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孔廟檜^[1]

己巳^[2]，至曲阜謁孔廟，買門者門以入。宮墻上有樓聳出，匾曰“梁山伯祝英臺讀書處”，駭異之。進(jìn)儀門^[3]，看孔子手植檜。檜歷周、秦、漢晉幾千年，至?xí)x懷帝永嘉三年而枯^[4]?？萑儆芯拍?，子孫守之不毀，至隋恭帝義寧元年復(fù)生^[5]。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三年再枯^[6]?？萑倨呤兴哪?，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榮^[7]。至金宣宗貞祐三年罹于兵火^[8]，枝葉俱焚，僅存其干，高二丈有奇。后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再發(fā)^[9]。

至洪武二十二年己巳^[10]，發(fā)數(shù)枝，蓊郁；后十余年又落。摩其干，滑澤堅潤，紋皆左紐，扣之作金石聲。孔氏子孫恒視其榮枯，以占世運焉。再進(jìn)一大亭，臥一碑，書“杏壇”二字，黨英筆也^[11]。亭界一橋，洙、泗水匯此^[12]。過橋，入大殿，殿壯麗，宣圣及四配、十哲俱塑像冕旒^[13]。案上列銅鼎三、一犧、一象、一辟邪，款制遒古，渾身翡翠，以釘釘案上。階下豎歷代帝王碑記，獨元碑高大，用風(fēng)磨銅赑^[14]，高丈余。左殿三楹，規(guī)模略小，為孔氏家廟。東西兩壁，用小木匾書歷代帝王祭文。西壁之隅，高皇帝殿焉。廟中凡明朝封號，俱置不用，總以見其大也。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與江西張、鳳陽朱而已^[15]。江西張，道士氣；鳳陽朱，暴發(fā)人家，小家氣?！?/p>

【注釋】

[1]孔廟：曲阜孔廟，是祭祀中國春秋時期的著名思想家和教育家孔子的本廟，位于孔子故里、山東曲阜城內(nèi)，又稱“闕里至圣廟”，始建于魯哀公十七年（前478），歷代增修擴(kuò)建，是中國淵源最古、歷史最長的一組古建筑，和相鄰的孔府、城北的孔林合稱“三孔”。

[2]己巳：即崇禎二年，1629年。

[3]儀門：明清官署、邸宅大門內(nèi)的第二重正門。

[4]晉懷帝：司馬熾（284～313），字豐度，晉武帝司馬炎第二十五子，晉惠帝司馬衷異母弟，西晉第三位皇帝，初封豫章王，惠帝在位期間，被立為皇太弟。司馬越毒死惠帝后，司馬熾被扶植為帝，改年號為“永嘉”。永嘉三年即309年。

[5]隋恭帝：楊侑（605～619），隋煬帝楊廣之孫，元德太子楊昭第三子，隋朝最后一位皇帝。義寧元年即617年。

[6]乾封：唐高宗李治的年號，666年至668年。亁封三年即668年。

[7]宋仁宗：趙禎（1010～1063），宋朝第四位皇帝。初名受益，宋真宗的第六子?？刀ǎ核稳首谮w禎年號，1040年至1041年。唐定元年即1040年。

[8]金宣宗：完顏珣（1163～1223），初名吾睹補(bǔ)，又名從嘉。金世宗長孫，衛(wèi)紹王侄，金朝第八位皇帝。貞祐：金宣宗年號，1213年至1217年。貞祐三年即1215年。

[9]元世祖三十一年：即1294年。

[10]洪武：明太祖朱元璋的年號，1368年至1398年。洪武二十二年即1389年。

[11]黨英：即黨懷英（1134～1211），金代文學(xué)家、書法家，字世杰，號竹溪。大定十年（1170）進(jìn)士，官至翰林學(xué)士承旨，世稱“黨承旨”。擅長文章，工畫篆籀，稱當(dāng)時第一，著有《竹溪》十卷。

