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解字》第一[1]
詳析
中國文字相傳是黃帝的史官叫倉頡的造的。這倉頡據(jù)說有四只眼睛,他看見了地上的獸蹄兒鳥爪兒印著的痕跡,靈感涌上心頭,便造起文字來。文字的作用太偉大了,太奇妙了,造字真是一件神圣的工作。但是文字可以增進人的能力,也可以增進人的巧詐。倉頡泄漏了天機,卻將人教壞了。所以他造字的時候,“天雨粟,鬼夜哭?!比擞辛宋淖?,會變機靈了,會爭著去作那容易賺錢的商人,辛辛苦苦去種地的便少了。天怕人不夠吃的,所以降下米來讓他們存著救急。鬼也怕這些機靈人用文字來制他們,所以夜里嚎哭;[2]文字原是有巫術的作用的。但倉頡造字的傳說,戰(zhàn)國末期才有。那時人并不都相信;如《易·系辭》里就只說文字是“后世圣人”造出來的。這“后世圣人”不止一人,是許多人。我們知道,文字不斷地在演變著;說是一人獨創(chuàng),是不可能的。《系辭》的話自然合理得多[3]。
“倉頡造字說”也不是憑空起來的。秦以前是文字發(fā)生與演化的時代,字體因世因國而不同,官書雖是系統(tǒng)相承,民間書卻極為龐雜。到了戰(zhàn)國末期,政治方面,學術方面,都感到統(tǒng)一的需要了,鼓吹的也有人了;文字統(tǒng)一的需要,自然也在一般意識之中。這時候抬出一個造字的圣人,實在是統(tǒng)一文字的預備工夫,好教人知道“一個”圣人造的字當然是該一致的?!盾髯印そ獗纹氛f,“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一”是“專一”的意思,這兒只說倉頡是個整理文字的專家,并不曾說他是造字的人;可見得那時“倉頡造字說”還沒有凝成定型。但是,倉頡究竟是什么人呢?照近人的解釋,“倉頡”的字音近于“商契”,造字的也許指的是商契。商契是商民族的祖宗?!捌酢庇小暗犊獭钡牧x;古代用刀筆刻字,文字有“書契”的名稱??赡芤驗檫@點聯(lián)系,商契便傳為造字的圣人。事實上商契也許和造字全然無涉,但這個傳說卻暗示著文字起于夏商之間。這個暗示也許是值得相信的。至于倉頡是黃帝的史官,始見于《說文序》?!皞}頡造字說”大概凝定于漢初,那時還沒有定出他是哪一代的人;《說文序》所稱,顯然是后來加添的枝葉了。
“文”的字形。在甲骨文、金文的許多字形中,可以看出“文”字表現(xiàn)的就是人的文身。圖片采自高明、涂白奎編著《古文字類編(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8頁。
識字是教育的初步?!吨芏Y·保氏》說貴族子弟八歲入小學,先生教給他們識字。秦以前字體非常龐雜,貴族子弟所學的,大約只是官書罷了。秦始皇統(tǒng)一了天下,他也統(tǒng)一了文字;小篆成了國書,別體漸歸淘汰,識字便簡易多了。這時候貴族階級已經(jīng)沒有了,所以漸漸注重一般的識字教育。到了漢代,考試史、尚書史(書記秘書)等官兒,都只憑識字的程度;識字教育更注重了。識字需要字書。相傳最古的字書是《史籀篇》,是周宣王的太史籀作的。這部書已經(jīng)佚去,但許慎《說文解字》里收了好些“籀文”,又稱為“大篆”,字體和小篆差不多,和始皇以前三百年的碑碣器物上的秦篆簡直一樣。所以現(xiàn)在相信這只是始皇以前秦國的字書。“史籀”是“書記必讀”的意思,只是書名。不是人名。
“字”的字形。表現(xiàn)的就是在房子里有一個孩子的情景,意思是生育、養(yǎng)育孩子。圖片采自高明、涂白奎編著《古文字類編(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1頁。
許慎給他的書取名叫《說文解字》,“說”和“解”的意思也是不一樣的?!罢f”的意思就是“闡釋”;而“解”的意思是“判”,就是解剖,其字形的意思是用刀劈開牛角?!罢f文解字”的意思就是,對于獨體的“文”,就進行闡釋;對于合體的“字”,就不僅僅闡釋其意義,還要對其形體結構進行解剖、分析,弄清每一個部件在記錄語詞的意義、聲音中分別起到了什么作用。
