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類的動物園

寫滿字的空間 作者:畢飛宇 著


人類的動物園

每個城市有每個城市的動物園?!皠游飯@”這個概念本身就隱含了“城市”這個概念的部分屬性。狩獵文明與農業(yè)文明是產生不了“動物園”一說的,工業(yè)文明出現了,人類便有了自己的動物園。

動物園的出現標志了人類對地球生命的最后勝利。人類終于可以挎上相機、挽上情人的手臂漫步獅身虎影之前了。人類從來沒有這么自信過,敢用食指指著狗熊批評它的長相,敢和雄獅對視齜了牙做個鬼臉;人類也從來沒有這么瀟灑過,輕易地對鱷魚扔一只煙頭,對昏睡的老虎吐一口唾沫。人類對兇猛動物的敬畏原先可是了不得的,諸如“老虎的屁股”“吃了豹子膽了”“河東獅吼”都是動物留給我們人類的最初驚恐。這些話如今只剩了“比喻”意義。武松要活著,也不至于披紅戴綠了吧。人類總能把自己恐懼的東西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人類就是這樣偉大。要是世上真的有上帝,他老人家現在一定在籠子里了。

這樣一想我便害怕,九天縛龍、五洋捉鱉之后,人類的敵手又將是誰呢?我讀過幾本關于動物的書。在許多這樣的科學讀物里,都有動物“作用”的介紹。而這樣的“作用”又是以人的需求為前提的。比如說,一提起犀牛,便是:肉可食,皮可制革,角堅硬,可以入藥,有強心、清熱、解毒、止血之功效。至于老虎,更是了不得,就是那根虎鞭,也足以抵擋一卡車“東方一枝劉”。這個意義上說,人類的每一員對動物世界的習慣心態(tài)都是帝王式的。為我所領、為我所用。而一旦動物們以“人”的姿態(tài)進入我們的精神世界時,三歲的孩子都知道,那只是“童話”,假的。成人是沒有童話的。你要自以為是一只兔子,喊狐貍一聲“姐姐”,世界人民都會拿你當瘋子。人類可是有尊嚴的,在動物面前個個都是真龍?zhí)熳印?/p>

完全可以這樣說:動物園時代開辟了動物的奴隸主義時代。

說到這里很自然地要寫到三樣動物:狗、貓、豬。我之所以要提及這三位先生,是因為我的一個發(fā)現:所有的動物園里,幾乎都沒有他們(是他們,不是它們——作者注)的身影,即使有,也是輕描淡寫,一筆而過。究其原因,是他們的“家常”,即:通了人性。先說狗。狗的口碑并不好,是謂“小人”也?!肮费劭慈说汀薄肮吠茸印薄肮纺镳B(yǎng)的”“狗尾巴”都已經“人格”化了。然而人類愛狗,狗乃人類一寵物也。何故?他是通了人性的。狗的“似人非人”滿足了人類“主子”思想與“奴才”思想的矛盾需要。張承志先生在一篇文章里非常詩意地論述過狗思想與狗精神。我讀了幾乎熱淚盈眶起來。我一沖動,差一點說出“我要做狗”這樣的話。后來我終于沒有這樣喊,我似乎弄通了一個參照:狗之可貴,也是對人之需要而言的。有了這個參照,狗才可敬可愛起來,失去了這個參照,便是瞎激動。

其實,要真讓我做狗,我還是樂意的。我甚至會努力做一條好一點的狗。但好狗是有標準的,就是絕不學人樣。狗的不幸是學了人,且通了人性。這真是狗的大不幸。人類的精明之處在于不讓狗做真正的狗。讓狗有點人模,同時又還是狗樣。人類用一塊骨頭或一只肉包使狗漸次“異化”,終于落到“狗不狗、人不人”。我個人認為,“人不人狗不狗”這句古語蘊藏了人對真正狗性的尊重,狗后來之所以下三流,在其“不狗”之上。狗在這一點上不如狼的堅決。人類之所以不能蔑視狼,是狼有自己的原則:不給我骨頭我吃人,給我骨頭我同樣吃人。狼這么惡狠狠地一路吃下去,人類只能遠之。狼總是對人類說:在上帝面前,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也許正因為這一點,動物園里最焦躁不安的就是狼。

貓要下流得多。我?guī)缀醪幌胩徇@東西。她淚汪汪的大眼睛和滿嘴胡須簡直莫名其妙。她小心翼翼的小解模樣,躲在角落里打量人的姿態(tài),瞇起眼睛弓了腰體貼主人的撫摸觸覺的努力,都標示了她的猥瑣。貓的最大特點在其腰板上,貓的腰板那樣沒骨力還背了個脊椎動物的名,真是討了大便宜。但誰又計較她呢?貓的不怕摔打可能是另一種天賦,一跤之后,她總能站得很穩(wěn),立場堅定,四爪朝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貓站得愈穩(wěn),我愈覺得惡心。站得那么穩(wěn)還要看狗的臉色,不如摔死了省事。

關于豬,我想說它是一種植物。長滿肉,隨屠夫宰割?;蛘哒f,它是一種會走路的肉。人類用幾千年心血教它做奴才,可它就連這點心智也沒有,只好把它殺掉。豬是唯一在殺戮時得不到同情和尊重的生命。生得骯臟,死得無聊。作為生命,豬是一個失敗的例子。

