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學與活學
書法界常常有名家辦班,討論書寫技巧,要求學員對照字帖,追求細節(jié),以求和原帖機械的“像”,甚至鈐打的印章位置都一模一樣,津津樂道所謂的“到位”。這使我想起《莊子·天道》篇中這樣的故事。
桓公坐在殿堂上讀書。一個名叫輪扁的制輪匠在殿堂下斫木造車輪,他放下錘子鑿子走上殿堂來,問齊桓公說:“冒昧問一下國君,您讀的都是些什么?”
齊桓公答道:“是圣人之言?!?/p>
輪扁問:“圣人還在嗎?”
桓公答說:“已經死了?!?/p>
輪扁說:“既然如此,那么您所讀的,就是古人的糟粕了!”
桓公說:“我在這里讀書,你一個做車輪的匠人怎么可以隨便議論!說得出來道理來則罷,說不出道理就要處死你!”
輪扁的回答引人深思。他說:“我是根據(jù)我所從事的工作來看待這件事的??诚鬈囕?,孔眼寬松便容易接插,但卻因松滑而不牢固;孔眼緊便澀滯難插。不寬松也不緊迫,功夫表現(xiàn)在手上,分寸掌握于內心,這些道理我嘴里說不出來,但其中大有奧妙在。我沒法把這些經驗和體會用語言直接傳授給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也不能靠我的口傳直接學到,因此到了七十歲我還在獨自斫輪。古人沒法用語言說出來的道理已經隨著古人死去了,那么您所讀的書,也只是古人的糟粕罷了!”
這個斫輪之悟的故事對我們學習書法很有啟發(fā)。歷代流傳下來的墨跡、名碑、刻帖和古代書論等書本上的知識是重要的,需要我們不斷學習和實踐,深入地領會這些精華。但是把一切書本知識都神圣化、絕對化,臨帖臨得完全一樣,書上怎么說就完全照搬,這是要不得的。學書法臨古人,讀帖是為了尋找規(guī)律 ,學其“共性”,而不是死學,更不能學死。傳南齊王僧虔《筆意贊》就有“神采為上,形質次之”的說法,北宋黃庭堅論書認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于壁間,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他們都不主張拘泥于形。古往今來,不少人在如何看待前人知識的問題上,都表達過一些深刻的思想。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莊子嘲笑齊桓公在讀古人的糟粕,其用意都是反對死學,我們要通過自己的書寫實踐來體悟古人的智慧,不能學死了,學呆板了。
莊子還闡釋了之所以不可“唯書”的原因:“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哉,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彼嬖V我們:書不過是一些符號,符號雖有它的重要之處,但更值得看重的是這些符號表達的意義和揭示的真理。在符號和意義、真理之間,后者才是貴中之貴,價值所在。莊子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古人沒法用語言說的道理很多是說不來的,要靠學習的人去體悟和實踐。我們看古人的碑帖,多臨多實踐,找到其中的筆法規(guī)律,而加以深化和發(fā)揮,才能真正學到古代法帖的精神。
《莊子·天運》篇講了一個大家都熟悉的西施故事。西施因為心口痛在鄉(xiāng)鄰間總是皺著眉頭,鄉(xiāng)鄰中的一位丑女人見到后覺得這樣子很美,回去后也在鄉(xiāng)鄰間故意捂著心口皺起眉頭讓人瞧。村里的富人看見她這個樣子,都緊緊地關起大門不出來,窮人見了她這個樣子,攜妻牽子遠遠地跑開了。這丑女人只知道西施皺眉的樣子很美,卻根本不了解西施皺眉為什么美。
西施本是天生麗質,即使病心淺顰,也仍然美麗動人;村女本來長得很丑,無病又故作蹙額,更使丑相變成怪相,這就難怪鄉(xiāng)鄰避之唯恐不及了。
我們在學習書法過程中常常需要臨帖,學習前人和當代寫得好的人 ,但如果沒有理解,不加分析地模仿,不但學不到好的東西,甚至可能寫出可笑的作品。書法界這樣的例子很多。北朝時期的《姚伯多兄弟造像記》《楊大眼造像記》《鄭長猷造像》有一種古拙的趣味,很多人不加辨析,寫出來丑怪難看。宋代有很多刻帖,由于刻手水平不同,學書者機械地臨摹,把不好的東西都寫出來了,這和村里的丑女效顰有什么區(qū)別呢?
和丑女效顰一樣,《莊子·秋水》篇中還有著名的邯鄲學步的故事。壽陵這個地方有個少年,特意到趙國大都市邯鄲來學走路的步態(tài),沒有把邯鄲人優(yōu)美的步態(tài)學會,卻把自己原來走路的步法忘掉了,只好爬著回去。
學習藝術,臨摹古人,學習歷史上的名家,都要結合自己的情況,有取有舍,而不是生搬硬套,盲目模仿。明代董其昌說得好:“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當觀其舉止、笑語、真精神流露處?!比绻褜W習別人的優(yōu)長變成了盲目的模仿,學習還有什么意義呢。學習書法和古代藝術,要避免“邯鄲學步”,需要我們獨立思考,保持清醒的頭腦,了解古人作品的真諦,學什么,取什么,克服什么,注意什么,都是要謹慎對待的,不能盲目跟風,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