許慎建立了先進的文字研究理論,從字形入手來分析漢字,找到它的本義。他用部首來給漢字分類,便于釋義,也便于檢索,這種方式一直沿用到今天。他用小篆字體來作為分析字形的基礎,將其放在每一個字的字頭,同時參考了流傳于世的部分古籀文等先秦文字,搜集、保存了當時最全面的字形字庫。小篆還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了早期文字象形的特征,對于分析字義頗為有利?!墩f文解字》建立了一套完整而精密的漢字闡釋體系,是中國文字學的奠基之作。后代的學者要研究漢字的形音義,研究漢字的發(fā)展史,都離不開它。新出土的古文字材料,要進行釋讀,也仍然要依托它。雖然隨著學術的發(fā)展、進步和新材料的不斷出現(xiàn),《說文解字》有越來越多的內容被證明是有缺陷的,甚至是不正確的,但是它的經(jīng)典地位仍然不可動搖,它的參考價值仍然是巨大而不可替代的。
始皇為了統(tǒng)一文字,教李斯作了《倉頡篇》七章,趙高作了《爰歷篇》六章,胡母敬作了《博學篇》七章。所選的字,大部分還是《史籀篇》里的,但字體以當時通用的小篆為準,便與籀文略有不同。這些是當時官定的標準字書。有了標準字書,文字統(tǒng)一就容易進行了。漢初,教書先生將這三篇合為一書,單稱為《倉頡篇》。秦代那三種字書都不傳了;漢代這個《倉頡篇》,現(xiàn)在殘存著一部分。西漢時期還有些人作了些字書,所選的字大致和這個《倉頡篇》差不多。其中只有史游的《急就篇》還存留著。《倉頡》殘篇四字一句,兩句一韻。《急就篇》不分章而分部,前半三字一句,后半七字一句,兩句一韻;所收的都是名姓、器物、官名等日常用字,沒有說解。這些書和后世“日用雜字”相似,按事類收字——所謂分章或分部,都據(jù)事類而言。這些一面供教授學童用,一面供民眾檢閱用,所收約三千三百字,是通俗的字書。
東漢和帝時,有個許慎,作了一部《說文解字》。這是一部劃時代的字書。經(jīng)典和別的字書里的字,他都搜羅在他的書里,所以有九千字。而且小篆之外,兼收籀文“古文”;“古文”是魯恭王所得孔子宅“壁中書”及張倉所獻《春秋左氏傳》的字體,大概是晚周民間的別體字。許氏又分析偏旁,定出部首,將九千字分屬五百四十部首。書中每字都有說解,用晚周人作的《爾雅》,揚雄的《方言》,以及經(jīng)典的注文的體例。這部書意在幫助人通讀古書,并非只供通俗之用,和秦代及西漢的字書是大不相同的。它保存了小篆和一些晚周文字,讓后人可以溯源沿流;現(xiàn)在我們要認識商周文字,探尋漢以來字體演變的軌跡,都得憑這部書。而且不但研究字形得靠它,研究字音字義也得靠它。研究文字的形音義的,以前叫“小學”,現(xiàn)在叫文字學。從前學問限于經(jīng)典,所以說研究學問必須從小學入手;現(xiàn)在學問的范圍是廣了,但要研究古典、古史、古文化,也還得從文字學入手?!墩f文解字》是文字學的古典,又是一切古典的工具或門徑。[4]
《說文序》提起出土的古器物,說是書里也搜羅了古器物銘的文字,便是“古文”的一部分,但是漢代出土的古器物很少;而拓墨的法子到南北朝才有,當時也不會有拓本,那些銘文,許慎能見到的怕是更少。所以他的書里還只有秦篆和一些晚周民間書,再古的可以說是沒有。到了宋代,古器物出土的多了,拓本也流行了,那時有了好些金石圖錄考釋的書?!敖稹笔倾~器,銅器的銘文稱為金文。銅器里鐘鼎最是重器,所以也稱為鐘鼎文。這些銘文都是記事的。而宋以來發(fā)見的銅器大都是周代所作,所以金文多是兩周的文字。清代古器物出土的更多,而光緒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九九)河南安陽發(fā)現(xiàn)了商代的甲骨,尤其是劃時代的。甲是龜?shù)母辜?,骨是牛胛骨。商人鉆灼甲骨,以卜吉兇,卜完了就在上面刻字紀錄。