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 造化無為字樂天
曉日提竹籃,家僮買春蔬。
公元816年,江州(今江西九江)湓浦口,一個蕭瑟的秋夜,楓葉和荻花在涼風中搖曳,月光照在茫茫的江面上,灑下一片銀輝。
江州司馬白居易在此為客人餞行,舉杯欲飲,卻少了絲竹管弦助興。忽然,水上傳來琵琶聲,主客凝神傾聽、渾然忘機。兩船湊近,添酒回燈,重開宴席,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樂師姍姍來遲。
轉(zhuǎn)軸撥弦,輕攏慢捻,一場名垂青史的琵琶獨奏拉開帷幕,有“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的金玉之聲,也有“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撩人律動。表演太過震撼,曲罷無人敢言,唯有一輪秋月照在江心。
彈完一曲,樂師整頓衣裳,收斂神情,說起生平經(jīng)歷。她本是長安女子,琴技冠絕教坊,無數(shù)少年爭相前去,只為一睹她的芳容??上?,家人從軍,時日蹉跎,紅顏老去,門庭冷落。無奈嫁作商人婦,還要獨守空船。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滄海桑田的變幻,從不會向任何人許下承諾。
樂師言者無心,主人聽者有意,聯(lián)想到貶謫江州以來的病困與低沉,千言萬語唯有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白居易請樂師再彈一首,新曲子凄凄慘慘,不再是之前的聲調(diào)。在場的人都觸景生情,掩面哭泣,流淚最多的是白居易本人,連青色的官服都沾濕了。
《琵琶行》的故事,從來都不陌生。但我們常常會忽略,故事的主角不只是命途多舛的琵琶女,也是感時傷懷的白大人。
江州歲月,是琵琶女的流離,也是白居易的拐點。在此之前,他要做兼濟天下的治世能臣,自此以后,他依然勤政恤民,卻有了獨善其身的內(nèi)心轉(zhuǎn)向。
對時局失望,對官場漠然,白居易開始寄情山水,精研物產(chǎn)。他留下了大量關(guān)于食物的詩文,幾乎可以視作唐代飲食的史料。只有宦海飄零人,才會如此事無巨細地記錄美食,這是他熱愛生活、關(guān)心黎民的方式,也是他再造精神家園的出口。中國文人偏愛美食的傳統(tǒng),往往和這種避世的傾向有關(guān)。
寫《琵琶行》的第二年,白居易寫了一首剖白心跡的詠懷詩:
自從委順任浮沈,漸覺年多功用深。
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
妻兒不問唯耽酒,冠蓋皆慵只抱琴。
長笑靈均不知命,江蘺叢畔苦悲吟。
江畔苦吟的屈原雖然偉大,卻沒能與命運和解。而沉迷美酒、醉心琴音的白居易,在臉上擯棄憂喜之色、胸中消解是非之心的蛻變里,以美食家的身份重獲新生。
江州:一蔬一飯總關(guān)情
為官古來就有升遷貶謫,為何外放江州對白居易是一次重擊?這還得從歷史的進程說起。
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亂,是李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開始。為了防止安祿山那樣權(quán)傾朝野的重臣再度出現(xiàn),唐肅宗開始倚重親信宦官。唐代宗即位后,置身在戰(zhàn)爭帶來的巨大疲憊感之中,對藩鎮(zhèn)姑息縱容。平叛功臣郭子儀對此深有感觸:“自兵興以來,方鎮(zhèn)武臣多跋扈,凡有所求,朝廷常委曲從之?!被鹿俑烧c藩鎮(zhèn)割據(jù),自此成為有唐一代高懸頭頂?shù)膬杀麆Α?/p>
白居易就生在這樣的時代。貞觀、開元的鼎盛已成傳說,百廢待興的國家在宦官與藩鎮(zhèn)的角力之中拉鋸,未見曙光。萬丈雄心卻回天乏術(shù),無力與苦悶可想而知。
