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山 那 村
這是一場棋逢對手、沒有勝負的角逐這是一個男人間才會發(fā)生的故事
—題記
引 子
夫夷江從廣西資源順流而下,繞過十八道彎甩下一路登峰造極的象形景觀,“將軍石”“天一巷”“辣椒峰”“駱駝峰”“八角寨”……流出崀山,又寫意出一路美不勝收的畫廊。自上而下至縣城,可觀賞到“崀笏朝天”“蓮潭映月”“花渡春風”“放生晚眺”等夫夷勝景。落日黃昏,登上“放生閣”,但見長堤柳岸,金嶺如黛,粼粼碧波,霞光蕩漾,山川城郭盡收眼底。江畔兩岸,或懸崖峭壁,或古木森森,喧鳥噪林,槐蔭柳樾,野渡無人,舢舟自橫……流出縣城,便是一片臍橙的海洋,沿江兩岸如衣如帶貼身相隨百余里的數(shù)萬頃臍橙產(chǎn)業(yè)觀光園,構(gòu)織成“百里臍橙連崀山”的生態(tài)人文風景。四季青黛蔥郁,春有綠葉、夏有花芳、秋有金黃、冬有果香,既是游人觀光好去處,又是農(nóng)民脫貧致富的“綠色銀行”。尤其是菊殘荷盡之后,誠如清代詩人施鳴皋的“風吹紅葉胭脂色,雁叫空林橘柚香。此后相思云樹隔,好憑飛夢到君鄉(xiāng)”,是崀山風景中開篇啟幕之作,也是無限秋色的點睛之筆。
一
時令已進入初秋,是湘西南“火爐”正旺的時節(jié),有“秋剝皮”的謔稱。赤泥村村支書陳松柏和大多數(shù)橙農(nóng)一樣,在臍橙果子慢慢膨大的時候,像悉心照護自己的孩子,那份專注、那份祈盼,比忠實的教徒還要虔誠。這時,光合作用好,正是臍橙長個的最佳時機。但也是臍橙潰瘍病、生理性病害、紅蜘蛛、潛葉蛾、介殼蟲等最猖獗的時候。果農(nóng)們每隔十天半月就要用“美思達”“阿滿德隆”加“美容王”等藥劑噴灑,否則臍橙的枝杈就會染病,葉子被蛀蝕,最關(guān)鍵的還是臍橙的表面會長疤或者結(jié)痂,極大地影響觀感從而直接削減價格。因而那一段時間,果農(nóng)們的心思就傾注在那一爿爿充滿希望而又唯恐功虧一簣的郁郁蔥蔥的田野。
赤泥村就在縣城之下、夫夷江之濱10公里處,清一色的低山丘陵地區(qū)。因為靠著河流,氣候溫潤,民國時期就種植柑橘。20世紀70年代末引進臍橙后,幾經(jīng)改良,這里成為縣內(nèi)優(yōu)質(zhì)臍橙主產(chǎn)區(qū)。即使中間幾度因臍橙滯銷,堆積如山的果子倒在水田里做肥料,赤泥村人也沒有改弦更張過。村里人有一首這樣的歌謠—
忙里偷閑是臍橙,
夜在夢鄉(xiāng)是臍橙;
穿衣吃飯靠臍橙,
蓋樓娶媳靠臍橙。
陳松柏和他的婆娘劉梅蘭選擇下午日頭西斜的時候出工,是因為這些藥物不能在高溫下噴灑,那會對新梢嫩葉造成直接傷害。他家的橙園就在他家附近的山包上。他們把墨鏡、口罩一戴,身上各披一件塑料的雨披。陳松柏把各種藥物按比例在噴霧機大肚子里兌好,發(fā)動柴油機,負責推著機器在橙園的機耕道上移動;劉梅蘭就打開龍頭花灑,天女散花似的對著一排排樹冠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輪番噴灑著。日頭剛沉到崀山的八角寨,這幾十畝果園的噴灑工作就在他們夫唱婦隨的嬉笑中搞完了。
夫妻倆把工具收拾好,推到山包上的老屋。父親火急火燎地接過去洗凈了擦了又擦,母親則在廚房里忙開了夜飯,梅蘭忙不迭就去給老人家打下手。這時,陳松柏獨自轉(zhuǎn)到屋后的山包。
這是赤泥村最偏遠的靠近夫夷江的一個山頭。站在此處,全村可以一覽無余。最壯觀的莫過于北面鬼斧神工般一削千尺的絕壁,壁下就是訇訇作響的江流。當放眼全村那連片連片無邊的臍橙的綠色海洋,涌出無比得意的成就感的時候,陳松柏面對夫夷江,頓有曹操《觀滄?!返暮狼?,“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這是他常常吟詠并熟念于懷的詩句。是啊,記得自從1990年從武警邊防部隊退伍以后,他就進了村里的班子,從民兵營長、村委會副主任,到村委會主任、村支書,快30個年頭了,怎么謙讓都不行,村民的信任,鄉(xiāng)里的重托,削也削不掉似的。也難怪,這些年,他為臍橙謀、為臍橙想,魂牽夢縈,茶飯不思。先是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將每一個角落每一寸閑地都種植上臍橙樹;然后,因為家家戶戶都有臍橙,就要解決臍橙的銷路問題;產(chǎn)量過剩、儲存困難,又要解決冷藏的問題;時移世易,網(wǎng)絡(luò)發(fā)達,又要考慮電商促銷問題;路寬道暢、供不應(yīng)求,還要考慮橫縱向協(xié)作問題……他們村是縣里的臍橙產(chǎn)業(yè)示范村、市里的奔小康示范村,村里有的種植大戶承包了100多畝果園,產(chǎn)量近100萬斤。最讓他自豪的還是前年他將全村的臍橙園折股成立合作社。村民只要有臍橙,就可以交到合作社保價收購,免去了滯銷和規(guī)模小被壓價的風險;還可以將臍橙園入股合作社,即使出去打工或做甩手先生,也可以分到紅利。合作社像一個大公司,有技術(shù)指導(dǎo)部、網(wǎng)絡(luò)營銷部、生產(chǎn)加工部。陳松柏就是村支書兼合作社的理事長,而負責電商網(wǎng)絡(luò)營銷的部長就是陳松柏的妻子劉梅蘭。劉梅蘭有文化、腦子活絡(luò),人也長得利索、爽朗,陳松柏能把赤泥村擺得如此條理分明,劉梅蘭有一半的功勞。
其實,出于共同富裕的一份擔當和對妻子劉梅蘭的感激之情,陳松柏一直就有一個夙愿:要幫扶著外家八里山村一起奔小康。他不由得抬起頭,仰望對面的高山,那里有廣闊的土地,有同樣適合種植臍橙的條件,就是因為長期受“靠山吃山”和“打工經(jīng)濟”的束縛而遠遠落在赤泥村的后頭,成為小康路上名副其實掉隊的“丑小鴨”。
越城嶺的一脈—八里山莽莽蒼蒼的,連綿不斷,猶如一道密不透風的屏障,與夫夷江并行著,像一個忠實的保鏢,一直護送著她向東北行進。這個保鏢衣袂飄飄的袍裾,就是八里山山麓伸向夫夷江的緩沖地帶,也就是赤泥村的所在地。一條通向邵陽、長沙的省級公路從赤泥村南沿穿過。崀山以丹霞地貌捆綁申世遺成功以后,組團來旅游的客人除了北線繞道從武岡走洞新高速外,只要走南線從白倉上高速這條路是最便捷的通道。因為是交通要道,作為與運輸相伴而生的臍橙產(chǎn)業(yè),伴路發(fā)展自然成為明智的首選。早在10年以前,有先見之明的陳松柏為了促銷自家臍橙,就用最好的臍橙園與公路旁邊的戶主換了半畝旱地,修造了二層樓的房屋,建成了通往外界最早的窗口。接著當?shù)鼐用窈瓦h處的村民,紛紛跟進,用置換和買賣的辦法,沿公路兩旁鱗次櫛比地建起樓房,清一色地將一樓作為展示臍橙的門面和倉庫,公路兩邊一公里左右居然發(fā)展成了臍橙銷售一條街,每當橙紅果熟的秋冬時節(jié),家家戶戶將臍橙擺出店外,迎接南來北往的過路客的挑選。他們配上各種規(guī)格的包裝盒,盒子上打著“中國崀山臍橙”,好像臍橙是崀山的妻子,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夫榮妻貴”的禮遇。經(jīng)過多年的發(fā)展,赤泥村成為“市鎮(zhèn)+農(nóng)戶”新城鎮(zhèn)化的典型。在街市有了房子,住的人多了以后,遠處的老屋只有些老人留守著,大多成為勞動間隙的休憩場所。大部分人在街上過起了城里人一樣的小日子,出去干農(nóng)活或是管理臍橙樹,都是騎著摩托或是開著小車去。后來,隨著村部和臍橙產(chǎn)業(yè)合作社的冷庫和辦公樓傍著居民區(qū)征了十幾畝山地,一場大面積的人口遷移更加拉動了赤泥村的城鎮(zhèn)化進程。
