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嬌娜》系列：

《嬌娜》：春日微陽，只愛一點點

現(xiàn)代人常常感慨：為什么不能既擁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同時又享有一個介于第四種關系的女朋友？而在蒲松齡的筆下，便為我們描述了這樣一種可能。

孔雪笠，圣人之后，孔子后裔。這名字取的不錯，深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之意。

接著，便和其他聊齋故事開篇一樣，介紹人物特征：“為人蘊藉，工詩”。有內(nèi)涵的才子，不愧是孔夫子的后裔。

才子也是需要吃飯的，于是一朋友來信給他，幫他找了個工作。等他到達的時候，不巧朋友去世，于是落魄又回不去，只好寄居在寺廟里做些抄寫工作。

從這里我們可以來看古代文人求職之路的艱辛：一來，通信等不發(fā)達。從孔雪笠得到信到他到達目的地，要是途中出現(xiàn)個什么意外，擱今天，一個長途電話就可以解決，也不至于最后落魄到回家路費都沒有。想來，《圍城》的結局中方鴻漸收到趙辛楣幫他介紹工作的來信，準備投奔他去，可以料想當中又是一番波折。

二來，出門在外，混口飯吃不容易。一不留神，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以前出門做西席先生都是無奈之舉，這點對于蒲松齡，這位有著幾十年的西賓生涯的讀書人可以說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了。

因此我們常常在一些小說或者電視劇中看到，一些書生上京趕考，沒有路費，便寄宿在和尚廟里靠抄抄寫寫掙銀子?！稌嬗洝防锏膹埳?，本文中的孔生，都是如此。

話說這寺廟附近有個單先生的府邸，先生的公子因為和人家打官司，弄得家境敗落，人口稀少，便遷移到鄉(xiāng)下去居住，這座宅院就空閑起來了。

一天大雪紛飛，路無行人，孔生閑逛，這里不禁有王子猷何必見戴的風味。途中路過單府，正好見一風采俊貌的公子外出。

與之交談，公子邀請孔生進府小敘。進門之后發(fā)現(xiàn)，屋子并不寬敞而墻上掛著很多古人字畫，書案上有本名叫《瑯嬛瑣記》的書。

“瑯嬛”二字，字典上說是天帝藏書之處，元代伊士珍《瑯嬛記》中曾說，張華因為進入一個名叫瑯嬛福地的地方而作了志怪小說《博物志》。關于瑯嬛，《天龍八部》中曾將天下武學私人珍藏之處命名為“瑯嬛福地”，來源也是如此吧?可見這位年輕公子不是尋常人。

少年和孔生一番寒暄，少年對孔生的遭遇十分同情，勸孔生開館授徒，并自愿當孔生的學生?？咨匀皇鞘謿g喜求之不得，并表示少年這樣的人，自己不敢當他的老師，僅僅希望做朋友就足夠了。

少年這才介紹自己，姓皇甫，只是暫時住在單先生宅院。于是兩人相見恨晚，秉燭夜談，皇甫公子當即留宿孔生。

之后，皇甫公子的父親來看我孔生，感謝并叮囑孔生嚴格教導自己的兒子，并給孔生送來日常生活用品。

看到這里不禁感嘆，孔生還真是出門遇貴人?？磥恚械臅r候如果我們陷入困境中，不妨走出家門，出去看看，說不定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機遇。

皇甫公子呈上自己的文章，都是古文詩詞，沒有當時流行的八股文。孔生問，皇甫公子笑著回答：“我不思進取?！笨梢娀矢佑质且晃徊痪忻碾[逸之人。

看到這里，很多人會覺得奇怪，這個故事不是講嬌娜嗎？為何她還沒有出場？而這也反映了嬌娜的與眾不同。

其他的聊齋篇目中，女主角一出場便可能是與男主角一見鐘情，而《嬌娜》一篇，卻以皇甫公子和孔生相交為開篇，可見嬌娜與孔生的情意也是純潔美好的。

接著，喝酒聊天甚是歡快，于是皇甫公子便對童子說：“去看看老爺睡了沒，睡了就悄悄把香奴喚來?！?/p>

過了一會兒，只見繡袋裝著的琵琶先送過來，接著，一名婢女進來，書上說“紅妝艷絕”，可見也是一位佳人。

公子命彈奏《湘妃怨》的曲子，便以象牙的琴撥撥動琴弦，發(fā)出激揚哀烈的聲音，音樂的節(jié)奏全不象平素所聽到過的。彈完后，又讓香奴用大杯斟酒，他們就這樣喝到三更天。

回觀此情景，不禁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描述：“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酒喝了，心事談了，應該開始讀書了?；矢赢惓Ｂ斆鳎３Ｊ沁^目成誦，因此兩三個月后，他下筆寫詩作文，令人驚贊不已。于是兩人約定五天一飲酒，同時每次都喚香奴來。

人說酒能亂性，一天孔生喝得酒酣耳熱，便死死盯住香奴看?；矢雍蔚嚷斆髦?，會看不出孔生對香奴的愛慕之意？于是皇甫公子說的，香奴是老爹所豢養(yǎng)。先生您遠離家鄉(xiāng)，又，沒有妻室，學生自然早就為您考慮過，一定要為您物色一位美麗的伴侶。