至于仕途,白居易也談不上順遂。為官早期,他的重要職務是翰林學士和左拾遺。前者為帝王執(zhí)筆,后者向皇上諫言。耿直不曲的他為報知遇之恩,頻繁上書言事,撰寫了大量諷喻社會現(xiàn)實的詩歌,因此開罪了不少人,包括皇帝在內(nèi)。唐憲宗曾經(jīng)向宰相李絳抱怨:“白居易這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于朕,朕實難耐?!边B皇帝都生出厭棄之心,災禍也就不遠了。
公元815年,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遭人暗殺。白居易上表,主張嚴查兇手,被認定越職言事。其后他又遭遇誹謗:母親因看花時墜井而亡,白卻著有“賞花”及“新井”詩。在講究修齊治平的時代,不孝是極其嚴重的罪由,白居易因此被貶至江州。而且,有傷孝道、禍亂名教的白居易連刺史都不配,只得到司馬一職。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白居易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越職也好,不孝也罷,無非是借口,真正讓他獲罪的還是那些諷喻詩。在給摯友元稹的書信里,白居易有一段誠懇的自我分析:“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謂之諷喻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
自此,貶到江州司馬任上的白居易不再拘泥于諷喻詩,也開始為“閑適”正名。恰恰是這種轉(zhuǎn)變,讓嚴肅正經(jīng)的白大人迸發(fā)出活潑可親的光芒。白居易與美食的緣分,就此生根發(fā)芽。
不閑適還好,松弛下來的白居易,不是一般有情趣。江州的日子,像一幅田園牧歌的畫卷:“曉日提竹籃,家僮買春蔬。青青芹蕨下,疊臥雙白魚。”古人講“不時不食”,春日買菜,青青芹蕨,雙雙白魚,盎然生機撲面而來。
青青芹蕨下,疊臥雙白魚
白大人還是“氣氛組”,不僅在意食物本身,也講究全套享受:“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舉頭看日影,已復西南斜。”吃酒喝茶自然醒,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食物似乎給了白居易心安與豁達的理由,這從“充腸皆美食,容膝即安居”“便得一年生計足,與君美食復甘眠”中便可得知一二。
好吃好喝好睡,適口適情適心。什么食物讓白居易自在無邊?答案或許出乎預料,是碳水。
蔬菜和餅,是白居易詩里的主角。白居易寫道:“午齋何儉潔,餅與蔬而已”,“甘鮮新果餅,穩(wěn)暖舊衣裳”。日常午飯,不過是蔬菜與餅,足見白居易雖有品位,卻不鋪張。
稻米也是白居易的心頭好。行船江州路上,妻兒同在,帆影漸高,閑眠未起,船頭的灶上已經(jīng)開始“炊稻烹紅鯉”。產(chǎn)自陸渾縣的一種紅稻米,也作為魚肉良伴,位列白居易的美食清單:“紅粒陸渾稻,白鱗伊水魴。庖童呼我食,飯熱魚鮮香。箸箸適我口,匙匙充我腸。八珍與五鼎,無復心思量?!蹦呐率呛唵蔚呐胫?,每一口也都心滿意足,山珍海味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凈淘紅粒罯香飯,薄切紫鱗烹水葵。”“園葵烹佐飯,林葉掃添薪?!薄暗撁租赖?,園蔬鴨腳葵?!睙o論是待客還是自怡,魚肉、鮮蔬和稻米,似乎是白居易必備的三件套。
因為吃得多,他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衡量標準。洛陽稻米“非精亦非糲”,算是平平無奇。江南米飯令人叫絕,“何況江頭魚米賤,紅膾黃橙香稻飯”。米飯配上嫩紅的魚肉和明黃的柑橘,既是視覺的洗禮,又是味覺的升華。在忠州任職時,因為土壤貧瘠,水源不足,稻米口感偏澀,白居易也如實記錄:“畬田澀米不耕鋤,旱地荒園少菜蔬?!?/p>