在劉梅蘭的團隊里,有幾十個年輕媳婦妹子,一天到晚就是在合作社的網(wǎng)站上網(wǎng),用微信聊天或打電話,把臍橙照片和資料發(fā)往朋友圈和公眾號,有些銷售明星可以銷掉數(shù)百噸水果,自己村的水果不夠銷,她們就向周邊村組貨。因為業(yè)務(wù)擴大,還帶動物流業(yè)的繁榮,讓村里幾個搞快運的賺得盆滿缽滿。也就是說,赤泥村普遍比較富裕,農(nóng)民除了管理臍橙、種植水稻,在合作社做電商搞業(yè)務(wù)、跑運輸,基本上沒有什么富余的勞力出外打工,也不愿意外出過漂泊的日子。
但對面山上的八里山村卻恰恰相反,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個村老一點的村民就守著廣闊無邊的森林,靠蓄一些喬木賣錢。這些年因金屬材料價廉物美,杉木不被看好,只有松木還能賣掉做模板。因而,收入越發(fā)慘淡。年輕人大部分出外打工,成群結(jié)隊,相伴而行。往往因?qū)W歷低下、技能不多,在裁員和關(guān)廠大潮之下首當其沖。陳松柏的外家就是八里山村的,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見大片山林被買山的販子砍伐得精光以后,到處光禿禿的,沒有實實在在的作為,就動員大家栽種臍橙。很多人擔心山區(qū)溫差影響,種不出來,猶豫不決。陳松柏又支持妻子用事實說話,夫妻倆親自在父母自家的山地上栽了幾百棵做實驗,如今那些臍橙樹長勢良好且已經(jīng)掛果,足以證明海拔不是問題。自此,劉梅蘭就挨家挨戶上門現(xiàn)身說法,還答應(yīng)指導(dǎo)技術(shù),并且承諾保價回收果子。總算說服了部分年紀大的村民回流。慢慢地,大山當陽的空曠的原野里也有了星星點點臍橙的綠色。但要形成產(chǎn)業(yè),像赤泥村那樣紅火,還有好長一段路程走。
“松柏,你在發(fā)什么呆???天不早了,我們該早點下山—還不洗好手準備開飯?!”陳松柏正在感慨,梅蘭卻過來喊吃飯了。
“哎,梅蘭,我要你抓緊落實張清平他們?nèi)夷菈K伐木后荒蕪的山地,還沒有進展嗎?”松柏見梅蘭過來,急著問。
“我去了無數(shù)趟了,尤其是張清平的父親張七爺,頑固不化,橫豎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泵诽m埋怨著,氣不打一處來,“我再想想辦法吧。”
“你去找找八里山村村委會主任劉達成,他和張清平關(guān)系最好,要他做做工作。”陳松柏很堅決地說,“哪怕花高價也要租下來,這塊地既顯眼又開闊,有了這個招牌,其他的人就會跟著把土地租給我們合作社!八里山村要發(fā)展臍橙產(chǎn)業(yè),這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
陳松柏充滿期待的話語,劉梅蘭聽起來特別順耳,她正想為家鄉(xiāng)的脫貧做點力所能及的實事,而心愛的男人又如此心心相印,讓她柔腸百轉(zhuǎn),不覺身骨都酥軟起來,她竟拉著男人的手十指相扣毫不介意地走進了公公、婆婆的視線。
二
張清平家前年和兩戶人家一起賣了一座相連的足有百多畝的山林,站在山下一望,光禿禿的,寸草全無。那些買山的販子客,用機器殺伐,喬木、灌木、高柴、矮草一掃而光。好端端的一片山陽開闊地,是種植臍橙的好地方。眼見著空了幾年,梅蘭多次動員清平的父親—七爺栽臍橙樹,但七爺知道清平和梅蘭的那些麻紗事(湖南方言,意為矛盾),陰陽怪氣地搖搖頭說:“我是栽不動了,栽不栽那是他們自己的事?!狈置魇秦焸涿诽m多管閑事。梅蘭碰了幾次壁,也不氣餒,解鈴還須系鈴人,恐怕得找到張清平本人才行。
這天一大早,梅蘭就上了山,她按照陳松柏的主意通過八里山村的村委會主任劉達成做個轉(zhuǎn)彎,讓他給清平打電話,她答應(yīng)每畝每年1000元的租金,簽20年,每年還可搞1%的遞增,20年后退還給他們自營。劉達成就當著梅蘭的面按下了微信的語音通話鍵。
“清平哥,你和小軍他們?nèi)龖舻哪菈K山地,是種臍橙的寶地。”他看了看梅蘭,得意地丟了一個眼風,那意思是“看我的杰作吧”。他埋下了個伏筆,設(shè)了個套,“我們村地廣人稀,沒什么經(jīng)濟,像你們做老板的畢竟是少數(shù)?,F(xiàn)在,赤泥村靠種臍橙成了市里的小康示范村了。我想,用你們那塊山地做示范,帶動全村發(fā)展臍橙產(chǎn)業(yè)。你看—”
“這是好事!你想怎么搞?”清平很興奮,聽得出他好急切。
“我想,把它租給赤泥村的臍橙產(chǎn)業(yè)發(fā)展合作社。每年一畝1000元租金,每年遞增1%,你只管收租金。”劉達成把話引入正題。又得意地飛了梅蘭一眼。
“我說劉達成,你這個村委會主任怕是當?shù)筋^了,你怎么就不給我爭一口氣呢?”清平話來得沖,音量也提高了,“你是缺技術(shù)還是缺資金?!”
“清平哥,我們是既沒有技術(shù)又沒有資金……”劉達成無奈地訴起苦來,“我們村前些年靠著山里那些林木,經(jīng)濟也還不錯;這些年形勢變了,木材滯銷,村里經(jīng)濟每況愈下。年輕人不守家戀土,只想著出外打工掙錢。當然,你是個例外,但幾個有你那樣的運氣?家鄉(xiāng)要發(fā)展,必須要有產(chǎn)業(yè)帶動,赤泥村就是個成功的范例。他們的臍橙合作社,有規(guī)模有經(jīng)驗,產(chǎn)品早就銷到烏克蘭、俄羅斯、美國、巴西了?!眲⑦_成歇了口氣,話鋒一轉(zhuǎn),“你不知道,陳松柏和梅蘭為了把你們這塊地盤下來,以你們這塊地做示范,帶動我們?nèi)灏涯毘劝l(fā)展起來,為這個事可是操碎了心。不是念著外家的這份情結(jié),他們才不會如此低三下四地求你哩!”
“你這個冇骨氣的,太令人失望了!哎,這樣,你帶幾個人去搞,我給你1500元一畝,你把那塊地整出來,種上臍橙,掛果前五年我分文不收,每年每畝再給你500元補貼,掛果后我不要你的租金。怎么樣?你敢簽合同嗎?”清平可是跟劉達成較上勁了。
“哥,你是怎么了?你是跟梅蘭過不去還是跟錢過不去呢?人家真心實意想通過這塊地在村里搞個示范,納入他們合作社的范圍,如果帶動全村把荒山辟成臍橙園,那受益的是我們整個八里山村??!”
