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總序 蒼白的鄉(xiāng)愁

行走新安江 作者:趙焰 著


總序 蒼白的鄉(xiāng)愁

一幅圖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和外婆一直端坐在老屋堂前八仙桌的兩旁,靜穆無聲,就像是一幅巨大立體的古代容像。

他們似乎一直是老人:外公長得白白凈凈的,有著稀稀拉拉的胡須,說話慢條斯理,永遠(yuǎn)是慈眉善目的;而外婆呢,似乎總是有傾訴不完的怨氣,只要一開口,便用一口難懂的歙縣話大聲地數(shù)落。平日里,很少看到他們走出那個黑漆漆的大門,一有空閑,他們總是喜歡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像土地廟里的一對菩薩。

老了,也許只剩下沉默和思想了。外婆的心思是好揣摩的,無非家庭,無非生計;而外公呢?這個十來歲就開始“下新安”,后來又壯志未酬的“老徽商”,對于自己的人生,會不會有著失意的懊惱?或者,有著對宿命的懷疑?——總而言之,他們應(yīng)該是在反芻吧,人與牛一樣,在很多時候,是需要反芻的。當(dāng)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做完,無需再做的時候,他必定會選擇沉默和端坐,反芻歲月,內(nèi)心憂傷。

一物件

20世紀(jì)70年代,外公、外婆的家已近一貧如洗了。我小時候只見過幾枚老銀元,很漂亮,沿著邊猛一吹氣,側(cè)耳聆聽,便能聽到風(fēng)鈴似的清脆響聲。后來,銀元不見了,拿去換錢了,一枚銀元,當(dāng)時能換八元人民幣。我能得到的,只是一些銅板。銅板很漂亮,上面有一些字,“光緒”、“咸豐”什么的。銅板是我們用來“打幣”的:把一分、兩分的人民幣硬幣放在青磚上,用銅板去打,打下來的,就歸自己了。銅板是無孔的,銅錢則是有孔的。銅錢我們都瞧不上眼,在一些角落和路邊,經(jīng)常會看到一些生銹的銅錢。銅錢,就像歷史的棄兒。

那一年夏天,我忽然迷上了斗蟋蟀。有一天,在老宅的旮旯里逮到了一只蟋蟀,順手就放進了一只玻璃瓶子。泥菩薩似的外公忽然開口,他對舅舅說:你找?guī)字惑肮藿o他,讓他放蛐蛐。于是,舅舅不知從哪個角落拖來一個臟兮兮的大木櫥子,里面竟然有數(shù)十個蟋蟀罐子!有的是陶砂制的,有的是青石刻的,看得出,是有些歲月的了。我挑了一個最漂亮的:似乎是用龍尾石雕刻的,比一般的蟋蟀罐要小,因為小,根本就不能放蟋蟀,一放進去,就跳出來了。但我喜歡這只罐子,它小巧、精致、漂亮,蓋子上刻有一個人物,身著明代官袍,線條流暢;罐底下,有著篆刻印,大約是制作者的圖章。

這個蟋蟀罐至今還留在我的身邊,放在我的柜子里。前些年有一次拿出來賞玩,蓋子落在地上,打碎了,隨后又用膠水粘上,算是破相了。有時候偶然瞥到這個物件,我會突然想:當(dāng)年這個蟋蟀罐到底是誰的呢?它比外公的年紀(jì)大,甚至要比外公的外公年紀(jì)都大。這個罐子那樣精致,那樣漂亮,當(dāng)年的主人一定對它愛不釋手吧?但愛不釋手又能怎么樣呢?物還在,人已去。兩廂渺渺,物我兩忘。

人真苦,童年如白紙,命終復(fù)空曠。我們生而支離破碎,只能依靠各種各樣的物件,來修修補補。

一本書

如果說“心想事成”的確有的話,那么,我與《歙事閑譚》這本書的結(jié)緣,還真是心想事成。

2004年左右,正是我對于徽州有著濃厚興趣的時候,我閱讀了很多有關(guān)徽州的資料,發(fā)現(xiàn)很多資料都出自許承堯所編撰的《歙事閑譚》,但我一直沒找到這本書。那一天,我們?nèi)チ嘶罩?,把車停在屯溪老街邊的延安路上買東西,順便就進了旁邊一個小書店,就在書架上看到了上下兩本《歙事閑譚》——這樣的感覺,不是“心想事成”,又是什么?

《歙事閑譚》其實就是懷舊。懷舊的心思,除了追溯塵封的人物和事件,還得觸摸一些過去的品質(zhì):清潔、專注、端莊、認(rèn)真、靜美、自然和真實。那些不懷舊的人,總是顯得肆無忌憚、無所畏懼。他們都是沒有故鄉(xiāng)的游子,是漂泊在這個世界上的螢火蟲。在《歙縣閑譚·自序》中,許承堯這樣闡述他編撰的初衷:“垂老觀書,苦難記憶,因消閑披吾縣載籍,偶事副墨,以備遺忘?!彼f的“以備遺忘”,不是針對個人,更像是對未來。也因此,這本書更像是回憶,是一個老人對于前世徽州的回憶和總結(jié)。眼中有大美者,內(nèi)心必有敬畏和惜緣。

許承堯是老徽州最后的“六味真火”。當(dāng)老徽州注定逝去,新的世界攜著鋒利、快速和浮躁撲面而來的時候,也許,最佳的選擇,就是躲進書齋,用一種溫潤的回憶,來消解這個世界的寒冷。

回憶,是懷念,是留存,更是確立一種根基。許承堯的用意,我想就在于此。

一段話

現(xiàn)在回憶某些久遠(yuǎn)的事件和場景,會不由自主地眩暈,像跌入空濛,飄蕩于云霧之中——從2000年開始,我陸續(xù)寫了一些有關(guān)徽州的書,比如2004年的《思想徽州》,2006年的《千年徽州夢》,2007年的《行走新安江》以及穿插其間所寫的《發(fā)現(xiàn)徽州建筑》(與張揚合作);然后,又因為喜歡徽州老照片的緣故,在2010年寫作了《老徽州》。寫這些書的初衷,是想以自己自以為是的思想,撞擊一下徽州,然后去觸摸徽州文化的內(nèi)里。這樣的感覺,就像一個妄自尊大的年輕人,以吃奶的氣力,試圖晃動千年古寺邊上碩大古老的銀杏樹——然后喘著粗氣,聽頭頂上葉子窸窣的響聲——值得慶幸的是,這些書出版之后,大約是切合現(xiàn)代人的閱讀口味和思維方式吧,不時地,會聽到一些肯定,引發(fā)一些共鳴。有點小得意的同時,也會讓我誠惶誠恐、羞赧生怯。

感謝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集團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是他們給這一套書穿上了新裝。沉靜的包裝風(fēng)格,對于文字和思想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結(jié)局;尤其是對于我淡淡的鄉(xiāng)愁來說,這是一種很好的“小團圓”。

徽州就是一個人、一幅圖、一物件、一本書、一杯茶、一朵花……當(dāng)安靜地看,用心地品,用思想去解剖,用體溫去摩挲,用禪意去賞玩,當(dāng)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商業(yè)化,帶著他們的人、事以及心思時,一個人,如果能獨守空靈,借助于某種神明,用內(nèi)在的紐帶試圖去連接那一片安謐的氣場,就該是一種幸事吧?這樣的感覺,與其說是思念的流露,不如說是鄉(xiāng)愁的排遣。一種墜落于時空變幻中復(fù)雜情感的宣泄。

徽州從未消逝,它只是和流逝的時光在一起。

2011年3月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