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 別具詩心——詩歌

再別康橋:徐志摩精選文集 作者:徐志摩 著


第一卷 別具詩心——詩歌

第一章 清韻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鄉(xiāng)村里的音籟

小舟在垂柳蔭間緩泛——

一陣陣初秋的涼風,

吹生了水面的漪絨,

吹來兩岸鄉(xiāng)村里的音籟。

我獨自憑著船窗閑憩,

靜看著一河的波幻,

靜聽著遠近的音籟——

又一度與童年的情景默契!

這是清脆的稚兒的呼喚,

田場上工作紛紜,

竹籬邊犬吠雞鳴:

但這無端的悲感與凄婉!

白云在藍天里飛行:

我欲把惱人的年歲,

我欲把惱人的情愛,

托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復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曉風里的白頭乳鵲,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選自《志摩的詩》,1925年,中華書局版)

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飏,飛飏,飛飏,——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漠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飏,飛飏,飛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飏,飛飏,飛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原載1925年1月17日《現(xiàn)代評論》第1卷6期)

秋月

一樣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為我們都在抬頭看——

看它,一輪腴滿的嫵媚,

從烏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圓。

它展開在道路上,

它飄閃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盤結得如同憂愁般的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萬千的城磚在它的清亮中呼吸,

它撫摩著

錯落在城廂外內(nèi)的墓墟,

在宿鳥的斷續(xù)的呼聲里,

想見新舊的鬼,

也和我們似的相依偎的站著,

眼珠放著光,

咀嚼著徹骨的陰涼:

銀色的纏綿的詩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飛舞。

聽那四野的吟聲——

永恒的卑微的諧和,

悲哀揉和著歡暢,

怨仇與恩愛,

晦冥交抱著火電,

在這幽絕的秋夜與秋野的蒼茫中,

“解化”的偉大

在一切纖微的深處

展開了

嬰兒的微笑!

(選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書店)

(一)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xiàn)在萬象都像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懷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緊疊的烏云,像野外一座帳篷,靜悄悄的,靜悄悄的;

河面只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黑沉沉的像幾條爛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

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陰森森的,像一座才空的古墓;那邊樹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聽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出康河的夢囈,聽不出鳥翅的飛聲;

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shù)的夢魂的匆忙蹤跡;

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沖動,在豁動他久斂的羽翮,準備飛出他沉悶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huán)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聽呀,他已經(jīng)沙沙的飛出云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緊貼住安息的萬象;

波瀾也只是睡意,只是懶懶的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像一個小沙彌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鐘,只是一片模糊的聲響。

那邊巖石的面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嗎?

一頭的長發(fā),散披在肩上,在微風中顫動;

他的兩肩,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天空舉著,——

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還只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沙上,落在倦懶的浪頭上,落在睡海的心窩上,落在黑夜的腳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仿佛是發(fā)酵的酒釀,作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

他喚醒了海,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濤——真?zhèn)ゴ蟮母锩?/p>

霎時地扯開了滿天的云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純碧的天中,復現(xiàn)出一輪團圓的明月,一陣威武的西風,猛掃著大海的琴弦,開始,神偉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的呼嘯,也像初醒的獅虎,搖擺咆哮起來——

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jīng)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三)

到了二十世紀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恥,淫猥,殘暴,骯臟,——表面卻是一致的輝耀,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正在奸污他錢擄的新娘;

那邊街道的轉角上,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錢包;

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蹣跚地在穢語,狂歌,音似鈍刀刮鍋底——

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翅膀,向清凈境界飛去。

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

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xiāng)。

多明凈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

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軟的湖心,沉酣的睡熟;

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

聽呀,那不是罪翁吟詩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made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s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s end my ental days!

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困!

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長瞑,我已不負吾生。

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節(jié)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的火星,從窗欞里點飛出來!飛入天空,仿佛一串鳶燈,憑徹青云,下照流波,余音灑灑的驚起了林里的棲禽,放歌稱嘆。

接著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Dorothy)的?

