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晚禱的悲哀

讀畫記:那些瘋狂或憂傷的美 作者:丁建元 著


晚禱的悲哀

picture

餐桌上

一幅餐桌的靜物畫。

干凈的白色臺布上,放置的東西除了那把精致的刀子,全都點在畫題中了。柔和的暈黃的室內(nèi)光,讓畫家著意聚焦在桌子上,高度的寫實,使所有的靜物猶如后來才出現(xiàn)的攝影。

面包,焦紅的表皮和截面處的細白,都表現(xiàn)了適度烘烤后的松脆和酥香。橫躺在銀亮的橢圓形的平盤里的鯡魚,在文火里已經(jīng)失去了水分,熟縮之后變得容易撕嚼的韌軟;脊黑肚白的扁長的魚身上遍是冒出的油泡,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兒。暗紅的球體的石制酒罐,已經(jīng)把酒倒入了高腳的杯子,便退居到稍遠的邊緣。盛酒的玻璃杯突出地立在桌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棕綠色的杯子,透明而朦朧。久經(jīng)窖藏的黑紅色的葡萄酒,黏稠、醇厚而清冽,飄出一絲絲玫瑰香,似乎在以它爽口的質(zhì)性感應著舌頭上的味蕾。吃的、喝的、用的,擺放得隨意、自然而緊湊。金黃的光映沐在臺布上,映著所有的器物、食物,映進酒漿,并且透過那玻璃杯的球面,經(jīng)過反射又溫照到墻上。光由強到弱,又過渡到暗影,有著明顯的層次。那光,明亮但不浮耀,輝煌里有著深沉;或許因為桌子前后的濃黑,對光的襯托、吸收和制約,畫面的光影里包含著一種安適和寧靜,正等待著那位即刻就會來到的就餐者。

picture

? 彼得·克拉斯,《有石制酒罐、酒杯、鯡魚和面包的靜物》

桌子僅僅用了半邊,臺布因此也是折疊起來后鋪用,而杯里的酒恰好也是半杯??粗@幅靜物畫,人們會想到,無論所吃的,還是為了吃所用的,都不低廉粗疏,但也不屬于珍貴的,更談不上奢侈。所有之物內(nèi)聚而不鋪張,不是只為了吃而草草了事,有著講究,但在量上又比較適當。從中可以看到就餐者生活的質(zhì)量,并能想象到他的擁有物。面包、魚、酒,絕不是貧寒之家的尋常飲食;就餐者應是一位中產(chǎn)階層的人士,生活富裕甚至闊綽。雖然無法推證那將至的就餐者的社會背景和身份,但從畫的色調(diào)透出的平和、閑適氣氛看,他顯然沒有為食而虞的跡象。

吃與喝,雖然是所有生命的必需,但是唯有對于人絕非僅僅止于生理需求,而是同時關(guān)涉著肉體和精神。除了滿足饑渴的欲求,還有口舌之福,在吃喝的快感里還有心理的愉悅,人在這種快意的體會里也暗自認證著自己的富有和尊崇地位,因此,吃喝的行為也表露著他的操行。在與本畫同時代的有關(guān)餐桌的靜物畫里,有的描寫堆積的山珍海味、獵殺的山雞、老大的牡蠣,锃亮雅致的銀器和刀叉,閃爍著冰一樣的光澤,酒瓶和杯子鏤金錯彩,甚至在空處撒著大把的金幣;有的則描寫用餐后桌子上的狼藉,隨便啃過的碩大的面包、咬過幾口的牛排,就那樣棄放在那里,灑下的酒液涔涔流在污跡斑斑的臺布上。在這里,就餐者已經(jīng)不是在吃喝,而是在享受著家境的優(yōu)越。他已經(jīng)把吃飯變成了炫耀與排場,在滿不在乎的揮霍中告白著為富后的不仁,就和他在其他場合做其他事情時的放浪一樣。在本畫中,主人雖然并不匱乏,但畫中透出的風格卻是收斂的、節(jié)制的,主人似乎在吃飽和吃好的限度上把握著自己,把內(nèi)在的需求定格在中和之中,有著一種理智的約束,隱隱流露出家庭的和社會的倫理。

picture

? 保羅·塞尚,《有蘋果的靜物》

人無論闊綽還是相對貧窮,飲食總歸是生理上的行為,當食物不再因為果腹而逼緊著存活之后,它就會明顯表征著人對自我的擇定。唯有節(jié)制,人才會成為自己的主人。古希臘神廟里,除了刻有“認識你自己”之外,還有“凡事勿逾度”的銘文。德謨克里特也曾經(jīng)說過: “幸福是一種通過對行為和享樂的節(jié)制、對愿望的制約及避免對世俗占有物的競爭而獲得的一種安寧快樂?!惫?jié)制是人在凡事中深思熟慮之后的決斷,是謹慎審視后的自律,放縱卻是非思的。節(jié)制類似于東方哲學里的中庸,它不是過分的自虐,而是雙極之間的中和狀態(tài)。唯有節(jié)制,人才會感到幸福的持久延續(xù)。縮定在吃喝中,中和乃是可欲、可意的適宜,是薄飲之后的微醺,是疏食完了的回味,它原本是不值得虛榮與夸耀的。古代的禁欲思想,有著合理的因素,這正如舍勒所說,它是以“最低限度的愜意事物,然后才是以有用事物去獲得最大的愜意享受。從單純、平凡的事物中獲得最高享受的能力,會帶來安貧、順從、貞潔、冥想世界和神性事物的誡命”。

