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依舊在夢里 (序)
阿諾阿布
詩歌從大眾走向小眾,從民間走向書齋,最后淪為一種把玩,這似乎是詩歌必然的命運。
之所以這樣說,是基于這樣一個經(jīng)典的前提,即,詩歌產(chǎn)生于勞作。中國是一個文明古國,同時,中國也是一個文化大國。幾千年來,農(nóng)耕一直是中國的立國之本,農(nóng)耕文化也一直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特征及發(fā)力點。直到進入半信息和信息時代,這一基本國情才有所改變。具體表現(xiàn)到詩歌方面,那就是詩歌和勞作的分離。直白地說,今天的詩歌已經(jīng)不再伴隨和依附勞作。除了其文化符號本身所蘊含的意義,事實是,詩歌的確已經(jīng)獨立成為一種技藝,一種表達工具,并且直接淪為一種低于生活的方式。凡有文字處即有詩歌,這大抵是柳永他們當年無可想象的。這種汗牛充棟的繁榮,造成了世間詩人泛濫成災(zāi),詩歌鋪天蓋地的現(xiàn)狀。另一方面,今天的詩歌幾乎窮盡了中文的所有表達,從暴力到罵街,從洪荒到性器,詩歌仍然避免不了它走向小眾的惡運。而當今大多數(shù)詩人,都參與了這一惡運的制造。
幸好,有這么一些例外。
生活在烏蒙山深處的彝家漢子阿哲魯仇直,就是這些例外中的一個。
客觀地說,《烏蒙山的月亮》,其文本成就值得提升的地方不少,本身的詩學(xué)意義也有待進一步擴張充實。但是它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優(yōu)點,或者說它的全部意義在于:讓詩歌理智甚而是節(jié)制地回到生活本身。
高人說過,還鄉(xiāng)是詩人的本能。泛覽 《烏蒙山的月亮》,詩人對故土一溝一坎,一草一木都傾注了深厚的感情。要么是過去的重現(xiàn),要么是生活痕跡的流露。在 《老屋,女孩和狗》一詩中,詩人嘆息到:“女孩在巷子里尋覓/泛黃的老墻是外婆的臉龐/那經(jīng)年的縫隙/是外婆的皺紋/透過鏡片/女孩的眼里有一絲憂傷”;在組詩 《巖腳古鎮(zhèn)印象》“平橋”一節(jié)中,我們聽到詩人這樣憂慮: “馬幫的蹄音/輕敲著古鎮(zhèn)的靜謐/鹽販子疲憊的吆喝聲/早已被水西馬的噴嚏吹散/而那醉人的三合夜月/依舊在粼粼水面/輕搖著離人的鄉(xiāng)愁”;在 《九月的山坡》一詩中,詩人操心于山坡上的蕎麥:“九月的山坡離太陽最近/九月的山頂/蕎麥被烤的焦黃/是該收割的日子/于是/蕎麥挺立著豐滿的身子/等待著快樂的疼痛”。這些 “外婆、馬幫、蕎麥”成串成串出現(xiàn)在作品中,彰顯了詩歌的及物性和生活性。歲月席卷一切,但歲月并沒有忘記一切,它留下的痕跡和印記,足以讓詩人反復(fù)吟詠。那些在詩人生活中已經(jīng)漸行漸遠的生活場景,隨著詩人的凝視,越發(fā)凸現(xiàn)和準確起來。它不可替代地表達了一個中年男人內(nèi)心深處的柔軟和善良。
對于大多數(shù)詩人而言,詩,到語言為止。這是無可懷疑的。因為他們熟練地掌握著一個個動詞,一個個名詞,一個個形容詞。但是正因為他們太了解和掌握了這些動詞、名詞、形容詞,使得詩歌輕易滑向生活的背面,過于干凈,過于深刻,過于一塵不染?!稙趺缮降脑铝痢?,脫出羈絆不為所縛,它隨性地表達了詩人對故鄉(xiāng)風(fēng)物的擔(dān)憂和眷戀,在鄉(xiāng)村一寸寸被城市蠶食的今天,為讀者鋪開了與生俱來的鄉(xiāng)愁。
