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溝溝里去讀大學
錄取通知書終于來了。牛皮紙信封的正面底部印有“云南林學院”紅色字樣,下面的小字是地址:云南省昆明市安寧溫泉楸木園。
八十年代初期的高中理科生,地理知識極少,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極為方便的信息查閱手段。我知道云南省,也知道昆明,但知其名,不知其實罷了。至于楸木園是什么,我一頭霧水,心里卻臆想著楸木園大概像清華園那樣吧。其實,我也并不知清華園是什么樣子,只是常聽到學校老師談起清華大學,提及清華園。
現(xiàn)在想來,信封上的學校地址,詳略皆有考慮。地址上有省有市,讓不知就里的人覺得是大地方所在,學校還在城市里。我哪會知道安寧是安寧縣,更不會想到溫泉是溫泉鎮(zhèn),還有那楸木園,就是一個村落的名字。對于這地址,我現(xiàn)在都不敢也不愿朝壞壞的方向去想,不過,我誠實的腦海里卻浮現(xiàn)過鄉(xiāng)村懶漢騙婚的把戲來。
錄取通知書到手后,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準備出行。親戚鄰舍都說云南昆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的人同我們四川武勝縣樂善黑耳場的人不大一樣。要去昆明,先要坐汽車去重慶,然后由重慶坐火車去昆明,中途還要在貴陽轉車。聽到這話,母親有些擔心,我獨自出門,第一次走這么遠,害怕不安全。
父親讀過舊學,算是有文化,還是所謂的老黨員,對那年的國內(nèi)形勢比較了解。父親說不用怕,“嚴打”剛過,老的壞人都遭抓了或殺了,新的壞人要么還在娘肚子里,要么還在穿開襠褲,構不成什么威脅。
我上大學的那年,1983年正是國家進行嚴厲打擊一切犯罪行為的一年。極端地嚴打之后,社會風氣確實徹底有了好轉。即便在這樣的局勢下,母親還是要求父親專程送我到重慶,并建議我們順便去重慶的姑媽家上上門。
我自出生到考上大學,十八年來從未見過姑媽,唯一在世的姑媽。只曉得,母親去過姑媽家一次,父親隔兩年岔三年地去過。母親說要我到姑媽家去上門,就是我要第一次去拜望姑媽。
九月初的一天,父親帶著我從黑耳場出發(fā),汽車開動時天還沒亮,經(jīng)過兩次轉車,十來個小時的緊趕慢趕,在黃昏時分終于找到了姑媽家,重慶市市中區(qū)(現(xiàn)在的渝中區(qū))和平路二巷六十九號附六號。其實,附六號是一個大院,兩三層高的舊房子,里面有好多戶人家。院子里的城市人看到父親和我肩上扛的行李,笑著說:“這是哪家的親戚喲,要跑廣東了嗝?!?/p>
父親并未理會城市人的話,直接帶著我朝院子的一角走去。院角處有一扇門,不小但也不大,門邊小凳子上坐著一位看上去有點熟悉樣的短發(fā)婦女,五十來歲的樣子,正在揀菜理菜。父親低聲說,她就是姑媽。這時姑媽也剛好抬頭看見了父親,放下手中的菜,馬上站起身來向著父親,看著我,招呼道:“你來了嗦,趕快過來進屋來?!痹捨凑f完,姑媽轉頭向屋內(nèi)大聲說:“稀客來了,你們還不出來接一下。”
原來,姑父、表姐和表哥都剛剛下班才回到家里。還沒等父親開口,屋子里跑出三個人來,姑父在后面,爽朗的說話聲卻趕到了前面:“辛苦了!辛苦了!看樣子你們是要跑廣東喲?!备赣H急忙回答說:“不是,不是!老二考上了大學,我送他,就來重慶了?!?/p>
在八十年代初期,這無疑是好消息。我只聽得什么“好啊”“喜事喜事啊”“長得好高啊”這樣的話語,沒弄清到底誰在說。一陣寒暄、介紹之后,坐下來,滿屋子都掛滿了笑容。姑媽和表姐忙著張羅飯菜。