孔生便立即表態(tài)，要是真有合適的人選，一定要像香奴這樣的?；矢有Φ?，先生還真是少見多怪，如果以香奴做標準，您的愿望也太容易滿足了。

孔生在皇甫家的第一段相思就這樣不了了之，比賈雨村還不如，賈雨村那位嬌杏姑娘起碼還學秋香給賈雨村來了個念想。香奴之于孔生，就這樣叫皇甫公子給斷了念想。

皇甫家常常關著門，與外隔絕交流，孔生也沒有產(chǎn)生懷疑。

當時正值盛夏天氣濕熱，于是他們便把書房移到園中亭子里。這時孔生胸口上突然長了個像櫻桃似的包，估計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的瘤子或者說是因為皮膚過敏什么而長的熱毒包，怪異的是，一夜之間，長得像碗那么大了，令孔生痛苦難耐。

皇甫公子每天早晚都來探望，也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萬分著急。又過了幾天，孔生痛得連飯也吃不下了。連老爺子也驚動了，老爺子探望，看得父子倆“唧唧復唧唧”，但聞爺嘆息。

皇甫公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我暗自思量，先生的病可能嬌娜妹妹能治，便派人去外祖母家叫她回來了，怎么這么久還沒到？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書童進門稟報，嬌娜到了，連姨娘和松姑娘也一起來了。這里蒲松齡便為我們埋下了一個伏筆，不過是去請回個家庭醫(yī)生，為什么還捎帶著一起來了兩人？

話不多說，我們還是先來關心一下孔生的病情吧。

嬌娜出場，書中的形容是“嬌波流慧，細柳生姿”，一看便是個美人胚子的料。

而反觀嬌娜的年齡，估計和《紅樓夢》里的惜春等差不多。大家還記得《紅樓夢》對惜春出場外貌的描寫嗎？

“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而這里蒲公對嬌娜的外貌描寫，簡直可以媲美《洛麗塔》。從這番對嬌娜的描述來看，嬌娜應該屬于一個早熟的女孩子，想當初，長孫皇后十三歲嫁給李世民，母儀天下，嬌娜應該也是屬于這種聰慧女子。

孔生一見來了個漂亮醫(yī)生，連哼哼哈哈喊疼都忘了，精神隨之為之一爽?？磥硪院筢t(yī)院都是漂亮醫(yī)生、美女護士，估計上麻藥都不用了，實乃病人之福。

皇甫公子便介紹說，這是哥哥的好朋友，勝過親兄弟，妹子可要好好醫(yī)治。

既然哥哥已經(jīng)開口，嬌娜便收斂起羞容，挽起袖子，拿出大夫的范兒來，走到病床前探望。

診斷時，孔生只聞到嬌娜身上香氣襲人的蘭花味兒，沁人心脾。

嬌娜笑道，真該得這種病，這是心脈動啦。病情雖然嚴重，所幸還有得醫(yī)。只是這皮膚上的腫塊，只好動手術剝皮削肉了。

這小姑娘還真是練家子，就這樣簡單號脈便知道孔生得的是心病。接下來便是醫(yī)治了。

動手術在當時來看不是一般二般的困難，首先“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豈敢隨意損壞，也只有皇甫公子這樣不以世俗觀點為標桿的人家才能出現(xiàn)這樣的女大夫；其次，開刀的問題，當初曹操頭風發(fā)作，華佗建議腦袋上開刀，被曹操疑心置之死地，而這里嬌娜與孔生這份醫(yī)生與病人互相信任的情意不能不讓人感動。

我們來看看嬌娜是如何動手術的：只見嬌娜擼下手臂上的金鐲子，按在患處，慢慢地壓下去，腫瘡突然鼓出一寸左右，高出鐲子外，而瘡的腫根也都收在鐲子里，不象以前飯碗那么大了。而另一只手撩起衣襟，解下佩刀，那刀刃薄如紙。她按著鐲子，手握刀輕輕地從瘡的根部割削，紫血外流，污染了床席。

完全是現(xiàn)代外科手術的做法，而中間還省略了打麻醉藥的過程，看來是沒有什么痛苦，嬌娜還真是位神醫(yī)。

而這時候孔生的反應呢？書中說，孔生貪戀接近這位漂亮姑娘，不但不覺得疼痛，還怕割得快，與姑娘相近不能長久。

看來用美女來當麻醉劑還真是有用，怪不得歷史上那么多所謂的頭頭腦腦喜歡用美人計，為的是把對手迷得五葷八素方便自己下手，同時也把美女當一次性藥品使用，注射完了就扔掉，任西施被沉江、貂蟬被砍頭、瑪塔·哈里被槍決。

削掉的爛肉一團團象是從樹上割下的木疙瘩。嬌娜又叫送水來，把割處洗凈，進行術后清理。

最后，嬌娜口中吐出一顆紅色小丸，放在患處，按著它旋轉(zhuǎn)。

剛剛一周就覺得熱氣蒸發(fā)，這說明是紅丸在發(fā)揮療傷的作用；再轉(zhuǎn)一圈，如同微風吹拂那樣使人癢癢，可能是在長肌肉，在挖去腐肉處生新肉；第三圈，全身都感到清涼滲透骨髓，可能是在鞏固藥效，身體完全康復。

于是，嬌娜收回紅丸放入喉嚨里，說聲“好了！”便快步走出房門?？咨饋碲s著前去致謝，自己感到好象重病突然全去掉了一樣。

我們來看這場手術，嬌娜的專業(yè)水準是完全達標，手術中動作干凈利落，讓病人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得到康復。要是天下的醫(yī)生都像嬌娜這樣，估計醫(yī)院都因為拿不到藥品回扣而倒閉了。