畫家彼得·克拉斯,荷蘭人,生活在十七世紀。這正是新教倫理流行的時期,初萌的資本主義精神深深地影響了他。路德和加爾文兩位思想家,對傳統(tǒng)教理進行了新的解釋。他們認為,人當然是生來就是有罪的,但是僅僅靠祈禱、靠空頭信仰是無力的,唯有靠辛勤的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才可以贖救自身。他們都倡導今生的務實和塵世的躬身,反對那種帶有狂想和極端的精神幻想。為了更多地積累財富奉獻給上帝,人就要節(jié)約、儉樸、奮斗、堅韌、守時,并將其作為最高美德。適當?shù)男蓍e是必須的,但絕不可以放縱。因為一旦放縱人就必然會心生旁騖,甚至會沉湎于享樂。如果為享樂所迷,人自然完全放松了對自己的戒惕,他會怠惰,怠惰就會使他滑入罪的淵藪,重新歸諸惡中。加爾文就嚴厲地告諭人們:“富裕帶來自我沉溺,淫樂使人松弛?!币虼?,一張餐桌上的陳設就足以表明,任何超過了需求界限的剩余,通過糟蹋飲食之物,其行為也就褻瀆了生活的常理,從而破壞了只能從樸素和節(jié)制中才能產(chǎn)生出來的和諧。英國美術(shù)史家諾曼·布列遜高度贊揚了這幅作品,他甚至從這樸實無華的意象里,從閃爍著古意的情調(diào)里,看到了古希臘哲意的一種思想。因為唯有在這一層面上,人與人之間才會變得親切、和睦與平等;在這近乎一般性的食物里,人們找到了普遍而廣泛的認同。

picture

? 讓·巴蒂斯特·夏爾丹,《吸煙者的箱子》

在任何社會里,實際上只有財富才會導致并造成等級,設置出人際的和群際的錯落差序。過分地追求財富造成了貧富的尖銳對立,在朱門和蓬舍之間,會產(chǎn)生蔑視、傲慢、侮辱、忿懟和不平,親睦為不相容的矛盾所破壞。然而追求財富乃是社會、家庭和個人私欲化的天職,因為它是人活得幸福的首要的物質(zhì)所在,所有生活的快樂感,哪怕是幻想,細細推究也都黏附在它的實體上,就像做著美夢必也要有讓身體舒帖的眠床一樣,甚至就是一堆松軟的鋪草。

財富對人是與生俱在的,因為人首先就是自己的財富。吃的、穿的、用的、積蓄的、貯存的,有形的和無形的,因為財富不僅具有物質(zhì)的形態(tài),還包括人特有的天然的權(quán)利。人們在創(chuàng)造財富,任何屬于他的財富(轉(zhuǎn)稱為財產(chǎn))都是他意志的外化,那里打上了他個性的印記,或者說,是他身體的延伸。財富的增量和增值也在擴展(反之則縮小)著他生命的邊界,他決定著可讓渡與不可讓渡。

但是,追求財富之心也是有度的,梭倫曾經(jīng)說過:“財富無止境,貪欲生狂妄?!币驗樨敻蛔罱K以自身為目的,當它達到一定的存量后,也就愈加激化了占有增量的渴望。這時候財富就會從生活的憑靠走向反面,變成統(tǒng)治追求者的力量??ǚ蚩ㄏ卦忈尩溃骸柏敻灰馕吨鴮φ加形锏囊栏?,人們不得不通過新的占有物、通過新的依附關(guān)系保護他的占有物不致喪失。這只是一種物化的安全感?!币载敻粊肀W∝敻?,就只能無休止地去追求、去奪取和占有,只有使財富達到最大化,才會經(jīng)得住它的任何可能的貶值和流失。這時候,人就會燃燒著貪婪的目光、變態(tài)般的激情,甚至不怕觸犯刑律、甘冒殺頭的危險,伸開他章魚般韌長的帶著吸盤的腕足,去死死纏住所有可得之物。我們的祖宗很早就看到了逐財如何從開始就潛藏著一種病毒。人的天性是靜的,之后便感于物而動,并由物誘化了好惡。一旦“好惡無節(jié)于內(nèi),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而且“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人就被物異化,人化于物,人也就同于物,便會“滅天理而窮人欲”,最終就有了 “悖逆詐偽之心,有淫佚作亂之事”(《禮記》)。至今,它們依然有著警世之效!

