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隔水呼渡

余光中旅人四書:隔水呼渡 作者:余光中 著


隔水呼渡

1

1600CC的白色旅行車,一路上克令亢朗,終于來到盤盤山徑的盡頭,重重地喘了一口大氣,松下滿身的筋骨。天地頓然無聲。高島說前面無路了,得下車步行。三個人推門而出,走向車尾的行李箱。高島馱起鐵架托住的顫巍巍背囊,本已魁梧的體魄更顯得幢幢然,幾乎威脅到四周的風景。宓宓拎著兩只小旅行袋,腳上早已換了雪白的登山鞋。我一手提著帆布袋,另一手卻提著一個扁皮箱。事后照例證明這皮箱迂闊而可笑,因為山中的日月雖長,天地雖大,卻原始得不容我坐下來記什么日記。

三個人在亂草的阡陌上蹣跚地尋路,轉過一個小山坳,忽然迎面一片明晃,風景開處,令人眼界一寬,閃動著盈盈欲溢的水光。

“這就是南仁湖嗎?”宓宓驚問。

高島嗯了一聲,隨手把背上的重負卸了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站在渡口了。一架半舊的摩托車斜靠在草坡下,文明似乎到此為止。水邊的一截粗木樁卻不同意,它系住的一根尼龍白纜斜伸入水,順勢望去,十六七丈外,那一頭冒出水來,接上對岸的渡樁,正泊著一只平底白筏。

“恐怕要叫上一陣子了?!备邖u似笑非笑地說。

接著他深呼吸起來,忽地一聲暴吼。

“令賞!”滿湖的風景大吃一驚,回聲從山圍里反彈過來,裊裊不絕,掠過空蕩蕩的水面,清晰得可怕。果然,有幾只鷺鷥擾攘飛起,半晌,才棲定在斜對岸的相思林里。

“令賞!令賞!”又嘶吼起來,繼以一串無意義的怪叫。

“誰是令賞?”我忍不住問道。

“對岸的人家姓林,”高島說著,伸手指著左邊,“看見那邊山下的一排椰樹嗎?對,就是那一排,筆直的十幾根白干子。林家本來住在椰樹叢里,后來公園要他們搬出去。屋子都拆了,不料過了些時,他們卻在正對面這山頭的后面另搭了一座,住得更深入了。公家的人來找他們,也在這里,像我這么大呼小叫,他們卻躲在樹背后用望遠鏡偷看,不理不睬——”

“那我們這樣叫,有用嗎?”宓宓說。

“不一定聽得見,”高島笑嘻嘻地說,“你看見那樹背后的天線沒有?”

順著白筏的方向朝山上看去,草丘頂上是茂密如發(fā)的相思樹林,果然有一架天線在樹后伸出來,襯著陰陰的天色,纖巧可認。

“他們還看電視嗎?”宓宓不解了。

“看哪,他們有一架發(fā)電機。只是沒有電話?!?/p>

“沒有電話,太好了。外面的世界就拘不到他們。”我說。

“令賞!令賞!”高島又吼起來。接著他又哇哇怪叫。我和宓宓也加入呼喊。我的男低音趁著水,她的尖嗓子趁著風,一起凌波而去,去為高島的男高音助陣。靜如太古的湖氣攪得魚鳥不寧,亂了好一陣子。自己的耳朵也覺得不像話,一定冒犯了山精水神了。十幾分鐘后,三個人都停了下來,喉頭澀苦苦的。于是山又是山,水又是水。那白筏依然保持著野渡無人的姿態(tài)。

“這比天方夜譚的‘芝麻開門’辛苦得多了?!蔽覈@道。

“這么一喊,肚子倒餓了,”高島說,“這里風太大,不如找地方躲下風,先把午飯解決了再說。要是再喊不應,我就繞湖走過去,半個多鐘頭也應該夠了。”

那一天是陰天,風自東來,不時還挾著毛毛細雨,頗有涼意。我們繞到草丘的西邊,靠樹蔭與坡形擋著風勢,在一叢紫花綠葉的長穗木邊坐下。高島解開背囊,取出一件鵝黃色的大雨衣鋪在草地上,然后陸陸續(xù)續(xù)像變戲法一般取出無數(shù)的東西。燒肉粽、紅龜糕、蛋糕、蘋果、香瓜等,權充午餐是足夠的了。最令我們感興趣的是一瓶長頸圓肚的卡繆白蘭地和儼然匹配的三只高腳酒杯,全都欹斜地擱在雨衣上。他為每人斟了半杯。酒過三巡,大家正醺然之際,他忽然說:“來點茶吧。”

“哪兒來的茶呢?”宓宓笑問。

“煮啊。”

“煮?”

