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上

中國游記 作者:【日】芥川龍之介


上海游記


海上


將要從東京啟程的那天,長野草風氏來與我話別。原來,長野氏也打算半個月后去中國旅行。當時,長野氏熱心地向我推薦了一種治暈船的妙藥。可我想,從門司上船,不需兩日便可抵達上海,頂多不過兩天兩夜的航行,還要帶上暈船藥,長野氏的膽小由此可見一斑。三月二十一日下午,當我登上筑后號的舷梯,望著風雨中微微涌起波浪的港口,不禁再次同情起我們這位怕海的長野草風大畫家來。

然而,不聽老友的勸告終究是要吃虧的。船剛行至玄海,眼看著海上開始波濤洶涌起來。我與同一船艙的馬杉君坐在最高層甲板的藤椅上,海浪撞擊舷側(cè)濺起的水沫,不時會落到我們頭上。海面已是白浪滔天,海浪如沸水般翻騰,轟轟作響。遠處有一島嶼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原來那是九州本土。只見慣于坐船的馬杉君點起卷煙,吞云吐霧,悠然自得,面不改色。而我則豎起外套的衣領(lǐng)、雙手插進口袋,嘴里不時含著幾顆人丹??傊?,我深深地佩服起長野氏,上船前準備暈船藥,實屬明智之舉。

不久,身旁的馬杉君不見了蹤影,不知是去了酒吧還是別處。我仍悠閑地坐在藤椅上。雖說是擺出一副悠閑的神情,腦海中卻掠過一絲不安。只要我稍微挪動一下身子,便會感到頭暈?zāi)垦?,并且胃里也開始翻江倒海。在我面前,有一名船員不斷地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后來才知道,原來他也是飽受暈船之苦的可憐人)。他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走動動作,讓我感到異常不快。遠處的海浪中,一艘船身幾乎快要被浪濤淹沒的拖網(wǎng)漁船,冒著細煙艱難前行著。到底有何必要,非要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在這巨浪中航行?這艘船也著實讓我惱火。

因此,我盡力去想一些令人愉快的事以忘卻眼前的痛苦。孩子、花草、渦福缽、日本阿爾卑斯、名妓初代……之后還想了些什么記不起來了。對了,還想到了瓦格納年輕時,在乘船去英國的途中遇到了暴風雨,這段經(jīng)歷為他日后寫《漂泊的荷蘭人》提供了巨大幫助。想著想著,卻越發(fā)感到頭昏腦漲,惡心想吐的癥狀也絲毫沒有得到緩解。到最后我只想著,什么瓦格納之類的,見鬼去吧!

大約十分鐘之后,躺在床上的我,耳中傳來了餐桌上的餐盤刀叉滾落到地板上的聲音。而在如此劇烈的搖晃中,我仍強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在這種時候還能有這樣的勇氣,是因為我以為暈船的只有我一個人。沒想到虛榮心這種東西,在此時竟意外地成了代替武士道的精神支柱。

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起碼在頭等艙里,除了一位美國人,所有乘客都因為暈船而沒有去餐廳吃飯。不僅如此,聽說那位美國人在飯后還獨自去船上的客廳里打了會兒字。聽到這話,我的心情頓時豁然開朗,同時覺得,那位美國人可真是個怪物。說實在的,遇到如此惡劣的暴風雨還能泰然自若,此人絕非凡夫俗子。如果給那位美國人做個體檢,說不定會發(fā)現(xiàn)一些令人意外的事實,比如他有三十九顆牙齒,或者他長著小尾巴之類的。我照舊與馬杉君坐在甲板的藤椅上,漫無目的地浮想聯(lián)翩。而今天的大海風平浪靜、一碧萬頃,仿佛昨日的驚濤駭浪全然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在右舷前方,依稀可見濟州島的影子橫臥在海面上。



第一瞥(上)



剛一出碼頭,幾十個黃包車夫便將我們團團圍住了。“我們”指的是大阪每日新聞社的村田君、友住君、國際通訊社的瓊斯君和我,一共四個人。原本“車夫”這個詞,給日本人的印象絕不是邋遢的,反倒是他們那種干勁十足的精神頭兒,頗有一種江戶時代的氣質(zhì)。而中國的車夫卻全然不同。他們從前后左右簇擁著我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大聲叫喊著,嚇壞了剛上岸的日本婦人。就連我自己,在被他們其中一人扯住袖子時,也不由自主地躲到身材高大的瓊斯君身后去了。