除了稻米,雜糧也可入飯。白居易食粟米,在給元稹的詩里,他描述道:“白醪充夜酌,紅粟備晨炊?!毖籽紫娜?,他說道:“數(shù)匙粱飯冷,一領(lǐng)綃衫香?!痹绱簳r節(jié),他又寫道:“歸來問夜餐,家人烹薺麥?!薄蔼毘銮伴T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田園村居之美總是與日常如此緊密關(guān)聯(lián),所見所食,便是所安所系。
白居易嗜酒,醒酒多喝粥。以米煮粥是首選,“粥美嘗新米,袍溫換故綿”。有一回,白大人睡了懶覺,起床后“融雪煎香茗,調(diào)酥煮乳糜”,看來前夜又喝了不少。乳糜即乳粥,用米和牛羊乳混煮而成,更為香濃溫補。佛經(jīng)中也有記載,禮佛的百姓常敬奉乳糜以示真心。白居易喝養(yǎng)身藥粥,就此寫道:“黃耆數(shù)匙粥,赤箭一甌湯”“何以解宿齋,一杯云母粥”。
甜粥也在白居易的美食版圖里,從“雞球餳粥屢開筵,談笑謳吟間管弦”中便可得知。一碗冷涼的甜粥下肚,“春光應不負今年”的感慨油然而生。能烹善煮、食髓知味的白居易甚至自釀米酒,“米價賤如土,酒味濃于餳”。清甜的米酒,微醺的時光,白大人不由地感嘆道:“此時不盡醉,但恐負平生?!?/p>
經(jīng)由美酒佳肴,我們大概能拼湊出白居易在江州生活的圖景:公務之余,偷得浮生半日閑,白天烹魚做菜吃主食,盡享田園意趣;晚間,或推杯換盞或安然獨酌,酒意酣酣,酒趣陶陶。在某種程度上,這是逃避。日照三竿,清簡的食物依循本味,烘托出日常的質(zhì)地。夜闌深沉,芳醇的美酒香氣不絕,營造起極樂的世界。但白居易的妙處在于,他雖然逃避,卻始終保有積極的姿態(tài)。
官場上,白居易屢受挫折,可文才和健筆讓他留下豐厚的記錄。透過他的詩,我們見證了物質(zhì)文化的歷史,也領(lǐng)略到田園鄉(xiāng)居的旨趣。人生的價值從來不止功名利祿一種,白居易閑適,卻不荒廢。
到了夜里,酒國仙人垂顧,白居易的詩情又翩躚起舞。美酒相伴,賓主盡歡,他展露出名士風流的一面。相傳有一次,元稹外出,身在曲江的白居易正與友人飲酒。酒過三巡,他想起知交,提筆便是: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若只看詩句,很難想象這是出自那個寫下“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的憂憤文人。對現(xiàn)實的深切不滿,對歷史的沉重憂慮,換了另一個時空,另一種情境,同一個人竟然也變得輕捷、自由起來。
在江州,白居易在給友人劉十九的詩里寫下了中國最著名的約酒場面之一: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無一字華麗煽情,只是意象的堆疊,卻有無邊魅力。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白居易對喝酒的美學追求一以貫之。在送別友人王十八的詩里,他描繪了一番動人畫面:“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奔t葉似火,暖酒入腸,詩性勃發(fā),青石留痕。感情的濃烈與雋永,不難想見?!白硪鳌弊跃拥陌拙右讜r常詩酒并舉,作下了“閑拈蕉葉題詩詠,悶取藤枝引酒嘗”。于蕉葉題詩,用藤枝引酒,看來有酒有詩,才算賞心樂事。
江州讓白居易更立體,也更鮮活。他憂患博大的一面并未削減,至情至性的一面又悄然滋長。他甚至寫下《勸酒十四首》這樣的篇目,“何處難忘酒”和“不如來飲酒”,洋洋灑灑,蕩氣回腸。紅塵做伴,心隨境轉(zhuǎn),白居易表字“樂天”的一面終于顯露無遺。
