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話說東京汴梁城開封府”：都市特性與話本小說的產(chǎn)生

今天的開封是一座古城，歷史上有過很多稱謂，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的序中，反復(fù)突出的是其“京師”的意義，也就是作為國家的象征。而對于普通人來說，他們的日常生活是受“開封府”支配的?！缎咽篮阊浴肪砣弧多嵐?jié)使立功神臂弓》開篇道：“話說東京汴梁城開封府……”^[1]這里包括了“東京”“汴梁”“開封府”三種地名，表明了“東京”不同層面的政治含義^[2]。類似這樣的敘述在其他的話本小說中也有，后世的小說也繼承了這種寫法，如《三遂平妖傳》第一回：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朝間，東京開封府汴州花錦也似城池，城中有三十六里御街，二十八座城門；有三十六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若還有答閑田地，不是栽花蹴氣球。^[3]

說話藝人籠而統(tǒng)之使用“東京”“汴梁”“開封府”，正揭示出“東京”作為一個都城與區(qū)域并不單一的意義。

對話本小說的產(chǎn)生與傳播來說，東京首先是一個有著發(fā)達商品經(jīng)濟的都市，正是在繁榮的商業(yè)背景下，說話藝術(shù)蓬勃發(fā)展起來，也注定了話本小說商業(yè)化的文學(xué)品格。

《東京夢華錄》卷二《東角樓街巷》有關(guān)勾欄瓦子的記述為研究宋代俗文學(xué)的人所熟知：

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則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欄五十余座。內(nèi)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shù)千人。自丁先現(xiàn)、王團子、張七圣輩，后來可有人于此作場。瓦中多有貨藥、賣卦、喝故衣、探搏、飲食、剃剪、紙畫、令曲之類。終日居此，不覺抵暮。^[4]

據(jù)《史弘肇傳》（《喻世明言》卷一五題《史弘肇龍虎君臣會》）所敘，后周太祖郭威“因在東京不如意，曾撲了潘八娘子釵子。潘八娘子看見他異相，認做兄弟，不教解去官司，倒養(yǎng)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里看，殺了勾欄里的弟子，連夜逃走”。這或許是將宋以后興盛的勾欄瓦子移植于五代時，或者五代時東京已有這樣的場所。而《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中敘包大尹差人捉盜墓賊朱真，“當(dāng)時搜捉朱真不見，卻在桑家瓦里看?！薄！端嗡墓篝[禁魂張》敘趙正“再入城里，去桑家瓦里，閑走一回，買酒買點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來”。這些描寫都表明勾欄瓦子與市民生活關(guān)系的密切。

話本小說就是在勾欄瓦子中發(fā)展起來的，這是一個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文學(xué)的生成與傳播的環(huán)境。我們在早期的話本小說中，還經(jīng)常可以見到這樣的說法：“這話本是京師老郎留傳”（前引《史弘肇傳》）、“原系京師老郎傳流，至今編入野史”（《勘靴兒》，《醒世恒言》卷一三題《勘皮靴單證二郎神》）、“京師老郎流傳至今”（《拍案驚奇》卷二一《袁尚寶相術(shù)動名卿　鄭舍人陰功叨世爵》入話《陰騭積善》）、“這一回書，乃京師老郎傳留，原名為《靈狐三束草》”（《拍案驚奇》卷二九《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這里所謂的“京師老郎”指的就是活躍于勾欄瓦子的說話藝人。而產(chǎn)生于上述環(huán)境的話本小說具有如下特點：它是一種商品化、表演性、娛樂性的文學(xué)活動；題材與人物往往為普通市民所熟悉，思想情感往往也為他們所認同；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與風(fēng)格上，迎合普通市民的欣賞習(xí)慣。

最簡單而鮮明的事實是，東京作為一個人口眾多、社會階層復(fù)雜的特大城市，不但造成了大批的文化消費群體，也為話本小說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大量的市民開始成為文學(xué)作品的主人公。所謂市民，是一個以工商業(yè)者為主的龐雜的社會群體。由于古代城市的多重特性，它還包括在城市里長期居住的普通官員、文人、軍人以及游民等。而話本小說描寫了各色人等，構(gòu)成了中國古代文學(xué)在書寫角度與情感傾向上的重大突破。