聚斂了大量財富之后,人就有了顯赫的地位和名聲,也自然有了張揚、佚奢的資質(zhì),甚至就在一張餐桌上,哪怕那餐桌就放在自家豪宅的廚房里,也要以鋪張進行為富后的自淫。在這種自淫中他有了一種成就感,以自己的破壞、糟踐來表明能力的超群和卓越。但他不知道這已經(jīng)踐踏了世間之仁,因為他的財富來自其他人的失去,他造成了他人的虧貧,即使他取之有道,也失德了。

財富應該是與人的幸福等值的,當財富的數(shù)量遠遠超出了人的基本需要后,它的邊際效用便開始遞減并接近于無。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而當財富劇增到人無力守護直到為它而憂慮的時候,幸福又是什么?當代經(jīng)濟學家薩繆爾森列出了一個幸福的方程,那就是效用與欲望之比。當欲望既定時,效用越大越幸福;而當效用既定時,欲望越小越幸福。效用乃是消費物品的滿足程度,它與幸福同比例變動,而欲望卻與幸福反比例變動。當欲望無限大時,幸福就會無限縮小趨近于零;而當欲望與效用趨于同值,約等于“1”的幸福,就是人的心理的平衡點,這個平衡點也就是中和狀態(tài),它意味著人的知足、約束和節(jié)制,而不是欲望的膨脹。

彼得·克拉斯的這幅畫,的確很古典了。時至今日,古希臘神話中的赫爾墨斯,依然是這個世界實際的主宰者,他執(zhí)著盤蛇手杖和金鑰匙,足登生翼的高筒皮靴。這位財神爺又兼任著貿(mào)易和信使。尤其在今天的新經(jīng)濟時代,這位神的所有意蘊更加充分地應驗了,那就是開放、信息、速度、流通各種功能的兼有,只有這樣才能用金鑰匙打開財富之門。在整個世界進入了經(jīng)濟循環(huán)之中,赫爾墨斯便迅速在各處顯靈。沒有哪個時代能比今日更加“唯物”:在供求之間,物流追趕著時間,商品快速地集散;生產(chǎn)者細分著市場,精心核算著成本,他們最盼望現(xiàn)金翻倍回流,也最懼怕倉儲積壓,招來“滯脹”之災。當促銷、營銷以各種方式刺激購買者眼球的時候,先前被人貶斥、譴責的浪費就不再被看成心理的紊亂和敗壞,“美德不再只從屬于節(jié)儉”,“購買成為一種經(jīng)濟‘責任’”(杜威)。社會就是要以高消費來疏通它的胃腸以防梗阻,來維持機體的有效運行,并且以乘數(shù)效應達到它的繁榮。這也應了古代陸楫的明斷:“予每博觀天下大勢,大抵其地奢則民必易為生,其地儉則其民必不易為生也?!苯裉焐踔劣腥搜裕涸诶速M出現(xiàn)盈余或多余的情況下,才會感到不僅是生存而且是生活。

于是,最明顯的可以從就餐看到消費心態(tài)的生動寫照。在珠光寶氣的賓館里,在豪華酒店的雅間,裝潢高貴的四壁,漆亮的桌椅和精美的用具,色香味俱佳的饌肴,烹調(diào)與工藝的完美結(jié)合,鮮花、燈光和輕柔的音樂,甚至還有麗人侍陪。這與其說是為了飽,不如說是為了 “醉”。在此就餐,除了生意的需要,也因為人情,更由此體現(xiàn)了人的地位和價值:在差別的現(xiàn)實中顯示貴尊,一場酒宴就是一次優(yōu)越儀式,在觥籌交錯的快意中為自己因富而有的特權(quán)在心理上加冕。甚至滿嘴酒氣傲慢地從轎車里鉆出來,搖頭擺尾地摟著他的女人。日裔思想家福山看出,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物質(zhì)豐富之后,人們努力工作的動機,已經(jīng)不在于需求,而在于未能遂愿的因為位置和競爭取勝所產(chǎn)生的被承認感,而唯有這種感覺才會在顯眼的場所讓人刮目相看,產(chǎn)生無形的溢出效應。所以,人們就要拼命賺錢,然后再大把地花掉。

每當時過境遷,生活總要暫且淡化、悖反、否定一些曾經(jīng)為人所崇尚的理念,但是歲月從未有過徹底埋葬的能力。雖然傳統(tǒng)的節(jié)儉不再為財神所青睞,但是,即使世界發(fā)展到真如列寧所說的用金子鑄造廁所的時候,縱與禁,恐怕依然是人立身的兩難。只有清醒地循著內(nèi)在的歸宿,尋找到心靈的均衡狀態(tài),才能在生活中體會并享受到一種中和之美。重讀彼得·克拉斯的餐桌,從他那淳厚的詩意里,從那非常世俗的情景中可以感到一種清樸的理性?!爸钦叩哪繕司褪巧罘绞降耐耆硇曰徒?jīng)濟節(jié)約化?!保ǜ惶m克林)我們應當明白,生活不會沒有一張餐桌,而人生也可以成為一場盛宴。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