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戲臺里喝彩
女兒胡遲曾經(jīng)和我合著過一本《中國美術(shù)》、一本《新安畫派》。也曾在我主編的《中國地域文化通覽·安徽卷》作為編委負(fù)責(zé)一個專題的編撰,為我主編的《學(xué)術(shù)百家》和我參與主編的《安徽文化史》寫過文章,她自己也曾主編或與人共同主編過幾本書,更曾寫發(fā)過不少各種各樣的文章,可是她遲遲不想把自己歷年來弄的東西編輯出版。如今在女婿林澤明一口氣出版了三本書之后,她一時興起,終于決定也要出書了。她很快整理出兩部文稿,一本是生活散文集,叫《一盤散沙》,另一本就是這一冊《從前·慢》,主要是以前的一些讀書筆記和文藝評論。她還在整理這十年從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調(diào)研工作過程中的田野筆記,名叫《流逝的鄉(xiāng)土》。這些書名,就想得不錯。
女兒才學(xué)會講話時,我和她媽就開始教她讀詩讀詞。一個抱在手里的小不點,居然讀得興趣盎然,津津有味。而且能背誦得抑揚頓挫,有板有眼,像是很能理解詩詞意蘊的樣子。常常博得鄰居老少的齊聲贊美。讀小學(xué)時,作文一開始就文從字順,而且造句清新優(yōu)美。她還喜歡對別人的文章品頭論足,毫不謙虛。有一次,一個青年作家拿了一篇文章請我提提修改意見。女兒拿去一看,馬上毫不客氣地提出應(yīng)該修改的幾個地方。這位作家十分驚訝,連說:“這小丫頭片子,了不得,將來一定大有出息?!?/span>
女兒讀初中的時候,就似懂非懂地讀了《老子》《莊子》,而且能用《老子》《莊子》中的話表達(dá)自己的思想。她從小不愛打扮,她媽說,女孩子還是應(yīng)該打扮打扮的,她馬上用一句《莊子》上的話來回答:“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庇幸淮危锢砜荚?,老師一不小心錯扣了她的分?jǐn)?shù),他媽要她找老師改正,她馬上又用《老子》上的一句話回答:“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span>
樸素與不爭,也就成了她此后的基本性格。她讀中學(xué)時,就開始寫散文、詩歌。詩歌投給《中國青年報》,竟也發(fā)表了。讀大學(xué)時,她讀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之后寫了一篇題為《愛的鎖鏈》的讀書筆記,發(fā)表在《哲學(xué)大視野》上。不久,南京某大學(xué)一位黨委宣傳部副部長(副教授)攜其夫人帶了一些禮物找到我家,向我女兒再三表示歉意,說我女兒那篇文章他看后覺得很好,就全文抄下投給《名作欣賞》,署的是自己的筆名?!睹餍蕾p》很快就發(fā)表了。他登門道歉,是希望我女兒不要揭發(fā)他。我們答應(yīng)不追究,他夫婦二人千恩萬謝。女兒送他們出門的路上,他們要塞給我女兒兩千塊錢,我女兒堅決不收。但她此后的一些讀書筆記就陸續(xù)發(fā)給了《名作欣賞》,編輯部的一位副主編十分喜歡她的文風(fēng),一再向她約稿。
女兒從小不愛與人打交道,在家時總在自己的房間里閉門讀書。吃飯時,如有生客,她就在自己的房里吃飯,一面吃飯一面看書。
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省藝術(shù)館干編輯工作。省政協(xié)每年開年會時,常找她去擔(dān)任小組秘書。幾年下來,她總算習(xí)慣與陌生人打交道了,但她的本性還是喜歡一個人靜靜地讀書和寫點東西。大學(xué)畢業(yè)后,曾在省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了不少作品,她的“粉絲”比我多,一些人對她作品的評價也常常高于對我作品的評價。有一位老作家在看過我和女兒為一部叢書寫的文章之后,曾評價說,我和我女兒的文字都很美,我的文字猶如蘇州園林,而我女兒的文字猶如江南山水。這實際上就是說我的文字只是人籟,而我女兒的文字是天籟。
女兒不是一個張揚的人,她的文章也是潺潺流淌的山溪,不是汪洋恣肆的大海。她總是信步走去,信手拈來,信口吟詠,信筆書寫,清風(fēng)明月,自然清新,而且總有一點含而不露的、耐人尋味的思想在里頭。喜歡驚濤駭浪,金戈鐵馬的人,不一定會成為她的“粉絲”,但那些心安理得、寧靜安詳?shù)剡^著普通日子,卻又關(guān)心世事,且不免有些想法的普通人,定會成為她的知音。
從她的文章中可以看出,她對自然有親近而又敬畏之心,對人類有關(guān)愛之心,對真善美有不懈追求之心,對個人命運有順應(yīng)之心。她不是那種扼住命運的喉嚨,勇于向命運抗?fàn)幍呐疂h子,她熱情爽朗,寬厚隨和,大大咧咧,不矯揉造作,不爭名逐利,不好高騖遠(yuǎn),她只想做個平常的人,有飯吃,有書讀,一家人安康和睦,各自做點自己感興趣又多少有益于社會的工作,如此這般,于愿足矣。但是,她有底線,有原則,骨子里嫉惡如仇。特別是,從內(nèi)心十分鄙視那些恃權(quán)、恃錢、恃才而驕人欺人的不義之人。
我把我們的家叫作“紅塵綠屋”。
其實,我還是生活在紅塵中,只是一直徒勞無益地圖謀把廣袤的紅塵盡可能快地改變成廣袤的綠屋。而女兒早就住在一個精神的綠屋里,寧靜安詳,從容淡定。對于滾滾紅塵,她有一種局外人的清醒與洞明。她和我一樣,從不認(rèn)為世界歷史的發(fā)展必須依靠暴力。她對真理有信仰,對美和善有向往,但她認(rèn)為,這信仰,這向往絕不能磨成一把利劍。她說得十分好:“當(dāng)信仰被磨成利劍刺向現(xiàn)實時,它一定是一把雙刃劍。所到之處,鮮血淋漓,生靈涂炭,而所謂的明天也不見得比今天更美。中國的明天,不需要幾十把刀在日光下嘩嘩作響,它更需要的是一群安詳?shù)卦跁r間的流逝中植樹的人……信仰是月光,在信仰的照耀下,我們種植而不是摧毀,我們澆灌而不是砍伐。那么,也許有一天,明天會慢慢地呈現(xiàn)出我們想要的樣子。”
由于她成長于國家撥亂反正之后,這小半生過得頗為順暢。如果她能年逾百歲,她還擁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歲月。這未來的幾十年中,她會有什么樣的遭際,會有什么樣的成就,無法預(yù)料。但只要這世界越來越好,這國家越來越好,這家庭也一切順?biāo)欤欢〞龈嗟氖?,做更多的學(xué)問,對社會有更多更大的貢獻(xiàn)。我一個九十歲的老人,不可能看到她未來的全部行程。作為父親,我由衷希望她一切都順心如意。我無論在世或去世,都為她深深祝福。
古人有“內(nèi)舉不避親”的說法,我想“內(nèi)捧”該是也可“不避親”的。
我這一番“戲臺里喝彩”,想來該能得到世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