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歌唱生涯

寫滿字的空間 作者:畢飛宇 著


歌唱生涯

是哪根筋搭錯了呢?一九九〇年,我突然迷上唱歌了。

一九九〇總是特殊的,迷惘突然而至,而我對我的寫作似乎也失去了信心??晌也哦鶜q,太年輕了,總得做點什么。就在那樣的迷惘里,我所供職的學(xué)校突然搞了一次文藝匯演,匯演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的同事,女高音王學(xué)敏老師,她上臺了。她演唱的是《美麗的西班牙女郎》。她一開腔就把我嚇壞了,這哪里還是我熟悉的那個王學(xué)敏呢?禮堂因為她的嗓音無緣無故地恢宏了,她無孔不入,到處都是她。作為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人,我得承認,這是第一次在現(xiàn)場聽到所謂的“美聲”,我不相信人類可以有這樣的嗓音,想都不敢想。

我想我已經(jīng)蠢蠢欲動了。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悄悄來到了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我想再考一次大學(xué),專業(yè)就是聲樂。我想讓我的青春重來一遍。說明情況之后,南藝的老師告訴我,你這樣的情況不能再考了。我不死心,又來到了南京師范大學(xué)的音樂系,得到的回答幾乎一樣。我至今都能記得那個陰冷的下午,我站在南京師范大學(xué)東門的草坪上,音樂系的琴房離我并不遙遠,不時飄過來一兩句歌聲。那些歌聲像飛鏢一樣,嗖嗖的,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一邊流血一邊游蕩,我喑啞的一生就這樣完蛋了。

可我并沒有死心。終于有那么一天,我推開了王學(xué)敏老師的琴房。王學(xué)敏老師很吃驚,她沒有料到一個教中文的青年教師會出現(xiàn)在她的琴房里,客氣得不得了,還“請坐”。我沒有坐,也沒有繞彎子,直接說出了我的心思,我想做她的學(xué)生。

我至今還記得王學(xué)敏老師的表情,那可是一九九〇年,學(xué)唱歌毫無“用處”,幾乎吃不上飯。要知道,“電視選秀”還要等到十五年之后呢。她問我“為什么”,老實說,我答不上來。

如果一定要問為什么,我只能說,在二十歲之前,許多人都會經(jīng)歷四個夢:一是繪畫的夢,你想畫;一是歌唱的夢,你想唱;一是文學(xué)的夢,你想寫;另一個則是哲學(xué)的夢,你要想。這些夢會出現(xiàn)在不同的年齡段里,每一個段落都很折磨人。我在童年時代特別夢想畫畫,因為實在沒有條件,這個夢只能自生自滅;到了少年時代,我又渴望起音樂來了,可一個鄉(xiāng)下孩子能向誰學(xué)呢?又到哪里學(xué)呢?做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沒有什么可抱怨的,然而,如果你有過于亢奮的學(xué)習(xí)欲望,你的求知欲只能是盛夏里的狗舌頭——伸出你的舌苔,空空蕩蕩。

謝天謝地,王學(xué)敏老師還是收下我了。她打開她的鋼琴,用她的指尖戳了戳中央C,是1,讓我唱。說出來真是丟人,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更別說怎么唱了。王老師對我失望之極,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很傷我的自尊。古人說“不恥下問”,是這樣的。

聲樂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打開”,所謂打開,你必須借助于你的腹式呼吸,——只有這樣你的氣息才有力量。王老師告訴我,嬰兒在號哭的時候用的就是腹式呼吸,狗在狂吠的時候也是這樣。但人類文明的進程就是一個節(jié)省體力的過程,因為“說話”,人類的發(fā)音機制慢慢地改變了,胸腔呼吸慢慢暢通了,腹式呼吸卻一點一點閉合了。這是對的,想想看,兩個外交官一見面,彼此像狗一樣號叫,那成什么樣子?高級的對話必須輕聲細語的見到你很高興”,“見到你我也很高興”,這才像樣?!巴?!”,——“汪汪!”什么也談不成的。唉,這就是“做人”的代價,像甘蔗,長得越高越?jīng)]滋味。

可我已經(jīng)用胸腔呼吸了二十六年了,要改變一個延續(xù)了二十六年的生理習(xí)慣,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老師不厭其煩,一天又一天,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她一遍又一遍地給我示范,我就是做不到。王老師也有按捺不住的時候,發(fā)脾氣,她會像訓(xùn)斥學(xué)生那樣拉下臉來。我自己也知道的,我早就過了學(xué)聲樂的年紀了,是我自己要學(xué)的,人家也沒有逼我,除了厚著臉皮,我又能有什么辦法?