[12]洙、泗：洙水和泗水的合稱，孔子在二水之間聚徒講學(xué)。

[13]宣圣：漢平帝元始元年謚孔子為褒成宣公。此后歷代王朝皆尊孔子為圣人，詩文中多稱為“宣圣”。四配：指顏淵、子思、曾參、孟軻，舊時以此四人配祀孔子廟，顏淵、子思居?xùn)|，曾參、孟軻居西，通稱四配。十哲：十哲指的是孔子門下最優(yōu)秀的十位學(xué)生（子淵、子騫、伯牛、仲弓、子有、子貢、子路、子我、子游、子夏）的合稱。《論語·先進(jìn)》：“子曰：‘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p>

[14]赑（bìxì）：又名龜趺、霸下，龍生九子之一，排行老大。貌似龜而好負(fù)重，有齒，力大可馱負(fù)三山五岳。其背亦負(fù)以重物，多為石碑、石柱之底臺及墻頭裝飾，屬神獸。

[15]江西張：指東漢張道陵，他是五斗米道的創(chuàng)始人，也就是后來的天師道。天師的位子一直由張姓后人承繼，傳承千年，張家成為與山東孔家并列的大家族。鳳陽朱：因為朱元璋是鳳陽人，指朱元璋一族。

孔林^[1]

曲阜出北門五里許，為孔林。紫金城，城之門以樓，樓上見小山一點，正對東南者，嶧山也^[2]。折而西，有石虎、石羊三四，在榛莽中。過一橋，二水匯，泗水也。享殿后有子貢手植楷^[3]。楷大小千余本，魯人取為材、為棋枰。享殿正對伯魚墓^[4]，圣人葬其子得中氣。由伯魚墓折而右，為宣圣墓^[5]。去數(shù)丈，案一小山，小山之南為子思墓^[6]。數(shù)百武之內(nèi)^[7]，父、子、孫三墓在焉。譙周云^[8]：“孔子死后，魯人就冢次而居者百有余家^[9]，曰‘孔里’?！薄犊讌沧印吩?sup>[10]：“夫子墓塋方一里，在魯城北六里泗水上?！敝T孔氏封五十余所，人名昭穆^[11]，不可復(fù)識。

有碑銘三，獸碣俱在?！痘视[》曰^[12]：“弟子各以四方奇木來植，故多異樹不能名。一里之中未嘗產(chǎn)棘木、荊草?！弊辖鸪峭猓h(huán)而墓者數(shù)千家，三千二百余年，子孫列葬不他徙，從古帝王所不能比隆也。宣圣墓右有小屋三間，匾曰“子貢廬墓處”。蓋自兗州至曲阜道上^[13]，時官以木坊表識，有曰“齊人歸處”^[14]，有曰“子在川上處”^[15]，尚有義理；至泰山頂上，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處”^[16]，則不覺失笑矣。

【注釋】

[1]孔林：又稱至圣林，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地，坐落于曲阜城北。

[2]嶧（yì）山：又名鄒嶧山、鄒山、東山，位于今山東鄒城東南。

[3]子貢：端木賜（前520～前456），復(fù)姓端木，字子貢（古同子贛），以字行?？鬃拥牡靡忾T生，孔門十哲之一，子貢在孔門十哲中以言語聞名，利口巧辭，善于雄辯，辦事通達(dá)。

[4]伯魚：孔子的兒子鯉的字，見《孔子家語·本姓解》。后用作對別人兒子的美稱。

[5]宣圣墓：即孔子墓。

[6]子思：子思（前483～前402），又稱“子思子”，名孔伋，字子思，孔子的嫡孫、孔鯉的兒子，春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

[7]武：步。

[8]譙周：譙周（201～270），字允南，西充國（今四川西充）人。三國時期蜀漢著名的儒學(xué)大師和史學(xué)家。

[9]冢次：長幼。

[10]《孔叢子》：三卷，二十一篇，舊題孔鮒撰。內(nèi)容主要記敘孔子及子思、子上、子高、子順、子魚（即孔鮒）等人的言行，書末又附綴孔臧所著之賦和書上下兩篇，而別名為《連叢》。

[11]昭穆：墓地的排列次序。

[12]《皇覽》：三國魏文帝時劉劭、王象、桓范、韋誕、繆襲等奉敕所撰，撰集經(jīng)傳，分門別類，共四十余部，八百余萬字。供皇帝閱讀，故稱“皇覽”，是中國類書的始祖。宋代王應(yīng)麟《玉?！份d：“類事之書，始于皇覽。”

