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抉擇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在抉擇中度過的。抉擇,是決定未來的開端,也是對過往的終結(jié)。無論任何人,每一次抉擇,都是自己與自己進行的一次痛苦的博弈。
五十多歲的金發(fā)財,在這個晴朗的夏日,幾乎被抉擇擊垮了。在這條山溝的幾百個成年人中,還沒有誰遇到像他這樣難以抉擇的事。
遭受抉擇折磨的金發(fā)財,在烈日曝曬的中午,被痛楚牽系著瘋了一般,神經(jīng)質(zhì)地在盲目中到處亂竄,他恨不得找個地縫兒一頭鉆進去,讓熟悉的沙土埋藏自己所有的痛楚。
他的抉擇,將決定兩個兒子的命運,也牽系著一家人的未來。
此刻,知了陳舊的歌聲,將廟嶺亮汪汪的山水,吵鬧得焦躁不安。對于一個被抉擇折磨著心緒的人,夏天真是一個讓人難以忍受的季節(jié)?;鹄崩钡奶?,夸張地炙烤著熟悉的山地,山地我行我素般照舊孕育著念想。人們在知了的叫聲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煩躁的日子。每一個日子對于金發(fā)財來說,都有著不同的念想萌發(fā)。到了晚上,當(dāng)他睡在土炕上回憶一天的所思所想時,他認為自己的想法全是臆念。痛苦,像一個看不見的鬼魅,折磨著這個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怕過什么的山里漢子。
村上的大人們聽到知了的叫聲,不由自主地抬起頭,望著兀立在遠處的花樹疙瘩神山。靜靜地看一會兒,然后轉(zhuǎn)過臉,再看高空中棉絮般的云朵,如何用輕巧的手,擦凈天的臉面。孩子們聽了知了的叫聲,開心地在村前小河中淺淺的水潭里,和著知了的叫聲亂跳亂竄。農(nóng)歷六月,是山里孩子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他們從農(nóng)歷正月十五開學(xué)那天起,就盼著農(nóng)歷六月早日到來。
此刻,金發(fā)財卻不是這樣的。他頭戴一頂被太陽曬得發(fā)黑,帽檐上少了一圈辮子、露出像動物牙齒般的草帽,似一個復(fù)活的稻草人,無精打采地從齊身高的玉米地里駝著腰,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他冷著臉,眼睛瞇搭著坐在那群戲水孩子們的上游,摘掉黑不溜秋的草帽,把自己團在柳樹窄狹的陰影里。他從腳上脫下鞋幫已有了裂口的黃色軍用膠鞋,倒掉鞋中的沙土,然后將鞋放在身邊紫色的薄荷叢中,欲把一雙黑乎乎的腳,伸進一潭清汪汪能看到小魚兒自由游蕩的水中。
魚兒不知道水面發(fā)生了什么,看見水面上散下來一團黑色不明物體,個個嚇得擺尾逃竄,一瞬間,鉆進了小河岸邊綠汪汪的水芹菜中。雖然是伏天,但水是從小河兩岸山縫里滲出來的,一股涼氣還是刺激了金發(fā)財?shù)纳窠?jīng)。腳剛一沾水,他立即將雙腳從水中麻利地抽了出來。之后,他一手拎起那雙破膠鞋,跳上泛著熱氣的沙埝,重新坐回柳樹下的陰影里,點著了一支廉價的香煙。
