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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過龍兵 作者:劉玉民著


第三章

事件的鏈條其實是被一串偶然穿起來的。本來說好的下午去學《天鵝湖》,臨到上路展重陽被一件什么事絆住,華云才和夏菊、冬君回到村里趕起海;趕海盯的是蟹子,收的則是蟶子;一兜海蟶子下了一鍋面條,吃了半碗?yún)s想起要給哥哥送去幾碗,而一送……

秋后的蟹子春后的蝦。秋天的傍晚,那些膘肥子黃的小家伙們盡著興兒地曬著硬殼,有人如果突然出現(xiàn),收獲是絕對不容置疑的。華云幾個的腳步卻沒能逃過蟹子的知覺,一陣刮風似地簌簌簌亂響,滿灘的蟹子眨眼間便不見了蹤跡。那就只能挖。華云幾個只有五個手指頭,眼看手指頭要挖出血來也沒挖出一只。于是改成掏。氣勢洶洶把手伸進石縫,沒等摸到蟹子夏菊先自叫起來:“哎喲!好你個臭蟹子這么毒啊……”華云說:“誰叫你本事那么大了!”她找來一截樹枝,纏上手絹慢慢地向石縫里探;覺出被什么東西夾住了才轉(zhuǎn)而向外抽;一只大大的肥肥的母蟹子就給抽出來了,抽出來依然不肯松一松那雙又大又兇的鐵鉗。

“呀,這么厲害呀!”夏菊、冬君嚷著。釣蟹子算不上新鮮,釣出這么大的蟹子就是新鮮了。

“這得看是誰釣懂了吧!”華云抓住蟹蓋朝向沙灘一扔,剛好把蟹子扔了個四腳朝天。蟹子把兩只鐵鉗外加四根短槳飛快地舞動著,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華云先是逗著咪咪著嘴笑,逗過一會兒便咯咯大笑起來。那笑帶著青春的激情和天籟般的悠揚,一下子把夏菊、冬君的心照亮了;兩個人立時也笑成了一團。

“華云!來一段《天鵝湖》!”夏菊叫著。

“《天鵝湖》!《天鵝湖》”冬君也拍起了巴掌。

《天鵝湖》是從一本五十年代的畫報上看到,又好不容易求著縣文化館一位老師學了幾段的。華云喜歡得不行,即使展重陽一再告誡是“大毒草”也喜歡得不行。一位被惡魔變成了天鵝的公主,靠著與王子感天動地的愛情終于戰(zhàn)勝惡魔重獲幸福,那是一個多么浪漫和感人至深的故事?。?/p>

選了一片細硬平坦的沙灘,華云腳尖一立便跳起來?!昂茫『谩毕木?、冬君使勁地拍著巴掌,把正在上漲的潮水的喧嘩也給壓下了。

蟹子釣完舞跳完,幾個人各自撿了半兜海蟶子才回了家。海蟶子打面條鹵子最鮮。一碗海蟶子面吃了大半,聽說哥哥和他的那幾個跟屁蟲已經(jīng)兩天沒進家門了,華云盛了幾碗就向大隊部送去:她要慰勞慰勞哥哥,也讓哥哥和那幾個跟屁蟲分享一點自己趕海的樂趣。

走進大隊部,沒等開門進屋,屋里忽然傳出幾聲吼叫:“好哇,活埋好哇!早就該把那個小子給活埋了??!”

華云被嚇了一跳:活埋?哪兒會來的活埋?

接下又一個聲音說:“卓守則那小子也真算命大,要在別處,說不定早就叫人家給下酒了呢!”

華云想:卓守則不就是卓家那個肩膀?qū)拰挘瑫俚哪且粋€人嗎?他這是犯下了什么事兒?

屋里又傳出另一個聲音:“還是階級斗爭好哇!要不咱們到哪兒去過活埋的癮哪!喝!喝夠了,非得把癮過足了不可!”

接下就是一片嗷嗷亂叫:“喝!喝!”“要想過癮就得給我使勁喝!要不就別想過那個癮去!”“門也沒有哇!你是想被窩里放屁獨吞哪!”“獨吞才好呢,你不是剛才還說手哆嗦嗎……”

華云聽出是一伙醉人醉語和胡吹海謗,進門把面條一放便出來了。村里這種人多了,小酒一喝,天底下沒有不敢說的話、做的事兒,華云從來都不稀理睬。出門向回走,來到村中磨房時,華云忽然被一個高個子民兵攔住了:“誰?站?。 ?/p>

華云看清抵到自己面前的是一支上了刺錐的步槍,不覺嚇了一跳:“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高個子認出她是年傳亮的妹妹,把槍一收說:“你還不知道啊,卓守則關在里邊,一會兒就要拉出去活埋啦!”