我們沖破了黃包車夫們的重圍,終于坐上了馬車。然而馬車才剛啟動,那馬就冒失地撞上了街角的磚墻。年輕的中國車夫十分生氣,提起鞭子狠狠地抽打那匹馬。那馬的鼻子還頂著磚墻,撅著屁股一個勁兒地蹬著后腿。馬車快要翻倒,馬路上立刻聚集起一群圍觀的人??磥恚谏虾?,若不是抱著決心,是不敢輕易坐馬車的。

不久,馬車再次啟動,去往架著鐵橋的河邊。河面上密密麻麻停滿了駁船,幾乎看不見河水。河邊有幾輛綠色的電車平緩駛過。放眼望去,建筑物都是三四層的紅磚房。在柏油大道上,西洋人和中國人一個個行色匆匆,飛快地朝前走去。但是,這來自世界各國的民眾,只要戴著紅頭巾的印度巡警一指揮,便立刻為馬車讓出路來。剛剛被勇猛的車夫和馬車嚇得驚慌的我,目睹此番明朗的景象,心情也逐漸愉悅起來。

最終,馬車停在了一家叫“東亞洋行”的旅館前面,這是金玉均被暗殺的地方。村田君先下了車,給了車夫幾文錢。但是車夫嫌給的不夠,遲遲不愿將手收回去。不僅如此,他嘴里還喋喋不休地說著些什么。村田君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大步流星地向大門走去。瓊斯、友住二人,似乎也沒將車夫的辯解放在心上。在這一瞬間,我覺得這個中國人有點可憐。不過,這可能是上海流行的做派吧,于是我緊隨村田君進了旅館的大門?;仡^一看,那車夫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坐在駕駛座上休息。既然如此,剛才又何必那樣大聲吵嚷呢。

一進門,我們立刻被領(lǐng)到一間燈光昏暗,但是裝修華麗的會客廳里。我算是明白了,在這種地方,即便不是金玉均,也有可能被不知從哪兒來的子彈擊中。―—我正這么暗自想著,身著西服、腳踩拖鞋的老板昂首挺胸地急匆匆走了進來。聽村田君說,安排我住在這間旅館,是大阪每日新聞社澤村君的主意。然而這位精悍的老板,估計想著,要是讓芥川龍之介住在這里,萬一被暗殺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于是便說只剩正門前一間空房了。我們走到那間房里一看,不知為何有兩張床,墻壁被炭熏得漆黑,窗簾破舊不堪,連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偠灾?,除了金玉均的幽靈,恐怕沒人能安心住在這里吧。因此,雖說是辜負了澤村君的好意,我與其他三人商量,還是移步到離此處不遠的萬歲館。



第一瞥(中)



當晚,我與瓊斯君一起到一家名為“Shepherd(牧羊人)”的餐廳吃飯。這兒的墻壁也好、餐桌也好,看著都讓人很舒心。服務(wù)員清一色的全是中國人,可在這兒用餐的客人中,卻看不到一張東方面孔。菜品的味道,比起船上的料理,至少要高出三成。我面對著瓊斯君,能說上幾句“yes”“no”的簡單英語,心情越發(fā)愉悅起來。

瓊斯君悠閑地吃著南京米做的咖喱飯,與我講了許多我們分別之后的事。其中有這么一件事。有一天晚上,瓊斯君—―把他稱為“君”,總有點生疏之感。他是英國人,在日本前前后后住了五年。在這五年間,我與他關(guān)系一直很親密(雖說我曾與他吵過一次架)。我們一起站著看過歌舞伎,一起去鐮倉游過泳,一起徹夜在上野的飯館里喝到杯盤狼藉。那時,他穿著久米正雄唯一一件上好的和服,突然跳進了那兒的池塘里。把他尊稱為“君”,可真是對不起他。順帶再說明一下,我們之所以能成為密友,不是因為我英語好,而是因為他日語講得好。―—言歸正傳,有一天晚上,瓊斯君一個人去酒吧喝酒,整家店只有一個日本女服務(wù)員,坐在椅子上發(fā)呆。他平日里有句口頭禪:中國是他的hobby,日本是他的passion。特別是當時他剛到上海,對日本一定格外懷念。他立馬用日語與那位服務(wù)員搭話?!澳闶鞘裁磿r候來上海的?”“我昨天剛來的。”“那你想回日本嗎?”被他這么一問,女服務(wù)員突然流下了眼淚,說道:“我真想回去啊!”瓊斯用英語講這段故事,但是其間不斷用日語重復(fù)著這句“我真想回去?。 ?,然后他默默地笑起來,說:“我當時聽她這么說時,也awfully sentimental(異常傷感)起來。”