這稱為甲骨文,又稱為卜辭,是盤庚(約西元前一三○○)以后的商代文字。這大概是最古的文字了。甲骨文、金文,以及《說文》里所謂“古文”,還有籀文,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算作古文字,這些大部分是文字統(tǒng)一以前的官書。甲骨文是“契”的;金文是“鑄”的。鑄是先在模子上刻字,再倒銅。古代書寫文字的方法除“契”和“鑄”外,還有“書”和“印”,因用的材料而異?!皶庇霉P,竹木簡以及帛和紙上用“書”。“印”是在模子上刻字,印在陶器或封泥上[5]。古代用竹木簡最多,戰(zhàn)國才有帛;紙是漢代才有的。筆出現(xiàn)于商代,卻只用竹木削成。竹木簡、帛、紙,都容易壞,漢以前的,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6]
造字和用字有六個條例,稱為“六書”[7]?!傲鶗边@個總名初見于《周禮》,但六書的各個的名字到漢人的書里才見。一是“象形”,象物形的大概,如“日”“月”等字。二是“指事”,用抽象的符號,指示那無形的事類,如“”(上)“”(下)兩個字,短畫和長畫都是抽象的符號,各代表著一個物類。“”指示甲物在乙物之上,“”指示甲物在乙物之下。這“上”和“下”兩種關系便是無形的事類。又如“刃”字,在“刀”形上加一點,指示刃之所在,也是的。三是“會意”,會合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為一個字,這一個字的意義是那幾個字的意義積成的,如“止”“戈”為“武”,“人”“言”為“信”等。四是“形聲”,也是兩個字合成一個字,但一個字是形,一個字是聲;形是意符,聲是音標。如“江”“河”兩字,“氵”(水)是形,“工”“可”是聲。但聲也有兼義的。如“淺”“錢”“賤”三字,“水”“金”“貝”是形,同以“戔”為聲;但水小為“淺”,金小為“錢”,貝小為“賤”,三字共有的這個“小”的意義,正是從“戔”字來的。象形、指事、會意、形聲,都是造字的條例;形聲最便,用處最大,所以我們的形聲字最多。
“武”的字形。圖片采自高明、涂白奎編著《古文字類編(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02頁。
五是“轉注”,就是互訓。兩個字或兩個以上的字,意義全部相同或一部相同,可以互相解釋的,便是轉注字,也可以叫作同義字。如“考”“老”等字,又如“初”“哉”“首”“基”等字;前者同形同部,后者不同形不同部,卻都可以“轉注”。同義字的孳生,大概是各地方言不同和古今語言演變的緣故。六是“假借”,語言里有許多有音無形的字,借了別的同音的字,當作那個意義用。如代名詞,“予”“汝”“彼”等,形況字“猶豫”“孟浪”“關關”“突如”等,虛助字“于”“以”“與”“而”“則”“然”“也”“乎”“哉”等,都是假借字。又如“令”,本義是“發(fā)號”,借為縣令的“令”;“長”本義是“久遠”,借為縣長的“長”?!翱h令”“縣長”是“令”“長”的引申義。假借本因有音無字,但以后本來有字的也借用別的字。所以我們現(xiàn)在所用的字,本義的少,引申義的多,一字數(shù)義,便是這樣來的。這可見假借的用處也很廣大。但一字借成數(shù)義,頗不容易分別。晉以來通行了四聲,這才將同一字分讀幾個音,讓意義分得開些。如“久遠”的“長”平聲,“縣長”的“長”讀上聲之類。這樣,一個字便變成幾個字了。轉注假借都是用字的條例。
“武”的字形。圖片采自陳煒湛《古文字趣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年)第157頁。
