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謙虛

不知什么時候，我的頭腦里有了謙虛這個概念。讀小學時正值“文革”后期，他老人家的語錄還在教室的墻上貼著，有些斑駁?！皠毡厥雇緜兝^續(xù)地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志們繼續(xù)地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薄疤撔氖谷诉M步，驕傲使人落后。”

我那時不懂其中的“謙虛”和“虛心”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曾記得老師解釋過，說謙虛是一種優(yōu)良品質(zhì)，但至今記憶模糊。后來我寫得出謙虛這個詞，也許還有符合謙虛這個概念的行為表現(xiàn)，但是，在很長時間里我就不知道謙虛到底是什么。

老師說，謙虛是優(yōu)良品質(zhì)，可優(yōu)良品質(zhì)是什么，我那時不甚了了。還記得生產(chǎn)隊里正在推廣優(yōu)良品種的水稻，還有一種豬，內(nèi)江短嘴巴豬，也叫優(yōu)良品種。既然謙虛是人的優(yōu)良品質(zhì)，我就不愿意因此把人、水稻和豬混在一起。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電影里有好人和壞人，明顯得很。于是，我拍著“我這后來要謝頂”的腦袋，抓一抓當時還沒長胡子的下巴，就斷定好人肯定有優(yōu)良品質(zhì)，壞人就沒有。這樣推導下去，得出結論說：好人才謙虛，壞人不謙虛。

那時，電影的教育作用強大得很。每個孩子都想當好人，偉光正，高大全。在模仿電影情節(jié)的游戲里，就連那時黑耳場鎮(zhèn)上一貫調(diào)皮搗蛋的同學，也一點都不謙虛，爭先恐后要扮演電影中的好人。

我一貫老實巴交，不愿多言，幾近木訥。上課時老師提問，點名要我回答。我緊張得很，偷懶地冒出一句：“我不知道。”一學期下來，老師總是提問，我總是說“我不知道”?？墒牵谀┛荚嚂r，語文和算術都是滿分。老師就在期末成績通知書評價道：該生一向謙虛，具有優(yōu)良品質(zhì)。

我自以為明白了。面對知道的東西，大膽說出“我不知道”，這就是謙虛。電影里的好人被敵人嚴刑拷打，總是橫眉冷對、斬釘截鐵地說“不知道”。電影里的好人就是謙虛。

我家鄰居半夜起來把自家圈里養(yǎng)的豬殺了，要吃肉，那時這種行為叫作私宰生豬，屬于犯罪。公社里的干部來調(diào)查左鄰右舍，有干部誘導地問我，知不知道鄰居半夜殺豬的事。我卻一邊想起了電影里小鬼子的把戲：“小鬼！八路在哪里？說了給你糖吃。”一邊突然記起鄰居家在天蒙蒙亮時就悄悄地給我家送來了一塊肥肉，于是斬釘截鐵地說“我不知道”。

此話一出口，心里卻慌張起來。“我不知道”本來是老師認定我具有優(yōu)良品質(zhì)的標簽，這下子卻成了我保守鄰居私密的答詞。我說謊了，說謊可不是什么優(yōu)良品質(zhì)。我就是壞人了，就不配再擁有謙虛的品質(zhì)了。

我有能力說我知道，而我卻選擇說我不知道。顯然，我沒有夸大我的能力，所言所為沒有超出能力范圍，這應該是謙虛了。倘若這樣來定義謙虛，我就不會覺得謙虛就是優(yōu)良品質(zhì)了。

學校組織學生走出校門去幫助人民群眾修公路，需要學生搬運狗頭石鋪路。那天，我早就知道班上的二毛子往家里挑糧食時，可以挑一百多斤，而且還跑得飛快，可是他在修路挑石頭時，卻說他只能挑五十斤。我不知道二毛子是謙虛呢，還是我知道二毛子根本不謙虛。反正，二毛子他人又不好又不壞，我根本無法用好壞來判定他到底謙虛還是不謙虛。

就在修公路那天，老師沒有表揚二毛子，卻表揚了我。我挑石頭比二毛子挑得多，而且比他跑得快，多跑了兩趟，也就多搬了兩挑石頭。老師問我石頭重不重，跑得累不累，我臉紅著說：“不重，也不累?！庇谑?，老師就當著同學們說，我有勞動人民的優(yōu)良品質(zhì)，敢吃苦，而且還很謙虛。

原來，謙虛還有這么個意思。明明石頭很重，明明干活累了，卻偏偏說不重不累，這就叫謙虛。就像我說不知道鄰居到底殺豬沒殺豬一樣，這也算說了假話。謙虛難道就是說假話嗎？

多少年后，我發(fā)現(xiàn)有些公仆最喜歡說假話，說什么艱苦樸素，沒多吃沒多占，可后來發(fā)現(xiàn)這些公仆私吞公款無數(shù)。壞公仆們謙虛了嗎？

我總覺得我孩提時代說的假話，與當今公仆們說的假話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我的假話不利己，倒也不害人，而公仆們的假話就算沒明顯害人，但他們是在明顯利己。

比起壞公仆來，說假話的我可謙虛了，壞公仆們就不能算謙虛了。除非，有人要把謙虛的標準進行徹底的顛覆。

有人說，謙虛就是克制自己，保持低調(diào)，不夸大，不張揚。也有人說，謙虛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明明知道但又故作請教狀的態(tài)度。

我從來都膽小，從來不張揚，從來都克己，我應該夠謙虛了吧?？墒?，卻有人說我太老實，不自信。

我從來不故作姿態(tài)去向別人請教自己明明知道的事情，因為我認為這不是虛偽作秀，就是虛情假意，我不需要這樣的謙虛態(tài)度。然而，有人又說我自以為是，毫不謙虛。

看來，我頭腦里的謙虛，是一個糊涂的概念。做人要達到澄明境界，就不應該有糊里糊涂的謙虛概念。做人要實事求是，就不能增減事實的本來狀態(tài)。

客觀事實面前，多了是夸大，少了是隱瞞，不多不少是什么呢？

我拍拍曾經(jīng)烏發(fā)滿頂?shù)哪X袋，抓一抓長滿胡須的下巴，斷言道：“肯定不是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