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一字無來歷”平議
2015年的一個夏日,在陜西師大舉辦敝作《國之大臣》的研討會,午間用餐時,鄰座一位年長學者對我說:“我們搞歷史的,講究無一字無來歷?!彼曇舸群?,看得出充滿善意,可也能聽得出其言外之音。這句話近似于學術格言,曾不止一次聽說過,皆不如那次印象深刻。
后來也聽到相近表述,可知并非個別人的觀念,且涉及歷史著作尤其人物傳記的書寫原則,時而有所思索斟量。新年伊始,游學廣州,某晨醒來此語再次縈回腦際,遂梳理思路,草擬一篇小文。適與復旦大學圖書館吳格教授同住于一套公寓中,吳兄博雅君子,時相請益,蒙他協(xié)助查得《四庫全書》中語例,在此謹致謝忱。
一 此語來歷之追尋
無一字無來歷,本作“無一字無來處”,據(jù)筆者所見,最早出的“發(fā)明權”應屬于黃庭堅。崇寧三年(1104)某一天,五十九歲的山谷老人在流放地宜州接外甥洪芻來信,附有所作文章求教,便在回信中闡釋了對詩文寫作的幾點主張,即著名的《答洪駒父書》。這是一個文壇長者對晚進的經(jīng)驗談,更是舅舅對外甥的悄悄話,應無意于公之于眾、傳播后世,否則便不會議論蘇軾的“好罵”之病,叮囑外甥不要走蘇軾的路子。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庭堅欽敬老師的文筆犀利與才情酣暢,然經(jīng)歷過蕭寂的邊荒流放生涯,深知世道人心之險,不愿意外甥重蹈前轍。
山谷復信中所寫,多為回應洪芻提出的問題,或點評其作文之偏,而為人引用最多的,是論杜詩韓文的幾句: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這段名言,如同多數(shù)各類名言,須聯(lián)系上下文才能準確理解。山谷在前面簡評洪芻諸文優(yōu)劣,指出其追求“雄奇”與“詞筆縱橫”,“用字時有未安處”等時髦病,方作如此表述。重點談的是讀書與詩文寫作的關系,指出獨出機杼(即“自作語”)甚難,并以杜甫詩和韓愈散文為例,說二人遣詞造句皆有所本,那些被認為出于自創(chuàng)的地方,皆因后人讀書太少,無從悉知出處。黃庭堅還說自古文章高手,在于對世間紛繁物象的感知與陶冶能力,即便是采用吸納前人陳言舊語,也可以點鐵成金,給人煥然一新的印象。請注意:這里的“靈丹一粒”,是說作者“陶冶萬物”之才,而非“古人之陳言”。
此前有過近似的說法么?有,且出自蘇軾好友、黃庭堅嫡嫡親親的岳父大人孫覺,曾說過杜詩“無兩字無來處”。孫覺,字莘老,學問淹博,治“春秋學”,歷官多善政。南宋趙次公《杜詩先后解》曰:“余喜本朝孫覺莘老之說,謂杜子美詩無兩字無來處?!睂O覺以“兩字”為單位,應指杜詩中語詞或典故,雖不無過甚,畢竟避開了詩中大量存在、無從且不必要檢索的單字,是較為審慎的。黃庭堅走得更遠,堅稱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處”。這應不是他第一次如此表達,亦不知孫莘老對愛婿的“發(fā)揚光大”有何感想,但通篇讀來,知山谷此言雖意在強調(diào)閱讀經(jīng)典與積聚學識,譏刺那些讀書不多、擅解杜詩韓文之人,與其“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之說法相合,卻也并非文中論述重點。此話出于孤高執(zhí)拗的黃庭堅口中,乃極而言之,不太經(jīng)得起省思細究。試想,作詩撰文當然應講究煉字功夫,可若真將詩文瑣瑣碎碎拆分到“字”,又哪一個字沒有來處呢?詩中那些普遍存在的“之乎者也”,縱使追索到最初所出,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說他的意思是“字眼”“語詞”,仍然難以說通。推想山谷所指,大約仍在于“用事”“緣情”,在于為后面的“靈丹一?!迸c“陶冶萬物”做鋪墊——這才是他要對洪芻說的重中之重。