“我就是跟你劉達成過不去!你太冇志氣了,你太不稱職了!”張清平掛微信前又沒好氣地說了句,“我就要擺在那里曬太陽,曬成金山銀山,氣死你!”
劉達成一臉委屈。他想得也沒錯:我可以發(fā)狠把清平的那塊山地開墾出來,但遠不如陳松柏他們合作社承包開發(fā)出來有煽動力。
只有劉梅蘭知道張清平的心思:他是覺得陳松柏獨領(lǐng)了縣里臍橙的風騷,期待八里山村也能急起直追;他不想改變這個局面的人居然是陳松柏,他希望劉達成能站出來給他爭這口氣。但偏偏劉達成既沒有闖勁,也沒有創(chuàng)意。當然令他大失所望!歸根結(jié)底,還是不樂見陳松柏比自己更出人頭地唄。這可能就是這個男人一直打不開的心結(jié)。
劉梅蘭要劉達成把張清平的微信名片發(fā)給自己。她倒要試試,這頭倔驢,到底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到底要怎么樣的條件才肯合作呢?
劉梅蘭看著劉達成發(fā)來了張清平的微信名片,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點不點開呢?她很糾結(jié),她怕點開了,張清平若是不理睬她,平白生出尷尬。但思來想去,那么一大塊光禿禿的當陽坡地,就因為張清平聽說是自己出面要為合作社租來栽臍橙樹,便生硬硬地不肯。難道他因情生怨,始終為那段情竇初開的孽緣糾結(jié)?
大山里的孩子有大山的童年。那時候一起放牛的劉梅蘭和張清平,只要把牛往后山一趕,牛就自顧自享用饕餮大餐去了,孩子們就抓緊去砍柴。山上柴草茂密,砍的柴精精爽爽的,沒有一片葉子。兩頭一捆,上下齊嶄嶄的,扦擔往中間一插,放在肩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因為擔子重,他們先把柴往山下送,而這時清平總是興沖沖地走在前面,與梅蘭拉開好遠的距離,為的是回頭來接她的擔子。等他們回頭,牛也差不多吃飽了,他們可以輕松愉悅地打打鬧鬧回家。那樣的日子,他們持續(xù)到小學畢業(yè),等一起進了初中,來回的路程遠了,回到家也已經(jīng)很晚了,吃完飯只能在附近的田地里扯些豬草或是接一下弟妹們砍回的柴擔子……梅蘭一直把清平當兩小無猜的“兄弟”,從來也沒有設(shè)過防,有什么心得、有什么見聞,總要在回家的路上與他分享。初二年級下學期的一天,梅蘭在講數(shù)學老師總喜歡喊自己站起來回答問題,講著講著,清平?jīng)]有接話,她猛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清平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的臀部。她詫異地喊了聲,只見一抹紅暈迅速掠過他的臉頰。從那一刻起,她不敢直視清平帶電的眼睛,心里突突地亂蹦,有種潰堤的迷亂。以后走在一起,她也有意疏遠,與女同學靠得近一點。其實,這時候梅蘭也是情竇初開的花季,并不是不解風情的懵懂少女,只是她的心里有了一個鐘情的男孩,他就是同班同學陳松柏。她常常上課的時候走神,想著他高大挺拔、生龍活虎的樣子,禁不住心懷激蕩。
張清平明知道劉梅蘭對陳松柏心有所屬,也發(fā)現(xiàn)陳松柏對劉梅蘭的暗送秋波有了回應(yīng)。那么他還要在那個蛙聲鼓噪的夏夜演繹出“窺浴”的一幕,究竟是一個欲罷不能的懵懂少年的“欲望沖動”,還是面對“國土淪喪”的殘局,愛之深、恨之切的順理成章的情感表達呢?
八里山夏天的夜晚,山間田里的青蛙叫得人心里發(fā)癢,那些個家伙又大又傻,電光一殺,就呆呆地一動不動等著束手就擒。張清平時常會去抓,興致好的時候一個晚上可以抓好幾斤。但這個晚上,他做完家庭作業(yè)之后,依然是蛙聲聒噪,那聲音聽久了口里就愈發(fā)發(fā)干,特別想喝汩汩流淌的山泉水。他就鬼使神差,借著皎潔的月光,提了個銻桶去村口的水井打涼水喝。路過梅蘭家的后窗,突然梅蘭的媽媽大聲地喊了句:“梅蘭,你洗完澡了沒有?”只聽梅蘭綿綿地、漫不經(jīng)心地答著:“快了?!?/p>
那聲音就從梅蘭家的廚房里傳出來。清平頓時喉嚨里像塞了東西,呼吸也緊張起來。他把桶子放在地上,為了不發(fā)出響聲,把拖鞋也扔了,光著腳,貓著腰,快速朝窗口靠近。他把頭貼著窗邊,用眼睛的余光去探,微弱的煤油燈并沒有直射著她的胴體,而是放在桌上故意用個紙罩罩著,搖曳的朦朧燈光下,恍惚著雪白雪白的身體,梅蘭俏皮地掬了一捧水,從頭頂往一對堅挺而葳蕤的“兔子”中間淋過,那水聲清脆而透剔,好像淋在清平的嘴里,他嚅動著嘴唇,吧嗒吧嗒地像渴干了好久。他已經(jīng)顧不得用余光去看,而是越湊越近,分明又看到梅蘭左手掩著右乳,輕輕地,順時針揉壓,又逆時針回揉,右手澆了水往指尖灌滴,嘴里發(fā)出輕輕的、愜意的呻吟……
要不是清平也發(fā)出了那一聲按捺不住的共鳴,梅蘭絕不會發(fā)現(xiàn)窗外的動靜。當“??!”的一聲驚呼劃破夜空,清平慌不擇路,踢翻了自己打水的銻桶。梅蘭的媽媽問她干什么,她打了個馬虎,說有只貓老在窗外饞叫。梅蘭第二天把清平堵在路上,白了他一眼,清平就羞愧得臉紅到耳根。梅蘭丟了句:“無恥!”從此再也不理清平了。這件事成了他們二人爛在心里的秘密,也加速了梅蘭向松柏表明心跡的步伐。梅蘭是想用陳松柏做擋箭牌,讓張清平對自己望而卻步。
迷蒙中,初中畢業(yè)了,他們?nèi)齻€人又同時考進縣城邊上的一所普通中學讀高中。在高中,少男少女表露真情實感的方式可能直接得多,遇到心儀的對方,就會通過紙條向?qū)Ψ奖戆?。有一個叫徐秋菊的女同學,明知道劉梅蘭和陳松柏是經(jīng)過多年歷練的一對鐵桿,還是大膽地給陳松柏傳了一張表示愛慕的紙條子。陳松柏沒有回信,卻在一個黃昏把劉梅蘭約到夫夷江邊的柳林里,將那個字條交給她,讓她去跟徐秋菊講清楚。陳松柏希望劉梅蘭不要傷害徐秋菊,最好能夠把她介紹給張清平,做個兩全其美的好事。
劉梅蘭后悔沒有好好讀書,但絕不后悔自己成全了張清平和徐秋菊的美滿姻緣。為了與徐秋菊做朋友,劉梅蘭使盡了法子,極力迎合徐秋菊的各種愛好。等她們成了肝膽相照的朋友,她才把秋菊給松柏寫紙條的事講出來。這樣,讓秋菊對陳松柏徹底死了心;進而她又大談張清平的好,講他小時候是如何重情重義,還編了好多好聽的,加深了秋菊對清平的好感。由于秋菊的主動示好,“鐵石心腸”的張清平,才慢慢放下了對劉梅蘭的心結(jié)。然而,在情感上,男人一旦心有所專,那將根深蒂固。劉梅蘭,那只是張清平?jīng)]有跨過去的坎;而陳松柏,那才是張清平終生要征服的山頭。
劉梅蘭心里就特別欣賞兩個男人的較勁,這種較量,是男兒血性的昭示。一個男人沒有參照,沒有斗志,那就是一潭死水,就會波瀾不驚。她看得出來,陳松柏從部隊回來的這么些年,做了多少讓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佩服、群眾感動的實事,他不僅在證明自己的能力,也是在向遠在越南的張清平喊話:“兄弟,劉梅蘭有眼光,跟著我不委屈!”
