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雨
讀郁達(dá)夫、讀俞平伯,讀他們經(jīng)行杭州之作,一時之間自己游蕩在西湖邊的種種經(jīng)歷,也在記憶中鮮明起來。印象最深的是西湖之瓢潑大雨。
每次去杭州,都要拉上孟鐘捷同游,不管天晴還是下雨,說起來我們算得上蘇軾定義的江山風(fēng)月的主人了,因?yàn)槲覀冋莾蓚€閑人。
閑人也馬上要奔波了,那回去杭州,次日即將返滬,因?yàn)槭罴偌磳⒔Y(jié)束,又要開始給學(xué)生上課了。
于是我們兩人抓緊時間,一人一傘,沖入大雨,去西湖邊閑逛。
斷橋上零零落落還有幾個人,我們在白堤上,看無邊無際的雨水,散入西湖。晴時的一切色彩,淺青也好,釅綠也好,翠紫也好,這時都做了茫茫的白色,一直浸潤到灰色而無盡的空中去。斜風(fēng)聲聲蕭颯,而漫天密雨入湖,卻悄無聲息。
一直喜歡又無法承受的是白娘子的一聲“斷橋”的呼喚,她苦戰(zhàn)法海,從金山寺歸來,斷橋未斷,肝腸寸斷??v使斷橋如今已是水泥鋪就,僅“斷橋”此一名字,就足以讓我心馳神搖;更何況有白素貞這一聲看破世事人心的呼喚。此際雨中立于斷橋之上,看天水之間,一切真實(shí),都如煙如霧,就如同白素貞在人間所歷之劫一般。她那時還能憶起三月桃紅柳綠的色彩嗎?
雨片斜飛,傘亦無用。一會兒工夫我的褲子和鞋子都已濕透。在平常我會覺得很污濁,然而在西湖邊沒有這種感覺,覺得打濕我的是天地間純凈之氣。
我和捷捷沿著白堤漫步,雖則暴雨傾盆,我們卻緩緩行來,神情悠然,不覺行至孤山。白堤一帶,孤山算是匯聚靈氣之處,里外西湖在此交會、青山秀水于此際遇。從中山公園的門進(jìn)去,回身一望,則西湖如檻外世界,隱于雨中。往前則看見熟悉的“孤山”二字鐫于石壁。如果說此刻檻外是潑墨寫意,檻內(nèi)則有青綠山水意味。雨中孤山,分外青翠。高處是百年之香樟,低處是遒勁之梅枝。正是夏末,枝葉繁茂,于是雨聲就分外變化多端,厚重深遠(yuǎn)起來。此刻游人漸盡,我們拾級而上。雖則孤山不高,只有38米,但行往高處,四面雨聲,卻讓人有出世之想。我甚至開始疑惑起來,那些素日的游人,西湖邊的繁華都是真的嗎?此刻最真實(shí)的應(yīng)該是林和靖的隱居世界吧?
然而有裊裊娜娜的歌聲打斷了我的念頭,我和捷捷來到高處,看到兩個中年女子,在亭中自在唱歌。杭州人得湖山之便,每日都可登山游玩。她們二人見雨越下越大,反而不愿歸去,又見無人經(jīng)行,于是在雨中縱聲唱歌。
我對捷捷說:“我老了定要住在西湖邊上?!?/p>
捷捷說:“你不妨到杭州來教書吧?!?/p>
我向他笑笑。我有這個念頭已經(jīng)很久,其實(shí)相比杭州,我不太喜歡上海,上海離開杭州那么近,但兩處在我心中卻如同天上人間,那么遠(yuǎn)又那么懸殊,可惜我無緣歸來。
我也很想在這亭子中唱些什么,于是“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山邊楓葉紅如染,不堪回首憶舊游”的越劇曲調(diào),就開始環(huán)繞在心中,并充盈了整個的我,一時別無他想,感覺自己如雨水一般,透明而且纏綿。于是我,就在風(fēng)雨包圍的亭子中,聆聽外面的雨和心里的雨,并且自己也恍惚變作了雨。