象形字本于圖畫。初民常以畫記名,以畫記事;這便是象形的源頭。但文字本于語言,語言發(fā)于聲音,以某聲命物,某聲便是那物的名字。這是“名”;“名”該只指聲音而言。畫出那物形的大概,是象形字?!拔淖帧迸c“字”都是通稱;分析的說,象形的字該叫做“文”,“文”是“錯畫”的意思[8]?!拔摹北居凇懊保缦扔小叭铡泵?,才會有“日”這個“文”;“名”就是“文”的聲音。但物類無窮,不能一一造“文”,便只得用假借字。假借字以聲為主,也可以叫做“名”。一字借為數(shù)字,后世用四聲分別,古代卻用偏旁分別,這便是形聲字。如“”本像箕形,是“文”,它的“名”是“”。而日期的“期”,旗幟的“旗”,麒麟的“麒”等,在語言中與“”同聲,卻無專字,便都借用“”字。后來才加“月”為“期”,加“”為“旗”,加“鹿”為“麒”,一個字變成了幾個字。嚴格地說,形聲字才該叫做“字”,“字”是“孳乳而漸多”的意思。[9]象形有抽象作用,如一畫可以代表任何一物,“”(上)、“”(下)、“一”、“二”、“三”其實都可以說是象形。象形又有指示作用,如“刀”字上加一點,表明刃在那里。這樣,舊時所謂指事字其實都可以歸入象形字。象形還有會合作用,會合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分子,表示一個意義;那么,舊時所謂會意字其實也可以歸入象形字。但會合成功的不是“文”,也該是“字”。象形字、假借字、形聲字,是文字發(fā)展的邏輯的程序,但甲骨文里三種字都已經(jīng)有了。這里所說的程序,是近人新說,和“六書說”頗有出入。六書說原有些不完備不清楚的地方,新說加以補充修正,似乎更可信些。[10]
秦以后只是書體演變的時代。演變的主因是應用,演變的方向是簡易。始皇用小篆統(tǒng)一了文字,不久便又有了“隸書”。當時公事忙,文書多,書記雖遵用小篆,有些下行文書,卻不免寫得草率些。日子長了,這樣寫的人多了,便自然而然成了一體,稱為“隸書”;因為是給徒隸等下級辦公人看的。這種字體究竟和小篆差不多。到了漢末,才漸漸變了,橢圓的變?yōu)楸夥降?,“斂筆”變?yōu)椤疤艄P”。這是所謂漢隸,是隸書的標準。晉唐之間,又稱為“八分書”。漢初還有草書,從隸書變化,更為簡便。這從清末以來在新疆和敦煌發(fā)現(xiàn)的漢晉間的木簡里最能見出。這種草書,各字分開,還帶著挑筆,稱為“章草”。魏晉之際,又嫌挑筆費事,改為斂筆,字字連書,以一行或一節(jié)為單位。這稱為“今草”。隸書方整,去了挑筆,又變?yōu)椤罢龝?。這起于魏代。晉唐之間,卻稱為“隸書”,而稱漢隸為“八分書”。晉代也稱為“楷書”。宋代又改稱為“真書”。正書本也是扁方的,到陳隋的時候,漸漸變方了。到了唐代,又漸漸變長了。這是為了好看。正書簡化,便成“行書”,起于晉代。大概正書不免于拘,草書不免于放,行書介乎兩者之間,最為適用。但現(xiàn)在還通用著正書,而輔以行草。一方面卻提倡民間的“簡筆字”,將正書行書再行簡化;這也還是求應用便利的緣故。[11]
[參考資料]
《說文解字》敘。
容庚《中國文字學》。
陳夢家《中國文字學》稿本。
【補充參考書目】
【漢】許慎撰,【宋】徐鉉等校定《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
【漢】許慎撰,【宋】徐鉉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5年。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華書局,2013年。
胡安順主編《說文部首段注疏義》,中華書局,2018年。
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
陸宗達《說文解字通論》,中華書局,2015年。
黃天樹《說文解字通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13年。
高明《中國古文字學通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思考題】
1.許慎《說文解字》是一部什么書?有哪些內容?在文字學史上有什么意義?