《楊溫攔路虎傳》被認為是“現(xiàn)存宋代小說家話本中最接近原貌的一個標(biāo)本”^[5]，作品描寫的是將門之后、“東京人”楊溫的故事。他因去東岳燒香，病在客店中，無盤纏回京?！懊魅帐窃赖凵剑忝渴菛|京人，何不去做些雜手藝？明日也去朝神，也叫我那相識們大家周全你，撰二三十貫錢歸去。”可見在一般人看來，東京人謀生本領(lǐng)強，精通各種“雜手藝”。

《錯斬崔寧》入話中講述了進京趕考的少年舉子魏鵬舉的故事。例行的科舉考試吸了大量外地讀書人到東京來，他們是東京十分活躍的流動人口，也是最“有故事”的一個群體，屢為說話藝人稱道。

《金鰻記》（《警世通言》卷二〇題《計押番金鰻產(chǎn)禍》）的主人公計安在“北司官廳下做個押番”，屬于禁軍中略高于普通士兵的軍士（“班長”）。

《東京夢華錄》卷二《東角樓街巷》記載：

南通一巷，謂之“界身”，并是金銀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壯，門面廣闊，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6]

顯然，“界身”是一以金銀和高檔品為主的市場。而《張主管志誠脫奇禍》所寫正是“話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身于里，一個開線鋪的員外張士廉”。

話本小說中還描寫了東京的各種女性，如《快嘴李翠蓮記》的主人公李翠蓮是東京李員外的獨生女?！遏[樊樓多情周勝仙》中女孩兒高聲自稱：“我是曹門里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作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一派市井女孩無拘無束的態(tài)度?！犊毖骸访鑼懥藢m妃與貴夫人。

《皂角林大王假形》敘東京人趙再理，授得廣州新會縣知縣。在任期間，其東京家室卻為“皂角林大王”所霸占。

《簡帖和尚》描寫了一個“淫僧”騙占外出公差官員之妻的故事。從性質(zhì)上與《皂角林大王假形》有相似之處，而從人物身份上看，此種“淫僧”，也另有現(xiàn)實背景。如《清異錄》卷上記載：

相國寺星辰院比丘澄暉，以艷倡為妻，每醉點胸曰：“二四阿羅，煙粉釋迦?！庇郑骸皼]頭發(fā)浪子，有房室如來。”快活風(fēng)流，光前絕后。^[7]

如此等等，東京不同階層、特別是普通市民在話本小說中都有所描寫，構(gòu)成了中國古代文學(xué)新的人物畫廊。而這些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們，有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如《鄭節(jié)使立功神臂弓》里有這樣的描寫：

只聽得街上鑼聲響，一個小節(jié)級同個茶酒保，把著團書來請張員外團社。原來大張員外在日，起這個社會，朋友十人，近來死了一兩人，不成社會。如今這幾位小員外，學(xué)前輩做作，約十個朋友起社。卻是二月半，便來團社。

市民們結(jié)成各種性質(zhì)的社團，即是都市人際關(guān)系的一個新特點。

東京不僅是一個商業(yè)都會，更是國家的政治中心，這一特殊的政治地位，也為上層與下層的文化交流提供了可能。

宋施德操《北窗炙輠錄》卷下曾載仁宗一事：

又一夜，在宮中聞絲竹歌笑之聲，問曰：“此何處作樂？”宮人曰：“此民間酒樓作樂處。”宮人因曰：“官家且聽，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比首谠唬骸叭曛?？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眴韬?，此真千古盛德之君也！^[8]

且不說事之真?zhèn)?，但它形象地顯示出皇室與市井酒樓同處一個城市的情形。明人郎瑛《七修類稿?辨證類》中說：“小說起于仁宗朝，蓋時太平日久，國家閑暇一，日欲選奇怪之事以娛之?！彪m然這一說法還有待考證，但皇室與市井有可能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自是情理之中的事^[9]。仁宗曾率后妃、百官駕御宣德門看民間伎藝表演戲，司馬光犯顏直書《論上元令婦人相撲狀》（嘉祐七年正月二十八日上）稱：