孔生身體上的病是好了，可是心病又犯了，每每想到嬌娜便發(fā)呆不已。皇甫公子又不是沒見過孔生這般情態(tài)，心中大致明白了九分。

不過這次皇甫公子可是做好了準備工作，便開口對孔生說到：“我已經(jīng)為您物色到了一個美麗的妻子?！?/p>

情已攻心的孔生忙問是誰，得知也是皇甫公子的親屬，呆呆傻傻滴地想了半天，明白了不是說的嬌娜，便婉拒了，同時還冒了兩句酸，吟出元稹的名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F(xiàn)在又是非嬌娜不娶了，先前的香奴早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皇甫公子這個媒人做得還真是不容易，于是開口對孔生說道，其實我爹也很欣賞您的才學，經(jīng)常想和您聯(lián)姻。只是家里唯一的妹妹太小了。我姨娘的女兒，阿松，十八歲了，長得還行，對得起市民大眾。要是您不信，明天她游園之時，你便可以私下看見她。

孔生果然按照皇甫公子說的辦法去做，只見嬌娜陪著一位美女走來，“畫黛彎額，蓮鉤蹴鳳，和嬌娜不相上下”。此時的孔生，好比是初見崔鶯鶯的張君瑞，急色色地請皇甫公子做媒。

此后自然順利妥當，完美得令孔生以為如同在廣寒宮，幸福美滿。

這皇甫公子對孔生也真是盡心盡力，孔生生病之時自己愁得吃不下飯，找來妹子為其醫(yī)治，順帶還幫他把預定的相親對象請來。

歡樂總是短暫的，于是這天，皇甫公子告訴孔生，說那位單先生已經(jīng)打完官司歸來索要住宅非常緊迫，自己準備搬家，以后和孔生見面就少了，心中自是離愁別緒舍不得。

孔生也同樣舍不得這位亦徒亦友的皇甫公子，于是提出和公子一起搬家。而皇甫公子卻勸孔生回家。

孔生便覺得為難起來。的確，我們前面也看到了孔生便是因為盤纏的問題有家難回。

而遇到皇甫公子，這些問題都解決了。一會兒，老爺領著松娘來了，并且還送給孔生一百兩黃金?；矢由斐鲎笥沂肿尶咨退赡镂兆?，叮囑他們不要睜眼看。孔生只覺得飄飄然之間仿佛在空中行走，耳邊呼呼地風響。

過了好久，只聽皇甫公子一聲“到了”，孔生睜眼一看，果然是自己家，這才明白原來皇甫公子不是凡人。

于是領著媳婦進門，老母親見了自是歡喜，回頭一看，皇甫公子已經(jīng)不見了。

此后，松娘侍奉婆婆孝順無比，賢惠與美貌之名遠近得知。而孔生也是仕途得意，考中進士，被任命為延安府司理官，便帶著家屬赴任。母親因為路途遙遠沒有去，而此時松娘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叫小宦。

按說，故事到這里就可以結束了。不過，這樣這個故事就不應該叫《嬌娜》而應該叫《孔雪笠》了。于是，轉(zhuǎn)折來了。

孔生因為冒犯了御史，被罷官，但還有一些事糾纏，不得離開這里歸家。一天偶然在外打獵，與皇甫公子重逢了，兩人自然是悲喜交集。

于是皇甫公子再次邀請孔生與他一起回家。只見皇甫公子府上門庭豪華如同世家大族。問起故人近況，只知道嬌娜已經(jīng)出嫁，岳母也已去世，兩人自然又是感嘆不已。

第二天，孔生又陪著松娘一起來皇甫家。恰好嬌娜也來了，抱著小宦，逗著他玩兒，漫不經(jīng)心地調(diào)笑道：“姐姐可亂了我家的種族了?！?/p>

孔生便向他拜謝過去的恩惠，嬌娜笑著打趣：“姐夫成了貴人，瘡口已合，沒忘記痛嗎？”這時嬌娜的夫君吳郎也來拜見，住了兩晚才走。

一天，皇甫公子滿臉愁容地對孔生說，“天將降大難于我們家，不知道您能不能相救？”

孔生很是講情義，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也馬上答應下來。話說回來，孔生考慮問題還真是不全面，連是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應承下來，不過，我們也可以據(jù)此說孔生直率坦誠吧。

皇甫公子出門叫來一家子人全圍著孔生跪下?？咨匀皇谴篌@，忙問原因。

皇甫公子這才說道：原來公子一家人都不是人類，是狐族。今天有了雷霆之劫，如果孔生愿意為皇甫家赴難，那么皇甫公子一家便有希望活下來，否則，就請孔生帶著小宦趕緊離開，不要受到牽連。

見證孔生人格魅力的時候到了，只聽孔生發(fā)誓說要與皇甫公子一家同生共死。

于是皇甫公子給了孔生一把劍，讓他站在門口，叮囑到：“雷霆轟擊，不要動！”因此孔生便按公子所說去做。

不一會兒，果然是只見烏云滾滾，天色昏暗，孔生回頭一看，房子已不見了，只看到一個大墳堆，一個無底深洞（妲己娘娘的窩，狐貍洞？）。正在吃驚之時，轟的一聲，天搖地動，狂風大作，暴雨傾盆，連粗大的老樹都被拔了起來?？梢娺@對皇甫公子一家來說是一場滅頂之災。

雖說這聲響震得孔生眼黑耳聾，但他還是屹立不動?？磥磉@場劫難很快便要過去了。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濃云迷霧中，一個像鬼一般的怪物，尖嘴利爪（難道是雷公？）從洞里抓出一個人來，孔生一看衣服鞋襪，貌似是嬌娜，這還得了，他急忙向上一跳，揮劍砍去，怪物隨手落下一物。話說這孔生視力還真是好，這樣的環(huán)境中居然還能辨認出被抓走的是嬌娜，也更是說明嬌娜在他心中的重要性吧。

