就這樣傳授給一個愛學(xué)習(xí)的門外弟子,猶如晚霞嫣紅壯美,而他已是飄逸高遠(yuǎn),自在成空。那時我經(jīng)常去金永泉老先生家,老先生總會問,店里的生意好不好?客人喜歡不喜歡泥茸菜?在制作泥茸菜上還有沒有改進(jìn)的地方?每次告別老先生,金師母總會將家里珍存的晉陽飯莊五十年代開業(yè)時的山西老陳醋給我?guī)蟽善俊?/p>
我還有一個川菜師父,北京飯店的魏金亭先生。有一年,工作忙得昏天黑地的,魏師父打來電話說,想徒弟了,讓我去家里吃飯。我急忙開車去了。到了師父家里,師父已經(jīng)包好了我最愛吃的韭菜餡餃子,爺兒倆一邊吃著餃子,一邊聊著天,全然和每次聊工作、聊廚藝不一樣。這一次全然是家常話,東西南北,海闊天空。魏師父愛吹牛皮,這次吹得更大了,吹到興頭上,對著我唱了一段馬連良的《空城計》。你別說,還真有幾番神韻。但是師父的牛皮還真不是吹的,七十歲的人了,還能來一個打虎上山、凌空劈腿呢,把我逗得哈哈大笑。聊一會兒,師父就會帶出一句,“大董啊,工作要干,身體更要注意!”原來師父特意叫我來,是讓我休息一下啊。
20世紀(jì)80年代,北京有一個京華名廚聯(lián)誼會,會長是李士靖先生,老先生如今九十多歲了,是一個對中國烹飪文化貢獻(xiàn)極大的人,他將北京各方菜系坐頭把交椅的師傅的絕活悉心總結(jié)、整理,編成京華名廚聯(lián)誼會菜譜。聯(lián)誼會一共有五十六個會員,我和王義均師傅、孫仲才師傅師徒三人同時入會,我是唯一一個徒弟輩的會員。在那個時期能見識各位大師們的技藝,對我今天的成績作用非凡。沒有李士靖先生的愛護(hù)和鼎力推舉,我是沒有資格進(jìn)入這個大師云集的名廚聯(lián)誼會的。寫到這里我已是不能自已,淚流兩行!
“站在樓上看風(fēng)景,以為自己很高了,站在山上往下看,樓又變小了……,山上也并非終點(diǎn),從云端看下來,山低月小,一切是非成敗都無關(guān)緊要了?!?/p>
“同一個風(fēng)景,你在橋上、樓上、山上、云上看來卻是完全不同的?!绷智逍f。
今天,我站在前輩的肩膀上,站在風(fēng)光無限的險峰之上,翹望云端。云端之上,我的前輩們,在召喚我,彩云之上,還不是人之歸途。還有天上的父親,捧著他的菜譜,回首看我。天上人間,自成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