不得不指出,針對詩歌創(chuàng)作提出的“無一字無來處”,是一種詩化的追求極致的表述,而非嚴謹?shù)膶懽骼碚摗F渲锌煽吹缴焦壤先藚捲魑骼ンw之浮靡文風,提倡領悟經(jīng)典與古人佳作,可也與他本人“文章最忌隨人后”的觀念不無抵牾。以故說說聽聽可以,卻是較不得真的。
此信寫于黃庭堅貶竄宜州的第十年,也是其凄涼辭世之前歲。就在這年冬月,山谷老人偶見梅花綻放,觸景傷情,詩意涌騰,一發(fā)而不可收束,吟誦出一首《虞美人·宜州見梅作》: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臺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平生個里愿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比起舊日那些過甚經(jīng)營的滯澀之作,該詞曉暢直白,雖于下闕用壽陽公主晝臥宮檐下、梅花飄落額間之典,而主旨則在于抒發(fā)貶竄窮邊、歲華飛逝的郁結與悲涼。意興所至,“自作語”隨之汩汩而出,實在談不上恪守“無一字無來處”的百丈清規(guī)了。
二 句法之學
杜詩韓文,光焰不息,其佳絕處在于言必有據(jù)么?在于無一字無來處么?歷史上曾有無數(shù)人為之作注解,尋尋覓覓,如皓首窮經(jīng),仍不能得出這種結論。
從山谷老人信中,也讀不出這層意思,而后世屢屢稱引,著力點亦有所不同。他的弟子任淵作《山谷詩集注》,說老師多次講到此語,因為這正是其詩詞風格。而明嘉靖間大學者楊慎因帶頭抗諫被兩次廷杖,發(fā)配云南,終生不予赦回,與黃庭堅志節(jié)命運相仿佛,閑愁中論學,也注意到山谷此論:
先輩言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歷,佘謂自古名家皆然,不獨杜韓兩公耳。劉勰云: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喈喈逐黃鳥之聲,嗷嗷學鴻雁之響。雖復思經(jīng)千載,將何易奪?信哉其言。試以灼灼舍桃而移之他花,依依去楊柳而著之別樹,則不通矣。近日詩流,……厭鴻雁嗷嗷而強云鴻雁嘈嘈,鴻雁可言嘈嘈乎?(《丹鉛總錄》卷十九“詩文用字須有來歷”)
如果說山谷的“無一字無來處”專以稱贊杜甫韓愈,楊慎則擴大到“自古名家”,所指略有不同。文中拈出語例如“鴻雁嗷嗷”,似乎這個龐大物種只會“嗷嗷”(很難說貼切傳神),只能發(fā)出一種鳴叫聲,也覺可笑。但他強調(diào)措辭用字的準確與規(guī)范,強調(diào)繼承前人之美,不可生硬扭造新詞,是對的。
及至晚明嶺南張萱撰《疑耀》,先照錄楊慎前四句,接下來卻說:“即作古選體,有一字不從漢魏中來,便不是古選;作律詩,有一字不從盛唐諸公中來,便不是律詩?!保ň砣霸娢谋赜兴尽保┟黠@持批評態(tài)度。黃庭堅之后,“來處”多被說成“來歷”,意思固相近,細味亦有差別,甚至是不算太小的差別:一說出處,一說來路;一個專指點,一個兼及線。
古人作詩,化用甚至直接采用前賢名句,的確很常見,就中的才思巧構,往往為人喝彩。黃庭堅曾以杜甫《小寒食舟中作》“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為例,指明來自沈佺期“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他的學生范溫將老師的話寫入所著《潛溪詩眼》,謂“公詩多本沈語,無一字無來歷”,接下來提倡“句法之學”,曰“句法以一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雌饋硗耆桓鄙焦惹徽{(diào),實已走遠走偏。黃庭堅所強調(diào)的陶冶熔鑄不見了,從前人那里剿襲之陳言,似乎成了點鐵成金的靈丹,是怎樣的誤解!