臣竊聞今月十八日，圣駕御宣德門，召諸色藝人，各進技藝，賜與銀絹，內(nèi)有婦人相撲者，亦被賞賚。臣愚，竊以宣德門者，國家之象魏，所以垂憲度，布號令也。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后妃侍旁，命婦縱觀，而使婦人臝戲于前，殆非所以隆禮法，示四方也。陛下圣德溫恭，動遵儀典，而所司巧佞，妄獻奇技，以污瀆聰明。竊恐取譏四遠。愚臣區(qū)區(qū)，實所重惜，若舊例所有，伏望陛下因此斥去，仍詔有司，嚴加禁約，令婦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眾為戲。若今次上元，始預(yù)百戲之列，即乞取勘管勾臣僚，因何致在籍中，或有臣僚援引奏聞，因此宣召者，并重行譴責(zé)，庶使巧佞之臣，有所戒懼，不為導(dǎo)上為非禮也。^[10]

這從反面印證了上層與下層的“文化交流”。

從話本小說看，帝王包括本朝帝王，也是小說家熱衷講述的。而他們在講述帝王的故事時，有時也有意識地將其與東京的都市背景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不但使得話本小說帶有了一定的政治性，也使得話本小說中的帝王形象更加具有一種親和性，有時則反映出底層市民對皇權(quán)的一種戲謔。

由于宋元話本小說從本質(zhì)上說是一種源于下層社會也主要在下層社會傳播的通俗文學(xué)，其中的描寫也以普通民眾熟悉的背景為主，有關(guān)朝廷的描寫是有限的，如我們在宋代士大夫詩詞中?？吹降摹坝中小睍鴮懀谠挶拘≌f中就不多見。《東京夢華錄》卷二《御街》記載：

坊巷御街，自宣德樓一直南去，約闊二百余步，兩邊乃御廊，舊許市人買賣于其間，自政和間官司禁止，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兩行，中心御道不得人馬行往，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11]

這表明御街對普通人的活動、通行是有所限制的，這樣的場所很少作為小說的場景被描寫就不足為奇了。

總之，東京的多重特性，為話本小說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各種有利條件，也使話本小說在吸納不同方面的營養(yǎng)后，成為一種很有包容性、也很有前途的文體。

[1] 《鄭節(jié)使立功神臂弓》為宋元話本《紅白蜘蛛》“增訂本”，參見程毅中《宋元小說家話本集》上冊，齊魯書社，2000年，第1頁。本章所引宋元話本小說，除另行注明者外，皆據(jù)此書，為省篇幅，以下僅注篇名。

[2] 關(guān)于“東京”的名稱之異與變化，參見周寶珠《宋代東京研究》第六章第六節(jié)“關(guān)于北宋東京的幾個名稱”，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25—27頁。

[3] 《三遂平妖傳》，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1頁?！度炱窖齻鳌返臏Y源可以追溯至宋元，《醉翁談錄》記南宋話本名目就有“貝州王則”，《三遂平妖傳》中吸納了話本內(nèi)容，并非沒有可能。

[4] 伊永文《東京夢華錄箋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144—145頁。

[5] 程毅中輯注《宋元小說家話本集》上冊，齊魯書社，2000年，第111頁。

[6] 伊永文《東京夢華錄箋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144頁。

[7] 陶穀《清異錄》卷上，《宋元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一冊第28頁。

[8] 施德操《北窗炙輠錄》卷下，《宋元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三冊第3330頁。

[9] 有關(guān)北宋時期說話藝人與皇宮的關(guān)系，缺乏證據(jù)。南宋時期，據(jù)周密《武林舊事》卷七載：“是歲太上圣壽七十有五……宣押棋待詔并小說人孫奇等十四人下棋兩局，各賜銀絹?！眲t宮中有宣招“小說人”供娛樂之事。馮夢龍《古今小說敘》說得更明確：“按南宋供奉局，有說話人，如今說書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專。泥馬倦勒，以太上享天下之養(yǎng)，仁壽清暇，喜閱話本，命內(nèi)珰日進一帙，當(dāng)意，則以金錢厚酬。于是內(nèi)珰輩廣求先代奇跡及閭里新聞，倩人敷演進御，以怡天顏。然一覽輒置，卒多浮沉內(nèi)庭，其傳布民間者，什不一二耳?！钡耸穼嵰灿写甲C。

[10] 司馬光《傳家集》卷二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 伊永文《東京夢華錄箋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