站在動物園里,我時常想,如果沒有人類,世界的主人到底會是誰呢?我看好獅子。

這里頭當然有我對獅子的偏愛,但更多的是一種哲學推論。我注意過古埃及人的圖騰意識,他們的“獅身人面”給了我極大的困惑。根據我的理解,“獅身人面”這個翻譯是有問題的,應當是“獅身人頭”。古埃及人在尼羅河畔、金字塔下、黃沙之上對生命的理想格局一定是絕望的?!蔼{身人面”說明了他們矛盾的心態(tài)。

這種絕望心態(tài)給了他們極大的勇敢想象:人類的理性精神+獅子的體魄=理想生命,只有這個生命方能與“自然”打個平手。這樣的想象結果是蒼涼的、詩意的,是哲學的,也是美學的。

然而,就獅子自身而言,他蔑視“智能”。獅子對自身體能的自信與自負使他視智力為雕蟲。獅子的目光說明了這一點。我常與獅子對視。從他那里,我看得見生命的崇高與靜穆,也看得見生命的尊嚴與悲涼。與獅子對視時我時常心緒茫然、酸楚萬分,有時竟潸然涕下。我承認我害怕獅子。即使隔了欄桿我依舊不寒而栗。他的目光使我不敢長久對視。那種沉靜的威嚴在鐵欄桿的那頭似浩瀚的夜宇宙。那種極強健的生命力在囹圄之中依然能將我的心靈打得粉碎。我沒遇見過獅吼和獅子發(fā)威。

他就那樣平平常常地看你一眼,也勝得過千犬吠、萬狼嚎。

我注意過以獅為代表的高級動物和以螞蟻為代表的低級動物的區(qū)別。生命的高級與否往往取決于一點:有無孤寂感。高級動物們都有一種懶散、冷漠、孤傲的步行動態(tài),都有一雙厭世不群的冰冷目光。他們無視世界的接受與理解,只在懶洋洋的徜徉中再懶洋洋地回回頭,看看自己留給蒼茫大地的蹤跡,他們便安靜地沉默了。他們的沉痛與苦楚都是隱蔽的,他們的喧嘩與歡愉也是靜悄悄的。這種沉默可能來之于他們涉足過的廣袤空間。巨大的空間感是易于造就巨大孤寂感的。在孤寂里,生命往往更能有效地體驗生命自身與世界。

螞蟻就是能鬧。為了一粒米,一塊肉屑,一只蒼蠅的尸,螞蟻出動了成千上萬的部隊,他們熱情澎湃,萬眾歡呼,群情激憤,洶涌而上,洶涌而退。我時常在觀察螞蟻時失卻了世界。螞蟻辛勤的一生讓人肅然起敬,又讓人可悲可嘆。我時常出于同情,給螞蟻王國送去一大碗米飯。我想,那夠他們的國家用好幾年了。但是不行。螞蟻就是那種忙碌猥瑣的品格,這種品格決定了他們的生存。他們勤勞而又安居樂業(yè),他們?yōu)榇硕鋵嵍腋?,我們又何必硬要同情幸福者什么呢?我從趙忠祥先生解說的專題片《動物世界》里發(fā)現這樣一個現象:弱小生命之間往往是相互同情的,互為因果、相依為命的;強大生命之間則是另一種景象,他們之間彼此都很克制,懂得尊重與忍讓。我注意到非洲草原上獵豹與雄獅的和睦相處。他們井水不犯河水的安詳畫面讓我感動。獵豹在一邊懷舊,而獅子則享受著自己的天倫之樂。這對“一山容不得二虎”是一種嘲弄。這是強大生命之間表現出的一種真正自信。這樣的自信是上帝賦予的,沒有任何裝腔作勢,故而平靜如水。比較起來人類與狗就小家氣多了,膽子越小的狗就愈會叫,自卑的人類則喜歡端了一副架子,放不下。其實,生命的自信是這個世上平靜的根源,只要有一方對自己沒把握了,世上就有了陰謀與戰(zhàn)爭。

我覺得動物間的這種等級差別是極有意味的。等級其實正是秩序。它展示出來的恰恰是強、弱之間的力量落差。有了這個落差,弱者的同情與強者的禮讓顯得太局限了,永恒的生動畫面是:吃與被吃。

聽說,僅僅是聽說,不少國家——津巴布韋、坦桑尼亞等是有“國家動物園”的。國家動物園的玩法和城市動物園的玩法一同一異。同,都是看動物;異,方法是相反的,一個是動物在籠子里,一個是人在籠子里。如果這個“聽說”成立,“國家動物園”就太反諷了。

主與客的位置變化,看與被看的心理逆轉,是我們能夠面對與承受的么?這句話換一種說法就涉及到自由上去了,萬一人類沒有自由了,也能指望動物們建立一支“綠黨”么?然而,我倒是希望我們的國土上能有一座“國家動物園”,從“國家動物園”里走一遭的人,應該都能成為真正的人。至少,能知道人類的今天還是有點樂趣的。這么說吧,上帝既讓我們做人,上帝既拿我們作為“人”看,總得對得起上帝吧。

我這樣說當然沒有“人類沙文主義”的意思,就像我說“我要做一條好狗”一樣,既做了人,就該做得有點人樣。人的模樣、狗的嘴臉、狼心驢肺、雞脖子鴨爪,也太不是東西了吧。讓上帝見了也嚇昏了頭,總不太厚道。就我個人而言,投了“人胎”是沒有自豪的,既做之,則安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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