柳樹很是粗壯,枝葉茂盛,被村里人稱作村上的魂。太陽一曬,柳葉釋放出濃濃的芳香,香氣在陽光充足的氣流中蕩漾。這個季節(jié)的柳樹,是知了們唱歌的舞臺。有幾只知了像要參加七夕節(jié)的歌詠比賽似的,扯著嗓子較著勁兒在柳樹上歡唱。它們哪里知道,坐在樹下被抉擇困擾著內(nèi)心的金發(fā)財,幾乎要恨死它們了。
他心里煩,看啥都不順眼,看那群孩子在水中吱哇亂叫更不順眼。他本想在上游弄渾水,讓那群不諳世事的孩子離開小河,使自己的心能靜一會兒,沒想到水那么涼。而浸泡在水里的那些孩子,忘情地戲弄,好像水有溫度似的,沒有一個人說水涼。
他想靠在柳樹粗壯的身子上理理心事,知了卻與他作對。他起身用光腳惡狠狠地在樹身上踹了三下,粗壯瓷實的柳樹壓根沒有理他的碴兒。柳樹上粗糙的瓦壟般的樹皮,反而將他的腳心咬得生疼。他索性從地上抓起一把沙石,向圍在柳樹身上的一簇泛著綠光、像女人腰間扎的圍裙似的枝葉惡狠狠地砸去。沙石一出手,知了的歌聲如斷了電的音響戛然而止。他又坐在柳樹下開始抽煙,剛掏出打火機,“啪”!一塊核桃大的石塊從高處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鼻梁上,他疼得吱哇亂叫,抬頭去看柳樹,又一塊小石塊落下來砸在他的額頭上。
“這不是自己整自己嗎”?他想,連知了也要耍手腕欺負自己,看來這個夏天真是自己倒霉的季節(jié)。他雙手捂著臉,忍著鉆心的疼,重新坐在柳樹下準(zhǔn)備反思,口中不住地念叨著:這是咋了,這些怪物是在提示我什么嗎?有什么玄機呢?幾十年來,自己多么喜歡知了的叫聲。昔日,只要有什么煩惱事,聽到它的歌聲,心中的痛楚不就散了嗎?可今日,咋能恨它呢?想不明白,知了咋能知道他的心事呢?真是人倒霉了,放屁也能打疼腳后跟。
他擤了擤鼻子,發(fā)現(xiàn)有血流了出來,順手從柳樹根下扯出一把黃蒿,用雙手使勁將黃蒿擠弄出綠汪汪的汁,然后仰著頭將綠汁滴在鼻梁上。黃蒿止血,是廟嶺人從古時代傳下來的偏方。
季節(jié)如此美好,天藍如鏡,云潔如雪,山青如緞,風(fēng)純?nèi)缑邸?扇搜剑幵谶@樣的環(huán)境中,心咋就不寧呢?愧對這天地呀。
人一旦有心事,看啥煩啥,聽音煩音,觀景煩景,見水生恨意,遇火萌邪念。要是沒有煩心事,依了他的性情,看見孩子們玩水,一準(zhǔn)會將在部隊上學(xué)會的游泳技術(shù)教給那些孩子。現(xiàn)在不行,家里的事讓他太苦悶了。
兩個兒子同時考上了西京兩所大學(xué),這樣的事情,在廟嶺是史無前例的。廟嶺從古到今還沒有誰家的孩子上過真正的大學(xué)。
郵遞員送來通知書那天,村上的留守老人趕來祝賀,人人高興得像是自家的兒子或?qū)O子考上了大學(xué)似的,直夸金發(fā)財有本事,自己小學(xué)都沒念完,卻培養(yǎng)出兩個大學(xué)生。
金發(fā)財靦腆地木訥著聲腔,不住地點著頭說:“是人家老師們培養(yǎng)的,我,哼,哪有那本事。”說過后頭又得意地擺了一下。
老人們個個臉上貼著笑容,開心地抓住他的胳膊搖著說:“是老師培養(yǎng)的沒錯,那也得你這個老鱉做后盾呢。沒有你這個堅強的后盾,老師咋培養(yǎng)哩,你說是不是?”
