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念一個老城市

懷念一個老城市 作者:林梓


懷念一個老城市

楔子

每次到昆明,住的都是翠湖邊。

今天那些對昆明很熟悉的朋友都會驚訝而羨慕,那是昆明城中最漂亮的地方喲!接而又說,昆明多美呀!四季如春,鳥語花香,如詩如畫……

我聽著,微笑著。甚至能看見自己臉上的微笑,虛幻,空洞。我因此困惑而惶恐,這個城市給我的印象怎么會如此的不一樣?吸引我的,似乎是另外的東西。而那東西是什么,卻又是一時說不清的。細想一下,并不明亮,灰暗著,帶著點陰郁,還有蒼涼。

到后來,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對翠湖之美的忽略,就如同對這個城市其他著名風景的忽略一樣,記住的,只是那些隱藏在一種特殊氣味里的東西。

是的。是氣味。這個城市獨有的氣味。

記得第一次到昆明,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適逢寒假。乍從溫暖的嶺南到來,覺得冷得受不住,接而有了高原反應,連著幾天暈暈忽忽的只能睡覺。記得一天早晨終于清醒了,從屋里走出來,站到路邊落盡葉子的大樹底下,冷冽的空氣中一股特殊新奇的氣味撲面而來,頓時精神一振。而后回到屋里,在給朋友的信中用很文藝腔的口吻寫道:這是一個令我多么驚異的老城市!

我確信,是那特殊的氣味給了我這樣的印象。

后來每次再到昆明來,都憑著這氣味感受這個城市和走進這個城市。漸而明白過來,每一個年月久遠的城市,都應該有她一種特殊的氣味,那是一種很難細細說明但又令人難以忘懷的氣味。

去年暑假再到昆明,發(fā)現(xiàn)變化很大,變得像南方沿海的繁華城市一樣時尚,也一樣整潔。就是空氣,也變得干凈異常,任何特別的氣味也聞不到了。走在那些面目新穎的大街小巷上,我感到了莫名的惶惑和憂傷。

我站在街頭燦爛的陽光底下回復朋友的手機短信,我多么懷念那個老城市的氣味呀!

當我不由自主地用仍然很文藝腔的口吻說話時,那些埋藏在氣味中的記憶,就這般紛紛亂亂地美麗而又憂傷地抖摟出來了。

[篇一]舊花園

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鏡子前的婆婆一邊細心地梳著頭發(fā)一邊對我說,今天我們?nèi)ヌ萍一▓@看櫻花吧!語氣里的家常淡定和油然而生的熟悉,令我在剎那間對那個叫做唐家花園的地方,充滿了無比的驚疑和憧憬。

最早從記憶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逼死坡。

我最初對朋友解釋這個城市的氣味時,也是這樣困惑著說,應該是逼死坡上那些早晨里的煙火氣吧?

我在翠湖邊住的房子,正在逼死坡的最底下,一個十字街口的拐彎處。每當有車從坡頭下來,緊擦著窗外而過,帶著劇烈的震動聲響,像是無法牽制住那太大的慣性,總令屋里的我擔心著那車子會一頭撞進翠湖的水里頭。到了后來聽習慣了,夜里臨睡前,若是沒能聽到那如常的聲響,還不能安靜地睡去。在夢中,那聲響格外的急速震耳,半睡半醒的恍惚間,像聽到遙遠歷史的回聲,血腥而慘烈。

清晨起床,有時會主動出去買早點。這個時候的街道,通常還很安靜,偶爾能見到一兩個人走過,也是步履匆匆,一晃而過。若是冬天,更為冷清,空氣里無端有了肅穆的感覺。無意中,就覺得那老城市的味道彌漫開了,令我從睡意蒙眬中一點一點清醒過來。走出去,往往經(jīng)由房子后面的一條巷子,上一個不高但很陡的臺階,臺階上便是街面,沿著街面往上走,便是著名的逼死坡了。

那個時候的逼死坡,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大斜坡,高而陡。每次走著,都讓我覺得在一個大城市里有這樣的陡坡是不太合理的。坡不太長,卻并不通直,令人納悶,只是那么不著眼地偏了一點,人在坡底下就看不到坡頭了。那個時候,這一路還是地道的老街。路面很窄,有車經(jīng)過,眼看著也就只能緊緊迫迫地擠進兩輛車的位置。記得那時的公共汽車并不多,疏懶著好長一段時間才過一趟,而別的車輛也少,所以印象中還沒見到兩輛車擦身而過的險象。