呀,原來新染煙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也在他家做客,三人圍坐在那間湫隘的客室里,壁爐前烤火爐里燒著他們早上在園里親劈的栗柴,在必拍的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jīng)滾沸,嗤嗤有聲:

To sit without emotion, 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s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e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

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

聽,但聽火焰,飐搖的微喧,

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像這樣人間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四)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復逆溯著洶涌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月的銀濤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在悄悄地進行。

堡內(nèi)只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經(jīng)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著要吃那大廚里燒烤的全牛,引得滿庭假發(fā)粉面的男客、長裙如云的女賓,哄堂的大笑。

在這笑聲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的一個昏夜——

眼前只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云天大火屏,遠遠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

“阿加孟龍打破了屈次奄,奪回了海倫,現(xiàn)在凱旋回雅典了,希臘的人民呀,大家快來歡呼呀!——阿加孟龍,王中的王!”

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吹回更不知無量數(shù)的由句,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塊的獸肉。猛烈地騰竄的火光,照出他們強固的軀體,黝黑多毛的肌膚——這是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

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娘!

(五)

最后飛出了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塞。

當前是宇宙的大觀!

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放花竹似的在無極中激震,旋轉——

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沙,卻向哪里找去,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币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沖動,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詩魂的向導,不要多心,跟我來不會錯的?!?/p>

“我不認識你?!?/p>

“你已經(jīng)認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月,介殼,鳥獸,各類的人,蟲豸,都是同胞,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我是太陽的太陽,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聽我指導,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險;我叫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叫你蹈火,你不要怕燒;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

我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隨便哪里都有我。若然萬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實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勝跡,你已經(jīng)得見他許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經(jīng)過大海的邊沿,不是看見一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苦里嘗去;

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里守去;

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我的啟方;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領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fā)處,引起你游興的夜里;

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不會錯的,——我永遠在你的周圍?!?/p>

志摩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

(原載1923年12月1日《晨報·文學旬刊》第19號)

月夜聽琴

是誰家的歌聲,

和悲緩的琴音,

星茫下,松影間,

有我獨步靜聽。

音波,顫震的音波,

穿破昏夜的凄清,

幽冥,草尖的鮮露,

動蕩了我的靈府。

我聽,我聽,我聽出了

琴情,歌者的深心。

枝頭的宿鳥休驚,

我們已心心相印。

休道她的芳心忍,

她為你也曾吞聲,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滿蘊著熱戀的火星。

記否她臨別的神情,

滿眼的溫柔和酸辛,

你握著她顫動的手——

一把戀愛的神經(jīng)?

記否你臨別的心境,

冰流淪徹你全身,

滿腔的抑郁,一海的淚,

可憐不自由的魂靈?

松林中的風聲喲!

休擾我同情的傾訴;

人海中能有幾次

戀潮淹沒我的心濱?

那邊光明的秋月,

已經(jīng)脫卸了云衣,

仿佛喜聲地笑道:

“戀愛是人類的生機!”

我多情的伴侶喲!

我羨你蜜甜的愛唇,

卻不道黃昏和琴音

聯(lián)就了你我的神交?

(選自1923年4月1日《時事新報·學燈》)

闊的海

闊的??盏奶煳也恍枰?,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紙鷂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風;

我只要一分鐘

我只要一點光

我只要一條縫,——

像一個小孩爬伏

在一間暗屋的窗前

望著西天邊不死的一條

縫,一點

光,一分

鐘。

(選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書店)

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只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沖破濃密,化一朵彩云;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選自《猛虎集》,1931年月8初版,上海新月書店)

落葉小唱

一陣聲響轉上了階沿

(我正挨近著夢鄉(xiāng)邊;)

這回準是她的腳步了,我想——

在這深夜!

一聲剝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緊著睡鄉(xiāng)旁;)

這準是她來鬧著玩——你看,

我偏不張皇!

一個聲息貼近我的床,

我說(一半是睡夢,一半是迷惘):——

“你總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傷!”

一聲喟息落在我的枕邊,

(我已在夢鄉(xiāng)里留戀;)

“我負了你!”你說——你的熱淚

燙著我的臉!

這聲響惱著我的夢魂

(落葉在庭前舞,一陣,又一陣;)

夢完了,呵,回復清醒;惱人的——

卻只是秋聲!