[13]兗州：今山東兗州，靠近孔府。

[14]齊人歸：出自《左傳·定公十年》，記載定公與齊侯會于夾谷，孔子為相，使得齊人歸還了鄆、、龜陰之地。

[15]子在川上：出自《論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16]孔子小天下：出自《孟子·盡心上》：“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p>

燕子磯^[1]

燕子磯，余三過之。水勢湁潗^[2]，舟人至此，捷捽抒取^[3]，鉤挽鐵纜，蟻附而上。篷窗中見石骨棱層，撐拒水際，不喜而怖，不識岸上有如許境界。戊寅到京后^[4]，同呂吉士出觀音門，游燕子磯。方曉佛地仙都，當(dāng)面蹉過之矣。登關(guān)王殿，吳頭楚尾，是侯用武之地，靈爽赫赫，須眉戟起。緣山走磯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5]，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觀音閣，度索上之。閣旁僧院，有峭壁千尋^[6]，碚礌如鐵^[7]；大楓數(shù)株，蓊以他樹，森森冷綠；小樓癡對，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閣^[8]，故故背之，其心何忍？是年，余歸浙，閔老子、王月生送至磯，飲石壁下。

【注釋】

[1]燕子磯：位于南京觀音門外，長江三大名磯之一，是巖山東北的一支。山石直立江上，三面凌空，形似燕子展翅欲飛，故名為燕子磯。

[2]湁潗（chìjí）：水沸涌貌。

[3]捽（zuó）：揪、抓。

[4]戊寅：崇禎十一年，1638年。

[5]潎洌（pìliè）：水流輕疾貌。

[6]尋：古代的一種長度單位，八尺為一尋，約現(xiàn)在的1.6米。

[7]碚礌（bèiléi）：古代守城用的石頭。

[8]僧寮：僧舍。

魯藩煙火^[1]

兗州魯藩煙火妙天下。煙火必張燈，魯藩之燈，燈其殿、燈其壁、燈其楹柱、燈其屏、燈其座、燈其宮扇傘蓋^[2]。諸王公子、宮娥僚屬、隊舞樂工，盡收為燈中景物。及放煙火，燈中景物又收為煙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燈者，看燈燈外；看煙火者，看煙火煙火外。未有身入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閃爍變幻，不知其為王宮內(nèi)之煙火，亦不知其為煙火內(nèi)之王宮也。殿前搭木架數(shù)層，上放“黃蜂出窠”、“撒花蓋頂”、“天花噴礴”。四旁珍珠簾八架，架高二丈許，每一簾嵌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一大字。每字高丈許，晶映高明。下以五色火漆塑獅、象、橐駝之屬百余頭，上騎百蠻，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諸器，器中實“千丈菊”、“千丈梨”諸火器，獸足躡以車輪，腹內(nèi)藏人。旋轉(zhuǎn)其下，百蠻手中瓶花徐發(fā)，雁雁行行，且陣且走^[3]。移時，百獸口出火，尻亦出火^[4]，縱橫踐踏。端門內(nèi)外^[5]，煙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奪，屢欲狂易^[6]，恒內(nèi)手持之^[7]。昔者有一蘇州人，自夸其州中燈事之盛，曰：“蘇州此時有煙火，亦無處放，放亦不得上。”眾曰：“何也？”曰：“此時天上被煙火擠住，無空隙處耳！”人笑其誕。于魯府觀之，殆不誣也。

【注釋】

[1]魯藩：魯王的封地，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封第八子朱檀為魯王，后代襲封。

[2]燈：點燈、裝點，作動詞。

[3]且陣且走：一邊列隊一邊跑。

[4]尻（kāo）：屁股，脊骨的末端。

[5]端門：宮殿的正南門。

[6]狂易：精神失常。

[7]內(nèi)：同“納”，內(nèi)手即收手。

朱云崍女戲

朱云崍教女戲，非教戲也。未教戲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簫、管，鼓吹歌舞，借戲為之，其實不專為戲也。郭汾陽、楊越公、王司徒女樂^[1]，當(dāng)日未必有此。絲竹錯雜，檀板清謳^[2]，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終之，反覺多事矣。