華云大吃一驚,說:“活埋?他殺了誰了?”

“這么說你是真不知道。國民黨特務要登陸,特務司令就是他大伯你懂了吧?我們這可是奉了你哥的令死看的,你還是快走吧!”

華云如同掉進一座無底冰窟。活埋,在她泉水般純凈的心靈里絕對是一個難以想象的詞匯,絕對是只有從小說和電影中才能看到和聽到的暴行!國民黨特務和卓守則的大伯要來實在可恨,可為著這就把卓守則活埋了,實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實在比《天鵝湖》里那位惡魔還要讓她難以容忍!

對于卓守則華云只接觸過一次。那是一次排演節(jié)目,因為伴奏的人病了,卓守則被臨時找來頂替。他提前沒有看過譜子,原想頂多跟著溜一溜順一順,哪想溜了兩遍順了兩遍,就拉得有聲有調(diào)了。排演了五天,要演出時卻被人頂下了,理由是他沒有登上革命舞臺的資格。那讓華云惋惜了一通??杉词拱烟斓紫滤械姑沟氖聝恨揭黄穑A云也想象不出卓守則會落到一個被活埋的結局!

華云害怕得不行,心想趕快回家吧,一股好奇心卻固執(zhí)地扯住了她的雙腳。眼看高個子民兵退進墻角,華云一低頭進了磨房。磨房里點著半截蠟燭,卓守則被捆住手腳堵住嘴巴,如同一只等待屠宰的牛羊扔在地下;見有人來了立刻沒命地掙扎著,發(fā)著求救的信號。華云的心一下子被攫住了,一種本能的激情升騰而起;她幾乎是立刻和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去,先是用牙咬用手扯,隨之牙手并用,沒命似地解起了卓守則身上的繩子……

逃出磨房逃出海牛島,華云扶著卓守則爬上一輛運送魚蝦的卡車,天亮時已經(jīng)跑出三百多里,停到藍村火車站上。藍村火車站是膠濟線的大站,來往的火車很多,華云乘人不注意把卓守則扶上一輛西去的貨車。這是救人時壓根兒沒有想到的。救人時想的只是讓卓守則逃出一條活命,讓活埋的暴行遠離哥哥和展政委;一點沒有、從來都沒有陪送卓守則外逃的意思。然而她救的是一個被捆綁了二十幾個小時的卓守則,是身體極度虛弱、手腳被嚴重扭傷和正在發(fā)著高燒的卓守則,這種情況下她如果撒手不管,前功盡棄不說,鬧不好還會演繹出更加殘酷和意想不到的結果。逃到藍村華云是死也不肯再走了,救人救到這個地步,她算是盡到了責任。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一晚上不回家,家里還不知多么惦念,展重陽還不知多么火燒火燎呢!她扶卓守則躺進貨架下的一個角落正要下車,卓守則忽然喊起來:“水……水……”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不,從被關到現(xiàn)在,卓守則就沒有喝過一口水,更不要說高燒已經(jīng)發(fā)了不止一天了。華云知道刻不容緩,趕緊下車接了一點水回到車上。水喝下,她再也不敢耽擱了,卓守則卻又叫起了“餓……餓……”這一個“餓”字同樣是刻不容緩,可以要了卓守則的命的。她好不容易找來半個饅頭,卓守則已經(jīng)被燒得咽不下東西了。她把手放到他的額頭,額頭上跟烤熟了的地瓜似的!救命要緊!說什么也不能眼看著卓守則死在自己面前!于是找水,找藥,搓腳心,搓手心,擦胳膊肘,擦胳肢窩……直到火車開了,開得如飛似箭酣暢淋漓,開得夜以繼日日以繼夜,開得離開家鄉(xiāng)越來越遠離開天邊越來越近了,華云還在一刻不停地在喂水,喂飯,搓手心,擦胳膊肘,擦胳肢窩……

最終的目標定在伊犁。十一年前,卓守則的姑姑卓美芹只身跑到伊犁,在農(nóng)墾團里安了家,如今那要算是卓守則唯一可以投奔的去處,也要算是華云唯一可以脫身的地方了。然而風塵仆仆十幾個日夜,當華云攙著羸弱不堪的卓守則出現(xiàn)到卓美芹面前時,卓美芹露出的是滿臉的惶恐。她話沒說一句,拉著二人上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朝向庫爾德林大草原狂奔而去——當?shù)毓膊块T幾次登門,就等把卓守則擒拿歸案了!