晚飯后,表姐和表哥特意給我說,讀大學了就要像個大學生的樣子唦。表姐要領我到兩路口的一家大理發(fā)店去,還說應該理一個城市人的發(fā)型。剛要出門,表哥卻指著我的行李不無調侃地說,出門帶這樣的行頭,好像跑廣東的喲。
我?guī)У男欣钍莾纱髠€包裹,塑料布里裹著被子和衣物,疊成扁平的方形體,外面用麻繩捆著,背著走,挑著走都很方便。老家外出打工的人,確實喜歡像這樣整理包裹,就像六七十年代電影里野戰(zhàn)軍戰(zhàn)士的行軍背包,四四方方。農(nóng)村有老年人說,這樣的行李大吉大利,“背起四方包,取回四方財”,這話契合的正是外出打工者的心愿。
第二天,表姐正好休假,本打算要去見她那時的男朋友,現(xiàn)在的表姐夫。他是重慶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大學生,剛剛分配到重慶市第三醫(yī)院不久,但表姐和他處對象處得比較久了,快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表姐改變原來的安排,堅持要陪我去重慶菜園壩火車站買票。
我家里沒有姐姐,表姐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姐姐關心小弟的溫暖。一路上,表姐說,我理了發(fā),還是像個城市人。還說什么大學生很吃香,好找對象,叫我以后一定要找個漂亮的才配得上。我聽了這話有些不好意思,臉有些發(fā)熱,心里突然想起了老家的人和事來。
買的是當天晚上6點30分出發(fā)的317次普快列車車票。表姐估算著說,這趟車要在次日早晨7點左右到達貴陽,然后我得在貴陽轉乘到昆明的火車。我和表姐買票后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午飯時間了。表哥正在重新收拾我的行李。他弄來一個特大的人造革黑色旅行包,把我的衣物塞了進去。然后,又送給我一個黑色挎包,上面寫有上海二字。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北京牌和上海牌這種挎包是城里人的奢侈品,就像現(xiàn)在的LV包一樣。表哥笑著說,這下不像跑廣東的了。
聽了表哥的調笑,我心里有些感慨。那時的城鄉(xiāng)差別仍然很明顯,農(nóng)村人在城里人眼里好像要低人一等。那時我考上大學,左鄰右舍看到的不是大學本身,而是我要跳出農(nóng)門了,要脫農(nóng)皮了。我的表姐表哥,并無惡意,急切地要幫我甩掉農(nóng)民的標記。我的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出絲絲不快,心里語言在萌動:城巴佬遇到鄉(xiāng)巴佬,小麻子遇到大麻子了。
血濃于水,這話有道理。同代人中,我這個鄉(xiāng)巴佬和兩個城巴佬走到一起了。姑父開著吉普車,父親坐在副駕位置,帶上表姐和表哥,送我去趕火車。可是汽車開到菜園壩廣場旁邊時,就被攔了下來,執(zhí)勤的公安民警說車子不能開進廣場內(nèi)去。姑父下車去給民警遞煙,賠著笑臉試圖求情放行,可民警就是拒絕。無奈,回到車上,姑父說這個車是官家專用車,平時當官的坐到車上都能順利開進廣場去。表哥接著姑父的話,又開始調笑起來:“看來大學生還是大不過當官的?!?/p>
吉普車只好停在廣場外,姑父留在車上。父親、表姐、表哥和我,一行四人直奔候車廳而去。候車廳里鬧嚷嚷的,烏麻麻的,到處都是四方包,表姐說,這些人要出去發(fā)財了。表哥卻打趣地說:表弟要去當官了。聽到這話,父親趕忙說,吉言吉言。
檢票時間很快就到了,父親、表姐和表哥送我進了站臺。我上了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著車窗,看到站臺上的父親,眼睛開始濕潤起來,心里既無清晰的想法,又無寧靜的畫面。一陣模糊,一陣涌動。只有一個念頭浮現(xiàn):我的大學在遠方,那里有著大學的堂皇。