每當陳松柏做成一樁大事,劉梅蘭也倍感欣慰,越是這個時候,她就越會百般溫順,像新婚宴爾的小媳婦,極盡柔情地給丈夫最大的獎賞。
這兩個男人的明爭暗斗,在高中就開始了。那時候誰要是當個班干部,另一個就會在學校學生會競選學生干部,或者要設(shè)法在學校的重大活動里出盡風頭;誰的成績在前面,下學期另一個肯定要超過去。他們就那么斗著爭著比著,畢業(yè)了,因為基礎(chǔ)差,都沒有考上大學。張清平和陳松柏就又同時進了部隊,分在DX邊防檢查站當兵。從新兵到副班長到班長,幾乎同時晉級,入黨也是同一年。退伍后,陳松柏卷著行囊回到家鄉(xiāng)當村干部;而張清平退伍后,壓根就沒回家,歷經(jīng)近20年的打拼,告別了晦暗的打工生涯,書寫了別樣的人生傳奇。讓劉梅蘭時時也感覺到,他同樣在昭告她:劉梅蘭,我不是孬種!我要讓你為自己的選擇后悔!
20世紀90年代初,越南政府有一個集酒店、博彩、娛樂為一體的重大投資項目面向全球招商。香港老板張興旺先生力拔頭籌,經(jīng)越南政府特許投資近2億元港幣在芒街和海防之間修建五星級豪庭大酒店。籌建之初,就提前委托DX邊防檢查站從退伍的老兵中選拔50名安保人員。張清平和陳松柏都接到了邀請,但陳松柏謝絕了,堅持打著背包回到了老家。因為豪庭酒店離東興市很近,張興旺就把安保集訓(xùn)中心和后勤保障中心全部放在東興市。起初,張清平也就是安保集訓(xùn)部的教官,他的老婆徐秋菊在食堂幫廚,工資待遇都不高,帶著兩個孩子,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真正的轉(zhuǎn)機是在5年之后,那時適逢張清平的同屆戰(zhàn)友王大平分到檢查站的一個分站當站長。那時候,豪庭酒店正式營運,生意十分紅火。從韓國等國家和香港、澳門等地區(qū)取道東興進入越南的客人慢慢多了起來。張老板開始注重起與檢查站的關(guān)系來,因為過關(guān)審查還是很嚴厲的,尤其是有些帶車的客人,如果沒有熟悉的向?qū)闊┖芏?,何況張興旺的安保和后勤中心還在東興,與檢查站的交道可謂“耳鬢廝磨”了。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張清平被提拔為安保和后勤基地的總經(jīng)理,也就是說東興這一攤子就他老大了。那時節(jié),老家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和家鄉(xiāng)的朋友只要去越南旅游,都要變著法子在東興找他撮一頓,而他在東興的所有酒店和賓館只要大筆一揮簽個字,就可以走人,因而結(jié)識了很多家鄉(xiāng)政商界的朋友。
張清平真正的人生巔峰還是從2000年以后開始的。那一年,中國政府加大打擊偷渡力度,俄羅斯、印度、越南與中國交界的口岸,因開放了博彩業(yè),過境頻率過高的博彩客勢必是過不了關(guān)的,有些人就會鋌而走險通過偷渡非法過關(guān)。其實,真要這樣,與張興旺也沒什么干系。但有一次偏偏張興旺有幾個香港的朋友被攔住了,就打電話要張興旺想辦法。張興旺左右為難,人家專程而來,不就是給你面子?怎么辦呢?他知道這個例破不得,不僅會有連鎖反應(yīng),還有犯罪坐牢的風險。礙于情面,僥幸心理壓倒了理智。他最后還是指示張清平接待他們在東興住下,然后叫張清平把他們送到指定的碼頭上交給了越南偷渡的蛇頭。沒想到剛?cè)牒>捅贿叿罊z查站海上偵緝隊逮個正著。中國公安向張興旺發(fā)出通緝令之前,先把張清平抓了。在審訊室,張清平本可以把所有責任推給張興旺,但他居然一攬子承擔了所有策劃、組織責任,反而把張老板洗得干干凈凈,他最后以組織偷渡(未遂)和認罪態(tài)度較好被輕判了一年有期徒刑。代人頂罪的“大恩大德”被張老板無限放大,因而也就認準了這個兄弟。等張清平從監(jiān)獄出來,張老板就把他們夫婦當菩薩供著:徐秋菊不用下廚上班,每月到財務(wù)領(lǐng)好幾千元工資;不僅為張清平配了寶馬轎車,還把工資加到幾萬元一月。他在外的所有開支費用,只要見發(fā)票,一律報銷。最為關(guān)鍵的是,老板已經(jīng)把他視為同門兄弟,搪刀子下地獄的兄弟。這些年,張清平跟老板去了越南那邊的總部,由于遇事冷靜、處事周全,越發(fā)被老板倚重,當了張老板半個家。聽說在南寧、東興都買了房,他老婆徐秋菊曾流露過要引退回老家發(fā)展的意向,老板知道后放出話:“老弟,我的‘豪庭’就是你的‘豪庭’,真想走也不要難為情。什么時候不想干了,告訴哥一聲,哥給你500萬安家?!?/p>
這些都是劉梅蘭聽去越南那邊旅游回來的朋友說的,她佩服清平放眼物外的遠見和對朋友兩肋插刀的豪氣。不過對于涉案偷渡、替人消災(zāi)的作為,當然不能恭維。相信他也會吃一塹長一智,再不會犯同樣的錯誤。每當聽到張清平出人頭地、升職晉級的消息,劉梅蘭都會泛起些許自豪。
梅蘭突然想起自己的好朋友徐秋菊來,對,通過秋菊做張清平的工作,倒是個好辦法。這樣想著,她就大膽地點了張清平的名片,還在留言里加了句“我是梅蘭,我找秋菊叨叨”發(fā)了出去。
三
丈夫陳松柏已經(jīng)同意把八里山村納入到自己村的臍橙產(chǎn)業(yè)合作社,只要村民愿意將適宜栽種臍橙的土地入股,同樣享受赤泥村股民的同等權(quán)益。梅蘭渾身是勁,雙腳像踩著了“風火輪”。這一天,她在劉達成陪同下到處走了走、訪了訪,對山上有多少荒土、多少荒山,分別是哪些人家的,哪些人是什么心思,大概有了一個基本了解。她忙完公事,又回山上看了父母,當然要陪老人吃頓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回到家里就已經(jīng)很累了。這時,陳松柏還沒有回來,他是去縣里開會了。
梅蘭打開電視,調(diào)到縣里的整點新聞,見還沒到時間,就想先沖個涼。這些年自從女兒上了大學,老人守著老屋,這個街上的家就他們兩公婆,他們習慣了互相暴露,以增加彼此的新鮮感。她把一身汗臭的衣服扔在沙發(fā)上,留了個奶罩和褲衩走進淋浴房。解開罩扣,鏡子里的自己一覽無余:腰,還沒粗,左轉(zhuǎn)轉(zhuǎn),右扭扭,還好,沒怎么走形;肚子也沒有發(fā)福,只是脂肪多了一點點;一對“兔子”依然還飽滿著,她把右邊的那只托起來,自覺還是有彈性的。左手蓋過乳暈,正要揉壓上去,她的腦海里迅速閃過35年前那個夜晚的一幕,砍腦殼的張清平,要死的張清平,哎!也別咒人家,誰叫自己忘情了呢!她轉(zhuǎn)念又笑自己,那時還只有15歲,青春發(fā)育期,“兔子”好小呢!
