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過年

雖然家里出了事，但年過得還算開心，畢竟一家人都回來了。年貨應(yīng)有盡有，該放的花炮放了，該貼的對聯(lián)貼了。過去，金發(fā)財心里總裝著兩個孩子如何上大學(xué)、如何籌錢的事兒，幾個年都沒有過好。今天，一切都落在實處，他的心里坦然了。他信了古人所言的“車到山前必有路”。

令大平一家人沒有想到的是，大年初三，一輛小轎車很招搖地穿過村前的河岸，停在他們家門前的竹園邊。一家人以為是拜年人走錯門了，等車門打開，先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姑娘。一家人想看看車?yán)锩娴降鬃l，那姑娘卻用手把車門關(guān)了。她徑直走到大平家門口，含著笑問道：“這是不是金發(fā)財叔叔的家？”小平急匆匆地上前去迎接姑娘，卻被母親阻攔了。母親走上前去回答：“是呀?！惫媚镉行┡d奮地說：“那就對了?！庇址瞪碜呓嚧蜷_車門，雪青這才穿著一件草綠色長襟衣，拄著一根用白布纏著的拐子，從車后面笑盈盈地下來了。

大平和母親一下子明白了，是雪青給他們家拜年來了。他們沒有想到，雪青原來有著如此排場。大平母親突然記起來了，雪青的弟弟是縣工商局的局長。

客人在老婆和兩個兒子的帶領(lǐng)下進(jìn)了堂屋，金發(fā)財才從做飯炕上下來。

他看見五顏六色的盒盒袋袋堆了一柜蓋，有些受寵若驚，在腋下夾著拐杖，一臉笑意地對雪青說：“大妹子腿不方便還費(fèi)這心思，自己實在不知道說啥好哩。”

雪青一瘸一拐地在女兒的攙扶下，走進(jìn)金發(fā)財睡覺的旮旯。金發(fā)財住在老上房的南間。土墻刷了白灰，樓襯上的木椽上鋪蓋著樓板。日月久了，除了墻是白的以外，家具、門和樓頂全成了黑色。但黑色的房子里也有閃亮的東西吸引著雪青的目光，那就是貼在土炕南墻上的十幾張獎狀。獎狀分上下兩層，全是大平在學(xué)校參加體育比賽、書法比賽、朗誦比賽所獲得的。雪青仔細(xì)地看著獎狀笑著說：“這全是老大的，老二沒有呀。”

金發(fā)財告訴她，這間房子是老大住的，他和娃他媽住在廈房。雪青看著笑著，又把女兒推到前面，讓女兒看大平的獎狀。金發(fā)財忙說：“老二也有哩。老二在北房住，他的獎狀在他的房間里貼著?！毖┣嗪孟衩靼琢私鸢l(fā)財話的意思，她直率地說：“老二的獎狀肯定沒有老大的多。”

大平卻搶先一步扶住了雪青，笑著說：“嬸，我這些獎狀都是沒用的。我弟弟的獎狀雖然沒我的多，但人家的獎狀含金量高，全是學(xué)習(xí)成績的見證。你看我這，都是些活動之類的?！?/p>

雪青有些不喜歡聽大平的話，她說：“只要多，就有含金量。獎狀多表明你各方面表現(xiàn)都好，是個優(yōu)秀的娃?！?/p>

金發(fā)財知道雪青心里想什么，大平不知道。大平以為雪青來家是考察小平的，他只把小平的優(yōu)點(diǎn)說給客人聽。

看過獎狀，幾個人回到堂屋，金發(fā)財欲領(lǐng)客人到北屋看看小平的房間，雪青卻一屁股坐在木炭火旁邊的小方凳上，她的意思是不再看了。

女兒不知道母親的心思，在小平的引領(lǐng)下進(jìn)了北屋旮旯，兩人好像一見如故，剛進(jìn)門就開始在小平的房間里交談，不一會兒嬉笑聲就從屋里傳了出來。

這邊堂屋里大平不停地給雪青和她弟弟王雪峰倒水、砸核桃、剝板栗和烤柿餅。大平母親幾乎把山里人招待貴客的所有吃喝都拿了出來。

王雪峰讓大平坐到自己身邊，他用感激的目光看著大平說：“聽說你是個不錯的小伙子，我姐一直說要來感謝。還真是呀，光你這身板就讓我眼紅哩?！?/p>

大平笑著往王雪峰的杯子里添水，說：“嬸一個人也不容易，照顧她是應(yīng)該的，也就是個舉手之勞。再說我們山里人，一直都有幫人的傳統(tǒng)哩?！?/p>

王雪峰拍了一下大平的肩膀說：“不錯，有這樣心懷的人，定能成大事?！彼职涯抗廪D(zhuǎn)向坐在一邊的金發(fā)財說：“縣城河南新建了農(nóng)貿(mào)市場，計劃招一批管理員，看娃想去不，這是我姐的意思。不瞞你，老金，我父母去世早，是我姐一人把我拉扯大，又供我上了學(xué)，送我當(dāng)了兵，參加了工作。她的話對我呀，比縣長的話都硬氣。她的話那就是命令，不執(zhí)行都不行?！?/p>