一夜跋山涉水,天快亮時農(nóng)用三輪車停到山區(qū)草原一座木柵圍起的小院前。卓美芹告訴說這兒就是有名的黑蜂房,住著一位落難多年的老科學家,不少內(nèi)地逃難的人都在這里得到過他的幫助。卓美芹嘭嘭嘭地叫了一陣門,里邊走出一位高高的瘦瘦的人,這就是老科學家了。老科學家名叫楚浩天,原是中科院地球物理所的一名研究員,因為頭上被戴了一頂“極右”帽子,八年前遠離都市在這里安了家。他聽卓美芹說了情況,當即把華云、卓守則領進屋,又找起了藥下起了面條。

伊犁是個神奇瑰麗的邊陲圣地。它地處大西北,與天山投懷入抱,卻自有江南的萬種風情。舉目遠眺,可見雪山皚皚銀峰如柱;環(huán)視八方,除了青山綠水還是青山綠水。這里山區(qū)連綿草原連綿,形成了海浪般的獨特景觀。庫爾德林大草原正是許許多多山區(qū)草原中的一個。草原上雪水清碧,雨水豐沛,高大的云杉樹,繁茂的胡楊林、紅樺林,漫山遍野的鶯飛草長,共同構筑起邊塞的神奇和瑰麗。這里是牛羊的天堂,野兔銀狐飛鹿蒼鷹的天堂,更是伊犁馬的天堂——因為有了伊犁馬,山區(qū)草原越發(fā)地身價百倍。“天下江河向東流”在這里成了笑談:發(fā)自天山山脈的雪水和泉涌,從四面八方匯成一條伊犁河;伊犁河自西而東流過原野,把這片荒蠻之地,變成了不是江南勝似江南的沃土。

在老科學家和華云的照料下,卓守則的身體不幾天就得到了康復。那天老科學家領著他和華云走出了黑蜂房和那座木柵圍起的小院。面前是一片開闊的草地。草地盡處是一條彎曲的河流。河流對岸則是青山和草原。越過青山和草原,遠處一座高高的皚皚的圓圓的、活脫一只碩大乳房的雪峰遙遙在望。走到一座連著一座排滿草地的氈房前,老科學家說這里的牧民一年四季靠的全是一頂氈房:天暖時放牧時氈房搭在山上,天冷了放牧結束時氈房搬到山下。這里的放牧說起來也簡單:冰開雪化春暖花開時把伊犁馬和牛羊向山谷里一趕,勤快的人上心的人每隔三天五日、七天八日進到谷里看一看數(shù)一數(shù)就行,懶惰的人粗心的人連這也省了,埋著頭只管打草打獵,等九月到來天氣轉(zhuǎn)冷時,趕著已經(jīng)膘肥體壯的伊犁馬和牛羊下山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務。而每逢那時總有說不盡的驚喜和得意:比起春天進山時,伊犁馬和牛羊的數(shù)量至少也要多出兩成!

“哎呀好玩!真是好玩!”華云拍著巴掌。

“好玩的多著呢!走,進谷去!”老科學家把兩人領進一道山谷。山谷寬不過幾百米卻足有十幾里長,谷地里野草沒膝野花拂面,數(shù)不清的伊犁馬和牛羊獾兔在遨游棲息。三個人越是向里走野草越是繁茂,走到將近一半時,忽然發(fā)現(xiàn)一伙人排成一字陣列,嘴里喊著叫著唱著,不時還揮著樹枝木棍,把伊犁馬朝向谷口那邊趕著。

“楚伯伯,他們這是干什么呢?”華云問。

“你們猜猜吧!”老科學家賣起了關子。

華云說:“不會是天晚了要下山吧?”