每天起床之后,依照老師的要求,我都要做一道功課,把脖子仰起來,唱“泡泡音”。——這是放松喉頭的有效方法。除了唱“泡泡音”,放松喉頭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呢?睡眠??墒牵驗閷懽?,我每天都在熬夜。王老師不允許我熬夜,我大大咧咧地說:“沒有哇?!蓖鯇W(xué)敏把她的兩只巴掌丟在琴鍵上,“咚”地就是一下。王老師厲聲說:“再熬夜你就別學(xué)!”后來我知道了,謊言毫無意義,一開口老師就知道了,我的氣息在那兒呢。我說,我會盡可能調(diào)整好?!夷芊艞壩业膶懽髅??不能。這件事讓我苦不堪言。

如果有人問我,你所做過的最為枯燥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我的回答無疑是練聲?!熬毬暋?,聽上去多么優(yōu)雅,可文藝了,可有“范兒”了,還浪漫呢??烧f白了,它就是一簡單的體力活。就兩件事:咪,嘛。你總共只有兩個樓梯,沿著“咪”爬上去、爬下來,再沿著“嘛”爬上去、爬下來。咪、咪、咪,嘛、嘛、嘛;咪——,嘛——;咪——嘛——。還挨罵。我這是干什么呢?我這是發(fā)什么癔癥呢?回想起來,我只能說,單純的愛就是這樣,投入,忘我,沒有半點功利,就是發(fā)癔癥。

王學(xué)敏老師煞費苦心了。她告訴我,“氣”不能與喉管摩擦,必須自然而然地從喉管里“流淌”出來。她打開了熱水瓶的塞子,她讓我盯著瓶口的熱氣,看,天天盯著看。為了演示“把橫膈膜拉上去”,她找來了一只碗,放在水里,再把碗倒過來,讓我往上“拉”,這里頭有一種等量的、矛盾的力量,往上“拉”的力量越大,往下“拽”的力量就越大。是的,藝術(shù)就是這樣,向上取決于向下。上揚的力量有多大,下沉的力量就有多大。老實說,就單純的理解而言,這些都好懂。我能懂。我甚至想說,有關(guān)藝術(shù)的一切問題都不復(fù)雜,都“好懂”——這就構(gòu)成了藝術(shù)內(nèi)部最大的隱秘:在“知識”和“實踐”之間,在“知道”和“做到”之間,有一個神秘的距離。有時候,它是零距離的;有時候呢,它足以放得進一個太平洋。

小半年就這樣過去了,我還是沒有能夠“打開”。我該死的聲音怎么就打不開呢?用王老師的話說,我的聲音“站不起來”。突然有那么一天,在一個剎那里頭,我想我有些走神了,我的喉頭正處在什么位置上呢?王老師突然大喊了一聲:“對了對了,對了對了!”我嚇了一跳,怎么就“對了”的呢?再試,又“不對”了。

按照王老師的說法,有一件事情是毫無疑義的,二十六年前,當我第一次號哭的時候,我的聲音原本是“打開”的,而現(xiàn)在,我在琴房里,一遍又一遍地,我所尋找的無非是我身體內(nèi)部的那一條“狗”。我們身體的內(nèi)部還有什么?誰能告訴我?

哪有不急躁的初學(xué)者呢。初學(xué)者都有一個不好的心態(tài),不會走就想跑。我給王老師提出了一個要求,想向她學(xué)唱“曲子”。王老師一口回絕了。根據(jù)我的特殊情況,王老師說:“先打兩年的基礎(chǔ)再說?!边@句話讓我很絕望,我是學(xué)唱歌來的,一天到晚“咪咪咪嘛嘛嘛”,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個人來到了足球場。它是幽靜的,漆黑、空曠,在等著我。我知道的,雖然空無一人,但它已然成了我的現(xiàn)場。我不夸張,就在這樣一個漆黑而又空曠的舞臺上,每個星期我至少要開三個演唱會。學(xué)生宿舍和教工宿舍離足球場不遠,我想我的歌聲是可以傳過去的,因為他們的聲音也可以傳過來。傳過來的聲音是這樣的——

“他媽的,別唱了!”