明清之際顧宸作《杜詩注解》,提出反駁:“余謂少陵所以獨立千古者,不在有所本也。讀書破萬卷,偶拈來即是耳。詩三百篇,豈必有所本哉?”(《御選唐宋詩醇》卷十八)講究煉字與句法都是對的,也是寫作詩文的必備功夫,至于要求達到“無一字無來歷”的程度,則不免荒唐,以之概括杜韓的創(chuàng)作成就更為荒謬,不是嗎?
三 “遞相祖述”與“陳言務去”
不管怎么說,黃庭堅此言一出,杜詩韓文便常與“無一字無來處”相捆綁;經(jīng)其弟子、再傳弟子、擁躉等一代代繹解烘托,所稱“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一反本義,成了煉字功夫的推廣語。我們不得不回過頭來,聽聽杜韓二人的說法——
杜甫一生志業(yè),本在于用世與行道,卻為前程和生存所迫,凄惶漂泊,其文學觀與創(chuàng)作主張不遑或也無意整理,僅散見于詩行間。如《戲為六絕句》之五“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表達了兼收并蓄、反對厚古薄今的客觀態(tài)度,以及對清新詞句的贊賞喜愛。之六“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注》采用浦起龍之說,謂“前賢各有師承,如宗支之代嬗”,只怕是認差了路頭。楊慎解曰“戒后人之愈趨愈下”,錢謙益指為“沿流失源”之譏,方不失本旨。反對因襲,提倡清新,批評一味模仿前人的做法,才是詩圣的創(chuàng)作原則。老杜詩句多情感貫注,沉郁頓挫,句法亦精妙,卻不在于字字有來歷。試想:他的“三吏”、“三別”、《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那些千古警句,只能來自突發(fā)的生計遭逢與真切感受,又哪里可一一找到來處?
同題寫作,因循剿襲,算是我國詩文史上的一個特色(國畫界更如此),一大積弊,不知是否與“無一字無來歷”的提法相關?沿此路徑很難出現(xiàn)優(yōu)秀作品,更不可能成就偉大作家。杜甫學識淵博,善于在經(jīng)典中汲取營養(yǎng),而妙在為己所化用。他瞧不起那些食古不化、“遞相祖述”的人,也不可能在詩情勃郁時一字字顧及來處。
至于古文運動的重要推手韓愈,更是明確反對詞句的剽竊因襲。元和間,新科進士劉正夫請教為文之道,韓愈的回答是多讀前賢的作品,“師其意,不師其辭”,即學習他們的思想境界,不要一味追摹仿效其辭藻。韓愈提倡以前賢經(jīng)典作品為法,要求能深入領悟其間精義,形成自己的風格。他舉司馬相如、司馬遷、劉向、揚雄之作為例,提倡“自樹立,不因循”,全不及煉字與句法,大概并非不重視,而是認為不在作文的第一層面上。
與“無一字無來歷”相捍格的,還可見韓愈“陳言務去”的主張。他在《答李翊書》中說,如果心中有東西想寫出來,一定要盡可能摒棄那些陳舊語詞,其在寫作實踐中正是這樣做的。至于晚年,他仍對創(chuàng)新孜孜以求,聲明“不蹈襲前人一言一句”。蘇軾稱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或在于是。王國維贊關漢卿“一空依傍,自鑄偉詞”,移之以論韓愈,亦見貼切。
許多語句都是不可拔離語言情境的。完整閱讀,黃庭堅對于外甥的說法仍蘊含“推陳出新”之意,但闡解不精,復強調(diào)過甚,易引發(fā)誤解。前人已提出駁議,如袁枚《隨園詩話》:
宋人好附會名重之人,稱韓文杜詩,無一字沒來歷。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獨絕千古者,轉(zhuǎn)妙在沒來歷。元微之稱少陵云:“憐渠直道當時事,不著心源傍古人?!辈柙疲骸拔┕庞谠~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苯窬投怂弥?,證二人生平所讀之書頗不為多,班班可考;亦從不自注此句出何書,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難其自我作古,吐詞為經(jīng)。
設若山谷老人能得見此文,真不知作何感想?作何駁議?