她自己揉壓著,迷離著,這時門本來就沒關(guān),陳松柏什么時候也赤條條地走了進來,把梅蘭驚嚇得跳了起來,他從后面抱著她,脫了她的褲衩,打開淋浴頭,花灑噴薄的恣肆的水花沁潤著、助長著、渲染著浪漫的情調(diào),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感、愜意油然而生,激發(fā)著她強烈的沖動和欲望,一陣纏綿的心與心的印合,愛的吟詠歡快而淋漓地彌漫開來……
從沖涼房出來,電視里新聞已經(jīng)開始了。陳松柏走近電視,欣喜若狂地指指點點,看著妻子,眼睛異常地亮:“老婆,忘了告訴你,要并村了,我們村子小,沒有2000口人,可能要與八里山村或白石村合并。方案還沒出來,但今天是動員會。”說著又盯著電視,在畫面上尋找自己的影子。突然找到了,“在這里!”梅蘭走過來,畫面就翻過去了。
“松柏,真要并村就好了!”她在想,既然要把八里山村的空閑山地納進合作社推進臍橙產(chǎn)業(yè)化,正愁思想難得統(tǒng)一,大棋難下,這下如果并了村,一條喉嚨出氣,兩村一并,先進帶后進,就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我今天去八里山了,初步了解了一下,全村大概有荒山和潛在荒山2000畝,可墾改土地1000畝,如果把它們納入我們的合作社,將是兩個赤泥村的規(guī)模。這是推進臍橙產(chǎn)業(yè)化,打造公路兩翼并進發(fā)展,促使八里山早日脫貧致富的大好機會!”
“梅蘭,你和我想到一處了,今天開完會以后,我們下午又到鎮(zhèn)里開了個座談會,鎮(zhèn)里幾個領(lǐng)導(dǎo)要我們談看法,隔壁的白石村就強烈要求和我村合并在一起,他們想搭我們合作社電商營銷的便車。”看著梅蘭著急,松柏話鋒一轉(zhuǎn),“我沒有同意,我堅決要求把八里山村并在我們村,我說白石村的臍橙我們可以幫著銷,但八里山村是臍橙后進村,我們帶著它,笨鳥很快就會飛起來?!?/p>
“你還有點八里山郎霸公的樣子,這些年我也沒有白疼你,”梅蘭將右手搭在松柏的肩上,輕輕地攏了攏,松柏就迎了過來,把梅蘭抱到沙發(fā)上,又來了興致,梅蘭就嗔怪地嘟著嘴,打開了他的手,“我跟你講,一定要爭取這個方案,如果讓八里山再跟九里山村合并,那他們就走不出越城嶺了。”
“這個,我也只能提建議,還要在方案未形成之前靠八里山的村干部和村民們多爭取。不過,從合理布局、科學搭配去分析,應(yīng)該是這么規(guī)劃的。”
“叮咚!”這時梅蘭的手機來了一條微信好友反饋的信息,這是她特意調(diào)定的聲響,與來信的聲音有區(qū)別。她一骨碌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她今天只有一個好友申請,至今還沒有得到通過。難道是張清平?
她從電視柜上拿過手機,點開微信,顯示“你加‘清者自清’的好友申請已通過”。就是張清平!她把手機在松柏眼前晃了晃,眉飛色舞地說:“張清平他們幾戶那100多畝山地,今天我要劉達成跟他說,張清平死活不同意,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說完,就打開語音說話,放開嗓子說:“張清平,你是錢多了在袋子里跳還是腦殼進了水生了銹?我們是想拉八里山一把,才出高價錢承包你們那片山地,無非就是想在八里山搞一個臍橙樣板示范園,好讓大家跟著把臍橙搞起來,不要純粹依賴外出打工,早點脫貧致富!你以為誰都像你,幾萬元一個月,還可以南寧、東興到處有房有車?你不替鄉(xiāng)親們著想還拖后腿,我以為你在外面混了這么多年,也該長了見識,沒想到這么令我失望!”
這么一連串的連珠炮放完,梅蘭也解恨了好多。她瞟了瞟松柏,只見松柏黑了個臉,沒有說話。夾在兩個活氣包中間,梅蘭還是拿捏得住的,她既要維護自己的男人,考慮他的自尊和權(quán)威,又要在張清平面前不卑不亢,即使贊許、褒獎,也要適度,不能過火,尤其是還當著自家男人的面。
梅蘭看到通話欄有了紅點,知道清平傳話過來了。
“劉梅蘭,世界上除了種臍橙就沒有別的路子可走?要種臍橙難道就只有你和你家那位陳松柏會種?你給我講出子丑寅卯的大道理,我服了,你就拿去種!”
這是頭犟牛,不使點勁是不會服服帖帖的。她看看陳松柏,想尋求支持和援助,但見他依然黑著臉,估計是有點吃醋了。她也懶得理他,眼珠子一轉(zhuǎn),連珠炮又轟開了:
“張清平,聽說你與縣領(lǐng)導(dǎo)們關(guān)系好,難道沒聽他們告訴過你,崀山申世遺成功以后,臍橙就成為縣里生態(tài)建設(shè)和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主推項目,每年一屆崀山臍橙節(jié)引來了全世界的客商,現(xiàn)在我們縣是中國四大臍橙主產(chǎn)地之一,中央電視臺天天有廣告,現(xiàn)在省長、市長都在幫我們叫響‘百里臍橙連崀山’哩。我作為我們村臍橙合作社的網(wǎng)絡(luò)銷售部部長,你知道我去年銷了多少臍橙嗎?我一個人就銷了500多噸!你知道現(xiàn)在什么價格嗎?平均3元多一斤了!以前爛在河邊無人問,如今是雖在深山有遠親!我們的合作社已經(jīng)有了很大規(guī)模和豐富的經(jīng)驗,八里山村村民只要把土地交給合作社,自然有人種,愿意出去打工的還可以去,如果覺得家里好想回來,隨時可以回來。我們赤泥村,去年的平均收入有2萬多元了!這就是我的子丑寅卯,也不是什么大道理,這就是看得見、摸得著、經(jīng)得起推敲、經(jīng)得起盤查的大實話!”
說了這些,還覺得意猶未盡,又補了幾句:“你不是跟縣里、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好嗎?今天松柏去縣里開了會,全縣要并村了,要我說,赤泥和八里山合并了就會比翼齊飛,共同發(fā)展!”
聽到“比翼齊飛”四個字,陳松柏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邪火”了,他把梅蘭的手機奪了過來,做了個狠狠要摔的動作,最后選了個沙發(fā)的角落摔了過去,嘴里罵道:“不得了了,還‘比翼齊飛’哩,要不私奔算了!人家南寧、東興有房有車,你羨慕嗎?人家一個月幾萬元工資,你也眼紅吧?你不問問那是怎么得來的?那是靠蹲大獄、上刀山、下火海換來的!那是靠偷渡、違法犯罪換來的!”
梅蘭見陳松柏那么咆哮著,著著實實是杵著心尖了。她知道一定是“比翼齊飛”和表揚張清平有能耐的幾句話把松柏刺激了。他這些年使盡渾身解數(shù),年年上臺階,不時有創(chuàng)新,上上下下哪個不心存敬意,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既然要牽住張清平的“牛鼻子”,哪還能吝嗇幾句“奉承”?這要是換了別人那是絕對中規(guī)中矩,但作為“特定角色”的自己男人,真沒點脾氣,倒顯得不太正常了。
她無限愛憐地走過去,雙手搭在松柏的肩上,把臉貼著他的頭,不無自責而嗔怪地說:“老公,你真吃醋啊,我還怕你無動于衷呢,不過,以前的事都翻過去了,你可不能小肚雞腸噢。不管怎么說,我心里有桿秤—我的老公是最優(yōu)秀的?!?/p>
“那當然!”陳松柏故意把頭昂起來,就要抑制不住爆笑出來。
梅蘭消解了松柏的火氣,才去撿手機,見清平又有了幾條話語,她問松柏:“清平回話了,我還回不回過去?”