路面是青石條鋪成。第一次走的時候,曾驚異于石條的零亂無序與縫隙之大。后來才知道,這樣的縫隙有著很好的滲水功能。看慣了,覺得那石條的零亂無序也是一種隨意的美。只是這樣的路面總見出高低不平,車走在上面自然是顛簸的,會發(fā)出一連串的震耳聲響。而細心觀察,那坐在車里的人和走在車外的人,皆神情坦然,習以為常,也從沒見報紙上有什么投訴噪音擾民的報道。

坡兩旁的房子,襯著路的年歲久遠,一樣顯得老式陳舊。雖是兩層樓,卻很低矮,似乎一抬手就能摸著閣樓,且高低不齊整,也有點零亂無序。房子的顏色是一種褚紅色,看上去是暗啞的,低調(diào)的,給人舊舊的感覺。那些房子多是商鋪,有賣雜貨的,有飯館,有一些配鎖匙和裝裱字畫的小店。還有一間賣藥的,好幾回進去買過感冒沖劑或保濟丸這類普通常用的藥。印象中,那些鋪面都顯得小而零碎,過于安靜。

多來了幾趟后就慢慢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的老街道里多是這樣格調(diào)的房子。由于房子很緊迫地貼著路邊,雨大的時候,屋檐的滴水直接流到路面上來了。行人沒處好躲,倒不如直接走在路中間,無意中側(cè)過臉瞧兩旁敞開的鋪面或住家大門,能看到里面的人看著你,那眼神里有幾分憐憫,也有幾分慶幸。這一來,屋中格局便能一目了然,昏暗而逼仄。

走上坡頭,有一家門面寬敞的國營飯店。當面一扇大櫥窗通常擦得锃亮,能清楚看到里面懸掛著燒鹵的雞鴨或牛肉什么的,有時家中來了客人,會順手在這里買上一些,那也就是吃上了,只是忘了味道好不好。

印象深的,卻是飯店門外那個賣燒餅的小攤子。每天早晨的煙火味就是從那里冒出來,然后在一整天的時間里久久散不去,令我迷戀不已。小攤子只在清晨擺上,這個時候的飯店還是緊閉著門,沒有了那份囂張,倒給這賣燒餅的小攤子從容張揚的機會。往往從坡下一路往上走,那燒餅的香味從淡而濃,熱乎乎的非常誘惑人。尤其是冬天里,風冷颼颼的,到了爐子邊,覺得那香味也是溫暖的。

賣燒餅的是個中年男人,聽說是山東人氏,瘦高個子,沉默寡言。通常聽了你的話,含糊著應諾一聲,并沒一句囫圇的話,只是動作麻利地抄起爐子上的一把鐵鉤,唰唰兩下便從爐子里掏出了燒餅,一手抓上,一手已經(jīng)拿過一張紙接著,熱騰騰的就送到了你的跟前。匆促下往往接得太急,瞬間感覺燙著了手,不覺哎喲叫上一聲趕緊騰到另一手掌上,仍然熱烘烘的,卻又覺得適應了那份燙。那男人聞聲會抬起眼看看你,眼神里有些歉意,但也無話。倒是自己覺得有了點做作,趕緊笑了笑,接過找回的零錢,盯著手中的燒餅,起勁聞著那香味,心中便生出了歡喜和滿足。

那些盛放燒餅的紙張,都裁得不太齊整,多是舊報紙,有時也看出是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還留著歪歪扭扭稚氣十足的字跡,會猜想那男人家中有著念書的小人兒。要離開時,總有些疑惑地盯著爐子看上幾眼,想不透燒餅扔進爐子里燒的時候,怎么不會臟了呢?邊揣著這疑惑邊往坡下走,一路還聞著那爐子的煙火氣味,陌生,又熟悉。過后才想明白,那是讓我想起某些老電影中的鏡頭和某些小說里描繪的場景。

到了白天里上街,也走坡頭上來,已是換了另一番景象。

賣燒餅的攤子不見了。飯店開了門,有穿白色而有斑斑油跡工作服的人在走動。其中有顯得胖的讓人覺得是廚師模樣的從里面走出來,靠在門邊站著,那端詳路人的眼神虛虛地往上高挑著,是一份囂張。仔細四下瞧,也仍然有賣吃食的小攤子,只不過躲開了那囂張,隱藏在小巷子里去了。

小攤子的賣家都是些鄉(xiāng)下模樣的女人,相貌和服飾明顯見出土氣粗糙,大襟衣,方頭帕,還系方圍裙,盡是那種叫陰丹士林的藍色,單純質(zhì)樸。這些女人家與人交易時,態(tài)度都是極好,好聲好氣,言語厚道。賣的吃食通常也很平常,價格便宜,是小家子氣的那種。