可是，突然一個大炸雷，孔生被震得昏死過去。不一會兒，云散霧開，嬌娜也蘇醒了過來。

關于這個“云散霧開”，羅嗦兩句，原文用的是“晴霽”。而我們仔細來看，會發(fā)現(xiàn)原來是“晴雯”少了兩筆，晴雯與嬌娜相比，也許正是生命中缺少了什么才“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吧。這個我們后面再接著分析。

嬌娜醒來看見孔生昏死在自己身旁，之前發(fā)生的事情都想起來了，大哭道：“孔郎為我而死，我還活著干什么？”

難道這是個悲劇結尾的故事？錯，前面我們明明講的是要將一個關于陽光狐貍姑娘的故事，怎么會是悲劇結尾呢。

這時松娘也趕過來，一起抬著孔生進屋。

嬌娜便讓松娘捧著孔生的頭，并讓哥哥幫忙用金簪撥開孔生的牙，而自己則撮著孔生的臉頰，喂過病人藥的朋友都知道，只是為了讓人張口，接下來的就關鍵了。只見嬌娜用舌頭將紅丸送入孔生口中，并且嘴對嘴度氣，也就是給孔生做人工呼吸。紅丸隨著氣流進入喉嚨，立即發(fā)出了“咯咯”的響聲。

過了一會兒，孔生終于蘇醒過來。看著圍著他的親屬們，仿佛是做了一場夢一般。

于是一家人大喜，而孔生則認為墓地不適合長久居住，建議皇甫公子他們和自己一起回故鄉(xiāng)去。

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好，只是嬌娜一個人悶悶不樂。孔生邀請嬌娜和吳郎也一起去，只是擔心吳郎父母舍不得，于是嘰嘰喳喳商量了一天也沒個結果。

而就在這時，吳家的一個小仆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跑來，大家都吃驚地詢問他，原來這一天吳家業(yè)遭到了劫難，一家人都死了。

突聞此噩耗的嬌娜頓足悲傷，淚流不止。大家自然是一番勸慰。這樣，一起回家的事宜便定了下來。

孔生回去料理好一切，收拾好行李，回到了家鄉(xiāng)，將閑棄的院庭給了皇甫公子一家，院門常常反鎖著；只有自己和松娘來時才開門。孔生與皇甫公子兄妹自此下棋飲酒，言笑晏晏，仿佛是一家三兄妹一般。

而孔生的兒子小宦長大后，容貌俊秀，但透出幾分狐媚，他到外面游玩，別人都知道他是狐仙的兒子。

嬌娜篇：秋波婉轉(zhuǎn)，疑是驚鴻照影來

嬌娜是個春日里陽光燦爛的女孩兒，她最讓人注目的便是她的眼睛。書中對嬌娜的外貌描寫僅此一句：“嬌波流慧，細柳生姿”。

單單八個字，卻將嬌娜的絕美風姿描述得淋漓盡致。我們仔細來看這句話。“嬌波流慧”，也就是寫眼波了。有人說，看一個人的靈魂，只要看她的眼睛便可以。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而嬌娜的眼波呢？僅僅嬌波二字，便將其嬌媚動人，眼波流轉(zhuǎn)之情態(tài)一一描繪出。有人對此的形容是“讓我聯(lián)想到流星劃過天際，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而孔生第一眼看見嬌娜的時候是忘記了疼痛，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凝結。正如徐志摩在《哀曼殊菲爾》中所說的“二十分不死的時間”，嬌娜的眼波，便宛若是“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秋波流媚，顧盼生輝，詩中常有“水是眼波橫”，“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這樣的佳句，將水的靈動和女子的眼波相比較，足見其令人動心之處。

更為難得的是這雙眸子中還透露出嬌娜的聰慧。套用亦舒的名句“美則美矣，可惜全無靈魂”。這話放在嬌娜身上來看，更顯其靈動之處。

嬌娜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漂亮花瓶、傀儡娃娃，水靈靈的眼睛中透露出聰慧更是讓人遐想不已。

而到這里，關于嬌娜的眉，是否是柳葉眉，她的唇齒，是否是紅唇皓齒，她的臉，是否吹彈可破，她的秀發(fā)，是否是綠云層層，我們都無從知曉。但僅僅是根據(jù)這個“嬌波流慧”，便足以和孔生一樣失神了。

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描寫我們可以在《紅樓夢》中看見，書中描寫探春第一次出場時，是“神采飛揚，見之忘俗”，可見是個不同凡響的女子。

這對于現(xiàn)在的女孩們多多少少也是種啟示吧：真正的美，并不是身上的那種脂粉香水氣，而是嬌娜、探春們身上那種健康張揚、青春活潑之感，這才是令人真心折服的法寶。

看了前半句，我們再來說后半句“細柳生姿”。中國經(jīng)典小說中對女子的腿什么的描寫較少，而這里，蒲松齡也只挑了嬌娜的腰來描畫。

記得《紅樓夢》中說黛玉出場是“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同樣是用柳來做比，林妹妹是“弱柳扶風”，刻畫出其嬌弱情態(tài)；而嬌娜是“細柳生姿”，一副扭著小蠻腰四處活躍的樣子。

《再別康橋》中，徐志摩這樣寫柳樹：“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心頭蕩漾”。電影《青蛇》中，白素貞和小青剛變成人形便用那細柳腰迷暈了兩岸的行人。

而這里，嬌娜的細腰如細柳迎風搖曳，何嘗不是漾動了孔生心中的層層漣漪？

我們再從另一角度來看，古人刻畫人物最為講究神韻。如人物畫中就常常強調(diào)“氣韻生動”。而這一原則應用到嬌娜身上，會發(fā)現(xiàn)，短短八個字，便寫出了嬌娜眼睛的神采和身姿的輕盈婀娜。