用餐完畢,我們一起在熱鬧的四馬路上散步。然后去了一家叫“巴黎人”的咖啡廳看別人跳舞。

舞廳很寬敞。燈光隨著管弦樂的聲音,一會兒變紅、一會兒變綠,讓人有一種夢回淺草之感。但是,說到這管弦樂演奏水平之高超,到底是淺草比不了的。這兒雖說是上海,可舞廳不愧是洋人開的。

我們在墻角的桌邊坐下,一邊品嘗著茴香酒,一邊欣賞著身著紅裝的菲律賓少女和身著西服的美國青年歡快的舞蹈。記得是在惠特曼還是誰的詩里,有這樣一句話:年輕的男女固然美麗,但是上了年紀的男女也別有一番韻味。當一對肥胖的英國老年夫婦舞到我面前時,我想起了這句詩。當我把這些想法告訴瓊斯時,他卻只對我的詠嘆付之一笑。他說,當他看到這對老年夫婦跳舞時,總有一種想笑的沖動,而這無關(guān)他們的胖瘦。



第一瞥(下)



從“巴黎人”咖啡廳里出來,寬闊的馬路上已經(jīng)行人稀少。拿出手表一看,還不到十一點,上海這座城市,竟意外地睡得早。

然而,幾個黃包車夫還在街上徘徊著拉客。他們看到我們,是一定要過來搭話的。我早上從村田那里學了句中國話“不要”,不要當然是不需要的意思。于是,我只要一看到黃包車夫,便像念著驅(qū)魔咒語般,嘴里連連說著“不要不要”。這是從我口中說出的第一句中文,值得紀念。我是如何欣欣然地向車夫拋出這句話的,不曉其中快意的讀者,一定沒有學過外語。

我們在安靜的馬路上行走,腳步聲回蕩在四周。道路兩旁,常有三四層的樓房,擋住了滿天繁星。我們走著走著,看到街燈照在當鋪的白墻上,墻上用粗體寫著一個大大的“當”字。我們穿過人行橫道,正上方掛著“某某女醫(yī)生”的招牌。再往前走,又經(jīng)過了一道油漆剝落的圍墻,上面寫著南洋煙草的廣告。但是,無論怎么走,就是走不到我住的旅館。過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方才喝的茴香酒作祟,我開始口渴難耐。

“喂,有沒有什么可以喝東西的地方,我口渴得厲害?!?/p>

“再往前走一點就有一家咖啡館,再堅持一下吧?!?/p>

五分鐘后,我倆已經(jīng)坐在小桌邊,喝上涼涼的蘇打水了。

這家咖啡廳看起來比“巴黎人”要低檔得多。粉色墻壁的旁邊,一位梳著大分頭的中國少年正在一架碩大的鋼琴前彈奏??Х瑞^的正中,三四個英國海軍與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跳著拙劣的舞蹈。在入口處的玻璃門邊,一個賣玫瑰花的老太太,在我向她說了幾句“不要”之后,正茫然地看著舞池中央的舞蹈。我突然有一種在看報紙上插圖的錯覺,圖的名字無疑就叫作“上海”。

這時,門外有五六個英國海軍一擁而入。這下最遭殃的是門口站著的那個老太太。那些喝醉的海軍粗暴地推門而入時,老太太手中的花籃被撞翻在地??赡切┳眭铬傅暮\妭兡念櫟昧诉@些,他們馬上和舞池中央的同伴們會合,瘋了似的扭動起來。老太太一邊嘴里嘟囔著什么,一邊俯下身去撿落在地板上的玫瑰。還沒等她撿完,地上的花就被那些士兵們踩得粉碎……

“走嗎?”