“對啊,現(xiàn)煮。”說著高島又從他的百寶囊中掏出了一盞酒精燈,點燃之后,再取出一只陶壺、三只功夫小茶盅。不一會兒,香濃撲鼻的烏龍已經(jīng)斟入了我們的盅里。在這荒山野湖的即興午餐,居然還有美酒熱茶,真是出人意料。高島一面品茶,一面告訴我們說,他沒有一次登山野行不喝熱茶的,說著,又為大家斟了一遍。

草丘的三面都是湖水,形成了一個半島。斜風細雨之中,我起身繞丘而行。一條黃土小徑帶領我,在恒春楊梅、象牙樹、垂枝石松之間穿過,來到北岸。瞥見岸邊的淺水里有簇簇的黑點在蠢蠢游動,蹲下來一看,圓頭細尾,像兩公分(1)長而有生命的一逗點。啊,是蝌蚪!原來偌大的一片南仁湖,竟是金線蛙的幼兒園。這水里怕是有幾萬條墨黑黏滑的“蛙娃”,嬉游在水草之間和岸邊的斷竹枯枝之下。我趕回高島和宓宓的身邊,拿起喝空了的高腳杯。幾乎不用瞄準,杯口只要斜斜一掬,兩尾“蛙娃”便連水進了杯子。我興奮地跑回野餐地,舉示杯中的獵物。“看哪,滿湖都是蝌蚪!”那兩尾黑黑的大頭嬰在圓錐形的透明空間里竄來竄去,驚惶而可憐。

“可以拿來下酒呀!”高島笑說。

“不要肉麻了,”宓宓急叫,“快放了吧!”

我一揚手,連水和蝌蚪一起倒回了湖里。

大家正笑著,高島忽然舉手示意說,渡口有人。我們跟他跑到渡口,水面果然傳來人語,循聲看去,對岸有好幾個人,正在上筏。為首的一人牽動水面的纖索,把白筏慢慢拉過湖來,緊張的索上抖落一串串的水珠。三四分鐘后已近半渡,看得出那纖夫平頭濃眉、矮壯身材,約莫四十歲。高島在這頭忍不住叫他了:“林先生,叫了你大半天,怎么不來接我們呢?”

“阮籠聽無?!蹦侨酥活櫪w,淡淡地說。

“你要是不送人客過來,咳,我們豈不要等上一下晡?”高島不肯放松。

“那有什么要緊?”那人似笑非笑地說。

筏子終于攏岸了。上面的幾個客人跳上渡頭來,輪到我們?nèi)松戏ぁ2皇莻鹘y(tǒng)的竹筏,是用一排塑料空管編扎而成,兩頭用帽蓋堵住,以免進水,管上未鋪平板,所以渡客站在圓筒上得自求平衡,否則一晃就踩進湖里去了。同時還得留意那根生命線似的纖索,否則也會被它逼得無可立腳,翻入水中。就這么,在高島和林先生有一搭沒一搭的鄉(xiāng)音對話之中,一根細纖拉來了對岸。

2

林家住在一棟磚墻瓦頂?shù)暮唵纹椒坷?,屋前照例有一片曬谷場,旁邊堆些破舊的家具,場中躺著兩只黃狗,其一跛了右面的后腿,更有一群黑毛土雞游走啄食。曬谷場的一面接著南仁湖的小灣,近岸處水淺草深,有點像沼澤;另一面是一汪池塘,鋪滿了睡蓮的圓葉,一莖莖直擎著的蓮花卻都緊閉著紅瓣,午寐方酣。在外湖與內(nèi)塘之間,有一條雜草小埂。我們一路踱過去,便走到一個坡腳,爬上坡去,是青草芊芊的渾圓丘頂,可以環(huán)顧幾面的湖水。

正是半下午,天氣仍是涼陰陰的,吹著東北風,還間歇飄著細雨。我們繞著草坡,想把南仁湖看出個大致的輪廓來,卻只見山重水復,一覽無盡。真羨慕灰面鷲與鷺鷥能夠憑虛俯眺,自由無礙地巡游。南仁湖不能算一個大湖,但是水域縈回多灣,加以四周山色連環(huán),卻也不像小湖那么一目了然。湖岸線這么曲折,要是徒步繞湖一圈,恐怕得走一整個下午;何況有好幾段草樹綢繆,荒徑若斷若續(xù),忽高忽低,未必通得過去。

高島入山多次,對地形很熟,正為我們指點湖山風景,宓宓忽然說:“對面有人。”大家眺向北岸,灰褐色的土地同邊果然有人走動,白衣一閃,就沒入了樹影。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