印象深的是土豆餅和豌豆餅,感覺上是這兩種東西舂成了漿狀,加進糖或鹽,然后稀稀地攤在一個大鍋蓋般的平底鍋里煎出來,油少少的,味道卻非常香,吃到嘴里引人回味無窮。常常是買上兩三張,一邊吃一邊走在那些也是石板路面的小巷里,也有了一份滿足和愜意。這種滿足和愜意中,對這個城市的某些記憶和聯(lián)想便變得清晰生動起來。想當然地以為當年那些西南聯(lián)大的師生們,也會這樣一邊吃一邊從城的這一頭趕往另一頭去上課。一年回來,在課堂上情不自禁地給學生有滋有味地這般說起,學生仰起臉驚異地聽著,一副向往不已的神情。

這樣一些來來往往坡頭坡下的時候,總在不經(jīng)意中,就注意到那塊著名的石碑了。

去年專程去看那塊石碑,已經(jīng)被豎到了路邊一個修飾齊整的花圃里。驚異地發(fā)現(xiàn)石碑原來很高大,很有威儀。竭力尋找當年的印象,似乎很平常,甚至還有些狼狽,歪斜著很不舒暢地豎在坡頭的一側(cè)。記得一次雨天從旁邊走過,屋檐流淌下來的水急匆匆潑灑到碑面上,那些平日里積累起來的塵土變成了難看的污跡,將上面“明永歷帝殉國處”幾個字遮掩得零碎難堪。看著心中一震,頓生出無限感傷,想到一個帝王的遭遇竟也如此凄涼不堪。

一直覺得南明那段歷史最是末世之聲,悲涼而不堪回首。逼死坡走多了,不覺注意了相關的一些史料。才知道當初吳三桂曾堅持要將永歷帝以斬首處之,不留全尸,是他人極力阻止方作罷。而后的死法一說是被迫自縊,另一說是吳三桂仍擅自下令以弓弦勒死。無論如何,都見出那個“沖冠一怒為紅顏”似也有憐香惜玉情懷的吳三桂,終歸是個殘忍冷酷之徒,故遭世人鄙夷唾罵而對永歷帝寄予無限同情,由此也才有了“逼死坡”這般的叫法。

其實,中國歷史上從宮廷政變改朝換代到下層民眾的揭竿起義,都喜歡用極為血腥暴力的方式來進行。到了吳三桂終被朝廷所剿,其孫子吳世也是在這個城市里遭殺戮而身首異處。后人說起來,竟都是痛快叫好。這般看多聽多了,便從根底上厭惡和抵制各式各樣的暴力行徑。因而,到了朋友們問起逼死坡,喜歡說的只是清晨里糾纏著煙火的燒餅焦味,家常世俗而溫情,刻意間,遠遠回避了那些帝王歷史的血雨腥風刀光劍影。

有時走出來,不往坡頭上走,而往另一條路去。那是通往圓通山的路。也是一個大斜坡,也不長,但比逼死坡寬敞。從兩旁的樓房來看,應該是后來新建的。這個城市里的這種斜坡地勢給我印象深刻,慢慢地也就以為居于高原的城市或許就該是這個特點。

很長時間里,我一直以為那山坡上是互不相干的三個地方:圓通寺、圓通山動物園和圓通山公園。而我更喜歡將后者叫成唐家花園。后來才知道,那是相連一體的,就叫圓通山動物園。而人們似乎更喜歡叫圓通山公園,甚至還叫“一窩羊”。這個奇怪的名稱,緣由那里的山坡上散落著一些白色石頭,遠處看去,就像一窩羊隱在草堆樹下一般。

順坡路走上去不遠,首先見到的是圓通寺。與一般的寺廟沒什么不同,只因是在城內(nèi),門面就有了些逼仄,但不失精致,雕刻裝飾也是繁復鮮艷那一類,感覺上仍然很完善。也不知是一直就保存得好,還是恢復得及時。后來到了城內(nèi)城邊的另外兩三個寺廟,感覺一樣,含蓄內(nèi)斂,清凈平和。突然有了想法,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或許許多東西的保存要容易得多。

那個時候,進去燒香的人還不多,幾乎清一色的年長女人,其中也有賣小攤吃食的女人那般土氣打扮的,走在里面,分不出貴賤高低,神情一樣虔誠,還有女人家的安適恬靜。后來想起來,佛地的清凈該是如此,由女人家的虔誠心營造出來。有一年近著春節(jié),進去看一個蘭花展,第一次知道蘭花有那么多的品種和五花八門的名字。最清楚記得的是一種名叫仙客來的蘭花,想來是因為那獨特的花名??戳擞X得蘭花這般清雅幽靜的花兒,也如女人一樣,合著在這樣的地方出現(xiàn)。