瓊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高大的身體突然站起。

“走吧?!?/p>

我也立刻站了起來。不過,在我們的腳下,散落著零零碎碎的玫瑰花瓣。在向門口走去時,我想起了杜米埃的一幅畫。

“喂,我說人生啊?!?/p>

瓊斯朝老太太的花籃里拋了一枚銀幣,轉(zhuǎn)頭向我說道。

“人生―—怎么了?”

“人生就像這撒滿玫瑰的路啊。”

我們走出了咖啡廳,那里照舊有幾個黃包車夫在等著拉客。見我們出來了,幾個黃包車夫從四周涌上來。黃包車原本就是“不要”的。只是,這時他們身后還跟著一位不速之客。那位賣花的老太太,不知何時走到了我倆身邊。嘴里一邊絮叨著什么,一邊乞丐似的向我們伸出手??磥硭昧嗣躲y幣還不夠,還惦記著能從我們的錢包里掏出點什么。想到這些玫瑰花是被這樣的老太太賣出的,我不禁可憐起那些玫瑰來。這個頗為頑固的老太太,還有白天乘坐的馬車的車夫,―—這絕不僅是我對上海的第一瞥。遺憾的是,這的確是我對中國的第一瞥。


醫(yī)院


第二天,我就病倒了。第三天,便住進了里見醫(yī)生開的醫(yī)院。病名好像是叫什么“干性胸膜炎”。若真是患了胸膜炎,早已計劃好的中國旅行恐怕只好暫時擱淺。想到這兒,我心中開始不安起來。我趕緊給大阪總社發(fā)了一封電報,告知其我住進了醫(yī)院。不久,便收到了薄田氏發(fā)來的回電,內(nèi)容是“請安心靜養(yǎng)”。話雖這么說,可是如果一住院就是一兩個月,報社方面也會很為難吧。收到薄田氏的回電,雖說稍微松了一口氣,可是想到我還有撰寫《中國游記》的重任,心里不免更加不安起來。

所幸在上海,除了報社的村田君和友住君,還有瓊斯、西村貞吉等從學生時代就開始交往的友人。這些友人知己,不論自己多忙,總是來探望我。再加上,我多少背負著點作家的虛名,時不時也會收到未曾謀面的客人送來的花和水果。那些餅干罐子曾一度堆在我床頭,讓我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有我所敬愛的朋友知己們幫我消滅它們。這些朋友們在生病的我看來,胃口都出奇的好)住院期間收到了許多探視的禮品,我對此不勝感激。不僅如此,在起先素未謀面的客人中,我還交到了兩三位好友。其中一人是俳人四十起君,一位是石黑政吉君,還有一位是上海東方通訊社的波多博君。

只是這三十七度五的低燒遲遲不肯輕易退去,不安依舊纏繞著我。即便是在白天,我也會害怕在床上躺著躺著就突然死去。為了擺脫這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想法,白天我便盡量讀書。一口氣讀完了滿鐵公司的井川氏和瓊斯借給我的二十多本書。拉?莫特的短篇,蒂金斯的詩,翟理斯的評論,都是在這時候讀的。到了夜里(這里要對里見醫(yī)生保密),因過度擔心會失眠,我每晚都會服用安眠藥。即便如此,我仍常常在天亮前就醒來。記得王次回的《疑雨集》中寫道,“藥餌無征怪夢頻”。這描寫的不是詩人自己得病,而是詠嘆其夫人重病的情狀。但當時的我卻能深切地體會到詩中之意?!八庰D無征怪夢頻”,我躺在病床上,不知將它吟詠了多少遍。

就在我臥病期間,春意漸濃。西村向我談起龍華桃花盛開的美景,從蒙古高原吹來的風席卷著黃沙,遮天蔽日。友人帶著杧果來探病??磥?,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游歷蘇杭最好的時節(jié)。而我,卻只能躺在病床上,等著里見醫(yī)生每隔一天來給我注射一針強壯劑,這種日子不知何時是個頭啊。

附記:要寫住院的事,我還有許多可以寫。只是這些與上海都無大聯(lián)系,我決定點到為止。我只想補充一點,里見醫(yī)生是一個具有新思潮的俳人,在這里附上其近作一首:炭火熊熊燒,圍爐話胎動。