畫家顧愷之認為眼睛起“傳神寫照”的作用。他給人畫扇面，上面的竹林七賢嵇康和阮籍都沒用點上眼珠，問他，答，點上眼睛就變成活人了。

可見，在古人心中，眼睛充當?shù)娜说木晁?。而嬌娜的靈動之氣，便體現(xiàn)在她這雙眸子中。

此外，我們再來看嬌娜的美貌。書中對嬌娜的外貌描寫僅上面八個字，而我們從嬌娜的名字來看，似乎可以覺察出這是個嬌媚婀娜的女子。

正如潘之常教授分析的，嬌娜的名字如果我們讀做“jiaonuo（音同嬌挪）”，當成形容詞使用，便會發(fā)現(xiàn)嬌娜這個名字所蘊含的人文思想：

金瓶梅第三十五回中：“儼然就是個女子，打扮得甚是嬌娜。”

紅樓夢第九十二回：“五兒跟著她媽給晴雯送東西去了。見了一面，更覺得嬌娜嫵媚?！?/p>

可見，對于嬌娜，蒲松齡是傾注了大量心血，力求將其刻畫成一個完美無缺的女子。

并刀如水，纖手治頑疾

書中對嬌娜高超的醫(yī)療手法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描寫，讓我們仿佛看到了一位神醫(yī)再世。

我們來原景重現(xiàn)一下：首先是孔生見到嬌娜立馬連疼都忘了，充分說明了嬌娜的麻醉劑作用。

《紅樓夢》中，女性研究家賈寶玉曾專門發(fā)表評論說，挨打的時候喊幾聲姐姐妹妹，便周身都不疼了。這里的孔生更為先進，見到小美女，連頑疾都不怕了。

曾有人調(diào)侃說，莫非這就是“痛快”二字的來源？皮肉雖痛，但心中快樂，近美女而覺秀色可餐。

按照中醫(yī)的診斷方法，首先是應該進行“望、聞、問、切”四步驟。

雖說是女大夫，不過作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遇見陌生男子怎么還是會有些害羞的。不過皇甫公子一番話，說是自己的好朋友生病了，出于一個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嬌娜便收斂起羞容，挽起袖子，開始對孔生進行診斷。

一番診斷之后，嬌娜笑道：“真該得這種病，這是心脈動啦”(宜有是疾，心脈動矣。)這些觀點不是胡扯，我們從文中可以看到，孔生見香奴而思佳偶的心脈動，又在見到見嬌娜而心脈動，再加上盛夏天氣濕熱，因而得病。

接下來是對嬌娜醫(yī)療手段的渲染。首先嬌娜的出場便不凡：皇甫公子和父親已經(jīng)焦急憂愁得吃不下飯，仿佛孔生的病已經(jīng)是無藥可醫(yī)，生命危在旦夕。而此時嬌娜的出場，宛如是一抹春日陽光，漾動人心。

接下來的診斷中，雖然道出了孔生得病的原因，但同時也說明有治，讓病人寬心。仿佛是現(xiàn)代醫(yī)生為得了蛀牙的小孩兒拔牙：“呵呵，真該吃點苦頭，肯定是芝麻糖吃多了。還好，拔掉蛀牙就行了?！?/p>

既有專業(yè)的診斷，也不乏風趣幽默。但明倫對這幾句話是大為贊賞，說到：“解頤妙語，笑可傾城。聞其言，洗卻無數(shù)郁悶，況近嬌姿而蒙把握者耶？”并加上：“慧心妙舌，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可以說，這幾句話是把蒲松齡對嬌娜治病的塑造理解透徹了。

此后，嬌娜為孔生動手術，而孔生是一路心猿意馬，竟“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手術之后，嬌娜是“我輕輕地離開，正如我輕輕地出場”，連一絲微笑也未曾留下。

我們再來看嬌娜當大夫這件事。古時候講究男女大防，待字閨中的女子和男子進行交談都是萬劫不復。

而嬌娜不僅和孔生進行了面對面的交流，而且在診斷過程中巧妙地打趣了孔生一把，可見嬌娜是個與眾不同的奇女子。

而嬌娜的另一重身份，則是醫(yī)生。眾所周知，在古代接生婆都是女性，甚至到后來，一個寡婦拒絕被一個男醫(yī)生診斷自盡而死。因此，嬌娜從事大夫這一職業(yè)，可以看出蒲松齡的驚世駭俗。

從醫(yī)學的發(fā)展角度來看，書中并不是說嬌娜給孔生開了一副方子然后就藥到病除了，而是說嬌娜為孔生進行了一場小小的外科手術。

關于外科手術，只有在華佗傳里可以看見，但多認為是后市附會的傳說，包括為曹操開刀治頭風等。

在這里，蒲松齡就直接讓一個才十三歲的小丫頭執(zhí)起了手術刀，而此時在中國外科醫(yī)學史上留下重重一筆的《醫(yī)林改錯》，它的作者此時還沒有出生。

因此，從醫(yī)學的角度來看，蒲松齡無疑是具有先進性的。

妙語佳音繞梁飛

前面我們分析了嬌娜的美貌和醫(yī)術，這里我們再來看嬌娜的語言。

一般很多書里寫，男主人公聽到女主角一開口，便覺得渾身酥軟。而這里，孔生見到嬌娜便立馬忘了疼痛，充分體現(xiàn)了美女治療法。

而嬌娜的話呢，書中共有四處描寫，都體現(xiàn)出嬌娜敏感細微的感情，接下來我們一一來看。

第一次，是嬌娜為孔生治療時所說：“真該得這種病，這是心脈動啦。病情雖然嚴重，所幸還有得醫(yī)。只是這皮膚上的腫塊，只好動手術剝皮削肉了。”（宜有是疾，心脈動矣。然癥雖危，可治；但膚塊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