老科學家說:“你以為這是你們家呀?剛才我還說了,這里的牲畜不到冬天是不下山的?!?/p>

“那……”華云猜不出來了。

卓守則今天的心情特別好,當即接口說:“要不就是轉(zhuǎn)場,轉(zhuǎn)到別的草場去?!睆囊槐臼裁磿?,他好像看過牲畜轉(zhuǎn)場的故事。

老科學家朗聲笑著,說:“告訴你們吧,這是賣馬!”

賣馬?這么一條山谷地朝外趕怎么可能呢?

“這兒賣馬可不是一只一只賣。說好一條山溝多少錢,就隨著你趕了,趕出一百是一百,趕出一千是一千!懂了吧!”

華云和卓守則自小在海邊長大,哪兒見識過邊塞大草原!哪兒見識過邊塞大草原神奇獨特的風情!老科學家看出兩人的驚喜,喊一聲:“咱們也幫幫他們?nèi)?!”撿起一根樹枝進了趕馬的行列。華云、卓守則欣喜不已,當即亮著嗓子揮著棍子,把馬群朝向谷口趕去。

馬群卻并不是好趕的,越是向前,看出危險的馬越是奔跑著、周旋著,不時向山谷深處或相鄰的山谷逃逸。老科學家和華云、卓守則,不得不與那些逃逸的馬斗智斗勇……馬跑過來了華云笑。馬跑走了華云笑。馬被圈住了華云笑……華云的笑是那么豐富,那么自然,那么動人……卓守則和老科學家被打動了,連胡楊樹和伊犁馬也被打動了:一個招搖著千年不倒的枝干,一個甩著長長的尾巴圍在華云身邊嬉戲盤旋……

眼看幾百匹伊犁馬被裝上汽車拖拉機運向山外,已是月光滿地星光滿天了。晚飯是在山谷里吃的。吃過飯老科學家回黑蜂房去了。黑蜂房里養(yǎng)著二十幾箱黑蜂,全是十月革命后逃亡的白俄帶來的。白俄們在這里隱居多年,后來轉(zhuǎn)道東南亞去歐洲時就把黑蜂留下了。黑蜂體大色重,飛得高、遠而且能在空中交尾,采來的蜜也就格外多、甜和營養(yǎng)豐富。老科學家正是靠著這些寶貝,在這片遠離人群的地方活下來的。他對黑蜂的關心里透著的遠不只是一般養(yǎng)蜂人的情感。然而老科學家心目中還有更值得關心的,就是遠處那座高高的皚皚的圓圓的、活脫一只碩大乳房的雪峰了。作為原本頗有成就的地球物理學家,他從第一眼看到大乳峰時,就本能地覺出那是一座匯聚了天地精華、天山精華、冰雪精華的圣靈之地。而沒有多久,他果真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座暖冰礦;那暖冰礦非但能夠凈化空氣、江河,還能夠凈化人的靈魂,一旦開發(fā)就會對中國乃至世界產(chǎn)生無以估量的作用??上У氖撬陌l(fā)現(xiàn)至今都被視為幻想,沒有得到起碼的認同和重視。

華云沒有跟隨老科學家回去。草原的月亮和月亮下的草原讓她眷戀難舍。西域、新疆、天山、天山下的草原和草原上的月亮,這些原本離她是太過遙遠了,比夢境和神話還要遙遠。命運在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的同時,送給了她一個值得永遠珍惜的機遇。華云盡情地觀賞著,恨不能把草原連同月亮清風鐫刻到自己心上??捎^賞著觀賞著,一顆同樣又大又圓的月亮,大海邊的月亮,東滄和海牛島的月亮出現(xiàn)了,她的心飛翔起來了:離開家鄉(xiāng)已近一月,爸爸媽媽會怎么想?哥哥嫂子會怎么想?老師同學會怎么想?還有展重陽,那個對自己一往情深的人會怎么想呢……