四 矮人與高人
以黃庭堅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所說“無一字無來處”傳播甚廣,歷代皆不乏欣賞激賞、引錄引申者。清前期號稱文壇盟主的王士禎即其一。他在縷述北宋詩壇名家后,獨推宋祁(謚景文)之作,依據(jù)正在于此:“予觀宋景文近體,無一字無來歷,而對仗精確,非讀萬卷者不能,迥非南渡以后所及。今人耳食,譽者毀者,皆矮人觀場,未之或知也?!保ā断阕婀P記》卷十)漁洋先生所指“矮人”,當是那些才具平平、知其一不知其二、見表象而不及內(nèi)涵的凡庸之輩。古往今來,文壇與學界活躍的多屬此類人等,眾矮成城,結成幫會與利益聯(lián)盟,“蟲人萬千,相互而前”,氣勢也足以駭人。王漁洋不是嗤笑“矮人觀場”么?設想若由武大郎主事,先將場內(nèi)高人逐出,再派壯矮數(shù)名把門,不許高人入內(nèi),則滿場中又誰是矮人?
乾隆時敕修《四庫全書》,著錄了《東坡詩集注》,托名王十朋編纂,卷首有署名趙夔的序,寫全書細分為五十類:“凡偶用古人兩句、用古人一句、用古人六字五字四字三字二字、用古人上下句中各四字三字一字相對,止用古人意不用字,所用古人字不用古人意,能造古人意,能造古人不到妙處,引一時事,一句中用兩故事,疑不用事而是用事,疑是用事而不用事,使道經(jīng)僻事、釋經(jīng)僻事、小說僻事……無一字無來歷……”天啊天?。】蓱z的坡翁,畢生嘔心瀝血之作,竟被一幫子矮人零割碎剁成這般景象。幸好《四庫全書》主纂諸公多為高人,在提要中指出:不光王十朋之名出于書肆偽托,就連趙夔的序可能也是假的。王十朋狀元及第,仕至龍圖閣學士,趙夔曾任榮州知州,所注蘇詩為宋孝宗收藏誦讀,應都算是當世高人了;而所注經(jīng)三家村秀才一番割裂重組,編纂體例明顯受到“無一字無來歷”的影響,則顯得顛倒舛亂。
南宋時另一位高人、名頭更響的朱熹夫子,也對山谷此語很認可,加以引用。在與門人楊履正的復信中,朱熹說:
若看得本文語脈分明,而詳考集注以究其曲折,子細識認,見得孟子當時立意造語,無一字無來歷。不用穿鑿附會,枉費心力,而轉(zhuǎn)無交涉矣。(《晦庵集》卷五十九《答楊子順》)
朱熹將“無一字無來歷”的范例,由杜韓提前到孟軻,由詩文擴展至亞圣的學說,也由句法之學增加了“立意”(即寫作主旨)的內(nèi)容,而他所反感的“穿鑿附會,枉費心力”,大約仍在于寸寸銖銖、文辭字眼的鉤索比附與強作解人。后文中,朱熹對一些觀點逐條駁正,見出他的這位弟子雖也下了很大氣力,識見依然不高。
再回到本節(jié)開始的王漁洋。作為詩歌“神韻說”理論的推助者,漁洋先生所稱“無一字無來歷”是否包括立意的成分?很難論定。但其所盛贊的宋祁,的確能做到立意與句法兼善。這位因佳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被戲稱“紅杏尚書”的大學問家,為《新唐書》兩總纂之一,年輩先于蘇黃等人,有一篇傳為佳話的《鷓鴣天》,詞曰:
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游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書寫的是一次途中“艷遇”,以及所受到的心靈激撞。其中有毫不掩飾的抄襲,卻恰恰能寫照胸臆,情思綿長,的是絕妙好詞!此際已出現(xiàn)石延年與胡歸仁的“集唐詩”,宋祁的高明之處,在于或信手拈來,或翻新前人名句,要在為我所用,而渾然一體,了無扭造之痕。