金發(fā)財看著大平，又看了看雪青，最后把笑臉獻(xiàn)給王雪峰說：“這是好事，別人都求不來的。你看娃能成，就讓他去吧?！?/p>

令三個大人沒有想到的是，大平一口回絕了“天大的好事”。他說：“謝謝王叔，嬸也不要生氣。我是這樣想的，管市場當(dāng)然是好事情，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但這種工作不適合我，為啥呢？因為我家負(fù)擔(dān)重。我大身體不好掙不來錢，我弟又要上學(xué)還要花錢。管市場我估計一個月工資上不了千元，這樣一來我倒是穩(wěn)定了，可我們家穩(wěn)定不了啊。弟弟的學(xué)費(fèi)沒有保障，我這個做長子的就是失職?！?/p>

金發(fā)財聽兒子如此說，忙插話道：“小孩子家別亂說，你叔你嬸費(fèi)多大神給你找下的事，你咋能這樣無禮呢?！?/p>

雪青聽了大平的話，更加喜歡大平了。她用手擋住金發(fā)財說：“娃的想法對著哩。”她又轉(zhuǎn)過身來，用親昵的目光看著大平說：“娃喲，嬸越來越喜歡你了。金大哥，干脆把這個兒子給我算了，你咋能教育出這么好的娃！”

幾個人說話停歇間隙，北旮旯小平和小鳳的說笑聲，很尖銳地傳到堂屋。雪青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她轉(zhuǎn)身對北旮旯喊道：“小鳳，到廈房幫你大媽做飯去，姑娘家不下廚傻笑啥哩?！?/p>

金發(fā)財和王雪峰知道她的心思，但沒有阻止她對女兒的呵斥。

正在此時，大平母親一邊拍打著圍裙上的柴屑，一邊從廈房走來。聽到雪青說話，她也知道了雪青的心思，忙說：“好了，飯好了，過年飯好做?，F(xiàn)在這社會廚娘多了，人家把啥都做好，咱往一塊兒一配全是現(xiàn)成的了?！彼贿呎f著，一邊指揮大平收拾大方桌，示意金發(fā)財把凳子往飯桌上轉(zhuǎn)移。

此時，門外跑來不少村上看熱鬧的人。有些老年人是看到小汽車停在金家門口覺得好奇，有些年輕人以為是金家兩個兒子在學(xué)校談了對象。其中有一個大平的發(fā)小，還故意在門口燃起一串鞭炮。另一個伙伴則說：“如果不是大平的對象，你放了鞭炮客人會生氣的?！狈排诘膭t說：“貴客盈門，炮聲相迎，犯心思的人才不懂事哩?！?/p>

炮聲響過，大大小小的人都向金發(fā)財?shù)奶梦輷韥?，雪青有些激動得像主人一樣讓著坐?/p>

大平向來者大人發(fā)了煙、小孩發(fā)了糖，又請他們到家里坐。一幫人剛進(jìn)門，看見金發(fā)財拉開飯桌，又一股風(fēng)似的全沒了蹤影。

飯上了桌子，碗筷、酒杯、飲料杯擺好，王小鳳和小平才從屋里走出來。雪青用眼睛瞅著自己的女兒，一臉的不高興。

自從大平背雪青上過一趟廁所之后，大平在雪青心中就是一個完美的兒子，她咋看咋喜歡。她恨不得按自己的想法，把大平招個上門女婿，立馬進(jìn)她家門，讓這么好的娃幫自己把日子過紅火。她抬起笑得如花朵一樣的臉說：“嬸就喜歡你這樣的老實疙瘩，你若不嫌棄，就給嬸做干兒子吧?！?/p>

一直很少說話的大平母親，這會兒顯出高興的樣子，她笑道：“只要你不嫌棄，就把他給你，省得我還要花錢給他娶媳婦。”

雪青興奮地著揮舞著筷子高聲野氣地說：“怕你舍不得，大平現(xiàn)在是錢串串。你不知道，年時臘月娃回來那晚上說，人家在西京干了不到四個月，就給他大交了六七千呢。要不，他舅讓娃去縣城管市場，人家都不去哩，人家嫌工資低?！?/p>