與展重陽相識是文革剛剛開始,那時華云在學校演出隊嶄露頭角,一次展重陽把一首歌詞送給她,說是要譜了曲子請她演唱。她看看不過是幾句華麗而又沖勁十足的順口溜,就交給了指導老師。從指導老師嘴里她知道了展重陽的名字和班級。展重陽個子不高,不顯山不露水,加之也沒見出多少才華,華云差不多轉(zhuǎn)眼間就把他忘了。部隊“支左”,展工夫紅遍半邊天,展重陽也成了學校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華云依然對他沒有多少好感。她生來看不慣靠著老子爭風出頭的人,更重要的是展工夫是爸爸媽媽的仇人,是置爸爸媽媽于苦難的人,她怎么可能與那樣一個人的兒子交什么“朋友”呢。因此,盡管展重陽千方百計地討好和表現(xiàn),華云迎對的始終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是展工夫接見紅衛(wèi)兵文藝匯演時的那番講話改變了一切??杉词勾饝伺c展重陽交“朋友”,華云也還是沒有告訴爸爸媽媽:朋友只是一般朋友,她是沒有來由引起爸爸媽媽的猜疑或不滿的。

可沒過多久,事情還是傳進年打雷的耳朵。他認定那是展工夫設下的圈套,為的是羞辱他和讓他一輩子沒有舒心日子過。華云是他的心尖子,是寄托了他大半生的幸福和期冀的,怎么可能與展工夫那么一個壞東西的兒子……他踢翻了兩個暖瓶摔碎了三個魚缸,命令筱月月火速把華云找回家,耐著性子聽完了展工夫?qū)λ腕阍略碌摹霸u價”。

“爸,我敢保證展政委沒有說過你和我媽一句壞話,說的全是夸獎和贊揚!”

“放屁!那小子是放屁!”盡管吃驚得不行奇怪得不行,盡管想好了千萬不要發(fā)火,年打雷還是把唾沫星子噴了一地。

“人家說你是革命功臣革命英雄怎么成了放屁了呢?”

“放屁!我那功臣和英雄是打出來殺出來的,你問問誰不知道?倒稀罕那個孬種說的了!”

“人家是縣革委主任,縣革委主任要是成了孬種……”

“孬種!那小子什么時候也是孬種——天生的孬種!不信你問你媽,那一年是不是差一點死在那小子的槍子下!”

“就算他原先是壞人也興變好吧?再說他對你們那么關心……”

“你少替他買好!王八能變出個猴來?你記著你爸的話:蛸魚的爪子鯊魚的嘴,再毒莫過展工夫的腿!”

“爸,你可真是!那……就算展政委不是好人也該不著他兒子的事兒吧?干嗎交個朋友你就這么兇??!”

“怎么個該不著?我跟你說清楚?。耗惆诌@一輩子跟姓展的是仇到根上了,我的女兒就是條黑老婆魚,也決不能跟展家的小兔崽子混到一起!你呀,干脆就別做那個沒味兒的夢!”

“爸!你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說服沒有奏效,監(jiān)督華云反省的任務交到筱月月身上。筱月月從心里不贊成女兒跟展工夫的兒子交“朋友”,但聽她學起展工夫如何夸獎年打雷,如何把自己說得天女下凡玉樹臨風,也不覺目瞪口呆:是展工夫真的對自己有那么好的印象還是為了欺騙女兒故意編出的謊言?如果是前者倒也罷了,如果是后者可就太可怕了!筱月月有心把展工夫的無恥,包括試圖對自己非禮都告訴女兒,可面對女兒清澈明凈的目光,涌到嘴邊的話只得變了調(diào)門,告誡女兒說世界上的事是太復雜了,世界上的人是太復雜了,不能只看一時和表面現(xiàn)象,不能只聽嘴上說什么唱什么。筱月月力圖說服女兒斷絕與展重陽的來往,卻并不愿意逼迫和強制。但那是過不了年打雷那一關的。到第三天傍晚,得知女兒仍然不肯明確表態(tài),年打雷從箱子底下找出一支手槍,啪地擱到華云面前說:“你爸的脾氣你知道,你要是不說一句干脆話,明天我就讓展家那個小兔崽子變成一只瘸腿雞你信不信?”

手槍是反掃蕩時從一位日軍少佐那兒繳獲的,小巧烏亮,包上一塊紅綢子鎖進箱底,就成了年打雷的看家寶貝。華云小時候,年打雷不止一次地炫耀過,一次還打下兩只大烏鴉。聽爸爸說出這樣的話,華云才不得不做出了與展重陽斷絕來往的保證。這對于她不可謂不是一種痛苦,可從理智上她知道,與展重陽交“朋友”,至少在目前,絕對是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華云開始躲避展重陽冷落展重陽。可展重陽并不是那么容易躲避和冷落的,實在沒了辦法,她只得把爸爸的態(tài)度,包括要讓他變成一只瘸腿雞的話說到了面前。展重陽被嚇壞了,展工夫卻越發(fā)顯出了寬容,他把華云找到辦公室,說了一句“看來你爸爸媽媽對我的誤會是太深了”,又講起了自己對年打雷的尊敬和對筱月月的欣賞,講起了作為革命后代,她和展重陽應該怎樣體諒長輩的心態(tài),化解長輩心里的偏見?!安灰甭?!只要你們兩個是真心交朋友,早晚他們總會同意的。這一點完全用不著擔心嘛!”