(選自《志摩的詩》,1925年版,中華書局)

望月

月:我隔著窗紗,在黑暗中,

望她從砏巖的山肩掙起——

一輪惺忪的不整的光華:

像一個處女,懷抱著貞潔,

驚惶的,掙出強暴的爪牙;

這使我想起你,我愛,當初

也曾在惡運的利齒間捱!

但如今,正如藍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灑光輝照亮地面的坎坷!

(原載1926年5月6日《晨報副刊·詩鐫》第6號)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從睡夢中驚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誰的悲思,

是誰的手指,

像一陣凄風,像一陣慘雨,像一陣落花,

在這夜深深時,

在這睡昏昏時,

挑動著緊促的弦索,亂彈著宮商角徵,

和著這深夜,荒街,

柳梢頭有殘月掛,

啊,半輪的殘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頭戴一頂開花帽,

身上帶著鐵鏈條,

在光陰的道上瘋了似的跳,瘋了似的笑,

完了,他說,吹糊你的燈,

她在墳墓的那一邊等,

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等你去親吻!

(原載1926年5月20日《晨報副刊·詩鐫》第8號)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chuàng)一個完全的夢境!

(選自《志摩的詩》,1925年,中華書局版)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靜,

聽市謠圍抱;

織成一地松影——

看當頭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靜。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陣清風,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動;

吹下一針新碧,

掉在你窗前;

輕柔如同嘆息——

不驚你安眠!

(選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書店)

五老峰

不可搖撼的神奇,

不容注視的威嚴,

這聳峙,這橫蟠,

這不可攀援的峻險!

看!那巉巖缺處

透露著天,窈遠的蒼天,

在無限廣博的懷抱間,

這磅礴的偉象顯現(xiàn)!

是誰的意境,是誰的想象?

是誰的工程與搏造的手痕?

在這亙古的空靈中

陵慢著天風,天體與天氛!

有時朵朵明媚的彩云,

輕顫的,妝綴著老人們的蒼鬢,

象一樹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艷色鮮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澗的清流中洗濯,呼嘯,

認識老人們的嗔顰,

迷霧海沫似的噴涌,鋪罩,

淹沒了谷內(nèi)的青林,

隔絕了鄱陽的水色裊渺,

陡壁前閃亮著火電,聽呀!

五老們在渺茫的霧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們的前胸,

晚霞戲逗著他們赤禿的頭顱;

黃昏時,聽異鳥的歡呼,

在他們鳩盤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與月彩:

柔波里,緩泛著的小艇與輕舸;

聽呀!在海會靜穆的鐘聲里,

有朝山人在落葉林中過路!

更無有人事的虛榮,

更無有塵世的倉促與噩夢,

靈魂!記取這從容與偉大,

在五老峰前飽啜自由的山風!

這不是山峰,這是古圣人的祈禱,

凝聚成這“凍樂”似的建筑神工,

給人間一個不朽的憑證,——

一個“崛犟的疑問”在無極的藍空!

(選自《志摩的詩》,1925年,中華書局版)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zhí)m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捶下?lián)v爛鮮紅無數(shù),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里,月兒乘云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后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原載1923年8月6日《文學·周報》第82期)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煙,一片山,幾點云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原載1923年11月10日《小說月報》第14卷11號)

車眺

(一)

我不能不贊美,

這向晚的五月天;

懷抱著云和樹

那些玲瓏的水田。

(二)

白云穿掠著晴空,

像仙島上的白燕!

晚霞正照著它們,

白羽鑲上了金邊。

(三)

背著輕快的晚涼,

牛,放了工,呆著做夢;

孩童們在一邊蹲;

想上牛背,美,逞英雄!

(四)

在綿密的樹蔭下,

有流水,有白石的橋,

橋洞下早來了黑夜,

流水里有星在閃耀。

(五)

綠是豆畦,陰是桑樹林,

幽郁是溪水旁的草叢,

靜是這黃昏時的田景,

但你聽,草蟲們的飛動!

(六)

月亮在昏黃里上妝,

太陽心慌的向天邊跑;

他怕見她,他怕她見,——

怕她見笑一臉的紅糟!

(選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書店)

自然與人生

風,雨,山岳的震怒:

猛進,猛進!