從圓通寺出來再往前走,隔了一條小街,街面和兩旁的鋪面也是擁擠逼仄。

記得有一間很小的鋪面,賣的是平日里少見了的針頭線腦這樣的物件。一次在里面買到一對急用的鞋帶和幾枚小扣針,臨離開時又發(fā)現(xiàn)一枚黃銅頂針,式樣古舊,覺得好玩,便也執(zhí)意買下。這是以前女人家做針線活必備的物件,祖母是有一個的,到了擅長詩詞的母親,雖也會做點針線活,但已經(jīng)不用,再到了我這里,卻是與針線活一樣當玩意兒玩了。前幾年收拾家里東西翻了出來,看看放到了一邊,卻是連給女兒玩的心思也沒了。知道到她們那一代,是連頂針這個詞都不再懂了。歷史就是這樣,總在我們無意的疏忽間丟棄了許多可愛的細節(jié)。

穿過小街,便是動物園的正門。專門去看動物的機會不多,都在女兒還小的時候。印象中,卻是我去過的動物園中最好的一個,好就好在有種自然天成的氣勢,仍然見得到動物的生動兇猛。

一年正巧遇到從西雙版納運回一只老虎,色彩斑斕,形貌威儀,生氣勃然,在籠子里嘯叫不止,整座園子都有了山搖地撼的感覺。站在籠子外看著,卻生出莫名振奮。不覺時間待長了,出來時天已近黑,突然來了雨,慌亂著躲進了坡中間一間小小的國營百貨商店里,無意中買到了一只瓷做成的狐貍,極是心儀。突然想起從沒在動物園里見過這類動物,不覺心中好生疑惑。而將狐貍這般近乎精靈的東西做成玩物,也是罕見的。那只瓷狐貍形態(tài)極柔媚,令我想起聊齋里的那些可愛的狐仙。還記得那天的雨很大,濃濃的潮濕將動物園的氣味久久遺留在身上,仍然帶我沉浸在那些林深草長的曠野之處,想象起某一趕考的書生在一個雨夜里,如何與一個嫵媚動人的狐仙神奇般相遇,成就了一段露水般的幸福姻緣,實在是現(xiàn)實中難以如愿的美妙事情。

后來看到一些文人提出一種說法,中國古代文人沉醉于與青樓女子的愛情,實際與性沒多大關系,而是俗世里那種舉案齊眉的夫妻生活從無平等可言,倒是在青樓里,能與那些懂琴棋懂詩畫也懂風情的女人在一起,才獲得了精神上的舒坦和滿足。想來聊齋里的愛情也是一般道理,書生遇見的那些青鳳嬰寧聶小倩們,率性嬌憨頑皮刁蠻,愛戀變得百般周折也百般纏綿,反倒有了家中夫妻間沒有的情致與樂趣。

最愛去的是唐家花園,卻通常繞另一條路從另一個門進去,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我一直沒有意識到它與動物園原是一個整體。

唐家花園的叫法,是從我的婆婆那里聽來的。

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鏡子前的婆婆一邊細心地梳著頭發(fā)一邊對我說,今天我們?nèi)ヌ萍一▓@看櫻花吧!語氣里的家常淡定和油然而生的熟悉,令我在剎那間對那個叫做唐家花園的地方,充滿了無比的驚疑和憧憬。當我親眼看到了云涌雪堆般的滿園子櫻花時,確實驚訝不已。一直以為只有在那個遙遠的日本國里,才能見到這般特有的壯觀景色。櫻花盛開時那種難以言狀的嬌美純凈,令我記憶中對花的美麗的所有形容都變得沒有意義。

繁冗低垂的花樹下,婆婆緊緊捏住我的手,說了一句話,女人如櫻花呀!

有如讖語般的話令我大吃一驚,恍惚間,眼前竟見繁花墜落紛亂如雪滿目慘然。

握著婆婆暖暖的手慢慢走出來,已是一路無言。那時剛為人媳,對裹過腳年事已高的婆婆尚有好些隔閡,了解甚少,只略略知道她老人家年輕時讀過女子學堂,嫁與人婦后,跟著公公國內(nèi)國外地顛簸,專心于養(yǎng)兒育女主持家政。后來,又知道了婆婆的幾個堂兄弟也如她一般讀了新學堂,不同的是出來后還去了國外留學。一個去的就是那個有這般櫻花盛開的日本國,到讀完回國甚有成就,成了這一方教育界的名人。不知婆婆在櫻花樹下說起此話,是否心中仍然留存一份久遠了的遺憾,要知道,那個年月里,能讀新學堂的女子是何其的少和難得。