陳松柏故意裝著沒聽見,踱去調(diào)電視。梅蘭就大膽點開了微信。
“你這些話是陳松柏教你的吧。不過還有點道理。這樣吧,那塊山地,你們合作社拿去種,只能種臍橙。前五年不要你的租金,五年后你給多少都行。20年后要還給我哦,我退休回八里山還想弄點果子吃。
“并村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就這么說定了,赤泥村和八里山并了!”張清平說得很干脆、很自信。
男人就這么臭美,好像他就是縣長、鎮(zhèn)長,他這么定了?多大的能耐似的。梅蘭用余光斜著看了看自己的男人,他正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看電視,其實心里絕不是滋味。只有她懂得兩個男人的心事。她還得把話回過去。
“你太小看陳松柏了,這些小兒科的雜碎還勞駕他操心,他一天到晚開會、出差、考察、談生意,比縣長還忙!”梅蘭總算找了個機會給松柏挽回點面子,“哎,你和小軍家那些山地,總該寫個合同吧。你叫秋菊跟我講幾句。另外并村的事,怎么就這么定了?你說清楚!”
清平很快就回過話來:“我講的就是圣旨,什么年代,還簽什么合同?!要依據(jù),我今天講的話就是依據(jù),小軍他們二位的也由我做主了。并村的事,我講這么定了就這么定了,八里山村和赤泥村合并,包在我身上!如果出意外,你叫陳松柏把我的頭砍下來!我一個大老爺們,有徐秋菊什么事?回頭發(fā)個電話給你,你們自己聯(lián)系,婆婆媽媽!”
“你自己記住啊,可是一顆人頭!真是的—”這男人,怎么說起話來喉嚨越來越陡了!她努力回憶著張清平的模樣,很模糊。該有20年沒有謀面了,他還是見了我就有點身心發(fā)毛、做了虧心事臉會羞紅到耳根的樣子嗎?
梅蘭在心里開了幾秒鐘的小差,回過神來,又故意看著松柏,頭一歪,兩手一攤,不住地哂笑。這就是男人,這些死要面子的男人!這些歷經(jīng)歲月的摔打之后也會變得不太真實的男人!她敢肯定今晚秋菊一定不在旁邊,所以他才可以那么“爺們”。
四
赤泥村和八里山村合并的事由田頭消息發(fā)展到得到官方進一步的確認。由于事先有預(yù)設(shè)并經(jīng)自己極力主張,所以當鎮(zhèn)長把消息告訴陳松柏時,他也并未有什么驚喜。但真正讓陳松柏感到驚悚的,卻是鎮(zhèn)長的后面半截話:“兄弟,你要有一個思想準備,有一個香港老板指名要到你們村建一個工業(yè)園,看好你們臍橙一條街公路南向三角坪那一片地。地由縣里統(tǒng)一向你們征,合作方式正在談判,過幾天會下來實地踩點?!?/p>
掛斷電話,一臉笑意寫在陳松柏的臉上。他在想,這些年臍橙產(chǎn)業(yè)做大了,香港老板都知道赤泥村了,也難怪,去年廣東深圳有好幾個水果老板用加長的大貨車拉了好幾車臍橙運到香港,因個勻、色潤、味甜,深受香港市民歡迎。后面有香港的水果商人直接與銷售部取得聯(lián)系,先打了貨款過來要求合作社發(fā)貨過去。眼下,已經(jīng)向合作社預(yù)付了當年800噸臍橙30%的貨款。他記起來了,有個老板叫陳躍進,祖籍是汕頭的,為了調(diào)貨,還特意給陳松柏打電話,不僅認家門,還邀請他去香港考察市場。陳松柏口頭答應(yīng)了好幾次,但一直也沒抽出時間成行。這個香港老板,難道是陳躍進牽線搭橋的?他越想越興奮,禁不住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老婆大人,也說不定是她們銷售部哪位的客戶,還得好好獎勵人家才行。
他走進合作社的辦公樓,銷售部的辦公室是個大間,放了四五十臺電腦,清一色的娘子軍們把著,臍橙園還沒開園,她們已經(jīng)忙得不亦樂乎,訂單雪片一般,有歐洲的,也有美洲的,韓國、新加坡、澳大利亞等國家,以及香港、澳門等地區(qū)對此更是情有獨鐘。這些年隨著冷藏倉庫的建成銷售周期也慢慢拉長了,即使到了淡季,她們也可以組織一些外地時鮮水果在縣內(nèi)銷售,視野的拓寬,品種的增加,讓劉梅蘭和她的姐妹們成了一支專業(yè)性很強的有生力量。
陳松柏將頭探進銷售部大門,里面嘈嘈雜雜正忙碌著,他就放開喉嚨開始廣播了:“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香港老板要到我們村建工業(yè)園了,這應(yīng)該是我們臍橙的品牌效應(yīng)發(fā)揮了作用!你們中誰引進的,最后肯定要重獎!”
“哇!太好了,赤泥村有好日子過了—”媳婦妹子們互相對望著,擠在一起,眾星捧月一般拉著劉梅蘭的手,竟然唱了起來,“哎/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今天是個好日子/打開了家門咱迎春風/哎……”。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幾十號人,那邪火一點,又人逢喜訊,竟然你一推我一搡,把松柏和梅蘭兩口子就糅在一起,這個捏一把,那個掐一下,嘻嘻哈哈,把個村部鬧得沸騰起來。松柏平時也還嚴肅,大伙向來心懷敬畏,可這會也樂得逍遙,任由大伙沒完沒了地嬉鬧。
不幾天,分管招商的王副縣長率領(lǐng)的縣招商局、國土局、規(guī)劃局,王鎮(zhèn)長領(lǐng)銜的鎮(zhèn)招商、城建規(guī)劃、國土辦的同志就下來了,他們到處看了看,瞄了瞄,接著就有人拿了儀器在測量,最后在臍橙一條街附近沿村部、冷庫人流聚居的三角坪向南的山坡上打上樁。王鎮(zhèn)長陪著王副縣長一行走進赤泥村村部會議室,又把八里山村的張支書和劉達成村委會主任叫下山。人都到齊了,王鎮(zhèn)長就對來人一一做了介紹,最后主持協(xié)調(diào)會。
“今天把兩個村的同志叫過來,是要在未并村之前完成一個統(tǒng)籌規(guī)劃的港商食品工業(yè)園區(qū)用地項目的立項,因為時間緊,所以沒有等到并村后再實施?,F(xiàn)在向你們宣布立項規(guī)模和意圖以及征收土地的具體價位。如果順利,就定在這里,如果有矛盾難理順,那就再調(diào)整規(guī)劃,也就是說不一定硬要選在這里。”王鎮(zhèn)長開門見山,但為了避免村民漫天要價,故意虛晃了一槍,“這個工業(yè)園占地800畝,以臍橙選果、加工、冷藏,果汁、果脯、罐頭,及食品生產(chǎn)為主題,由縣里管理,并負責前期三通一平,然后交付港商建廠。初步規(guī)劃,要將現(xiàn)有公路南線臍橙一條街500米全部征收拆遷,向南后退100米后,再向南推進一公里,這就牽涉到兩個村的土地。政府初步意見是:現(xiàn)有門面地可以等量置換不必再花錢,等于香港老板給你們再建了一次,同樣是展示、銷售臍橙的功能不變,而且更規(guī)范、更統(tǒng)一、更美觀;房子按實際建筑面積以2000元每平方米進行補償,建筑用地按20萬元一畝征收,山地減半。你們先討論,有想法可以提出來。”