五 僅有“來歷”就夠了嗎
就這樣,“無一字無來處”,替代了“無兩字無來處”,又被改為“無一字無來歷”;由提倡飽讀詩書、融會貫通走向?qū)iT的“句法之學”,再上升為詩文寫作之標準。至于何時從文學蔓延到史學領域,成為某些人津津樂道的一種評判尺度,甚至法脈準繩,真的還說不太清楚。南宋史繩祖《學齋占畢》卷三:
先儒謂韓昌黎文無一字無來處,柳子厚文無兩字無來處,余謂杜子美詩史亦然。惟其字字有證據(jù),故以史名。
呵呵,傳播史常是這般有趣,孫莘老與賢婿黃庭堅的“兩字”“一字”,竟這樣被派上用場!但史繩祖強調(diào)杜詩反映社會現(xiàn)實,推重其“詩史”特色,或給此語進入史學領域搭了一道橋梁。
進入清朝,當朝名儒或大文人如王士禎、納蘭性德、屈復、沈德潛、梁章鉅、鄭珍、俞樾等對此語都有過引用,也在不知覺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不同的聲音也存在,趙翼曾以此比較蘇黃優(yōu)劣,《甌北續(xù)詩話·黃山谷詩》:
東坡隨物賦形,信筆揮灑,不拘一格,故雖瀾翻不窮,而不見有矜心作意之處。山谷則專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尋常語,而無從容游泳之趣。且坡使事處,隨其意之所之,自有書卷供其驅(qū)駕,故無捃摭痕跡。山谷則書卷比坡更多數(shù)倍,幾于無一字無來歷,然專以選材庀料為主,寧不工而不肯不典,寧不切而不肯不奧,故往往意為詞累,而性情反為所掩……
分析得很是中肯。山谷不乏佳作,但“意為詞累”,為字詞的來處所累,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唐代史學大家劉知幾謂“作史有三長,曰才,曰學,曰識”,乾嘉間錢大昕則提出“詩有四長”,增加一個“情”字。實則歷史著作也須傾注感情,今人以為畛域分明的文與史,初無差別。錢大昕以治經(jīng)的方法治史,訓詁以求義理,也拈來“無一字無來歷”,以期打通詩文與經(jīng)史的關系,《潛研堂集》卷二六:“含經(jīng)咀史,無一字無來歷,詩之學也?!边@樣說來,此語由作詩到論史,也就順理成章地實現(xiàn)了跨界。
然則有了來歷就夠了嗎?就可宣稱學術嚴謹、成就良史信史嗎?
至此,我愿稍費筆墨,寫一件自身經(jīng)歷之事。兩年前為撰寫乾隆帝禪讓時期的大清朝政,搜集考索史料時,筆者對通行的寵臣和珅之絕命詩出現(xiàn)疑惑,詩曰:
五十年來幻夢真,今朝撒手謝紅塵。
他時水泛含龍日,認取香煙是后身。
太上皇弘歷于嘉慶四年正月初三日駕崩,和珅即被逮治抄家,賜死后其絕命詩流傳坊間。據(jù)說此詩寫于衣帶之上,故又稱“衣帶詩”。見于今人所編《清通鑒》,根據(jù)《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而吳晗先生又是從原文獻中抄錄,來歷分明,以故引用者極多。
這首詩又被稱作難解之謎,第三句的“水泛含龍”,四字真言,不知是何來歷?于是索解歧出,多論為和珅對朝廷怨恨詛咒,甚至扯上慈禧太后和大清淪亡:有的說用“夏桀龍漦”典,是一個女子禍國的典故,隱指后來的西太后;有的在字面上下功夫,以“水泛”為黃河決口,而“含龍”是說泛濫的洪水中孕育著真龍?zhí)熳?。孟森先生還將第四句的“香煙”解釋為洋煙卷兒,說和珅與慈禧可能都有煙癮,再過三十余年和珅的后身慈禧在滔滔洪水中降生,葬送了清廷。
太扯了吧?
