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版自序
這些年這本書被翻譯為英文和日文出版過。出版過程中和翻譯有著大量交流與溝通,令我打開了另外一些看待這部作品的視角,并發(fā)現(xiàn)了許多問題。主要是自己缺乏耐心而造成的各種表達歧義。于是在這一次的版本里做了相應(yīng)的修改或增加注釋。除此之外,第三版并沒有重大改變。
最大的改變是自己的一些認識。
這些過去的記錄、過去的情感,雖然都出于過去的自己,但那個自己未必真的理解這一切。比如,讀到和居麻的一些對話,其中有一段,他憧憬著未來的生活,希望女兒加瑪在夏牧場的商業(yè)點開一個小商店,還把李娟也安排了進去。說加瑪負責賣貨,李娟負責進貨。當時的我只是覺得他這些想法溫馨有趣,便記錄下來。十多年后重讀才反應(yīng)過來,他當時可能是在暗示,希望我能幫助加瑪。因為做生意這一塊,沒有人指引的話,一個普通牧民很難入行的。牧場上的每一個商人對于自己批發(fā)進貨的渠道守口如瓶。居麻擔心我家也是如此,便如此試探。然而我沒能領(lǐng)會。他可能以為是我的婉拒吧。他可能很失望。
這樣的意外發(fā)現(xiàn)還有好幾處。
我為種種遺憾而悵然,為自己的遲鈍而懊惱。然而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了。
然而我也不愿重返過去。
在這本書里,我寫出了自己身處陌生艱辛環(huán)境中的種種情緒?;倘弧⒉话?、寧靜、喜悅、滿足、敞亮、激動……其實,還有一種情緒從來不曾提及,那就是痛苦。我獨自進入冬牧場,投身完全陌生的家庭和生活,做這樣的事情其實是和我的性情所對抗的。但那時創(chuàng)作的野心戰(zhàn)勝了一切。我堅持到了最后。如今很多人問我何時“重返牧場”?這本書何時能有后續(xù)?再沒有后續(xù)了。我的勇氣——年輕的心才有的那種熱情和勇氣——已經(jīng)用盡。我甚至不能在現(xiàn)實中面對書中的人們。無論多么懷念他們,感激他們,依戀他們。這是一種源于自己的脆弱的痛苦。
還有一種痛苦源于自己的無能。
有一件事,至今仍折磨著我。
在冬牧場上,幾乎每一個牧人都有一件襯著羊皮的軍大衣,又厚又沉又寬又大,防寒防風方面,這種衣物無可替代。但牧場上能買到的軍大衣都是大碼,我個子太矮,實在穿不了。于是進入牧場前,我媽幫我在城里買到了一件小碼的。雖然我穿著還是大了,但不至于拖到地上。對于一米七身高的姑娘加瑪來說,這件小碼的軍大衣卻非常合身。于是每到她放羊的日子,她一定要借穿我的大衣。因為爸爸居麻的大衣實在太大太破舊,她是自尊體面的姑娘,這方面有小小的虛榮心。我明知她非常喜歡這件大衣,離開冬牧場時,也很想把這件大衣留給她。但是,它是我媽買的。出發(fā)進入冬牧場前,我媽再三交待我一定要把這件衣服帶回家。她知道我心軟,總是輕易送人東西。這件大衣她花了兩百塊錢,以我家當時的情況,也算是一件重要財產(chǎn)。其實我不以為然,要知道這種厚重甚至笨重的衣服,離開牧場后基本就派不上什么用場了。但那時的我卻沒有資格違逆。那時的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暫住我媽家中,連一件衣服的支配權(quán)都沒有。于是,最終我還是把這件大衣收進了行李,忍著心,艱難地忽略那個姑娘先是期盼而后失望的目光。
回到家后,我媽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軍大衣帶回來沒有?”那一刻我突然涌起無能的怒氣,又立刻感到深深的痛苦與無助。深深地怨恨她,更怨恨自己。
對了,記憶中還有一種痛苦源于孤獨。在冬窩子里,每當有汽車引擎聲遠遠響起,我就跑上沙丘,長久張望——我極度渴望有人來看我,渴望與外界接觸。但是從來都沒有。連我媽都不曾來看看我。只有我的朋友二嬌給我打過兩個電話。是我一整個冬天里僅有的安慰。
在后來的寫作中,我努力回避這些與我的表達方向無關(guān)的情緒。但只有自己知道,掩飾不了的。尤其這一次重讀,好像只有自己能發(fā)現(xiàn),無論在多么滿足的幸福的時刻,也總有小小的壓抑的嘆息。這本書是一部陌生民族的生存景觀圖,也暗藏我個人的一段狼狽的過往史。它寫了一個漫長的冬天,剛巧同步著自己人生的一段困境。十多年來,每一次重讀它,每一次重陷種種寒冷的記憶,每一次都能被寒冷中人與人的相處細節(jié)深深溫暖。然而時間越久,某種缺憾越大。所幸它可能并不重要。和我所記錄所贊美的牧人們的勇敢堅韌相比,它可笑極了。所幸再寒冷無邊的冬天也有著溫暖寧靜的內(nèi)核。而自己那段四處漂泊、狼狽無措的人生,也總是鼓漲強烈的希望。我希望人長久,希望大家漸離貧苦,希望大地上一切生命安度冬夏,希望自己變得強大有力——貪得無厭地希望著。并且一直希望到了現(xiàn)在。
所幸這本書這些故事總是能一次又一次地,有力地慰藉著我。
謝謝所有閱讀者,所有旁觀者。
李娟
2023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