短短幾句話，俏皮幽默，不但點出了孔生的病因，還清楚地說明了治病方法，并且還及時地給病人打放心藥，告訴病人這病還有得醫(yī)，放寬心。

這番話說得巧妙，不僅讓孔生一洗前段時間的苦惱郁悶，更是委婉地表達出自己心中對孔生的愛慕之意。

可能有人對這個表達愛意不以為然，那我們接著往后面看。

第二次，孔生與皇甫公子重逢，嬌娜再次見到了孔生。只是此時兩人，一個已經(jīng)娶有賢妻，一個已經(jīng)配有良婿，彼此早已錯過。

而面對此情此景，二人作何感想呢？

孔生我們不用說了，當時皇甫公子說為他做媒，他認準了香奴不變，可是一見到嬌娜立馬成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然后呢？看到松娘的美貌，立即改變了主意。嬌娜之于他，此刻也不過是人生中一段美妙的經(jīng)歷吧。

也許，嬌娜就像是一場初戀，朦朧而美好，嬌娜定格在孔生心中的，永遠是那個翩翩然出場，又幡然而去的小仙子，她的出場就如一米陽光，一抹春風，令自己如癡如醉。

而對于嬌娜呢，看她逗弄小宦時對松娘說的話，“姐姐弄亂我們的種族了?！边@句話中何嘗不能讀出嬌娜心中那份復雜的情感：這句戲謔之話，既是表達對姐姐幸?；橐龅牧w慕，又何嘗不是一番自嘲？

如果當初是自己嫁給了孔生，那么今日這份夫唱婦隨，家和子孝的畫面是不是自己也可以見到？

可見對于嬌娜，也不是無動于衷。十三四歲遇到的意中人，時至小女生情竇初開，正是“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朦朧期，而這樣一份感情還沒來得及表白便被哥哥不經(jīng)意之間抹殺了。

嬌娜心中何嘗沒有一絲遺憾，此中落寞傷感之意有誰能知？

而后嬌娜又補上一句，“姐夫現(xiàn)在富貴了。昔日的創(chuàng)口也愈合，沒忘記痛嗎？”（姊夫貴矣。創(chuàng)口已合，未忘痛耶？）

潘知常說，這是在暗地里提醒孔生，難道忘記當初怎么得病的了嗎？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我們不像從前，彼此都是有家庭的人了。

我覺得這是從現(xiàn)在一些女子身上出發(fā)得出的，某些聰明的女子一旦發(fā)現(xiàn)和某位有婦之夫有曖昧關系，便旁敲側(cè)擊，以免雙方充當了彼此家庭的破壞者。

而這里，我們看嬌娜，則不完全如此。嬌娜此語，我總覺得是曲折地問“還記得我嗎？”就像過了很多年，一對初戀男女重逢，總有一方會問：“還記得當初我們認識的時光嗎？”

嬌娜情感中的含蓄內(nèi)斂都體現(xiàn)在這里，一方面，皇甫公子家不以世俗為意，肯讓嬌娜擔任大夫；而另一方面，充分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皇甫公子雖然和孔生至交，可說到娶嬌娜為妻，依舊是被拒絕。第一次看這篇文章的時候不明白，皇甫公子以嬌娜年齡太小為推辭，為何不等嬌娜長幾歲后再將她許給孔生？

后來才明白，也許皇甫公子和老父親想的是，兩人也許有著一定的年齡差距，婚后不一定兩人都能幸福，或許會出現(xiàn)我們說是“代溝”問題。

而正是如此，孔生與嬌娜便這樣彼此錯過。不知皇甫公子此舉算不算是保護過度呢？

第四次，孔生被雷神擊暈之后，嬌娜蘇醒過來，明白情況之后，悲痛欲絕，更是真情流露，大哭，呼出：“孔郎為我而死，我還活著干什么呢！”（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p>

此時此刻的嬌娜，早已拋開了什么姐夫、小姨子的種種身份，一聲親昵的“孔郎”足以見證其深情。

我們看之前的嬌娜對孔生，仿佛是《紅樓夢》寶姐姐打趣賈寶玉，即使是有情，也是深深掩藏。

寶姐姐穩(wěn)重內(nèi)斂，僅僅是在寶玉挨打之后的探望時情不自禁地喚出了一句，被打成這樣慘，叫我……之后立馬改口，叫我們看著也心疼。

而后此時的嬌娜，感情如洪水宣泄而下，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形象。

這也許就是我們常說的情到深處已忘情吧。

蒲公用短短四次語言描寫，將嬌娜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

我愛你，但與愛情無關

看到這個題目，很多朋友也許會想到一句類似的話吧：我愛你，但與你無關。當徐靜蕾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改編熱播之后，出自歌德之口的這句話便紅遍全國，有人說：“不朽的愛情，便這樣淺唱低吟，如泣似訴，如一雙穿越死亡與歲月、觸摸心靈的手，帶著顫抖的溫柔與圣潔的光芒?！?/p>

也許有人會說，這便是所謂的愛上愛情吧。那癡情的女子愛上的不是那么一個人，只是自己心中對愛情的那份憧憬，那份對愛情抱著美好希望而勾勒出的優(yōu)美線條。

而這里我們說嬌娜對于孔生呢，則是“我愛你，但與愛情無關”。

嬌娜的紅丸，便是狐貍修煉所成的內(nèi)丹，也是我們在其他關于狐貍的小說中常常見到修煉之人爭搶之物。而在孔生昏死過去之后，嬌娜便將紅丸喂給了孔生，無疑不是說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了孔生。