2.結合學過的漢字,談談你對“六書”的認識。
3.你對漢字的奧秘感興趣嗎?是否愿意也學著通過甲骨文、金文、戰(zhàn)國簡帛文字、小篆的字形,去探討一下漢字的本來意義和后來的引申、演變的過程呢?
[1] 一切文化的學習,識字是其基礎。而在中國古代的字典中,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無疑是最重要的一部。它不是一部普通的字典,而是一部內容博大、體例完備的奠基之作、經(jīng)典之作,代表了那個時代文字學的最高成就,后來一直是研究中國文字最重要的參考書。清代學者王鳴盛在《說文解字正義序》中說:“《說文》為天下第一種書,讀遍天下書,不讀《說文》,猶不讀也。但能通《說文》,余書皆未讀,不可謂非通儒也?!敝熳郧灏阉诺健督?jīng)典常談》的開篇,應該也是基于類似的看法,可見對其的重視。
[2] 《淮南子·本經(jīng)訓》及高誘注。
[3] 倉頡造字,只是一個傳說。一個獨立的文字體系,從孕育、發(fā)展到成熟,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過程,絕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甚至也絕不是幾代人可以完成的。根據(jù)學者的研究,第一批能夠粗略記錄漢語的符號大概出現(xiàn)在距今5500年前后。到了前1600年左右,也就是距今約3600年的夏商之際,漢字體系走向成熟。商代的甲骨文已經(jīng)能夠完整地記錄漢語,但是還保留了一些比較原始的文字現(xiàn)象。
[4] 許慎(約58—約147),字叔重,東漢著名的古文經(jīng)學家、文字學家,汝南召陵(今河南漯河召陵)人。他從小就博覽經(jīng)籍,當時的人們稱贊他說:“五經(jīng)無雙許叔重?!彼跐h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寫出了《說文解字》的初稿,后來又用了二十余年的時間進行修改增補,到漢安帝建光元年(121)最終完成,讓他的兒子許沖進獻給朝廷。
《說文解字》是中國第一部按照部首編排的字典,全書共分540個部首,收字9353個,另有“重文”(即異體字)1163個,共10516字。許慎從漢字的結構上來對其加以分析,把它們分為“文”“字”兩類?!拔摹敝釜汅w字,如:日、月、水、火、山、人、木、工?!白帧敝负象w字,也就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獨體字合成的字,如:明、江、休、投、美?!拔摹钡谋玖x是“文身”,引申為“花紋”。最先的象形圖案,就是類似于花紋的東西,從其發(fā)展而來的獨體字,就稱為“文”。而“字”的本義是生育、養(yǎng)育、哺乳,因為合體字是從獨體的“文”生育出來的,所以叫作“字”。到了后世,“文”“字”意義趨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已經(jīng)沒有區(qū)別,但是在發(fā)展的早期,它們是完全不同的。
[5] 古代簡牘用泥封口,在泥上蓋印。
[6] 許慎沒有見過甲骨文,金文、戰(zhàn)國竹木簡和帛書上的文字應該也見得很少,這是時代條件的局限。因此,他只能主要依托小篆來研究字形結構,也就不可避免地犯了一些錯誤。從19世紀末甲骨文被發(fā)現(xiàn)至今,考古發(fā)掘取得了很大進展,許多商周金文、戰(zhàn)國乃至秦漢三國的文字材料紛紛出土,極大推進了我們對于古文字的認識,并進而使我們加強了對上古時代歷史、文化的了解?!督?jīng)典常談》寫作于1942年,朱自清說“竹木簡、帛、紙,都容易壞,漢以前的,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是因為他沒能看見此后陸續(xù)出土的大量漢之前的帛書、簡牘材料,如長沙子彈庫楚帛書、信陽楚簡、望山楚簡、包山楚簡、郭店楚簡、上博簡、清華簡、云夢秦簡、里耶秦簡等。