別唱?這怎么可能。唱過歌的人都知道一件事,唱得興頭頭的,你讓他不唱他就不唱了?開玩笑。告訴你,一個人一旦唱“開”了,那就算打了雞血了,那就算鉚足了發(fā)條了。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眨眼的。士可辱,不可不唱。

可我畢竟又不是唱歌,那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每一個句子都要分成好幾個段落,還重復(fù),一重復(fù)就是幾遍、十幾遍。練習(xí)的人自己不覺得,聽的人有多痛苦,不要想也知道的。不遠處的宿舍一定被我折磨慘了——誰能受得了一個瘋子深夜的騷擾呢?可有一個秘密他們一定不知道,那個瘋子就是我。

事實上,我錯了。這不是秘密。每個人都知道。老師們知道,同學(xué)們也知道。我問他們,你們是怎么知道的?一個來自湖北的女生告訴我,這有什么,大白天走路的時候你也會突然撂出一嗓子,誰不知道?就你自己不知道。

——“很嚇人的畢老師。”

——“我們都叫你‘百靈鳥’呢。”

我不怎么高興。我這么一個成天板著面孔的人,怎么就成“百靈鳥”了呢?一天夜里我終于知道了。王學(xué)敏老師有一個保留節(jié)目,《我愛你,中國》,第一句就是難度很大的高音——“百靈鳥從藍天飛過”。我也想學(xué)著唱。夜深人靜,當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百靈鳥”的時候,嗨,我可不就是一只百靈鳥么。

寫到這里我其實有點不好意思,回過頭來看,我真的有些瘋魔。我一個當老師的,大白天和同學(xué)們一起走路,好好的,突然就來了一嗓子,無論如何這也不是一個恰當?shù)男袨???晌耶敃r是不自覺的,說情不自禁也不為過。難怪不少學(xué)生很害怕我呢,除了課堂和操場,你根本不知道那個老師的下一個舉動是什么,做學(xué)生的怎么能不害怕呢。我要是學(xué)生我也怕。

一年半之后,也就是一九九二年的十月,我離開了南京特殊師范學(xué)校,到《南京日報》去了。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我的歌唱生涯到此結(jié)束。我提了一點水果,去琴房看望我的王老師。

王老師有些失望。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把我培養(yǎng)成畢學(xué)敏的,但是,王老師說:“可惜了,都有些樣子了。”

前些日子,一個學(xué)生給我打來電話,我正在看一檔選秀節(jié)目,附帶著就說起了我年輕時候的事。學(xué)生問:“如果你是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你會不會去?”我說我會。學(xué)生很吃驚了,想不到他的“畢老師”也會這樣“無聊”。這怎么就無聊了呢?這一點也不無聊。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不經(jīng)歷“難以自拔”的人永遠也不能理解,有些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發(fā)出聲音的。我喜愛那些參加選秀的年輕人,他們的偏執(zhí)讓我相信,生活有理由繼續(xù)。我從不懷疑一部分人的功利心,可我更沒有懷疑過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年輕的生命自有他動人的情態(tài),沉溺,旁若無人,一點也不絕望,卻更像在絕望里孤獨地掙扎。

二十三過去了,我再也沒去王老師的琴房上過一堂聲樂課。說到這里我必須老老實實地承認,我其實并沒有學(xué)過聲樂,充其量也就練過一年多的“咪”和“嘛”。因為長期熬夜,更因為無度吸煙,我的嗓子再也不能打開了。拳離了手,曲離了口,我不再是一條狗了,我又“成人”了。我的生命就此失去了一個異己的、親切的局面?!鞘俏疑畼渖显?jīng)有過的枝丫,挺茂密的。王老師,是我親手把它鋸了,那里至今都還有一個碗大的疤。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