會議室里嘰嘰喳喳、歡呼雀躍者占了主流,尤其是八里山村的張海牛支書和劉達成村委會主任,他們盡管沒有在臍橙一條街的三角坪一帶有門面和房屋,但向南推進的800畝土地,八里山村占了近500畝,而那一片又多以雜林和荒山為主,牽涉到的房屋也不多,拆遷的工作也相對容易得多。但赤泥村這一片,大部分都是專為臍橙銷售和產(chǎn)業(yè)發(fā)展想方設(shè)法易地建房聚居一起的,本來就是圖個方便,這下工業(yè)園立項了地塊升值了,反倒要遠離這片熱土,又要回到自己的老家去。盡管有補償,也還保留了相同面積的門面。但要放棄貌似城鎮(zhèn)化的生活,不知當事的業(yè)主們是一個什么樣的想法?陳松柏就是公路南面首當其沖的一戶,他不僅有兩個門面的占地,還有門面之上兩層約200平方米的樓房,平心而論,港商出的價格還是合理的,遠遠超出建設(shè)成本的。就拿他家的情況看,他不僅可以得到近100個平方米的門面,還可以得到40萬元的拆遷補償,而他當時除了換地也就修了不到20萬元。從建設(shè)工業(yè)園以后產(chǎn)品就地取材、安排富余勞力就業(yè)、帶動產(chǎn)業(yè)更大發(fā)展的長遠目標著想,即使不賺錢也是要服從發(fā)展需要的,只是不知道其他村民會怎么想。陳松柏在想,不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困難,那也得啃下來。
“剛才王鎮(zhèn)長把基本情況通報了,我在這里給大家強調(diào)幾個‘堅持’:一是堅持發(fā)展才是硬道理。只要想發(fā)展,認準發(fā)展的理,就要敢于犧牲局部小眾利益。不要以為港商就是‘軟柿子’,可以得寸進尺漫天要價;也不要抱定鐵板釘釘,舍我其誰的心理。我們縣里辦工業(yè)園的地方多的是,同時我們也做了橫比縱比,這個征收價格是我們縣里的天價了。二是堅持放眼長遠。從目前看,自己家小街上的房子沒有了,但換來了整個村工業(yè)文明的大繁榮,不僅自己產(chǎn)的臍橙在家門口就變成了工業(yè)品,還拉動了整個縣里臍橙產(chǎn)業(yè)的大發(fā)展,以后你們村就是臍橙吞吐的集散地,你們村民可以種臍橙,也可以去工廠上班,再也不必背井離鄉(xiāng)漂泊在外了。三是堅持設(shè)身處地、將心比心。栽好梧桐樹,自有鳳凰來。我們要讓港商愿意來,留得住,留得久,那就要春風化雨,以心交心,處處為別人謀劃,時時把他們待為家人。這樣才會相幫、相樂、相安、相融!……”
陳松柏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王副縣長就接著發(fā)話了,他政策水平高,幾個“堅持”說下來,聽得大家無不頷首稱是。
“我給你們?nèi)鞎r間,兩個村分頭跟業(yè)主做工作,最后由陳松柏支書、張海牛支書統(tǒng)一歸納群眾意見,集中化解分歧,簽好確認協(xié)議。最后我等王鎮(zhèn)長的反饋。散會!”
聽縣長這樣說,陳松柏對整個征收拆遷當然不敢提半個“不”字,但希望村部和村臍橙合作社的冷庫還是盡可能保留下來,不要動。正囁嚅間,被王鎮(zhèn)長盯上了,王鎮(zhèn)長就把他拉到一旁問:“陳支書,還有什么想法和難處嗎?”
“我在想,村部和村合作社的地盤最好就別動了!”陳松柏堅持著,講起話來也理直氣壯,“并村以后我們也不可能去八里山村的山上上班。另外,合作社也是我們鎮(zhèn)里的一面旗幟。這面旗幟不能倒??!”
“哈哈,你這根榆木疙瘩,如果港商愿意給你們把村部、冷庫和合作社的辦公場地全部翻新重建,你也不愿意?”王鎮(zhèn)長看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說,“港商早就計劃好了,把你們村部、合作社的總部、合作社的所有物業(yè)全部推倒重建,面積不少,不要你們加錢,你們只領(lǐng)鑰匙就行了?!?/p>
陳松柏一臉狐疑,這是什么商人?該不會是來扶貧的吧?他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有點蹊蹺。
王副縣長給了陳松柏三天時間開會、統(tǒng)一思想、簽好協(xié)議。陳松柏當天晚上就召集當事業(yè)主開了個碰頭會,結(jié)果幾乎全票通過決議并全部簽字同意。八里山村也全部簽字同意。第三天上午陳松柏就和張海牛把簽好字的材料親手交到王鎮(zhèn)長手上。
王鎮(zhèn)長這天格外熱情,也許是對他們高效辦事的獎賞,不到下班時間特意陪他們喝茶,還叫食堂加了幾道菜,要留他們吃飯。陳松柏是個忙人,哪有時間吃他的閑飯,就一個勁地要走。鎮(zhèn)長見陳松柏不領(lǐng)情,就直白地說:“你個陳松柏,好像比我當鎮(zhèn)長的還忙,我是有話跟你們說哩?!?/p>
“哪里哪里,我是怕耽誤你大鎮(zhèn)長的時間。”陳松柏一聽鎮(zhèn)長有事掩著,也就專心泡茶,還賠不是似的給王鎮(zhèn)長和張海牛沏茶,想起鎮(zhèn)長專程把自己和張海牛留下說事,該不會是并村的事?也是,并村方案定了之后,叫什么村名?誰來牽頭組建村班子?哪些人進班子?想到這些敏感的問題,他也不敢正視鎮(zhèn)長的眼睛,好像他一主動提,在張海牛面前顯得有些急不可耐和自我主導(dǎo)的嫌疑。所以他很內(nèi)斂,沉住氣沒有說話。
王鎮(zhèn)長拿了個陶制的小杯與陳松柏和張海牛碰了一下,很介意地問了句:“陳松柏,你和張清平是戰(zhàn)友?”
“他和張清平何止戰(zhàn)友?他們是中學同學,關(guān)鍵是—”張海牛和張清平是一個組的,陳松柏、張清平、劉梅蘭那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正要往下說,見陳松柏正狠狠地盯著他,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張支書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也就是同學加戰(zhàn)友!”陳松柏又白了張海牛一眼,對鎮(zhèn)長說,“王鎮(zhèn)長何以關(guān)心起我和張清平來了?”
“告訴你們一個真實的消息—你們村里的工業(yè)園就是張清平牽的線,他把他的老板—香港人張興旺拉來投的資,這下你該知道他為什么要選在你們村建工業(yè)園了吧?”
“???是他?!”陳松柏和張海牛異口同聲,張大嘴巴一頭霧水……
接下來與鎮(zhèn)長、張海牛到食堂吃飯,陳松柏幾乎就亂了方寸,他神情恍恍惚惚,一個勁兒地深層次想這次征收的事,吃的什么菜什么口味他全然沒有在意,鎮(zhèn)長好像還說了些“村級班子調(diào)整,要考慮張清平進班子便于工業(yè)園的發(fā)展”的事,但他似乎并沒有聽仔細。
五
回來的路上,陳松柏開車捎上張海牛,一路無語,把個嘴閉臭了,讓張海牛倍覺難受。
“陳支書,你干了快30年的村干部,你把赤泥村建設(shè)成為市里縣里叫得響的小康村、紅旗村,不僅讓我們周邊的落后村羨慕,最關(guān)鍵的,你發(fā)揚模范帶頭示范作用,拉著我們一起脫貧奔小康。這次并村,我知道你是極力主張赤泥村和八里山村并在一起,你的出發(fā)點和良好用心八里山村人沒齒難忘!松柏兄弟,這次村干部調(diào)整,我就是退出班子,也要確保你當這個支書!不是我吹牛,八里山村黨員的票我還是把得住關(guān)的。”張海牛拍著胸脯像表決心似的,越說越激動,“松柏,張清平是我家族上的人,他搞工業(yè)園功在千秋,確實深藏不露,辦得蠻老成,很干脆,有軍人風度!既借助政府出面避免了直接面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尷尬,又價格適度,皆大歡喜。但是,對你這老同學老戰(zhàn)友而言,我覺得少了一個程序,那就是欠一個招呼!”