我們無法判定,寫諷喻詩和寫閑適詩的白居易,哪一個更重要?;蛟S連白居易自己也未必有答案。但我們會慶幸,那個“一吟悲一事”的耿介言官,因為命運的捉弄,長出了審美超然、趣味蓬勃的部分。透過他的筆端,我們得以看見真實的歷史,品到文人的追求。千百年倏忽即逝,閣中帝子今何在?但有那一首首清新溫暖的飲食詩,仍舊讓我們觸動,令我們共鳴。
對白居易來說,江州只是這一切的起點,他的旅程還遠未結(jié)束。一個名叫忠州的西南州府,正等著和他相遇。
忠州:何處殷勤重回首
重慶忠縣,在唐朝的行政區(qū)劃里名為忠州。這里并非富庶之地,物產(chǎn)也談不上豐饒。公元818年冬,白居易從江州調(diào)離,赴任忠州刺史。開啟忠州生活之后,他的心里充斥著不滿。哪怕是夜飲宴客,他也牢騷不斷:
莫辭數(shù)數(shù)醉東樓,除醉無因破得愁。
唯有綠樽紅燭下,暫時不似在忠州。
如果不是喝酒,哪里能夠澆愁。只有綠樽紅燭醉一場,才能假裝暫時不在忠州。
外鄉(xiāng)為官,重慶多霧陰雨的天氣也令白居易煩擾:
望闕云遮眼,思鄉(xiāng)雨滴心。
將何慰幽獨,賴此北窗琴。
雨水滴在心頭,不由想念故鄉(xiāng),可眼前的云霧遮住了雙眼。幽寂孤獨何以自遣?或許只有這一把琴聲。不是買醉,就是撫琴,要是不假于物,白居易似乎一秒都難以逗留。
看見峽谷中的木蓮樹,他感慨道:“幾度欲移移不得,天教拋擲在深山。”他這完全是代入了自己,甚至開始吐槽起忠州所見的人與景:
吏人生梗都如鹿,市井疏蕪只抵村。
忠州當?shù)氐墓倮粝衤挂粯由?,市?zhèn)荒蕪得如同鄉(xiāng)村。用今天的話說,這已經(jīng)涉及人身攻擊的范疇了。據(jù)統(tǒng)計,白居易直抒苦悶的詩近五十首,其中十幾首就留給了忠州。
好在忠州有美食,能撫慰“吃貨”白居易的內(nèi)心。
久居京華的白居易固然遍嘗珍饈美饌,但古時貨運不便,地方特產(chǎn)未必能新鮮送達。而忠州此地,以竹筍聞名。偏嗜蔬食的白居易,對竹筍并不陌生。“宿雨林筍嫩,晨露園葵鮮”,足見白居易深諳飲食之道。
宿雨林筍嫩,晨露園葵鮮
忠州竹筍之多之鮮,令白居易深感欣喜。于是,他巨細靡遺地寫了一首《食筍》:
此州乃竹鄉(xiāng),春筍滿山谷。
山夫折盈抱,抱來早市鬻。
物以多為賤,雙錢易一束。
置之炊甑中,與飯同時熟。
紫籜坼故錦,素肌擘新玉。
每日遂加餐,經(jīng)時不思肉。
久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
且食勿踟躕,南風吹作竹。
“竹鄉(xiāng)”忠州一到春天,就有漫山遍野的竹筍。山民采集之后,抱到早市來販賣。因為供給充足,兩錢就能買一束。竹筍和飯一同蒸煮,飯浸潤筍的鮮甜,筍糅合米的清香,紫色的筍殼如錦緞,柔嫩的筍肉似新玉。大快朵頤的白大人每日加餐,連肉味都快忘了。臨了,他還叮囑眾人不要猶豫,趁早食用,南風一起,竹筍成了竹子,就無法享用了。
寥寥數(shù)語,有貨源、有價格、有吃法、有感受,有“每日遂加餐,經(jīng)時不思肉”的溢美之詞,還要勸食,白居易對筍的情有獨鐘,由此可見一斑。
在長安時,每逢春筍成熟,皇帝會召集群臣大擺“筍宴”,躬逢其會是臣子的榮耀。但物以稀為貴,“筍宴”大都淺嘗輒止。如今遠離朝堂,老饕白居易意外實現(xiàn)了吃筍自由,自然歡欣雀躍。
?歸?,怨歸怨,白居易畢竟是重民生、講實績的父母官。面對凋敝的民生,當然要振興經(jīng)濟。忠州多雨多山,白居易就和百姓一起廣栽果樹。官民同心,治理有成,白居易的詩里也不復當初的“負能量”:
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遠誰能念鄉(xiāng)曲,年深兼欲忘京華。
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
在忠州日漸心安,都快忘了京華的煙云。白居易甚至做好了再逗留三年的打算,等著親手種下的桃杏綻放明媚的花朵。