“水泛含龍”究竟有何來歷?查閱一些史學家的書,包括幾部有影響的乾隆傳、嘉慶傳與和珅傳記,多有征引,多認真注明出處,也多不作解析,仿佛毋須考證。而實為傳聞轉(zhuǎn)抄之訛,是一個由兩次抄錄錯訛造成的語詞怪胎,根本沒有這個典故,自然也無從索解。先說第二個錯誤,即在于清史泰斗孟森。這首詩的來處是《朝鮮王朝實錄·正宗大王實錄》卷五一,而查對吳晗輯本,作“水汛含龍”。再核《朝鮮王朝實錄》原文,也是“水汛含龍”。此條來自朝鮮使臣徐有聞回國后呈進的“聞見別單”,其中記述和珅之死:
正月十八日,賜帛自盡。珅臨絕作詩曰:“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他時水汛含龍日,認取香煙是后身?!彼炜O而死。(《朝鮮王朝實錄》第47冊,《正宗大王實錄》卷五一)
朝鮮國當時制度,凡使臣出使清朝,應將親歷和聞見之事及時上奏。和珅死后不久衣帶詩即開始流傳,徐有聞也算有心,記錄下來,成為此詩的最初記載。詩中的“汛”,與“汎”(今通作“泛”)形似,孟森轉(zhuǎn)抄時出現(xiàn)了失誤。清代黃河經(jīng)常決口,朝廷對治河極為重視,設置河道、廳、汛、堡四級監(jiān)管機制,汛,通常由所經(jīng)州縣的副職負責,流域較長者再分為上汛、下汛。這個錯謬,造成了理解上的巨大偏差。
第一個失誤,則出現(xiàn)在朝鮮人那里:或是徐有聞錄寫時偏差,或是《李朝實錄》整理時誤判,先將原詩中的“睢”,以音似誤書為“水”;復將“合”,因形似誤書為“含”,四字實應是“睢汛合龍”。這是當時朝廷一件大事:上年夏多雨,黃河來水甚多,六月間睢州下汛即出現(xiàn)險情,八月二十九日夜睢州上汛先是大水漫溢,接著沖決大堤,形成一百五十多丈的口門,奔騰下泄。原擬在年前堵閉,可東河總督司馬于臘月間上奏,稱睢口(睢工大壩口門)雖僅留十八丈,可連日大雪嚴寒,積聚了大量冰凌,請求暫緩合龍。太上皇老病兼至,已不再閱批奏折,嘉慶帝做出批諭,允許等日暖開凍后再行合龍。
一個敞開口子恣肆流淌的黃河,實乃壓在皇帝心頭的大患。而黃河決口的每一次成功合龍,對朝廷都是極大喜訊,照例要欽派侍衛(wèi)馳送大藏香二十支,隆重祭祀河神。此兩句詩應是“他時睢汛合龍日,認取香煙是后身”,大意為:等待睢口合龍那一天,祭神的裊裊香煙中,會看到我的忠魂。哪里有一丁點兒怨恨詛咒?分明是一腔的忠誠國事,這才符合和珅的身份與聰明。
該詩還有著另一個版本,多書皆見收錄,實屬不罕見,惜乎竟未見史學家關注。梁章鉅《浪跡叢談·睢工神》:
余記得嘉慶初在京,日閱邸抄,是時和珅初伏法,先是拿問入獄時,作詩六韻云……賜盡后,衣帶間復得一詩云:“五十年前幻夢真,今朝撒手撇紅塵。他時睢口安瀾日,記取香煙是后身?!?/span>
梁章鉅為嘉慶七年(1802)進士,曾任軍機章京,所記和珅臨終情形與衣帶詩較為可信。第三句以“睢口安瀾”代替“睢汛合龍”,所指也完全吻合。其字面上的差異,當是傳抄造成的。后來葉廷琯《鷗陂漁話·和珅詩》、史夢蘭《止園筆談》等書,所記略同。
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告知我們僅有“來歷”是遠遠不夠的,若不合乎情理,再不經(jīng)過考證斟量,很容易造成笑談。即使是故宮文獻與一史館密折、軍機處錄副,也有著大量虛假信息,有許多有意欺瞞與唯心頌贊之作,有不少胡編亂造的場景與數(shù)字(如鴉片戰(zhàn)爭期間奕山、奕經(jīng)二將軍的前線戰(zhàn)報)……若一見即信以為真,忙不迭抄入書中,引以為證,便著了道兒。
歷史研究(也包括其他研究)當然要強調(diào)嚴謹,要注意史料的出處,卻不必去扯什么“無一字無來歷”。觀念或措辭的偏執(zhí)夸張,實乃學界沉疴之一。此語作為詩文寫作尚落于二義,施用于治學治史,借之以高自標榜,可不慎乎?
2018年7月
于京北杏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