陳松柏依然悶不作聲,眼睛盯著前方,目不轉(zhuǎn)睛,突然路上有個石頭,避之不及,把左邊的輪子頂了一下,車子晃動得厲害,便罵了句臟話。
“松柏,這個張清平有些事做得是蠻過火!我在村支部當書記,他從來就沒尊重過我,我的決議什么的,向他通氣,他不高興說推翻就推翻了。他不在家好像還當著村里的支書似的,別的不說,這次的工業(yè)園我們村占了500畝山地,他居然沒給我透個信—你說,他眼里還有我這個家族上的兄弟嗎?”張海牛以為陳松柏是泄憤罵張清平,也揭開了話匣子,“要我說,他是沒把你我放在眼里的,聽說他跟縣里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很好,鎮(zhèn)里的書記、鎮(zhèn)長更不用說了,看來上面的意思已經(jīng)明朗了,這支書怕是鐵板釘釘是他的了!兄弟,我和他同一個家族,他當家也未必把我怎么的,你和他是情敵,是對頭,你要放棄了,不爭了,你的面子可就過不去了哦!”
“張海牛,你放狗屁!越說越離譜了!你要這么啰唆,你給我滾下車,我不捎你了!”不知是張海牛觸動了他那根神經(jīng),還是他原本就討厭張海牛成事不足、庸庸碌碌,這個人沒干出一件漂亮的事,卻每逢選舉,到處拉票,是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角色。這一下好像站隊一般,想渾水摸魚,試圖在班子里謀個職位,挖空心思地想法子。陳松柏太了解他了,向來就看不起這個人。
“兄弟,我對天發(fā)誓,對你絕對忠心!”張海牛見陳松柏覺得自己的話不中聽,也就急著圓場,“好了好了,我不說了……”
把張海牛送到八里山,陳松柏在回轉(zhuǎn)的路上把四個玻璃窗放下來,呼呼的山風和著知了不倦的鳴叫灌進來,盡管嘈雜但還是充滿善意,仿佛在為他鳴鑼開道似的,走到哪跟到哪,不離不棄,恰似過得古(湖南方言,過得硬)的忠實的老朋友。他索性把車停在半山腰上,從車里出來,倒要好好看看自己的“領(lǐng)地”。是的,幾十年來,生活在這方熱土,像天天面對自己的孩子,熟視無睹,總是沒有仔細去發(fā)現(xiàn)過她的長處、她的變化。此刻,他不僅站到八里山的中心,還可以俯瞰到赤泥村的全貌。天邊那一簇簇紅云給崀山的八角寨罩上一層金光,夫夷江蜿蜒曲折順流而下,兩翼青綠如黛,眼下正是初秋時節(jié),萬頃橙園甸甸滿枝,豐收在望,讓人心旌獵獵;再看看茫茫八里山,茂林森森,山鳥噪林,山嵐縹緲,炊煙裊裊,與山下雞犬相聞,構(gòu)成了一幅和諧共鳴的山鄉(xiāng)美景。再回望山下的那一片工業(yè)園規(guī)劃地,仿佛樓房矗立、機器轟鳴,流水線上清一色的白衣大褂,廠區(qū)人流、車輛穿梭如織熙熙攘攘,一派整齊劃一、繁忙充實的景象……
看著這片即將崛起鱗次櫛比的現(xiàn)代廠房的土地,他又有點五味雜陳,是啊,這個如影隨形的“冤家”張清平,這個與自己處處爭高比尖的漢子,闊別幾十年之后,還真得對他刮目相看?。∷倘柝撝亟o老板坐牢,老板就死心塌地把他當兄弟?不會那么簡單!如果沒有出人頭地的人生智慧,沒有顛撲不破的反復(fù)論證,老板不會心悅誠服地丟幾千萬元在遙遠的內(nèi)地,在一個自己毫無經(jīng)驗的領(lǐng)域下如此大的“賭注”!這是顧家愛鄉(xiāng)的無邊大愛,更是一場智慧才情的較量。所以,只有正確認識了張清平,才能在以后的合作中擺正自己的位置。其實,平心而論,在自己和張清平之間,真正的贏家還是自己;張清平變著法子證明自己的能力,想方設(shè)法表現(xiàn)得高人一籌,無非是向別人證明他不是孬種。男人呀,就活一個自尊,活一口氣,他也絕不會對梅蘭有什么想法,只是想向外人證明他是那個“被劉梅蘭看走了眼的人”。這樣一想,陳松柏也頓覺眼前豁然開朗,什么村班子的重新組合,什么工業(yè)園的征地建設(shè),什么村支兩委與村辦企業(yè)、工業(yè)園的關(guān)系,一切都可以探討,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天色朦朧起來,陳松柏坐回自己的車子,晚風清涼,十分爽朗。
終于等到張清平和他的香港老板張興旺來現(xiàn)場勘察的日子,陪他們一起來的還有鎮(zhèn)里的王鎮(zhèn)長。前一天,王鎮(zhèn)長早早就給陳松柏打來電話,要他把兩個村的村支兩委的干部集中在赤泥村的村部,還特別交代要把張清平的老爺子七爺接到山下,張興旺要見他。
陳松柏沒有征求鎮(zhèn)長的意見,他完全是自作主張把縣里文化館的樂隊老師和附近幾個村的腰鼓隊、老年舞蹈隊、女子軍樂隊五套班底請了過來,又要劉梅蘭把她營銷部的娘子軍拉成兩支龍獅隊,其余富余勞力全新整裝,手持寫有歡迎詞的彩綢分列兩隊。當客人一下車,樂隊老師悅耳的嗩吶、長笛、笙簫就響了起來,頓時鞭炮齊鳴,腰鼓隊、軍樂隊、老年舞蹈隊陸續(xù)登場,分列左右的長長的劉梅蘭的娘子軍團,除了舞出兩條長達15節(jié)生龍活虎的龍獅,還把“惠風和暢扶貧攻堅,浪漫崀山旌旗獵獵”“良朋南來投資設(shè)廠,臍橙之鄉(xiāng)生機勃勃”的橫幅亮了出來。五短身材、挺著個大肚子的張興旺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抱拳致意;王鎮(zhèn)長也沒想到這陳松柏會創(chuàng)造出如此有新意,如此有排場的歡迎模式,不僅為鎮(zhèn)里掙了面子,還把客人整得心花怒放;更有感觸的還是張清平,他知道張海牛是沒有這個水平的,肯定是陳松柏的安排,別說文化館的那些專業(yè)樂器老師,就是站列兩旁的村民的精神風貌,那也是八里山訓(xùn)不出來的,這架勢,跟迎接將軍凱旋似的,不僅讓他的老板威風八面有成就感,還給足了自己面子,讓他真正找到了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想到這些,他看陳松柏的目光也友善了許多,當張興旺腆著個大腹便便的肚子久久地握著陳松柏的手時,張清平搶先介紹說:“這就是我常跟您說起的我的同學加戰(zhàn)友、現(xiàn)任赤泥村支部書記、全縣知名臍橙產(chǎn)業(yè)帶頭人陳松柏先生!”
陳松柏也是有理有節(jié),極盡地主之誼,不僅展示了特色豐富的地方文化,還把臍橙之鄉(xiāng)人民的精氣神淋漓呈現(xiàn),讓客人印象深刻。而這時劉梅蘭恰到好處地把張七爺護送到張興旺面前,打足了親情牌,場面一度十分熱烈。當張興旺抱住張七爺歇斯底里地喊出那聲“老爺子”,張清平早已抑制不住潮紅滿眶,站在四周的群眾報之以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前呼后擁中,張興旺在即將開發(fā)的食品工業(yè)園區(qū)走了一圈,他的興致很高,又主動要求到赤泥村沿公路附近的臍橙園看看,那漫山遍野郁郁蔥蔥的臍橙園里到處是幽香誘人、壓彎了枝頭、剛剛泛著淺淺金黃的果子,他沒有詩興大發(fā),而是極度虔誠地用一個農(nóng)民兒子的赤誠雙手捧著果子,那份熱愛,那種樸素,讓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