西施歌舞，對舞者五人，長袖緩帶，繞身若環(huán)，曾撓摩地^[3]，扶旋猗那^[4]，弱如秋藥^[5]。女官內(nèi)侍，執(zhí)扇葆璇蓋、金蓮寶炬、紈扇宮燈二十余人，光焰熒煌，錦繡紛疊，見者錯愕。云老好勝，遇得意處，輒盱目視客^[6]；得一贊語，輒走戲房，與諸姬道之，佹出佹入^[7]，頗極勞頓。且聞云老多疑忌，諸姬曲房密戶，重重封鎖，夜猶躬自巡歷，諸姬心憎之。有當(dāng)御者，輒遁去，互相藏閃，只在曲房，無可覓處，必叱咤而罷。殷殷防護(hù)，日夜為勞，是無知老賤自討苦吃者也，堪為老年好色之戒。

【注釋】

[1]郭汾陽：郭子儀（697～781），華州鄭縣（今陜西華縣）人，唐代政治家、軍事家。安史之亂時，因平定叛亂有功被封為汾陽郡王。楊越公：楊素（544～606），字處道，隋朝詩人、軍事家。滅陳后，封越國公，任內(nèi)史令。楊廣即位，拜司徒，改封楚國公，謚景武。王司徒：王允（137～192），字子師，東漢末年大臣，歷任豫州刺史、司徒。

[2]檀板：簡稱板，樂器，因常用檀木制作而有檀板之名。清謳：清涼的歌聲。

[3]曾撓：曾通“層”，重疊；撓，纏繞。

[4]猗那：柔美。

[5]秋藥：秋日的白芷。

[6]盱（xū）：張目，瞪著眼睛看。

[7]佹（guǐ）：時而、不時。

紹興琴派

丙辰^[1]，學(xué)琴于王侶鵝。紹興存王明泉派者推侶鵝，學(xué)《漁樵回答》《列子御風(fēng)》《碧玉調(diào)》《水龍吟》《搗衣環(huán)珮聲》等曲。戊午^[2]，學(xué)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余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靜觀吟》《清夜坐鐘》《烏夜詠》《漢宮秋》《高山流水》《梅花弄》《淳化引》《滄江夜雨》《莊周夢》，又《胡笳十八拍》《普庵咒》等小曲十余種。王本吾指法圓靜，微帶油腔^[3]。余得其法，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4]，遂稱合作。同學(xué)者，范與蘭、尹爾韜、何紫翔、王士美、燕客、平子。與蘭、士美、燕客、平子俱不成，紫翔得本吾之八九而微嫩，爾韜得本吾之八九而微迂。余曾與本吾、紫翔、爾韜取琴四張彈之，如出一手，聽者駴服^[5]。后本吾而來越者，有張慎行、何明臺，結(jié)實有余而蕭散不足^[6]，無出本吾上者。

【注釋】

[1]丙辰：萬歷四十四年，即1616年。

[2]戊午：萬歷四十六年，即1618年。

[3]油腔：腔調(diào)浮華。

[4]澀：不熟練、生澀。

[5]駴服：驚嘆、折服。

[6]結(jié)實：這里指彈奏的力度很到位。

花石綱遺石^[1]

越中無佳石。董文簡齋中一石^[2]，磊塊正骨^[3]，窋咤數(shù)孔^[4]，疏爽明易，不作靈譎波詭，朱勔花石綱所遺^[5]，陸放翁家物也^[6]。文簡豎之庭除^[7]，石后種剔牙松一株，辟咡負(fù)劍^[8]，與石意相得。文簡軒其北，名“獨石軒”，石之軒獨之無異也。石簣先生讀書其中^[9]，勒銘志之。大江以南花石綱遺石，以吳門徐清之家一石為石祖。石高丈五，朱勔移舟中，石盤沉太湖底，覓不得，遂不果行。后歸烏程董氏，載至中流，船復(fù)覆。董氏破資募善入水者取之。先得其盤，詫異之，又溺水取石，石亦旋起。時人比之延津劍^[10]焉。后數(shù)十年，遂為徐氏有。再傳至清之，以三百金豎之。石連底高二丈許，變幻百出，無可名狀。大約如吳無奇游黃山^[11]，見一怪石，輒瞋目叫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注釋】