展工夫的話使華云再次受到了震撼。她發(fā)現(xiàn)展工夫才是一副真正大氣度的樣子,而爸爸的心胸是太狹隘了,太念念不忘于一件或幾件不愉快的往事了。這樣一來就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年打雷不說展工夫的壞話還好,越說他在華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差,展工夫在華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高大。這樣持續(xù)了三個月,當大操場外那棵老合歡樹又一次把芳香灑遍校園時,華云終于心甘情愿地做了展重陽的“俘虜”。那個夜晚是冷是熱、有沒有風她記不真切,她記的真切的是月亮,通體透明、仿佛剛剛沐浴過的月亮,與庫爾德林草原上空同樣圣潔奇妙的月亮。正是在那棵老合歡樹下,正是面對剛剛沐浴過的月亮,展重陽吻了她的手和脖子——那是除了爸爸之外第一個吻了她的男人。展重陽把她緊緊地摟進懷里——那是除了媽媽爸爸第一個把她摟得那樣緊的人。展重陽隨之把手伸進她的懷里,急切地、生怕逃走似地抓住了她的乳房——那是連媽媽也絕對沒有過的親昵舉動??!

那是華云生命中的第一次戰(zhàn)栗。從那一天起展重陽成了她的陽光和雨露。那使展工夫喜出望外。因為大學停辦,不存在繼續(xù)考學升學的問題,展工夫甚至提出,早一點把兩人的婚結了就算了……

卓守則一直都在注視著。對于華云,他原本除了偶爾匆忽的幾縷目光一無所知。唯一的例外是那次排演節(jié)目兩人在一起待了五天。五天里兩人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目光也沒有傳遞和交流過一個,但那已經(jīng)讓卓守則幸運和滿足了。他看到了華云的舞姿,聽到了華云的歌聲和笑聲。華云的歌聲又脆又亮,華云的笑聲更是如同天籟,能夠滲進骨血和靈魂里去。五天給予卓守則的是多大享受只有天才知道。可五天過后一切都恢復了原樣,即使偶爾相逢,也頂多點點頭表示認識而已。一個老革命的如花似玉的女兒,與一個大地主大資本家的孽子原本沒有共通之處,何況兩人還差著十多歲的年齡。得知大伯要帶著武裝特務登陸,得知自己要因此而被活埋,他除了絕望只有絕望。父親被鎮(zhèn)壓后四叔領著他去看過一眼,父親蜷曲著身子,涂滿血污的臉上身上落了一層蒼蠅……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會落到一個比父親還要悲慘的結局。他恨年傳亮,恨把過去的仇恨、老一代的仇恨強加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人,也恨父親和大伯:不是他們,自己何至于落下那些駭人的罪名!何至于落到連一只螻蟻都不如的境地!獲救是白日夢中的彩虹。架設彩虹的是白日夢中也難得出現(xiàn)的仙鶴。他不知道命運怎么會帶來殘酷和無情的同時,也給他帶來眷顧和寵幸。他又一次面對著華云的身影,又一次聽到了華云的笑聲。那笑聲又一次滲進了他的骨血和靈魂。天使!卓守則認定華云是上帝派來的天使,救他于危厄苦難的天使——純潔無比、高尚無比的天使!

卓守則聽到了華云詩一般的囈語和歌一般的感嘆。他翻身從草地上坐起,看到的卻是華云溢滿淚水的雙眸。他打了一個顫抖,忽然悟出這位天使般的少女畢竟也是海牛島長大的孩子,天山的草原之夜對于她是何等的悲涼:她想家了!想親人了!為了他,她拋家舍命以至于淪落天涯,如今該是他做點什么的時候了。

“你想家了?”卓守則問。他柔著聲音,極力要做出一副大哥哥的樣子,卻實在不知道大哥哥是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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