為政以德,自然有百姓愛戴。如今的忠縣保留了一座白公祠,其中一個“與民同樂”實景展廳,呈現(xiàn)的就是白居易與百姓制作餅食的場景。
餅是唐朝人餐桌的???。白居易寫過立春人日的場景:“二日立春人七日,盤蔬餅餌逐時新?!本瓦B唐代給官員發(fā)放的福利中,也有餅的身影,而這同樣被白居易記錄了下來:“朝晡頒餅餌,寒暑賜衣裳。”
在忠州,白居易還有一段關(guān)于餅的美談。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他的口腹里不經(jīng)意涌現(xiàn)的是最深的鄉(xiāng)愁。作為一名資深食客,不僅見多識廣,也要能吃會做。一日,白大人懷念長安的胡麻餅,在忠州又無處可買,就動了親手制作的心思。結(jié)果,“白氏胡麻餅”大獲成功。
胡麻餅
剛巧好友楊敬之在鄰近的萬州,白居易趕緊“快遞”一些,還賦詩一首:
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
寄與饑饞楊大使,嘗看得似輔興無。
同樣饞癆的楊大使,吃到這一口胡麻餅,會不會想起長安輔興坊的滋味?胡麻即芝麻,簡單理解,白居易筆下的胡麻餅就是芝麻燒餅。愛民如子的白大人當然不會藏私,除了饋贈好友,菜譜也要分享給忠州百姓。因為白居易別號“香山居士”,這款點心就以“香山蜜餅”的名字流傳至今。
在白居易的詩里,除了飯和餅,糕團也有其位置。這可見于白居易在思慕親友的重陽節(jié)所作的詩句——“移座就菊叢,糕酒前羅列”中,還可見于他作的《寒食日過棗團店》一詩中:
寒食棗團店,春低楊柳枝。
酒香留客住,鶯語和人詩。
唐朝的糕團果品雖然不像現(xiàn)在這般精致,但人與自然交融、美食美景輝映的畫面,也讓人心生“日日是好日”的喜悅。
此外,忠州之白居易,還似乎總和種樹栽花聯(lián)系在一起。一來,這的確算是政績;二來,生長自有周期的花木,也像是一種隱喻,一次見證,一片希望。
公元820年夏,白居易奉詔回長安。臨行前,那個曾經(jīng)盼望“暫時不似在忠州”的白大人改口了:
三年留滯在江城,草樹禽魚盡有情。
何處殷勤重回首,東坡桃李種新成。
花林好住莫憔悴,春至但知依舊春。
樓上明年新太守,不妨還是愛花人。
花謝花開,人來人往,古往今來盡是如此。但這片土地上的故事,會在浩渺的歷史上留下痕跡,堆疊的記憶與情感,也會一路發(fā)酵下去。春至但知依舊春。
蘇州:來春或擬往江東
重回長安的白居易,已近知天命的年紀。比起貶謫江州之日,他更清楚自己想要怎樣的人生。至于朝局,并沒有太大起色。兩年后,他上書評論河北軍務,不受采用,心灰意冷之余,請求調(diào)任外地。
于是,在五十歲那年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三年后轉(zhuǎn)任蘇州刺史。蘇杭天堂美景,白居易自成名篇?!稇浗先住肪陀小叭粘鼋t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曼妙景致。江南憶,最憶是杭州,白居易描述道:“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膘o處暗香盈袖,動時海潮奔涌。至于蘇州,讓白居易銘記的則是美酒美人:“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p>
舉世皆知,白居易在杭州疏浚古井、修堤蓄湖。其實,他在蘇州刺史任內(nèi),也打通了水陸要道:開鑿山塘河,西起虎丘,東至閶門,在河北修建道路,后名“七里山塘”,也就是游人絡繹的山塘街。明清兩代,山塘街牌坊處處,歌樓隱隱,會館林立,笙歌曼舞,都得益于白居易的城建巧思。
江南魚米之鄉(xiāng),要讓美食家白居易不生眷戀,絕非易事。雖然刺史只做了短短一年,但精巧的蘇州美食讓他流連。即便回歸北方,他也深感“江南景物暗相隨”,米飯、魚肉、蔬菜,雨水滴落船篷,浪搖蓮池花影,恨不能“停杯一問蘇州客,何似吳松江上時”!