每一個民族的歷史都是一部苦難史。一方面,這屬于人類本身的生存之道,另一方面,也是每一個民族能夠存在所必須的自我完善法則。歷史上,彝族是一個遷徙的民族,同時也是一個苦難的民族。《烏蒙山的月亮》,有許多詩歌表述了這種血濃于水的彝人情結(jié)。八百里彝山,無論是詩人家鄉(xiāng)的六沖河,還是大涼山的冕寧河,無論是甘嫫阿妞傳說中的美貌還是祖父不離不棄的煙桿,詩人無不賦予了一個彝人的溫暖和寬容。在 《我對夜郎王說》中,詩人這樣訴說:“夜郎王,我要對您說/是用一個彝人的靈魂/您知道嗎/他們已經(jīng)被迷霧包圍/他們看不見頭頂?shù)撵`桶/您在天上的靈是否已經(jīng)感知”;在 《病入膏肓的彝人》中,詩人這樣報怨式的解剖著自我:“黑的夜/籠罩著我的世界/我看不見遠山的蔥蘢/也看不見山里的蕎麥花/我/已是一個病入膏肓的彝人”,這是一種疼痛的吶喊,也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醒悟。在 《回來吧,憂傷的夜郎》中,詩人這樣歡呼:“夜郎啊我的夜郎/迎接你的靈桶已被舉過頭顱/照耀你的太陽早已掛上山頂/請你快快回來吧/回到黔西北/回到你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彝族刀耕火種的生活,彝族波瀾壯闊的歷史,在這些篇章中顯露無余,一個彝族詩人對民族的拳拳之心,流露于字里行間。這種悲憫心,使得詩人拋棄了一切修辭手法,直接讓詩句平白而任性地頻頻出現(xiàn),這是難能可貴的。
愛情是詩歌永恒的主題。古往今來的詩人們,一直在修建著這座永遠也不會竣工的大廈。不管是??菔癄€的愛還是刻骨銘心的痛,詩人們一直在為這座大廈澆灌眼淚和敬奉鮮花。極端一些說,大多數(shù)的愛情都是以悲劇結(jié)束。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臺,英國的羅米歐與朱麗葉,這是最為典型的代表。至于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已經(jīng)是婚姻而不再是愛情。詩人的 《烏蒙山的月亮》,關(guān)于愛情的抒寫,不同于大多數(shù)的青春期寫作,也有別于常見的大喜大悲。在 《烏蒙山的月亮》中,詩人這樣詠嘆:“烏蒙山的月亮啊/我就要離開/你那融融的柔情/我不再去幻想/你那揪心的美麗/也不再去留戀/就連那一曲為你譜寫的情歌?。瘡拇说奈野。瘜⒉粫偃ヒ鞒?;在 《我把無名指留給你》中,詩人這樣發(fā)誓:“我把無名指留給你/就用你堅利的牙來咀嚼吧/直到讓我的軀體殘敗不堪/你就放心咀嚼吧/既然那枚婚戒我不能佩戴/這血肉做成的指?。妥屛野阉粝拢苍S在你那里/剛好是它美麗的向往”,這是一種深及骨髓的痛,而于詩人,既有著強大的韌性,又有著高明的卸術(shù),或許,這正是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灑脫。在 《這個三月》中,詩人這樣表態(tài):“這個三月/風(fēng)兒也格外香甜/而我的世界/在你的香甜里/早已泛濫成災(zāi)”。 《烏蒙山的月亮》里邊的愛情詩,它們沒有那種生離死別的大情感,也沒有那種“小紅低唱我吹簫”的花前月下。有的是一個成年男人對愛情的欣賞和守望。一個男人過了四十歲還在寫愛情詩,除了說明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以外,還應(yīng)該清楚他有著一顆少有的純粹之心。而一個詩人,做到純粹,無論他表達的情感是否被大多數(shù)的讀者認同,我想這已經(jīng)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當然,《烏蒙山的月亮》不是完美的,就像這個世界并沒有完美的人一樣。但個人以為,詩人不一定是社會的主導(dǎo)者,也不一定是社會的叛離者,但他應(yīng)該是社會的參與者,更應(yīng)該是社會的矯正者。如果一個詩人指不出時代的痛處或刻意回避,那是不能原諒的。作為彝族詩人,還應(yīng)該多把目光投到這個民族的內(nèi)部,以詩歌的方式,鞭策和召喚廣大同胞的民族自尊和文化自覺的同時,也豐富和升華了自己詩歌的內(nèi)涵。
寫下這些,既是對作者的期許,也是對自身的要求,算是共勉。
是為序。
2017年8月于林城寬齋
【阿諾阿布】男,1971年出生,彝族,貴州黔西人,出版有詩集 《水一直在岸上》,長篇小說 《秋天的最后一個處女》、《彎腰到情人高度》,二十集電視連續(xù)劇 《畫家村》等作品。曾主編 《青年時代》、《筆墨紙硯》、《大西南月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