[1]花石綱：宋徽宗在江南廣搜奇花異石并運至汴京。運送船十艘為一隊，稱“一綱”。

[2]董文簡：董玘（1487～1546），原名元，字文玉，號中峰。歷任刑部福建司主事、吏部考功司主事等職，謚文簡。

[3]磊塊：俊偉貌，奇特貌。

[4]窋（zhú）：中空。

[5]朱勔（1075～1126）：北宋“六賊”之一。因父親朱沖諂事蔡京、童貫，父子都任有官職。當(dāng)時宋徽宗垂意于奇花異石，朱勔奉迎上意，搜求浙中珍奇花石進(jìn)獻(xiàn)。

[6]陸放翁：陸游（1125～1210），字務(wù)觀，號放翁，南宋愛國詩人、詞人其一生筆耕不輟，今存九千多首，內(nèi)容極為豐富。著有《劍南詩稿》《渭南文集》《南唐書》《老學(xué)庵筆記》等。

[7]除：臺階。

[8]咡（èr）：口旁，口耳之間。

[9]石簣先生：陶望齡（1562～1609），字周望，號石簣，歷任翰林侍講、國子監(jiān)祭酒等職。

[10]津劍：指龍泉和太阿兩把寶劍，這里泛指寶劍。

[11]吳無奇：名士奇，萬歷二十年（1592）進(jìn)士。官至太常寺卿，以拒魏忠賢致仕。著有《綠滋館稿》《史裁》《明副書》等。

焦山^[1]

仲叔守瓜州^[2]，余借住于園，無事輒登金山寺^[3]。風(fēng)月清爽，二鼓，猶上妙高臺^[4]，長江之險，遂同溝澮^[5]。一日，放舟焦山，山更紆譎可喜。江曲渦山下^[6]，水望澄明，淵無潛甲^[7]。海豬、海馬，投飯起食，馴擾若豢魚?？此У睿瑢く廁Q銘^[8]，山無人雜，靜若太古?；厥坠现轃熁鸪侵?，真如隔世。飯飽睡足，新浴而出，走拜焦處士祠^[9]。見其軒冕黼黻^[10]，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儼然王者。蓋土人奉為土谷，以王禮祀之。是猶以杜十姨配伍髭須^[11]，千古不能正其非也。處士有靈，不知走向何所？

【注釋】

[1]焦山：又名“傅玉山”，位于今江蘇鎮(zhèn)江。因漢代隱士焦光居此山而得名。系“鎮(zhèn)江三山”（另兩山是金山和北固山）之一。

[2]仲叔：這里指張岱的二叔張聯(lián)芳。瓜州：在今江蘇揚州。

[3]金山寺：在今江蘇鎮(zhèn)江，東晉時建造，原名澤心寺、龍游寺。

[4]妙高臺：又名曬經(jīng)臺、妙高峰、天柱峰，在浙江寧波飛雪亭西。

[5]溝澮：田間的水渠。

[6]曲渦：盤旋、回環(huán)。

[7]甲：帶有甲殼的水生動物。

[8]瘞（yì）：埋葬、掩埋。

[9]焦處士：指隱居于焦山的東漢隱士焦先。

[10]軒冕：原指古時大夫以上官員的車乘和冕服，后引申為官位爵祿，泛指為官。黼黻（fǔfú）：泛指禮服上所繡的華美花紋。

[11]杜十姨：杜甫曾任右拾遺，杭州有杜拾遺廟，以祀杜甫，有村學(xué)究竟誤為“杜十姨”，遂作女像。伍髭須：浙西吳風(fēng)村有伍子胥廟，村人訛傳為“伍髭須”，因塑其像，須分五處。

表勝庵

爐峰石屋，為一金和尚結(jié)茅守土之地^[1]，后住錫柯橋融光寺。大父造表勝庵成，迎和尚還山住持。命余作啟，啟曰：“伏以叢林表勝^[2]，慚給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禪，冀寶掌自五天飛錫^[3]。重來石塔，戒長老特為東坡；懸契松枝，萬回師卻逢西向。去無作相，住亦隨緣。伏惟九里山之精藍(lán)，實是一金師之初地^[4]。偶聽柯亭之竹笛，留滯人間；久虛石屋之煙霞，應(yīng)超塵外。譬之孤天之鶴，尚眷舊枝；想彼彌空之云，亦歸故岫。況茲勝域，宜兆異人，了住山之夙因，立開堂之新范。護(hù)門容虎，洗缽歸龍。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風(fēng)味；香來破臘，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巖似與人猜，請大師試為標(biāo)指；一片石正堪對語，聽生公說到點頭^[5]。敬藉山靈，愿同石隱。倘靜念結(jié)遠(yuǎn)公之社^[6]，定不攢眉；若居心如康樂之流^[7]，自難開口。立返山中之駕，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從大眾?！?/p>