“是,是,那倒是”。那一會兒,他的心中還得意著,臉上像開滿了大麗花一般。
村里人陸續(xù)走后,他一臉喜氣地回到家,讓兩個兒子打開各自的通知書,雙手捧著,舉高移低揚揚得意地欣賞了一會兒,又從廚房叫來老婆和自己一起細細地看了一遍。倆人看過、喜過,高興得合不攏嘴,似喝了老酒般興奮。老婆去做飯了,他一個人又將通知書拿到庭院的太陽光下,對著太陽再看一遍,還比畫著將通知書貼在大核桃樹身上,拿到豬圈旁對豬也展示了一下。兩個兒子站在大堂屋,看著父親的舉動,笑得合不攏嘴。末了,他故意做出領(lǐng)導(dǎo)發(fā)委任狀的樣子,站在堂廳里用氣沉丹田之法,發(fā)出洪亮的聲音叫道:“金大平,請領(lǐng)取你的入學(xué)通知書。”大平抬頭挺胸走到他面前,還向他敬了一個莊重的軍禮,并且鏗鏘有力地回答說:“謝謝領(lǐng)導(dǎo),兒子一定不辜負您的希望?!闭f完,雙手接過通知書,貼于胸前,將臉面向中堂的上墻。
還沒有等他喊老二的名字,小平就從他手中奪走了通知書,邁開步子急于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他聲音粗野地吼道:“過來,一塊給老先人匯報一下?!?/p>
小平被他的吼聲震得蒙在那里,當(dāng)他明白了父親的用意時,慢慢移動了過來,靜靜地站在兄長身邊,等待父親的下一個命令。
金發(fā)財對兩個兒子說:“來,我們跪下,打開你們的通知書,讓老先人看一下,我們給老先人磕頭匯報?!彼约合瓤牧祟^,兩個兒子拿著通知書也磕了頭,然后才各自離開。
一家人吃了老婆做的蒜蘸面,金發(fā)財還喝了半杯自制的苞谷酒。酒沒有喝完,他的眼淚便刷地一下流了出來。父親的眼淚似無聲的告示,透露出不祥的征兆。
“熊樣子,嘴上喝,還能從眼窩里溢出來。先吃飯,總會有辦法的”。老婆收了小黑方桌上的碗筷,氣呼呼地走了,留下他和兩個半樁子兒子在飯桌上發(fā)呆。三個人默默地坐著,都沒有說話,大平不住地用手將指頭捏得“叭叭”響,小平用掉在飯桌上的半個豆角寫字,而父親只知道用手摳腳縫。
直到門前核桃樹上的知了再沒有了叫聲,兩個兒子才一前一后離開了飯桌,各自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雖然沒有提到上學(xué)的事,兒子們已經(jīng)知道了父親的難處。
老婆洗完碗筷,轉(zhuǎn)過來見他還在發(fā)呆,提高了聲調(diào)提醒他:“把那幾樣水禮拿上,去鎮(zhèn)上信用社找找王貴,端午節(jié)時王貴不是答應(yīng)給想辦法嘛?!?/p>
聽了老婆的話,金發(fā)財如醍醐灌頂驚醒過來,似乎在絕望中看到了救星。他讓老婆從裝小麥的柜里取出了西鳳酒,又從柜子下面的柴灰盒子中一個一個掏出雞蛋。雞蛋放在灰盒子里,如城里人將雞蛋放在冰箱里,能防變質(zhì)。山里人常說:灰盒子就是老先人給咱發(fā)明的不用電的冰箱。
等老婆收拾停當(dāng),他從車棚里推出了摩托車,讓老婆把大兒子大平叫了出來。
1.83米的大平,麻利地從自己睡覺的那間房子里跳了出來,看父親要出門,知道父親要做什么,轉(zhuǎn)回身重新?lián)Q了衣服、梳了頭,提著母親裝著雞蛋的口袋,一揚腿就坐上了摩托車的后座。
一聲發(fā)動機響,嚇跑了圍在摩托車旁邊覓食的幾只下蛋雞。又一股煙,嚇得老婆倒退了幾步,“哧溜”一聲,摩托車就繞過門前的竹園。河岸上的楊樹林在村道兩旁齊整整地佇立著,摩托車像是閱兵的領(lǐng)導(dǎo)穿梭而過。
老婆望著被樹影吞噬了影子的父子倆,兩個眼角里涌出了一串淚水。她把目光投向門前的大核桃樹,罵了知了一句:“吱哇地死呀,煩不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