而在這孤山之上,與水相關(guān)的還有西泠印社。喜歡“西泠”二字,讓人聯(lián)想常建的《江上琴興》, “泠泠七弦遍,萬木澄幽陰?!闭?yàn)榇?,西泠印社在我心中,總是和水和音樂和暗翠的樹木和詩般的篆刻維系在一起的。而風(fēng)雨之中的西泠印社,更是充滿著水的氣質(zhì)。
我和捷捷會在西泠印社逗留很久。我每次去都要很執(zhí)著地買一套小書簽,看看吳昌碩、趙之謙的篆刻,簡潔而又靈氣如水??纯础奥狖Z深處”“煙云供養(yǎng)”這樣的字眼。我會執(zhí)著地送一些給朋友,希望她們或者他們喜歡。我更會執(zhí)著地告訴想去杭州,向我咨詢的她們或者他們:
你應(yīng)該沿著白堤走,即岸即風(fēng)景。到了孤山,你一定要登高,一定要去西泠印社。
和捷捷在一起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了,他是我的表弟,小我五歲;我們真正地同行開始于同到華師大讀書。于是,他談他的史學(xué),我談我的文學(xué)。每隔幾天相見,我們都會有許多的話要說;而有的時候,我們不需要交談,卻也很自然,很親近。
俞平伯在寫杭州的散文里說過這么一段話,深得我心:
“凡伴著我的都是熟人哩。非但不用我張羅,并且不用我說話,甚而至于不用我去想。其滋味有如開籠的飛鳥,脫網(wǎng)的游魚,仰知天地的廣大,俯覺吾身之自在?!?/p>
這正如我們風(fēng)雨中的出游,我們不需要刻意說話,但卻能得大自在。
我們在西泠印社待了很久,在濕黑點(diǎn)苔的樹林中游弋,在滿山蒼翠的色彩中沉思。走下孤山的時候,一句詩歌縈繞在我心中:“滿天風(fēng)雨下西泠?!蔽覀円獜倪@滿天風(fēng)雨的高處,重回人間了。
人間依舊是西湖。此刻雨柱橫飛,風(fēng)聲大作。偌大個西湖,似乎只剩下我和捷捷二人了。我怕見到這么迷茫的西湖,因?yàn)閾?dān)心日后我的回憶也會如夢境一般;我想,有多少過客經(jīng)行西湖,留下的也是惘然的追憶吧?
從斷橋行來,一路是景致,也一路是追憶。追憶白娘子、林和靖、吳昌碩、趙之謙……而現(xiàn)在又看到了慕才亭,遙念蘇小小那并不分明的蹤跡。
西陵下,風(fēng)吹雨。油壁之車,若隱若現(xiàn)。
蘇小小十九而亡,以最唯美的方式留在了后人心中。在我的心中,她是一淡淡水墨裝束之女子,清亮眸子,轉(zhuǎn)盼照人。但當(dāng)我想要仔細(xì)描摹她時,她又如驚鴻一瞥,總也看不真切。何況此刻正值狂風(fēng)吹雨,四顧茫茫,越發(fā)難以分明。
“我們?nèi)ノ骶€吧,楊公堤那里!” 雖然我們已經(jīng)走了半日,捷捷卻很有興致。
“好?。 ?/p>
這條線我們走得不多,很漫長的,漫長到又需一個半日。我正不忍離去,當(dāng)然贊同。此刻癡人頓生癡念:風(fēng)雨隔世,好像亦能隔斷時間。明天歸去之事,好像要到十年之后才會發(fā)生一般。如這般隔絕塵寰的西湖一日,也當(dāng)?shù)萌碎g數(shù)年吧?