【注釋】

[1]守土：居住。

[2]叢林：佛教徒聚集的地方，這里泛指佛寺。

[3]五天：指古印度。古代印度的區(qū)域分為東天竺、南天竺、西天竺、北天竺、中天竺五大部分。

[4]初地：寺廟。

[5]“一片石”二句：出自晉代無名氏的《蓮社高賢傳·道生法師》：“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為徒，講《涅槃經(jīng)》，群石皆點頭?！斌w現(xiàn)了萬物皆有佛性的觀點。

[6]遠(yuǎn)公之社：東晉釋慧遠(yuǎn)于廬山東林寺，同慧永、慧持和劉遺民、雷次宗等結(jié)社精修念佛三昧，誓愿往生西方凈土，又掘池植白蓮，稱白蓮社。

[7]康樂：謝靈運（385～433），南北朝時期杰出的詩人、文學(xué)家，襲封康樂縣公，故世稱謝康樂。中國文學(xué)史上山水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

梅花書屋

陔萼樓后老屋傾圮，余筑基四尺，造書屋一大間。旁廣耳室如紗^[1]，設(shè)臥榻。前后空地，后墻壇其趾^[2]，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墻上，歲滿三百余朵。壇前西府二樹，花時積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對面砌石臺，插太湖石數(shù)峰。西溪梅骨古勁，滇茶數(shù)莖，嫵媚其旁。梅根種西番蓮，纏繞如纓絡(luò)^[3]。窗外竹棚，密寶襄蓋之。階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雜入。前后明窗，寶襄西府，漸作綠暗。余坐臥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輒入。慕倪迂“清”^[4]，又以“云林秘閣”名之。

【注釋】

[1]耳室：位于正屋兩側(cè)，恰如兩耳在人臉的兩側(cè)而得名。耳室一般作為倉庫使用。

[2]壇：設(shè)壇、建壇，用作動詞。

[3]纓絡(luò)：一種將項圈或項鏈以及長命鎖等頸飾融為一體的飾物。

[4]慕倪：即倪瓚（1301～1374），元代畫家、詩人，初名珽，字泰宇，后字元鎮(zhèn)，號云林子、荊蠻民、幻霞子等。存世畫作有《漁莊秋霽圖》《六君子圖》《容膝齋圖》等，著有《清閣集》。

不二齋

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墻西稍空，蠟梅補(bǔ)之，但有綠天，暑氣不到。后窗墻高于檻，方竹數(shù)竿^[1]，瀟瀟灑灑，鄭子昭“滿耳秋聲”橫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視之，晶沁如玻璃、云母^[2]，坐者恒在清涼世界。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鼎彝尊罍^[3]，不移而具。余于左設(shè)石床竹幾，帷之紗幕，以障蚊虻；綠暗侵紗，照面成碧。夏日，建蘭、茉莉，薌澤浸人^[4]，沁入衣裾。重陽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層，高下列之，顏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則梧葉落，蠟梅開，暖日曬窗，紅爐毾氍^[5]。以昆山石種水仙，列階趾。春時，四壁下皆山蘭，檻前芍藥半畝，多有異本。余解衣盤礴^[6]，寒暑未嘗輕出，思之如在隔世。

【注釋】

[1]方竹：竹桿略顯方形，別具一格，故名，其干可制作手杖。

[2]玻璃：玉名，水玉或水晶。云母：礦石名，俗稱千層紙，有絹云母、白云母、金云母、鋰云母、黑云母等。

[3]罍（léi）：古代一種盛酒的容器。

[4]薌澤：薌通“香”，香氣。

[5]毾氍（tàqú）：一種織有花紋圖案的毛毯。

[6]解衣盤礴：袒胸露臂，隨便席地盤坐，形容無拘無束的樣子。

砂罐錫注^[1]

