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以前
我生于一九六四年的一月,但具體到日子則不能肯定。大致在二十四日前后。我們這一茬人,來到這個世上本來就不是歡天喜地的事,沒有必要仔仔細細去紀念。但生日我總是過,就在二十四日。
我的童年在鄉(xiāng)村。少年時代搬到了水鄉(xiāng)小鎮(zhèn)。青春期回到了縣城。大學就讀于揚州,畢業(yè)后“分”到了南京?;畹浆F(xiàn)在,能說的好像也就這么多。
我的童年過得還好。沒有挨過真正的饑餓。但我的童年也出了一些問題,最大的敵人就是時間。我害怕過不完的夏季午后,害怕沒完沒了的夏日黃昏。沒有人和我一起玩,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沿著每一家屋后的陰涼游蕩,然后再沿著每一家屋前的陰涼游蕩。游蕩完了,學校的操場上還是有一大塊金色陽光。我寫過一個中篇,叫《大熱天》,寫過一個《過不完的夏季》,寫過一個《明天遙遙無期》。當初用這些題目都是無意而為的,或者說言不在此。但回過頭來看看,總能看見夏日時分留給我的最初畏懼與最初憂慮。我童年里最大的盼望就是明天。而明天空空蕩蕩,只能又是下一個明天。這是典型的動物生態(tài):活著的目標直接是活著。我的童年游移在夏日陰影中,憂郁與白日夢盈溢了我的人之初,盈溢了我的童年黃昏。好在時間這東西自己會過去,要不然,真有些麻煩。
少年時代我的父母調(diào)到了一座水鄉(xiāng)小鎮(zhèn)。這個鎮(zhèn)被兩塊湖面夾在中間,春夏秋冬都有與鄉(xiāng)野不同的風景。這里最著名的東西是船,幾乎家家都有。每家每戶的事情都在水面上漂漂浮浮。應當說,這個水鄉(xiāng)小鎮(zhèn)有一種明麗的格調(diào),但我的印象中,總有一股脫不掉的陰森。那些石板小巷又深又窄,那些小閣樓又灰又暗。我的眼睛是在鄉(xiāng)下成長起來的,習慣了在平坦與遼闊中自由自在,但小鎮(zhèn)使我的張望有了阻隔,前后左右都是青灰色墻壁。我站在石板巷里,貼著墻,一家又一家婚喪嫁娶從我的鼻尖底下經(jīng)過,從小巷的這頭到那頭,或者說,從小巷的那頭到這頭。那些小巷子總是很彎,幾乎找不到十米以上的直線。長大后我當然明白,寬敞與筆直原本是大都市氣派,小鄉(xiāng)鎮(zhèn)是不可能有那種格局的。但彎彎曲曲帶來了視覺難度,帶來了觀察障礙,所以小鎮(zhèn)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有一種神秘,有一種隔霧看花的恍如夢寐。它像水的平面,沒有來龍去脈,沒有因果關聯(lián)。我承認,我這個外鄉(xiāng)客做得有點吃力,活得遠不如在鄉(xiāng)野時實在透明。小鎮(zhèn)上有許多空宅,有許多終年緊閉的閣樓,它們一律長滿了綠色青苔與灰色瓦花。那些建筑與植物成了我少年記憶的背景。那個水鄉(xiāng)小鎮(zhèn)彌漫了一股鬼氣,它們至今縈繞在我的夢里。
我們家在父親平反后回到了縣城。這里是我父親的故鄉(xiāng),我就從那時起做了故鄉(xiāng)的游子。我不會說城里話,沒有親戚與朋友。我開始寫作就在這個時候。我收到大城市寄來的退稿也就在這個時候。退稿讓我難為情,又讓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我一次又一次被“外面的”世界所拒絕,一次又一次與外面的世界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與交流。這里有一種極復雜、極紛亂同時又極蠢蠢欲動的青春期情懷。我至今緬懷那些孤寂的日子。我堅信那時候我比現(xiàn)在更有資格做一個作家。
我在揚州師范學校讀書是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七年這四年。這是所有中國人的大好時光。空氣中到處是青草氣味。我努力用功地改變自己就是從這時開始的。我拼命讀書,到處大聲說話,人也變得活潑開朗。真是換了一個人。我記得第一次從揚州到南京去玩的那個下午。為了看火車,我從揚州繞道鎮(zhèn)江,再從鎮(zhèn)江取道坐火車去南京。我記得火車向我呼嘯而來的那個偉大時刻,我二十歲時第一次看見火車激動得幾乎流淚。但我不敢流露這種激動。我站在月臺上,感受到火車給我?guī)淼挠骘L,一上車我就寫了一首詩,把好多東西贊美了一通,末尾把祖國還帶了進去。那時候真是瘋了,眼里的東西什么都好。我就這么瞎激動了四年,畢業(yè)的時候頭發(fā)也長了,胡子也拉碴了。
后來我就到南京做了一名教師,再后來我又到《南京日報》去了。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都三十歲了??纯磁f時的相片,不像自己,照照鏡子,也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