后來,婆婆來和我們短住了一些日子。那時女兒尚小,我工作繁忙,竟也沒什么時間和婆婆聊點我想知道的往事。而婆婆回去后不久,突然病逝。我在巨大的悲痛中想起了那段日子里,婆婆與我說過一句話,女子能讀書能自立才好。一時間,感到與婆婆是如此的親近。

后來再到昆明來,竟沒機會遇上櫻花開的時節(jié)。冬日的疾風里站在光禿禿的花樹下,恍惚間,婆婆的手握在我的掌心里,暖暖的,說出了那句讖語般的話,女人如櫻花呀!心頭一驚,急促回轉(zhuǎn)身來,花路幽深,透著無邊凄涼。

有了婆婆的話在先,便一直習慣將圓通山動物園里那個櫻花園叫成唐家花園。覺得這叫法,透著一股子令人迷戀而遠逝了的氣息。那時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一種歷史的氣息,將牽引著我一點一點地對這個城市的一些老舊的人與事產(chǎn)生興致。

就是那第一回從櫻花園走出來,幽靜無人的小道上,婆婆突然揚起手指向路旁一片黑壓壓的樹叢說,那里面,就是唐家宅子了——

婆婆的語氣,像在說一個舊日友人的家,很熟悉,卻又是很久不來了,有點淡淡的失落。而這點失落,似是對別人家,也似是對自家。聽著有些怔怔,順著婆婆的手往樹叢中看去,見到了一幢老舊房屋的背影,被樹擋住了好些部分,到底也沒看清整體輪廓,只留下一個灰暗而寂寥的感覺。后來的日子里再來,也是這樣從那片黑壓壓的樹林邊走過,怔怔看去一眼,還是那老宅子寂寥的背影。有時會突然想象起,當年宅子里還住著主人家時,會是個什么熱鬧場面呢?

這樣想象的時候,自然是知道唐繼堯這個人物的。只是那個時候,對如他這樣近代里對中國歷史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軍閥,還是一種從教科書上得來的抽象印象,無一絲好感。所以也沒有太大的好奇心走進那樹叢里,看看那寂寥的房子和陵墓。到了今年,驀然生出要看個端詳?shù)男乃迹瑓s已是面目全非了。老宅子沒有了,變成了一座熱鬧艷麗的孔雀園。滿懷失落中突然意識到,在二十世紀中期,這個原名叫“一窩羊”的地方被新政府建成了圓通山動物園以后,唐家花園的意義就已經(jīng)不存在了。

那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高原的陽光總顯得過分的明亮艷麗,我被身旁得意揚揚反復開屏的孔雀弄得心情沮喪,想不清自己為什么會為了一個并不喜歡的歷史人物而失落。后來發(fā)現(xiàn),原先那片樹叢還留下了一小片,在一個角落,滿目燦爛的陽光下仍然黑壓壓的顯得突兀而落寞。仔細看,是清一色的柏樹,少見的高大而筆直,一棵與一棵靠得很緊,整齊挺拔,一股子掩飾不去的肅穆俊朗之氣,不知何故,覺得與那著名的俄羅斯森林非常相似。

終于見到那位西南大軍閥的陵墓了。

令我驚詫的,不是陵墓的大氣堂皇,而是墓碑上那些盛譽墓主人的各式文字。寫下這些文字的人,也如墓主人一樣,在這個國度的近代史上留下過顯赫聲名。在過分鮮艷的陽光下讀那些文字,覺得歷史的面目原是如此的變幻無常撲朔迷離?;腥幌肫?,眼前這位從不喜歡的大軍閥唐繼堯,竟也曾經(jīng)是投身辛亥革命的志士,與蔡鍔、李烈鈞同稱“護國三杰”。后來從他后人的記述中看到,辛亥革命起義前,他曾與家人約定,若失敗則效仿明朝末年的薛爾望,由妻子率全家投西郊外的黑龍?zhí)蹲员M。這般破釜沉舟毀家紓難的英雄氣概,不得不令人肅然起敬。到了在云南大學里,看到了那幢雄偉氣派名為“會澤院”的建筑時,更是驀然生出從未有過的景仰。云南大學創(chuàng)辦時叫“東陸大學”,便是以這座陵墓的主人的號“東大陸主人”來命名。

突然醒悟到,在近代政局動蕩復雜多變的背景下,如他們這樣盤踞地方各自為政的軍閥,他們的功過也許是不能簡單判斷的。尤其是作為一方父母官,為穩(wěn)固人心,發(fā)展實力,不得不也用心于各種治理經(jīng)營,政治經(jīng)濟及文化建設等方面總有所建樹,由此而令當?shù)乩习傩沼涀∷麄?。即便多少歲月流逝人物毀譽莫定,那些扎扎實實沉淀下來的東西仍然屹立如磐。