從曲院風(fēng)荷穿荷而過,荷花萬頃,正當(dāng)盛時?;ㄉ珴庥簦徸忧嗲?,闊大的葉盤上水珠晶亮,隨風(fēng)圓轉(zhuǎn)。青碧青碧的蓮葉,浮于如煙如霧的水面,四周雨腳密侵,漣漪生滅往復(fù)。無論是盛荷還是枯荷,雨聲都不會特別明亮,而是沉沉郁郁,撩撥人心。
看著這亦真亦幻的一湖荷花,真實(shí)有如屈原以碧葉為裳,虛幻有如五大虛空菩薩藏之座。
此時我們與荷花一般,渾身被天降之暴雨醍醐清洗一空,隨風(fēng)飄立無言。
穿過曲院風(fēng)荷,我們漫步于楊公堤上。此刻風(fēng)冷衣單,雖是夏日,卻已蘊(yùn)秋日氣息。明亮燦爛的季節(jié)即將過去,在蕭蕭的雨中,不難聯(lián)想蕭蕭的落葉。
記得某一個繁華夏日,我和捷捷騎車,沿西山路遍尋“燕北真好漢,江南活武松”蓋叫天之墓。那時沉悶的空氣和杭城特有的熱量,蒸騰周身。在丁家山麓某一個不經(jīng)意的上山路口,突然見一座石坊屹立,石坊兩邊楹聯(lián)遒勁,“英名蓋世三岔口,杰作驚天十字坡”,在夏日里,讀這樣的文字,想這樣的為人,真的是淋漓酣暢,自己也似染英雄之氣;而橫幅上書“學(xué)到老”三字,又如此簡單質(zhì)樸,卻震撼到人心的最深之處去了,令我一時頓生慚愧之感,不覺暑氣亦消。如今,在蕭蕭的雨中,我們來到了“燕南寄廬”,來到了蓋叫天的故宅。青瓦白墻之外,是金沙流水,是毓秀古橋,是蘆荻茅草、是菖蒲水蔥,一派野趣盎然?!把嗄霞膹]”四字為馬一浮所題,蓋叫天在此廬中習(xí)武練功,養(yǎng)浩然之氣,寄浮生歲月。院中青石凹陷,為先生習(xí)武所致;紫藤纏繞,是先生閑居伴侶。離此不遠(yuǎn),為蔣莊。儒學(xué)大師馬一浮先生曾居此十七載。再離此不遠(yuǎn),為俞園。俞曲園的孫子俞平伯曾隨李叔同探訪一浮先生。再離此不遠(yuǎn),為虎跑定慧寺。李叔同受一浮先生所化,飄然出家。一時之間,多少人物紛現(xiàn):俞曲園、俞平伯、馬一浮、李叔同、豐子愷……連同蓋叫天,雖則歷劫各異,但秉性同一:他們都具有天地之靈性與執(zhí)著之人生。
燕南寄廬外,風(fēng)吹蘆荻,水草蔓生,仿南宋淳祐年間之景。我和捷捷漸行漸遠(yuǎn),從人境入無人境。
無人之境最是杭州苗圃。說是苗圃,其實(shí)無雜花雜草,只蘭花最盛。萬盆蘭花種在墨色罩網(wǎng)之下,籠于漫天飛雨之中,遠(yuǎn)望有煙生云起之感。近看蘭花,莖葉似行書飄逸,中有白花暗生,色澤如玉。栽種蘭草之盆,大多青苔滋長,暗色古舊。穿行其中,得春蘭、建蘭、蕙蘭、墨蘭相伴,不由誦念屈原之“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突然在這陰沉雨中記起幼時春日。離開杭州不遠(yuǎn)的湖州顧渚一帶,向來是蘭花盛開之處。小時候曾隨父親上山挖筍訪蘭。雖則日光明媚,有蘭之處卻清幽背陰。遍山蘭草,欣然迎風(fēng)搖曳。而林間鳥聲斷續(xù),更添虛靜。小心翼翼把蘭花移植歸家,清香滿室。又有那遲遲不開的,要到夏天才串串吐蕙。如今當(dāng)年蘭草早已蕩然無存,似乎也再無可能重返顧渚山中。我想,即便有機(jī)會回去,我也不會再去牽扯她們,讓她們離開故地了。聽說如今山民挖蘭為生,終日遍山尋找名貴之品種??磥恚菨M山的寧靜,已成舊日追憶了。
而杭州花圃之蘭草,雖然不在山中,也還算身處妙境了。就讓她們終老于斯吧,不要任人們大發(fā)所謂的雅興,隨意搬遷她們,破壞她們的生命;讓人們理解張九齡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吧。
出花圃,一路依舊有雨無語。知道要往回而走了,于是寒意愈濃。撐了這一日的傘,竟已習(xí)慣;身上早已透濕,業(yè)已習(xí)慣。覺得茫茫天地與茫茫風(fēng)雨,挾卷我來,挾卷我去。
想到明日將坐火車而歸,而后天就會出現(xiàn)在課堂之上講課,恍如隔世??磥?,西湖一日,人間數(shù)年,而縱使數(shù)年,也終將逝去。追念西湖邊眾多過客,蘇軾、白居易、林和靖、蘇小小、白娘子、俞曲園、郁達(dá)夫……不由心中釋然。與他們相比,如我這樣的行人,太過平庸,不勞湖水掛牽,而今日也居然能于風(fēng)雨之中穿越無人之西湖,與靈秀之士心靈際會,此種大幸運(yùn),非常人所能企及。
于是和捷捷相視而笑,坦然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