顯你們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靂是你們的酣噭,

雷震是你們的軍鼓——

萬丈的峰巒在涌洶的戰(zhàn)陣里

失色,動搖,顛簸;

猛進,猛進!

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們的俘虜!

壯觀!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關塞,

憑著智慧的明輝,回看

這偉大的悲慘的趣劇,在時空

無際的舞臺上,更番的演著:——

我駐足在岱岳的頂巔,

在陽光朗照著的頂巔,俯瞰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斂著,疊著,漸緩的

淹沒了眼下的青巒與幽壑;

霎時的開始了,駭人的工作。

風,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進,猛進!

矯捷的,猛烈的:吼著,打擊著,咆哮著;

烈情的火焰,在層云中狂竄:

戀愛,嫉妒,咒詛,嘲諷,報復,犧牲,煩悶,瘋犬似的跳著,追著,嗥著,咬著,

毒蟒似的絞著,翻著,掃著,舐著——

猛進,猛進!

狂風,暴雨,電閃,雷霆:

烈情與人生!

靜了,靜了——

不見了晦盲的云羅與霧錮,

只有輕紗似的浮漚,在透明的晴空,

冉冉的飛升,冉冉的翳隱,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報天庭。

靜了,靜了——

眼前消失了戰(zhàn)陣的幻景,

回復了幽谷與岡巒與森林,

青蔥,凝靜,芳馨,像一個浴罷的處女,

忸怩的無言,默默的自憐。

變幻的自然,變幻的人生,

瞬息的轉變,暴烈與和平,

劌心的慘劇與怡神的寧靜:——

誰是主,誰是賓,誰幻復誰真?

莫非是造化兒的詼諧與游戲,

恣意的反復著涕淚與歡喜,

厄難與幸運,娛樂他的冷酷的心,

與我在云外看雷陣,一般的無情?

(原載1925年2月5日《晨報·文學旬刊》第60號)

春的投生

昨晚上,

再前一晚也是的,

在雷雨的猖狂中

投生入殘冬的尸體。

不覺得腳下的松軟,

耳鬢間的溫馴嗎?

樹枝上浮著青,

潭里的水漾成無限的纏綿;

再有你我肢體上

胸膛間的異樣的跳動;

桃花早已開上你的臉,

我在更敏銳的消受

你的媚,吞咽

你的連珠的笑;

你不覺得我的手臂

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

我的呼吸投射到你的身上

如同萬千的飛螢投向光焰?

這些,還有別的許多說不盡的,

和著鳥雀們的熱情的回蕩,

都在手攜手的贊美著

春的投生。

二月二十八日

(選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書店)

不再是我的乖乖

(一)

前天我是一個小孩,

這海灘最是我的愛;

早起的太陽賽如火爐,

趁暖和我來做我的工夫:

撿滿一衣兜的貝殼,

在這海沙上起造宮闕;

哦,這浪頭來得兇惡,

沖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聲海,海!

你是我小孩兒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個“情種”,

到這海灘上來發(fā)瘋;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紅變成姜黃,又變紫,

一顆星在半空里窺伺,

我匐伏在沙堆里畫字,

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誰說不是我心愛的游戲?

我喊一聲海,海!

不許你有一點兒的更改!

(三)

今天!咳,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從前,沒了我的瘋癲,

再沒有小孩時的新鮮,

這回再不來這大海的邊沿!

頭頂不見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蝕了沙字的痕跡,

卻沖不淡我悲慘的顏色——

我喊一聲海,海!

你從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原載1925年1月1日《京報副刊》)

拜獻

山,我不贊美你的壯健,

海,我不歌詠你的闊大,

風波,我不頌揚你威力的無邊;

但那在雪地里掙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無告的孤寡,

燒死在沙漠里想歸去的雛燕,——

給他們,給宇宙間一切無名的不幸,

我拜獻,拜獻我胸脅間的熱,

管里的血,靈性里的光明;

我的詩歌——在歌聲嘹亮的一俄頃,

天外的云彩為你們織造快樂,

起一座虹橋,

指點著永恒的逍遙,

在嘹亮的歌聲里消納了無窮的苦厄!

(選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書店)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jīng)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只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度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選自《猛虎集》,1931年8月初版,上海新月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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