但是,對于這些古文字的釋讀,仍然是很困難的。甲骨文目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大約四千五百個單字,但是能夠釋讀出來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
[7] “六書”之名,最早見于戰(zhàn)國時的著作《周禮·地官·保氏》,但是《周禮》并沒有具體說明其內容。漢代學者班固、鄭眾、許慎都對“六書”的名稱做了記錄,但是其名稱和次序并不完全一致。清代以后,學者們一般采用班固在《漢書·藝文志》里排列的次序,和許慎在《說文解字·敘》中所定的名稱。這樣,“六書”的次序及名稱如下:
1.象形 2.指事 3.會意 4.形聲 5.轉注 6.假借
我們在這里引用一下許慎《說文解字·敘》對于“六書”的論述:
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
“六書”是一個理論體系,用來說明漢字是如何記錄漢語的。清代學者戴震在其《六書論》中做了一個歸納,認為前面四種“象形”“指事”“會意”“形聲”都是字之“體”,也就是創(chuàng)造新字的方法;而后面兩種“轉注”“假借”則是字之“用”,并不創(chuàng)造新字,而是對已有的字的運用。
許慎用來當作會意字代表的“武”“信”二字,其實都有問題?,F(xiàn)代大多數(shù)的學者都認為“信”本是從“言”“人”聲的形聲字,并非會意字。而“武”字情況則更加復雜?!蹲髠鳌ば辍酚涊d,在晉楚邲之戰(zhàn)中大敗晉軍之后,楚莊王說了一段名言:“夫文,止戈為武?!蛭?,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睆淖中蝸砜?,止、戈合在一起就是武。楚莊王把“止”解釋為制止、止息,他口中的“止戈為武”,意思就是,能夠制止戰(zhàn)爭,才叫作“武”。戰(zhàn)爭的目的是制止戰(zhàn)爭、消滅戰(zhàn)爭。楚莊王的這段話非常符合儒家的理念,后來廣泛流傳,深入人心。許慎也就據(jù)此把“武”作為會意字的代表。但是,“武”字的本義并非如此。
“武”字確實是從“止”從“戈”的。在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字形中,它都是由“止”和“戈”兩個獨體字組成的,只不過在隸書以后,戈的右邊一撇被挪到了左上方,漸漸變成了一橫,使得字形不易辨認了。
但這里的“止”字的本義是腳趾,也可以指足,引申為前進、行動。把“止”和“戈”兩個獨體字拼在一起,意思是人手里拿著武器前進,這是為了進行征伐、示威,而不是為了制止干戈之事。直到今天,漢語中“武”字的含義都是很明確的,勇武、威武、神武、武力、武功、武將、武庫、武藝,以及文武雙全、文治武功、文韜武略、整軍經(jīng)武等等,在這些詞匯中,“武”都是勇力、戰(zhàn)斗的代名詞,往往與“文”相對應。楚莊王的說法,并不是對它的準確解釋,可以說,恰好說反了。但因為這種解釋包含了一種有價值的軍事哲學思想,就是珍愛和平、控制武力、制止戰(zhàn)爭,所以被人們廣泛接受并傳誦。不過,這種軍事哲學明顯不是最初造字者所要表達的意思。人類只有在經(jīng)歷了漫長而豐富的戰(zhàn)爭實踐之后,進行深刻反思,才能產(chǎn)生這種抽象的哲學思辨。造字者恐怕很難有這樣的思維高度。