大平立即搶過話頭說：“不是，嬸，我是想到大地方鍛煉自己。趁年輕見見世界，開闊一下眼界，闖闖，然后給自己有一個規(guī)劃?！?/p>

王雪峰輕輕地放下筷子，像自己的姐姐一樣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大平說：“就是，趁年輕，多了解社會，給自己有個定位，才能有個準(zhǔn)確的抉擇?！?/p>

吃過飯，大平一家人陪著客人，在村前的河岸上轉(zhuǎn)了一圈。金發(fā)財拄著樹枝做的拐杖，向雪青指出自家的地畔子和遠(yuǎn)處屬于自家的坡場。

人們稀稀落落地向大平家的庭院走著，雪青被大平家門前茂盛的竹園吸引住了。鹿鳴川人不栽竹子，山里人家家戶戶門前都有竹園，廟嶺只有大平家的竹園最旺盛。

看客人欣賞竹園，金發(fā)財以為雪青要竹子。過去山路不通時，每年過年，山路上總有川里人給山里人拜年不空回的傳統(tǒng)。挑饃籠的不是長長的橡木，就是軟溜溜的青竹竿。

金發(fā)財走到雪青身邊，聲音亮清著說：“大妹子要竹子不？哎，今日你們帶不上，車?yán)锓挪幌卵剑奶煳易尨笃剿蛶赘徒o你?！?/p>

雪青毫不客氣地說：“行，我們川里人愛用竹子晾衣服，誰家門前有幾根竹子，就顯得高人一等似的?？上壹覜]有，人家都有山里的親戚，我們沒有。”

大平母親走過來笑著說：“從今往后你就有了，這不是你兒子？”她把大平拉到雪青面前，朗聲笑著說：“認(rèn)了，可不許反悔?！?/p>

雪青豪爽地一拍大平的肩膀說：“誰反悔是狗。”

他們在村前的路上走著，村里人都趕來問好。大平母親忙壓低聲音對雪青說：“可千萬不要說破大平?jīng)]上學(xué)的事，村里人還不知道呢?！?/p>

雪青聽后把此話說給自己的弟弟，又把一直甩在后邊的王小鳳叫過來耳語一番。

川里人比山里人大方。王雪峰自然是見過世面的人，與村人相互打招呼問好都很自然。

村人以為金家哪個兒子談了媳婦，人人臉上現(xiàn)出一些怪笑和喜慶，特別是一些打工回來的年輕人。正在人們?yōu)榻鸺夷芙Y(jié)一門好親家而興奮時，曾經(jīng)去醫(yī)院看望過金發(fā)財?shù)泥従忧锒?，認(rèn)出了和金發(fā)財住在一個病房的雪青。她上前拉住雪青的手笑著說：“是你呀，腿好了？真是個賢惠人，還來看金大哥。”

雪青用手握了秋娥伸過來的手，親昵地抓著說：“同病相憐，你知道的，我在醫(yī)院沒人照看，全靠金大哥一家?guī)兔?，要不咋好得這么快呢。”

秋娥笑嘻嘻地說：“是呀，你們是賢惠人遇上了賢惠人。金哥金嫂在我們村就賢惠了半輩子，他們一家人走到哪兒都讓人喜歡?！?/p>

一群人說笑著走到锃光瓦亮的小轎車旁邊，此時，大平母親早已把大棗、木耳、核桃、柿餅、板栗、香菇等山貨裝了幾袋子放到小車跟前。

王雪峰看著大平一家的確有些困難，他不忍心拿土特產(chǎn)。姐姐卻爽快地說：“這是大哥和嫂子的心意咋不拿呢。全拿上，我喜歡這些東西，城里人把這叫綠色食品，咱帶回去也好好享受享受。”

裝好了車，客人坐到車上，村上人圍著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有人用手摸車燈，有人對著反光鏡看自己的模樣。等大家看完了，摸夠了，王雪峰才坐上車將車發(fā)動起來。車慢慢地啟動了，走出一段距離，又停下。王小鳳向小平揮舞著手，雪青從小車右窗伸出頭，對金發(fā)財說：“別忘了，讓娃給我送竹子?！?/p>

大平母親緊了腳步追上去說：“放心，妹子。”

車在村人的揮手致意中，一瞬間就翻過了廟嶺。

村人這才回過頭來問金家人，是不是雪青要把她女子嫁到咱山里來。

過了破五，大平本計劃到西京上班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離開家，父親行動不便，家里邊有許多農(nóng)活要做。春播的農(nóng)家肥還沒有送到地里，如果他一走，春耕、春播就成了問題。金發(fā)財身體慢慢恢復(fù)，已不用扶墻可以獨(dú)自行走。過年期間，所有拜年走親戚，都是二兒子小平一人在實施。金發(fā)財知道大平心里很急，但他還是沒有放兒子走，兒子若一走，家里的日子就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