宜興罐^[2]，以龔春為上^[3]，時大彬次之^[4]，陳用卿又次之^[5]。錫注，以王元吉為上，歸懋德次之。夫砂罐，砂也；錫注，錫也。器方脫手^[6]，而一罐一注價五六金，則是砂與錫與價，其輕重正相等焉，豈非怪事！一砂罐、一錫注，直躋之商彝、周鼎之列而毫無慚色^[7]，則是其品地也。

【注釋】

[1]錫注：一種錫做的酒壺。

[2]宜興：今江蘇宜興，古稱“荊邑”“陽羨”，地處江蘇南部，太湖西岸，宜興是紫砂壺的原產(chǎn)地。

[3]龔春：又名供春，被稱作制造紫砂壺的鼻祖。

[4]時大彬（1573～1648）：著名的紫砂“四大家”之一時朋的兒子。他對紫砂陶的泥料配制、成型技法、造型設(shè)計與銘刻都極有研究。

[5]陳用卿：明天啟、崇禎年間制陶名人，器物做工精細(xì)豐美，有“弦絞金線如意壺”傳世。

[6]脫手：出手，指剛剛完成。

[7]商彝、周鼎：彝、鼎是商、周時期祭祀用的禮器，泛指極其珍貴的古董。

沈梅岡^[1]

沈梅岡先生許相嵩^[2]，在獄十八年。讀書之暇，旁攻匠藝，無斧鋸，以片鐵日夕磨之，遂铦利^[3]。得香楠尺許^[4]，琢為文具一、大匣三、小匣七、壁鎖二；棕竹數(shù)片，為箑一^[5]，為骨十八，以筍、以縫、以鍵，堅密肉好^[6]，巧匠謝不能事。夫人丐先文恭志公墓^[7]，持以為贄^[8]，文恭拜受之。銘其匣曰：“十九年^[9]，中郎節(jié)，十八年，給諫匣^[10]；節(jié)邪匣邪同一轍?！便懫涔€曰：“塞外氈，饑可餐；獄中箑，塵莫干；前蘇后沈名班班?！泵穼疲墓с?，徐文長書^[11]，張應(yīng)堯鐫，人稱四絕，余珍藏之。

又聞其以粥煉土，凡數(shù)年，范為銅鼓者二，聲聞里許，勝暹羅銅^[12]。

【注釋】

[1]沈梅岡：名束，字宗安，號梅岡，嘉靖年間進(jìn)士，曾任禮科給事中等職，后因得罪嚴(yán)嵩入獄。

[2]嵩：嚴(yán)嵩（1480～1567），字惟中，號勉庵、介溪、分宜等，明朝重要權(quán)臣，奸佞妄為，把持朝政多年。

[3]铦（xiān）：鋒利、尖銳。

[4]香楠：楠樹，有香氣。

[5]箑（shà）：扇子。

[6]肉：古代稱圓形物中有孔的邊。好：扇骨上的孔。

[7]丐：請求。

[8]贄：古代初次拜見尊長所送的禮物。

[9]“十九年”二句：蘇武（前140～前60），字子卿，西漢大臣。天漢元年奉命以中郎將持節(jié)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貴族多次威脅利誘，欲使其投降，后將他遷到北海邊牧羊。蘇武歷盡艱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節(jié)不屈。

[10]給諫：指給事中，六部皆有，掌管稽查、彈劾等事務(wù)。

[11]徐文長：徐渭（1521～1593），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長，號天池山人，或署田水月、田丹水、青藤老人等別號。明代文學(xué)家、書畫家和軍事家。

[12]暹（xiān）羅：泰國的古稱。

岣嶁山房^[1]

岣嶁山房，逼山、逼溪、逼韜光路，故無徑不梁，無屋不閣。門外蒼松傲睨，蓊以雜木，冷綠萬頃，人面俱失。石橋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2]，橋下交交牙牙，皆為竹節(jié)。天啟甲子^[3]，余鍵戶其中者七閱月^[4]，耳飽溪聲，目飽清樾。