對于嬌娜，孔生是自己情竇初開時一段朦朧的愛戀，年幼時彼此的錯過，也許便注定了這份感情已成為過去時。

嬌娜和孔生，也許就是我們常說的第四種感情吧。男女之間有純粹的友情，如愛因斯坦和居里夫人；也有甜蜜的情侶，如肖邦和喬治桑。那么究竟有沒有一種介乎這兩者之間的感情——男女之間非婚姻，非情人但是卻純潔執(zhí)著，生死與共的亞感情？

嬌娜和孔生便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有效的例證。從這一點來看，《嬌娜》無疑是整本《聊齋志異》乃至整個中國文學史的奇葩。

在這里，蒲松齡為我們提出了一個新鮮的詞語“膩友”，后來在許多文學作品中也頻頻引用這一詞語：

“倘移居來此，不特得一芳鄰，且得一膩友也?！?/p>

——《夜譚隨錄·玉公子》

“要在平日，平牧乾是頗可以與洗小姐心氣相通，結成膩友，在一處講講服裝，談談戀愛的?！?/p>

——老舍《蛻》第五

而究竟什么是所謂的膩友呢？

有人說，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

如何把握膩友這個度呢？有人是這么形容的：“比友情多一點，比愛情少一點；比親情輕松一些，比曖昧純潔一些?！?/p>

有人說，男女之間不存在這樣的感情，有，也不過是因為兩人不夠勇敢，彼此的感情已經(jīng)是過去完成時或者將來進行時罷了。

而反觀嬌娜和孔生，足以推翻這一理論。

見到孔生昏死過去，嬌娜為救孔生，是“撮頤度丸，接吻呵氣”，沒有絲毫的猶豫，而且是當著哥哥和松娘的面，這在那樣的社會對于一個已婚女子來說是何等大膽的舉動。

有人據(jù)此認為嬌娜和孔生之間是至死不渝的愛情，那么就錯了。在皇甫公子一家平安后，嬌娜卻悶悶不樂，惦記著自家相公吳郎一家。

等知道自己相公一家慘遭滅門之后，嬌娜是推胸頓足，悲痛欲絕，可見她對于吳郎也不是一般的愛。

這一處描寫更加完善了嬌娜的形象，嬌娜對于孔生，也許有些像湘云對寶玉吧，有那么一絲小女兒的感情，但真正的愛情卻是給了衛(wèi)若蘭。

聊齋評論家但明倫說嬌娜是說：“嬌娜能用情，能守禮，天真爛漫，舉止大方，可愛可敬?！?/p>

難得的便是這個“可敬”之上。根據(jù)后文的發(fā)展，吳郎死了，皇甫公子一家都搬去和孔生住在一起，那么嬌娜和松娘效法娥皇女英雙雙嫁給孔生，孔生得享齊人之福，在聊齋的其他篇目不是沒有的。

嬌娜最后和孔生一起，下棋飲酒，言笑晏晏，親如一家人，只談風月不問情。

孔生和嬌娜，正如蒲松齡所說，曰“膩友”。超越了其他普通情感，在愛情、親情、友情之間徘徊，不可名狀，不可歸類。

而賈寶玉和晴雯，因著一層主仆關系變得多了一層追求平等自由的意味。

然普魯斯特與塞萊斯特也因一層主仆關系而多了一絲向日葵般默默奉獻的意味。

孔生與嬌娜，哥哥的先生與姐姐的丈夫，兩重身份，放在其他許多小說里，多半都會有曖昧的故事發(fā)生，而這里蒲松齡卻棋高一著，引出了“膩友”一詞。

其實這又何嘗不是蒲公自己的追求呢：外有知己如皇甫公子可以談天說地，推心置腹；內(nèi)有賢妻松娘持家有道，光艷動人；此外，更有一位“膩友”，可以“觀其容，可以療饑；聽其聲，可以解頤”。

不過筆者認為，這樣的感情說說可以，理想性比較大，實踐起來困難多多。像本篇最后，如何讓孔生和嬌娜在一起，嬌娜的夫家便是一個最大的障礙。因此，蒲公不惜讓吳郎一家為這“膩友”二字付出了最慘烈的代價。

張愛玲曾在《傾城之戀》中用一場地震給了白流蘇和范柳原一個完滿的結局：“也許就為了成全他們，整個城陷落了……”

這里，蒲公也用類似的手法給了一個嬌娜可以和孔生在一起的理由了。

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我們，這樣的“膩友”可遇不可求吧。稍稍把握不好變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例子，無異于是玩火自焚。

如果有女子聽見有人對你說，“你是我的膩友”之類的話，那么往往意味著彼此的關系危險了。

蒲公自己也明白這一道理，因此盡管他本人極力贊揚“膩友”這一詞，但在文章末尾突然將孔生和嬌娜的關系轉(zhuǎn)變?yōu)橐话愕哪信笥殃P系，雙方只談風月不談情，同時還有著皇甫公子在一旁，三人情同親兄妹。

也許，膩友往往是一種理想中的狀態(tài)吧。

因此，我們說，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彼此遵守界限，像孔生和嬌娜一樣，觀容療饑，聽聲解頤。

生死之交，無關男女之別

有人說，孔生和嬌娜之間，嬌娜有情，而孔生只不過是貪戀嬌娜的美貌，根本配不上嬌娜。

而事實果真如此嗎？非也，我們一一來分析。

首先是孔生這個名字，“孔雪笠”，前面我們也說過，這個名字意境不素，蒲松齡也不會平白讓一個不怎么樣的人“白白玷污了好名好姓”。

書中說這個孔生是“為人蘊藉”?！疤N藉”二字就很關鍵了，可以說是對全文孔生性格的一個總寫。

詞典解釋的“蘊藉”是說“寬和有涵容；含蓄有余，含而不露”。這兩點我們可以從后文看出。

說孔生寬和是有道理的，孔生對香奴、嬌娜都動心過，卻都沒有結成良緣。而孔生對皇甫公子，卻不是像《宦娘》中溫如春那種典型的黑白派，聯(lián)姻不成便連朋友都沒得做。