如果按照“武”的本義來看,它真的是會意字嗎?能不能算是一個象形字呢?好像兩種說法都可以說得通。在現(xiàn)代文字學家看來,象形、指事、會意三者之間的界線并不是特別明顯。
[8] 《說文·文部》。
[9] 《說文序》。
[10] 許慎對轉注的解釋是:“建類一首,同意相受。”直接翻譯為今天的話,大概是說,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部首,在這個部首下,意思相同的字可以互相通用。但是“轉注”二字的具體含義,以及許慎的這種解釋,都比較模糊含混,不太容易理解。后代的學者們眾說紛紜,仍然沒有一個令大家都滿意的結論。當代著名文字學家裘錫圭認為,“在今天研究漢字,根本不用去管轉注這個術語。不講轉注,完全能夠把漢字的構造講清楚?!保埕缅a圭《文字學概要(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07頁]主張撇開轉注問題,不要再去為它花費精力。
而假借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方法。所謂假借,就是借用某個字或者某種事物的圖形,作為表音符號,來記錄跟這個字或這種事物的名稱同音或音近的詞。漢語中假借字很多。比如“花”字,本來是指植物的繁殖器官,此時它是一個形聲字。但是我們今天經(jīng)常說“花錢”“花時間”,這里的“花”就是一個假借字,借用了發(fā)音相同的“花”字,來表達一個全新的意思。其實這和我們喜歡玩的許多文字游戲,如謎語、歇后語中的“諧音”,都是同一個道理。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給假借字下的定義是:“本無其字,依聲托事?!边@好像與我們今天的定義有些類似。但是,許慎用來為假借字舉例的“令”“長”二字,卻并不是我們今天意義上的假借字。它們只能用來說明語義的引申。“令”本來的意思是“命令”,后來引申為官名,比如“中書令”“尚書令”“郎中令”“縣令”?!伴L”本來是長短的“長”(cháng),后來引申為少長的“長”(zhǎng),并進一步引申為官名之“長”,比如“左庶長”“亭長”“隊長”“保長”“省長”“市長”“村長”“軍長”。這給后代學者們帶來了不小的困惑。大概漢代學者對于引申和借字表音,并沒有很嚴格的區(qū)分,只要是用某個字表示與其本義不同的意義,他們就認為算是假借了。
另外,今天我們常常說的“通假字”,是指有本字的假借,不符合許慎的原始定義,但是從用字的方法來看,與本無其字的假借是完全一樣的,所以也可以算入假借一類。
“六書”說的提出,是有很大的歷史功績的。后來的歷代學者都將其奉為圭臬,不敢違背,只敢提出各種解釋。但是到了現(xiàn)代,文字學家們對“六書”的缺陷認識得越來越充分,意識到它已經(jīng)成為了文字學發(fā)展的桎梏。1935年,唐蘭在《古文字學導論》中批評“六書說”,認為它并不像從前學者們所想象的那么完善,而是很粗疏的。他提出了“三書說”:象形、象意、形聲。1956年,陳夢家在《殷墟卜辭綜述》一書中,修正了唐蘭的意見,提出新的“三書說”:象形、假借、形聲。其實早在抗戰(zhàn)期間,他在西南聯(lián)大講授“中國文字學”課時,就提出了這個見解。朱自清正是參考了陳夢家《中國文字學》尚未正式出版的稿本,而寫了上面一段。這是當時最新的研究成果。
1988年,裘錫圭在《文字學概要》中認為,陳夢家的“三書說”基本上是合理的,不過象形字應該改為表意字,因為“象形”并不能概括全部表意字。所以他提出自己的“三書說”:表意、假借、形聲。此外,還有的學者提出了“二書說”等其他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