“文革”時這座陵墓被掘開過,雖被政府及時制止了,但墓頂上原先的水泥面一直沒有復原,留下了裸露朝天的紅泥土。于是那日久之間,紅土上蓬勃生長起各種小灌木。如今看到的墓頂,竟是一派雜樹繁茂鳥雀繞飛的景觀。游樂場的過山纜車緊挨一旁呼嘯而過,掉落一陣陣笑語喧聲,似是要魯莽地撞開歷史的古老之門,令人愴然而又惶惑。

知道在墓頂還未被掘開前,常有一群頑劣孩童偷偷來此玩耍,比著誰能一氣沖上那水泥砌成的高大光滑的圓墓頂。陵墓與原先那座老宅子相距很近,說是墓主人去世后,宅子里住的是他唯一的兒子。這兒子小的時候,不知是否也如后來那群頑劣孩童一般無畏無知,長大了卻是與為父的全然不同,既沒有像父親一樣到東洋讀個士官學校回來,也沒有與軍政界搭上一絲關系,而是守著這山上房子做了個清閑寓公,一直到去美國前,也還是獨身一人。將日子過成這樣的低調(diào),也不知是否因為目睹了父親輝煌一生,最終卻在兵諫中落了個凄慘下場。

那次兵諫中崛起的另一個人稱“云南王”的軍閥龍云,也在幾乎相似的方式下棄權下野,而由他的部下盧漢繼位直至這個城市的政權更替。

這三個主宰西南一隅近半個世紀甚至勢逼中原的軍閥,竟都是出自昭通那個窮鄉(xiāng)僻壤,同是彝族人。聽起來,覺得云南這里自古以來地處偏遠民風強悍獨立為政而為中原王朝避忌,是一點不奇怪的。在今天看來,唐家少爺?shù)淖雠?,也許才是一種難得的干凈和灑脫了。

陽光下,那片見證無數(shù)變亂而遺存下來的柏樹林,孤零零地保存著那點孤傲清遠的氣度。牽著女兒遠遠地看著,沒有走進去。我知道,在那彌漫著潮濕氣味的樹底下,一定還能感受到歷史的陳腐凄涼。我突然不希望我的女兒還像我一樣,仍然無可奈何地流連于那些東西之間。

最后走出來,還是當年常來往的那條小道,這里原先是唐家宅子的車道,能一直開進幽深靜寂的樹林里去。如今的路看起來寬敞多了,路邊長起了一排形態(tài)秀美的矮樹,開一種色澤淺黃的小碎花。依稀想起原來的樹是不一樣的,高大挺拔,一派肅然。一次單獨帶女兒走經(jīng)這里,女兒手中的氫氣球一下脫落飛走,掛到了高高的樹梢上。仰起臉張望,心中生起莫名的惆悵,感覺那樹梢上的天空高遠縹緲,似是另一個虛幻的空間。女兒還小,委屈地站在路中間大哭起來,死活都不肯走了。

正值夕陽落盡,暮云蒼茫,空無一人的路上頓時顯得陰暗森然,女兒響亮的哭聲往樹梢上竄,也變得空洞邈遠。那一刻怔怔往樹林中望去,老宅子的背影愈發(fā)沉寂默然,一陣風從樹林中吹來,我無端打了個冷戰(zhàn),驀然間,對歷史的深幽莫測有了種難以言明的驚悚與敬畏。

那以后不久,家中突然來了一位從國外回來的女客。

乍聽到她的身份時,我一時驚詫,眼前一陣風起,心里頭涌上來的,竟是那個時刻的那種奇特感受。

女客年屆中年,卻顯得異常年輕,雅致秀麗。在美國華盛頓已居幾年,生活也安定,竟無一絲奢華洋派,衣著簡單,素面無妝。然而言談舉止神情間,卻透出一股子逼人氣度。過后思忖良久,覺得那不僅僅是清高,而是倨傲。這個時候,已經(jīng)知道她父母皆是“云南王”龍云的舊人。

后來我才意識到,女客的出現(xiàn),倏然將這個城市一段陳舊模糊的歷史真實地推到了我的眼前。二十世紀中葉那次巨大的歷史變遷中,首先是龍云在香港發(fā)表了云南獨立脫離南京政府的聲明,接而是盧漢在這個城市里幡然起義,不僅以和平的方式完成了一場激烈的政權更替,也為兩人的前程鋪開了重生的道路。那之后,兩人便是身居高位,有了許多的榮譽和安穩(wěn)。而不似那好些的大小舊人,多是下獄,連帶著他們的家眷,終是將光景過得凄涼起來了。