當聽說皇甫公子一家有難，連災難究竟是什么都還不知就一口答應下來，可見在孔生心中，對皇甫公子的友誼并沒有因為這樣而受到損害。

而“有涵容，含蓄有余，含而不露”呢，則可以從孔生的表白看出。

孔生第一次看上了香奴，并未表露出，只是等到一次酒酣耳熱，才癡癡地注視著香奴。

而對嬌娜動情之時，面對皇甫公子的說媒，孔生沒有直接拒絕，只是含蓄地吟出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委婉作為推辭，含蓄地表達出自己對嬌娜的喜愛。

若是其他篇目，如我們后面會說到的《青鳳》里的耿生，見青鳳是當即拍案，說是得此佳婦，南面王也不換；《花姑子》中的安幼輿，直接就心動變行動。而這里孔生，雖對嬌娜動心，但表露委婉。

以前我說聊齋中最喜歡的兩個女子，一個是嬰寧，一個便是嬌娜，主要是因為嬌娜和孔生之間的這份情感太過特殊了吧。

孔生與嬌娜之間，可以互相為對方舍棄自己的生命，可以說是生死之交，放在男子之間，可以說是肝膽相照的兄弟之情吧。

當交情和生死搭上關系之后，便讓人覺得不尋常。似乎我們通常見到的都是同性之間的生死之交，異性之間的生死之戀，而蒲公卻開了先河，將其放在一男一女之間，其中又更加重了一絲平等意味。

生死之交的出處源自元雜劇鄭德輝的《縐梅香瀚林風月》：“晉公在槍刀險難之中，我父親挺身赴戰(zhàn)，救他一命，身中六槍，因此上與俺父親結為生死之交?！?/p>

可見對生死之交的定義往往容易局限在同性之間。兩個男人之間的生死相救、義氣之事，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自古就為人津津樂道；任俠之氣，快意江湖，怕早就傳遍了吧？

而本篇中的嬌娜和孔生，卻是實實在在的生死之交。嬌娜最初替孔生治病，按照“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豈敢隨意損壞的理論，嬌娜還可以在孔生身上隨意動刀子，可以說孔生對嬌娜的充分信任。

而后孔生昏死，嬌娜吐出紅丸相救。這個紅丸可以說是狐貍修煉的內(nèi)丹，是狐精的精元之所在，而嬌娜則把它給了孔生。

嬌娜明知自己有紅丸可以救活孔生，但還是禁不住流淚大哭，真情流露，這一幕不亞于《海的女兒》中的小美人魚救王子。

因此，我們來看孔生和嬌娜，則是可以彼此為之生死的深厚交情，不得不讓人感嘆。

松娘篇:洗手作羹湯，此處最相思

嬌娜雖好，不過是蒲公的理想化狀態(tài)罷了，有的時候可望而不可即。與其羨慕嬌娜的清秀，不如念松娘之賢惠。

如果用一種植物來比喻松娘，我情愿將她比作是一棵松樹：俊秀挺拔，堅貞賢良。

先說嫁給孔生為妻吧?；矢釉谡垕赡葹榭咨尾〉臅r候就順便叫來了松娘和她的母親，然而僅僅是順便嗎？不盡然吧，應該是皇甫公子權衡許久做出的最佳選擇吧，將松娘嫁給孔生。

而松娘是怎樣一個人物呢？首先是有貌，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孔生是個外貌投機者。松娘的貌，書中的描寫說是不輸嬌娜，“畫黛彎蛾，蓮鉤蹴鳳”。這只是松娘的外表，那么內(nèi)在呢？

松娘隨孔生回到家中，侍奉公婆孝順有加，美貌和賢名廣為傳播。

美麗賢惠，不知道是多少男子夢中的娶妻理想。溫婉美麗,氣質(zhì)端莊，大家閨秀，持家有道，相夫教子，這些，放在松娘身上，都是完全符合的。

撇開這些，松娘對于孔生和嬌娜的關系體現(xiàn)出的理解和大度，更加讓人佩服。

孔生與嬌娜，松娘這般聰慧的人，怎能看不出兩人其中的情意？與嬌娜重逢時嬌娜那句滿含遺憾的“姐姐亂了我們的種族”，孔生昏死后嬌娜哭天搶地，以口送紅丸等行為，松娘怎會不知其中的深情？

像現(xiàn)在有的女子不明就里胡亂猜測，看見老公在街上看了個美女就柳眉倒豎；接了個女同事的電話就問東問西，仿佛準備上演女版《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如果知道是老公是和某個女子在一起，不問情由，一哭二鬧三上吊，或者強迫老公與其斷絕交往，老死不相往來，像蜘蛛抱蛋般將自己的丈夫死死栓牢，老公不是被嚇死就是被煩死了。

我同學曾將這種癥狀命名為“愛情潔癖癥”。

而在松娘呢，信任孔生，尊重他和妹妹嬌娜之間這份與眾不同的膩友之情。

真可以說嬌娜之于孔生，是其知音；而松娘之于孔生，謂之知己。

說到這里，不禁想起一個女子，《笑傲江湖》中的任盈盈：清麗、嬌美、穩(wěn)重、細膩。

我們曾贊美嬌娜為孔生不惜付出生命，而松娘對孔生又何嘗不是飽含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