槳聲、燈影、吳語、酒香,離開蘇州十三年,白居易還清晰記得那一場夏至在齊云樓的盛宴:
憶在蘇州日,常諳夏至筵。
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
水國多臺榭,吳風尚管弦。
每家皆有酒,無處不過船。
交印君相次,褰帷我在前。
此鄉(xiāng)俱老矣,東望共依然。
洛下麥秋月,江南梅雨天。
齊云樓上事,已上十三年。
水汽氤氳,光影迷離,白居易點了兩道菜的名:竹筒粽和炙子鵝。
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鵝鮮
國人食粽,唐代以前就有,多是黍米為原料,用菰葉包裹,稱作“角黍”。白居易在蘇州品嘗的粽子,是以嫩竹做容器,密封火烤,形如今天的竹筒飯。至于炙烤子鵝,取起肉嫩,炙烤后外皮焦香酥脆,肉質(zhì)瑩潤帶水,多汁與香氣并存,光是想想就叫人食指大動。
說起蘇州美食,河魚當之無愧,對酷愛吃魚的白居易來說,也算正中下懷。唐代風行魚鲙,也就是生魚片,“既備獻酬禮,亦具水陸珍。萍醅箬溪醑,水鲙松江鱗”。
現(xiàn)代人說起生魚片,常以為是舶來品。其實,魚鲙是不折不扣的中國發(fā)明,早在周朝就有食用生魚片的記載。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生魚是莊重的祭品,也代表著尊貴和美味。唐宋之際,食魚鲙的風氣更為普遍,甚至有專門講述魚鲙的著作《砍鲙書》。書中不僅規(guī)定了如何挑魚,怎樣用刀,連切魚生本身也被稱為“斫鲙”表演。技藝高超的表演者“操刀響捷,若合節(jié)奏”,極富觀賞性。
嗜鲙如癡的唐朝人,會根據(jù)口味偏好和四時節(jié)氣來進行調(diào)料搭配。盈盈的魚鲙,春天配舒爽的蔥姜汁,夏天佐酸辣的白梅蒜醬汁,秋天以芥末汁增添些微刺激,冬天則是橘蒜醬汁輔弼。白居易喜歡的芥末汁,是用芥菜種子研磨而成,跟現(xiàn)代芥末有別,但一樣辛辣沖鼻。生魚片和辛辣佐料的經(jīng)典搭配,從唐朝就傳承下來。
西晉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在魏晉以來的文人傳統(tǒng)里,莼鱸之思始終和安土思鄉(xiāng)、淡泊名利相連。除了魚鲙,水生的莼菜也是白居易珍視的食材。他說“莼絲滑且柔”,清爽鮮美的莼羹也令他想到江南時節(jié)。
淡出官場之后,他寫了一首詩,呼應莼鱸的意象,也抒發(fā)心中的渴望:
人生變改故無窮,昔是朝官今野翁。
久寄形于朱紫內(nèi),漸抽身入蕙荷中。
無情水任方圓器,不系舟隨去住風。
猶有鱸魚莼菜興,來春或擬往江東。
從朝官到野翁,從雕欄宮闕到田間荷塘,似真似幻,如露如電,到頭來,最叫人安心的還是春日江東的那一口莼鱸之味。看起來,這首詩就像是白居易一生的縮影:年少成名,青云直上,豪情滿懷,心灰意冷;縱情田園,別開生面,適意馳騁,安然停駐。
晚年的白居易有兩篇自況名作?!冻厣掀防?,他極簡地回顧了平生:“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須飄然……時飲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閑閑?!边@番優(yōu)哉游哉的自我評價,既是自謙,又何嘗不是自得?
因為好酒嗜琴,白居易晚年自稱“醉吟先生”。為醉吟先生書寫的自傳里,他感嘆說:“醉吟相仍,若循環(huán)然。由是得以夢身世,云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p>
幕席天地,瞬息百年,是汲汲營營于功名利祿,還是心心念念于稻蔬莼鱸?沒有人能斬釘截鐵地回答。因為直到身死的那一刻,以生命軌跡填寫的答卷,才會轉(zhuǎn)交到后人手中,聽任評說。
公元846年,白居易在洛陽溘然長逝,享年七十五歲。唐宣宗替他寫了悼詩,半句未提為官的成就,卻說“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詩里還特意嵌了白居易的姓名和表字: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