唐家花園的少主人,在1949年的政權更替前已然離國赴美,將老宅子留給了一舊人照看。那舊人原也在軍政界任要職,后出來經(jīng)商,在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初以軍統(tǒng)罪名處決了。自后那老宅子便空閑著,守著旁邊也一樣冷冷清清的陵墓。而女客的父親在獄中待了好些年,出來后日子過得甚是隱秘,舊日的熟人們都無從了解。到了我知道女客回國來是為了辦理離婚的事情,心中是一點不意外的,即便那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

女客外表嫻靜秀雅,眉眼間卻隱隱透著一股肅冷之氣,行起事來的決斷和義無反顧令人驚詫。那以后,也就沒有了她的音信,只是在外人的口中聽說了終于又成了婚,與龍家竟還是有了扯不斷的聯(lián)系。再后來,又聽說留在國內(nèi)的兒子學壞了。壞成如何,卻是無從了解了。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在逐漸走進這些人與事的時候,才熟悉和喜歡上這個城市的那股獨特氣味的。我開始對朋友訴說,這個城市的氣味里,不僅僅是那些早晨的煙火味……

然而好長時間里,我還是一直不習慣這個城市的干燥,當我感到難受時,便不由懷念起嶺南下雨的日子。一年是暑假到的昆明,竟也時常有雨,空氣果然濕潤了許多。只是這雨一下,就有了秋天的清冷,令人措手不及中還有點受不住。

一日在翠湖邊閑逛,適逢雨來了,匆匆躲進一家小店,東張西望看中了一件黑色風衣,是喜歡其寬松簡約的款式。店中那俏麗女孩極力鼓動我買下,說是合著我的瘦高個子與氣質(zhì)穿起來好看得很。心一動也就買下,穿上走回雨中天已黑盡了。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來,雨霧纏繞中變得模糊而又溫馨。湖面上吹來了風,竟有了深秋一般的冷意。路上行人寥寥,空蕩蕩的,就是路邊一幢幢的建筑里也是靜謐無聲,似乎整個地沉入了歲月的深處。

這一帶留下不少的老房子,全是各式風格的西式建筑。都說是當年這個城市里那些高官顯貴的公館。而最氣派的,自然是盧公館了。每回走經(jīng)翠湖公園的大門,身旁的人都帶著一種抑制不住的振奮指點著,看,看那小巷,走進去就是當年的盧公館了,多寬敞,多氣派喲……

每回心惴惴著往里看,都被前面的建筑擋住了視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每次都下不了決心往里走走,去看個究竟。也許,是因為知道那里已經(jīng)換了人家,怕是破壞了從人們口中聽到的那種感覺。

每回能清楚地注意到的,卻是前面那棟近在路邊的精巧漂亮的別墅。

那是一棟法式建筑。白色墻體,哥特式風格的屋頂,在綠樹掩映下格外顯眼。當我有意注意了它,已經(jīng)知道了盧漢留法學建筑出身的背景。眼前這棟漂亮的法式建筑,就出于他本人的設計。

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驚異不已。一段時間里我老向人打聽,那盧漢的模樣帥氣嗎?像不像一個藝術家?我固執(zhí)地認定,設計出眼前這棟漂亮建筑的人,還理應保留一點藝術家的氣度,而不僅僅是一個軍人,一個政治家。

每次從那里經(jīng)過,我都會情不自禁停下腳步,隔著鐵柵欄久久往里面看去。

其實每次都知道看不到什么,總是靜悄悄的不見任何人影。也是一個花園,一個小巧的花園,卻有大樹,高越屋頂,樹下有花,花叢掩映著門前拾級而下的精致臺階。臺階下的青磚甬道,常年停泊著一輛甚至是兩輛華麗的轎車,靠外一點的地方,還拴著兩條馴養(yǎng)過的狼狗。繁雜的一切,提醒著我這里已是人事全非。

當年,這里是主人專門設宴招待客人舉辦舞會的場所,里面有一個非常寬敞而華麗的客廳。我常常盯著那扇總是禁閉的大門,努力去想象當那大門打開后,會是怎樣一幅燈火輝煌的迷人場景。那些在里面隨著華爾茲樂曲翩翩起舞的貴賓們,都是當時這個城市里最顯赫的人物。

風大了,冷颼颼的,我不由更緊地裹住風衣。突然想起半個世紀前的那個具有重大意義的舞會,是不是也在這樣一個下雨的夜晚舉行呢?