山上下多西栗、邊筍，甘芳無比。鄰人以山房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5]，而獨無魚。乃潴溪為壑^[5]，系巨魚數(shù)十頭^[6]。有客至，輒取魚給鮮。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園、飛來峰。一日，緣溪走看佛像，口口罵楊髡^[7]。見一波斯坐龍象^[8]，蠻女四五獻(xiàn)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諸蠻女^[9]，置溺溲處以報之。寺僧以余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為楊髡，皆歡喜贊嘆。

【注釋】

[1]岣（gǒu）嶁（lǒu）山房：見張岱《西湖尋夢》卷二，其中對岣嶁山房有詳細(xì)的介紹。山房主人李茇以“岣嶁”為號。

[2]刳（kū）：從中間破開再挖空。

[3]天啟甲子：天啟四年，即1624年。

[4]鍵戶：閉門不出。

[5]蓏（luǒ）：草本植物的果實。

[6]潴（zhū）溪為壑：攔截溪水，讓它成為水溝。

[7]楊髡（kūn）：楊璉真珈，又作璉真伽、楊璉真加，元朝人，西夏藏傳佛教僧人，吐蕃高僧八思巴帝師的弟子，見寵于忽必烈，史載楊璉真珈善于盜墓，曾盜掘南宋諸皇帝、皇后陵寢和公侯卿相墳?zāi)?，把盜來的陪葬品作為修建寺廟的資金。

[8]波斯：泛指來自中亞地區(qū)的人。

[9]蠻女：少數(shù)民族女子，胡女。

三世藏書

余家三世積書三萬余卷。大父詔余曰：“諸孫中惟爾好書，爾要看者，隨意攜去?！庇嗪喬?、文恭大父丹鉛所及有手澤者存焉^[1]，匯以請，大父喜，命舁去，約二千余卷。天啟乙丑^[2]，大父去世，余適往武林，父叔及諸弟、門客、匠指、臧獲、巢婢輩亂取之^[3]，三代遺書一日盡失。余自垂髫聚書四十年^[4]，不下三萬卷。乙酉避兵入剡^[5]，略攜數(shù)簏隨行^[6]，而所存者，為方兵所據(jù)，日裂以吹煙，并舁至江干，籍甲內(nèi)，擋箭彈，四十年所積，亦一日盡失。此吾家書運，亦復(fù)誰尤！余因嘆古今藏書之富，無過隋、唐。隋嘉則殿分三品，有紅琉璃、紺琉璃、漆軸之異。殿垂錦幔，繞刻飛仙。帝幸書室，踐暗機(jī)^[7]，則飛仙收幔而上，櫥扉自啟；帝出，閉如初。隋之書計三十七萬卷。唐遷內(nèi)庫書于東宮麗正殿，置修文、著作兩院學(xué)士，得通籍出入^[8]。太府月給蜀都麻紙五千番，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歲給河間、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為筆，以甲、乙、丙、丁為次。唐之書計二十萬八千卷。我明中秘書不可勝計，即《永樂大典》一書^[9]，亦堆積數(shù)庫焉。余書直九牛一毛耳，何足數(shù)哉！

【注釋】

[1]簡：挑選。太仆：指張岱的高祖張?zhí)鞆?fù)（1513～1573），字復(fù)亨，號內(nèi)山，歷官云南按察司副使、太仆寺卿，著有《皇輿考》《鳴玉堂稿》《博山居印譜》。文恭：這里指張岱曾祖張元忭（1538～1588），字子蓋（子藎），別號陽和，明隆慶五年（1571）狀元，授翰林院修撰。萬歷中為左諭德兼侍讀。手澤：指稱先人或前輩的遺墨、遺物等。

[2]天啟乙丑：天啟五年，即1625年。

[3]臧獲：古代對奴婢的賤稱。

[4]垂髫：古時兒童不束發(fā)，頭發(fā)下垂，因以“垂髫”指兒童。

[5]剡（shàn）：今浙江嵊縣。

[6]簏（lù）：竹篾編的盛物器。

[7]暗機(jī)：隱蔽的機(jī)關(guān)。

[8]通籍：指記名于門籍，可以進(jìn)出宮門。

[9]《永樂大典》：編撰于大明永樂年間，由解縉總編的一部中國古典集大成的曠世大典，初名《文獻(xiàn)大成》，是中國百科全書式的文獻(xiàn)集，全書22937卷（目錄占60卷），11095冊，約3.7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