火車告別了傍晚的重慶,在夜的漆黑中奔馳,耳朵里全是哐當哐當聲。我坐在車里,在哐當聲中無法入睡,心里想著貴陽。一直聽說貴陽治安秩序很亂,我心里有些擔心起來。擔心我挎著上海包,背著還算得上高級的人造革行李包,會遭人惦記。甚至有點埋怨表哥多事,他不該把我的行李弄成這樣。忽然又想起“嚴打”的事來,感到“嚴打”就是好,希望貴陽的“嚴打”做得最徹底。
次日7點半火車就到了貴陽站。我下車出站,廣場上到處都是熱水桶和掛著毛巾的洗臉攤。一個個攤主招呼著出站旅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在喊:“同志,洗了臉再走?!边@話聽起來很溫暖,感覺到貴陽人不像傳說中那么野蠻。貴陽人想得真周到,給旅客提供洗臉服務,當然要收點錢。坐了燒煤火車,翻山越嶺,穿隧道過大橋之后,滿臉是煤灰,鼻孔如煙囪口,黑乎乎的。下車后,第一件事當然是洗臉了。
我這個假城市人,這個時候卻也顧不及城市人的臉面了。一不洗臉,二不搭訕,我徑直朝售票廳的中轉窗口走去,排隊簽轉到昆明的火車。大概到了九點的時候,才簽到了從北京到昆明,經(jīng)停貴陽的79次特快列車。不幸的是,沒有坐簽,是站票,意味著我得從貴陽一直站到昆明去。
下午三點的樣子我登上了來自帝都的79次列車,座位上都是人,過道里也有人坐著,我只好退回到車廂開門處,把人造革包放下當座位,心里又想起四方包的好處來。
下午7點多,火車到了貴州西部山區(qū),在六枝站又停了下來,站臺上賣小吃的,賣水果的,甚是豐富。其中有個小姑娘甚是搶眼,她懷里抱著一只母雞,望著下車出來休息的人叫賣:“三塊一只雞,三塊一只雞?!庇姓{皮的旅客,并無買雞的打算,卻調笑小姑娘說:“三塊啊,這么貴。我給五塊,買一只,好不好?”小姑娘畢竟太小,也只認一個直理:“五塊不賣,只要三塊?!?/p>
回到車上,火車繼續(xù)向西前進。我腦海里卻一直在想“五塊不賣,只要三塊”這句話。不知小姑娘懂不懂算術,不知山里人是否就是這么樸實,更不知那調笑小姑娘的人是不是已經(jīng)在無意間給小姑娘輸入了不該有的觀念。我不覺得那調笑者就很聰明,也不覺得那小姑娘就那么呆笨。這大概是文化有別,習慣不同罷了。
在火車上又過了一夜,天蒙蒙亮時就到了終點昆明??吹嚼ッ髡灸细G廣場上云南林學院接待站的字樣,我松了口氣,有點他鄉(xiāng)見親人的感覺。
負責接待的老師,把一大群新生領到一輛軍用卡車上,滿滿地裝了一車后,卡車就啟動朝學校開去。
卡車穿過了昆明市,過了小西門,興奮的同學嚷著說,快到了,估計學校在城邊??墒强ㄜ囘€是沒停,過了馬街,過了碧雞關,房屋漸漸稀少了。有同學開始嘀咕了,楸木園到底在哪呢。
卡車在公路上行駛了很久,路牌上顯示安寧在前方,有同學又開始興奮起來,前面的房子好多,煙囪也好多??墒牵斂煲桨矊幠欠孔雍枚嗟胤綍r,卡車卻向右邊的小路轉了,沿著小路走,房屋又稀少了,山也開始多起來了。走了好久的樣子,仍不見堂皇的校舍。車上有女同學開始哭起來了。有位女同學帶著哭腔,說出一句話來:我才跳出農(nóng)門,好像又要回到農(nóng)村一樣。
經(jīng)過好一陣顛簸,卡車沿著一條小河穿進了山里,樹木特多,片片森林在眼前。一車人這才醒悟,我們讀的是林學院,在山溝溝里的林學院。
1983年的云南林學院就在筆架山下,螳螂川邊,成昆鐵路從旁邊穿過。
我來到了山溝溝里的大學,輔導員說,我們從此就是國家22級干部了。對這個干部級別,我沒有什么清晰的概念。心里清晰的是在山溝溝里,不必計較誰是城巴佬,誰是鄉(xiāng)巴佬。一陣竊喜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