在這個城市里長大的人,總喜歡反復地給我描述1949年冬天里的那個舞會。

我曾經(jīng)為此翻閱了一些史書,想印證那些說法的準確性。但文字里的記載總是籠統(tǒng)粗略,提到的只是一場宴會,一場為起義而在盧公館舉行的宴會。

然而,在那個夏天下雨的夜晚,我穿著漂亮的黑色風衣走在翠湖邊時,我放棄了史書,更愿意相信人們口中流傳的說法,并認定那個宴會,我也更愿意稱之為舞會,一定是在這棟漂亮的法式建筑里的客廳舉行的。

夏天的夜晚因有了雨變得清冷而又纏綿,遠逝了的歷史給人無限想象而變得格外詭異凄美。我相信,1949年那個冬天的日子一定很冷,若是下起雨來,更是那種陰冷難忍的感覺。那個時候,南京的那個政府已經(jīng)在解放軍的炮火中覆滅了,但這西南一隅卻還仍然寧靜如常。所不同的是,涌來了大批準備逃跑的軍政人員和他們的家眷。就在那飛機每天不停地起飛往東南海面而去的同時,房子的主人卻在籌劃一個非常決斷而重大的行動,而這行動的先聲,則是舉行一個盛大的舞會。

于是,那個夜晚,當城里邊的那些重要人物都匯集到這個舞會上時,起義正式開始了,在悠揚美妙的華爾茲舞曲中,以這般優(yōu)雅從容的方式來處理一場巨大的政治變遷,或許正是表現(xiàn)了主人仍然具有藝術家的氣質(zhì)?

雨霧中,隔著重疊錯落的樹影,能看到那房子的樓上有燈光,還有輕輕的笑語聲,細細碎碎掉落到窗外的樹葉上,竟是很溫馨的感覺。一時驚詫。是住上了什么樣的人家嗎?那發(fā)出笑聲的都是些什么人?其中是否也有極雅致秀麗的女子?那一剎那,腦海驀然浮現(xiàn)出女客肅冷倨傲的眼神,心中竟是一種深深的悵然。那些由政治家們掌握的歷史變遷中,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都一樣在無意中承受了沉重的包袱。

那個寒冷的冬夜,若也有雨,身份顯貴的客人們或許也如我一樣,是穿著嚴實裹著的風衣到來的。

當然,那時的大門是敞開的,他們的小車可以直接開進去。樓下的門也開了,溫暖而輝煌的燈光如水一般從里面漫流出來,落到門廊和臺階下,甚至將園子里的花木都照個通亮。

客人們從車上下來,他們打濕了的風衣,會有下人殷勤地接了過去。門廊上迎過來的男女主人,如常的笑容可掬,百般熱情??腿酥卸嗍菑哪莻€已經(jīng)被打敗的南京政府里潰逃出來的軍政人士,到了這另一番安寧的西南一隅,得到這般的招呼,心中是何其的感動和欣喜。但就在那一瞬間里,他們便成了起義的囚下客了。那個冬夜的舞會,一定令他們終生難忘。那些后來還活下來的人,在囚室里也許還常常想起那個雨夜,當他們脫下濕淋淋的風衣走進燈火輝煌音樂飄飄的客廳時,頓時有了一種多么溫暖安全的感覺。

今年的開春前再到昆明,適逢下雪。

我在雪花飄舞中走到了翠湖邊,風景仍舊,房子也仍舊。不一樣的是多了從西伯利亞飛來過冬的海鷗。白色的海鷗在湖面上壯觀地上下翻飛,驚鴻般掠過點點白色身影。無比震撼間,我想起了那個清晨里的飛機場。

也許,那個舞會后的清晨,也下雪了。

夜里的雨,在飄灑了一個夜晚后,終于在清晨到來時變成了雪花。也是這般細小的雪花,輕輕柔柔地從空中落下,在快接近地面的時候又變成了水,滲入了地面,不留痕跡。小別墅的花園在雪中也已經(jīng)沉入往日的寧靜,將夜晚里驚心動魄發(fā)生的一切遮掩而去。只是在郊外的機場,或許也像圓通山上一樣,氣溫要低一些,雪落到了地面,沒有馬上融化,留下了白皚皚的一片,蓋住了跑道,也蓋住了飛機的機翼。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那些最后從機場走出來的人中間,或許會有那么一個匆匆回過頭來,愴然之間,想起了《紅樓夢》里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于是,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人們開始說,這城市里有著太多的寡婦。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時,我深深地震撼,急切地問,為什么要叫寡婦?他們的丈夫不是還活著嗎?你們對那些被叫做寡婦的女人是什么樣的印象呢?她們是不是都很漂亮,很摩登,很有風韻也很憂傷的樣子?我這樣說的時候,腦海里清晰地閃現(xiàn)出一些電影和小說中的場面。每一個被我一連串追問的人都奇怪地盯著我,通?;卮鸬醚赞o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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