城內(nèi)(上)


俳人四十起氏帶著我游覽了上海城內(nèi)的風光。

那是一個將要下雨的昏暗午后。馬車載著我們倆,飛快地跑在熱鬧的馬路上。

有的店鋪里掛滿了像染了朱砂一般的燒雞,有的店鋪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西式吊燈,看得令人害怕。還有擺滿了精巧的銀器、富麗堂皇的銀樓,而一旁是一家掛著“太白遺風”的招牌、看上去十分寒酸的酒樓。就在我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中國的這些店鋪門面的時候,馬車已穿過寬廣的馬路,猛然減速,拐進了一條可以看得到頭的弄堂。聽四十起氏說,剛才那條寬廣的馬路上,原本是有城墻的。

我們下了馬車,拐進了一條弄堂。這里與其說是弄堂,不如說是露天地面更為合適。這條狹窄的小路兩旁,擠滿了賣麻將牌的店、賣紅木家具的店,一家挨著一家,鱗次櫛比。在這些小店的屋檐下,又雜亂地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招牌。抬頭幾乎看不見天空。路上人山人海,稍微多看幾眼店門口擺著的廉價印材,就會被過往的行人撞到。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行人,大多是中國的平民。我跟著四十起氏的腳步,目不斜視,小心翼翼地踏著腳下的石子路往前走。

沿著這條路走到盡頭,便是聲名遠播的“湖心亭”了。湖心亭,聽著挺氣派,其實是一個殘破不堪的茶館。在亭外的池子里,水面上漂浮著墨綠色的水垢,幾乎看不見湖水的顏色。池的四周圍著一圈用石頭砌成的欄桿,形狀古怪。我們走到那兒時,看到一個身著淺綠色棉服、梳著長辮子的中國人。(在這里我需要補充一下,據(jù)菊池寬說,我在小說里經(jīng)常使用“茅廁”一類不雅的詞語。如果是創(chuàng)作俳句的話,自然可以說是受到蕪村馬糞的影響,或是芭蕉馬尿的影響。我不想聽菊池先生的高見。不過倘若是寫中國紀行的話,如若不能打破禮節(jié)的束縛,是無法生動地描寫眼下的景象的。若有誰覺得我在撒謊,不妨自己來寫寫看)言歸正傳,這時那個人正在悠然地向池中小便。仿佛陳樹藩叛變,白話詩走下坡路,日英續(xù)盟的締結(jié),對他而言都毫無影響。起碼從這個男人的臉上,有一種只能讓人讀出此感的悠閑。我朝那人注視了好久,但這在四十起氏看來,并不是什么值得感慨的罕見光景。

四十起氏快速地繞著池邊拐過去了。我踮著腳,匆匆追上四十起氏的步伐?,F(xiàn)在可不是沉浸在胡亂詠嘆中的時候。


城內(nèi)(中)


再往前走一點兒,便看見一個盲眼的老乞丐坐在地上。—說起乞丐,本來是具有浪漫氣息的。要說這浪漫主義究竟是什么,這本是一個難以得出結(jié)論的問題。但是至少,其一大特色就是,它總是帶著一種對中世紀、幽靈、非洲大陸、女性等的憧憬。這么看來,乞丐的確比上班族更具浪漫色彩??墒谴说氐钠蜇ぃ刹皇且话愕牧钊瞬豢伤甲h。他們或是躺在下著雨的路上,或是身上只蓋著舊報紙,或是用舌頭舔著自己爛得像石榴一樣的膝蓋。―—總之,他們浪漫得讓人覺得有些恐怖。讀中國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道士仙人化身成乞丐的故事。那是從中國的乞丐身上,自然而然發(fā)展出來的一種浪漫。而日本的乞丐不如中國的乞丐那般,所以生不出那樣的故事來。充其量不過是向?qū)④姷霓I子開槍,或是以山中茶水款待柳里恭這樣的故事。―—閑話休提。要說這眼前的瞎眼老乞丐,倒像是赤腳仙人或是鐵拐李變的。特別是在他面前的石板路上,用白粉筆書寫了他悲慘的一生。那字比我的還要更勝一籌。我想,這老乞丐面前的字,到底是誰為他代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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