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條小溪從亂石碐磳的北山峽谷中東彎西拐、跌跌撞撞地擠出來,淌出山口,轉(zhuǎn)頭向西流過小鎮(zhèn)的腳下,進入南北山區(qū)分界的河谷之中。這條河谷東西綿延一百多公里,串起了兩個地級市。河谷以北叫北部高山區(qū),巍峨險峻,土地貧瘠;河谷以南叫南部低山區(qū),溝壑縱橫,梯田密布。
淙淙而下的小溪來到山下谷地,融進一條彎彎的玉帶之中,悠悠蕩蕩,不忍離去,像一個奔跑多日的孩子投進了母親溫暖的懷抱。
這條翡翠似的河流叫清江,屬渠江流域。河畔有一所高完中(包含初中和高中學(xué)段的學(xué)校),名叫清江中學(xué),學(xué)校高中部主要招收縣域境內(nèi)東南方向三個區(qū)的初中畢業(yè)生。
清江中學(xué)始建于1956年,在當?shù)兀藗兌剂晳T稱它為二中。很顯然,一中就在縣城了。學(xué)校建在南北山區(qū)的過渡帶上,相對平整。進門便是一個大操場,教學(xué)樓、辦公樓和教師、學(xué)生宿舍以及食堂等房屋沿中軸線分開,依次而建。校園里有很多高大的榆樹,每到春天,嫩綠的榆葉和榆錢在橘黃的陽光下層層堆積,縈繞著濃郁芳香。
校園后面還有一個土操場,習慣叫做后操場,后操場的圍墻就成了學(xué)校最后的邊界。圍墻后面緊挨著一個火車站,每天早上,一列綠皮火車準時出發(fā)開往省城。這是一趟普慢列車,它與省城對開,因此,這兒既是起點也是終點。小站還承接著繁重的煤炭轉(zhuǎn)運事務(wù),從北山煤礦輸送來的煤炭在這兒堆成小山,無數(shù)貨運汽車和火車車皮再把這些煤炭運往祖國各地。每天一大早,火車拉響汽笛,一聲聲長音短音綿延回響,喚醒了沉睡的山谷,把這片大地籠罩在雄渾的工業(yè)奏鳴曲之中。
韓云志坐在教室里,他的思緒常常被汽笛聲帶去很遠的地方。遠方在哪兒呢?他心里總會升起一陣微茫的想象。
幾年以前,從省城開過來的火車,還未到達縣城東邊二十公里的清江鎮(zhèn)做終點,而是在距縣城西邊十公里的嘉水鎮(zhèn)過夜。每天晚上八點四十,縣汽車隊的三輛大客車會準時在嘉水鎮(zhèn)接站?;疖囶^剛停穩(wěn),頭頂還冒著白煙,口里還喘著粗氣,像一個快累倒的長跑者,費了老大勁才跑到終點。綠皮車門一打開,人群便一窩蜂地涌出來,亂哄哄沖下站臺,又潮水一般涌進去縣城的大客車。而往后的日子里,縣城始終未作為這趟客運列車的起點和終點站。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普慢列車開到了巴山市,雖經(jīng)過縣城卻不??浚唧w原因很難說清。
清江中學(xué)離小鎮(zhèn)下場口不過一里多路。省道公路緊挨著校門前經(jīng)過,再向東穿過場鎮(zhèn)大約四十公里后,進入巴山地區(qū)。如此說來,此地的交通出行狀況似乎還算便利。
平緩的水流在清江中學(xué)對面的河壩里徜徉,彎彎繞繞,在接近省道與縣道交會處,被一道山坡腳下一擋,又轉(zhuǎn)頭流向南面的山谷之中。
韓云志與王奇?zhèn)ネ啵?985年秋季入學(xué)。他們家住清江順流而下的河谷兩岸,兩山遙遙相對。上學(xué)的路先從山上下來,再沿著清江河谷往上游走十二公里縣道才到清江中學(xué),比讀初中時的路程遠了一倍。縣道是碎石路,雖說晴天一身汗,但身上的衣服看起來還算干凈。下雨天就讓人心憂了,路不好走,走山路容易摔跤,走公路容易被過往車輛濺一身的泥水。但終究沒有選擇,路只有一條。韓云志曾經(jīng)聽大人們說過,幾十年以前去趕場,要翻過幾座山,下過幾條壑,才能走到清江街上。他常常站在操場上,望著校門對面那座高山,想象著從山頂筆直往下畫一條延長線就能連接到自家的房頂上,可山路遠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和輕巧。他好幾次都想去嘗試一下,可家人都勸他不要獨自去走那條路:山高路陡,有一段還得手腳并用,而且沒有人煙,荒山野嶺讓人心里不安。
魯迅有一句名言: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是走出來的,無疑。但前提是走路的人要足夠多,一個人是很難趟出一條路來的。
“聽人勸,得一半”,這是常說的一句話。由此,上學(xué)還只能走那條大路。小孩子嘛,總喜歡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每周日下午回到學(xué)校,看看身上剛換的衣服已經(jīng)變得灰撲撲,心里就有些不愉快。好在大伙兒都剛返校,常會從家里帶來一些“美味佳肴”,三五個小伙伴圍在一起分享,說說笑笑,渾身的疲勞和不快也隨之一掃而光了。
能帶給人開心快樂的,既有物質(zhì)美味,也有精神美味,有時物質(zhì)與精神共存。比如,萵筍長成的時候,從地里拔幾根,帶到學(xué)校去,削了皮,切成片,只需醬油一拌,即成美味,而且清香可口。杜玉國有一次就是這樣干的,他拌了一大碗萵筍,只招呼一聲,小伙伴們都搶著來品嘗。在這個星期天的下午,韓云志覺得生活是那么有滋有味,人間真是溫暖和美好的。
在順著河谷而行的公路上行走,若能在招呼站遇到開往縣城的班車,興許能趕上??蛙嚥坏秸臼遣煌5模艽钌宪嚨母怕士偸呛苄?,客車一天就那么兩趟,等車是沒有個準頭的。如此一來,走路反倒不會焦心,所謂不怕慢就怕站。到了20世紀90年代,很多地方班車、公交車都能招手停了。
學(xué)校門口并沒有車站。若想搭車,只能去東邊場鎮(zhèn)或者西邊省道與縣道交會路口的車站。每到星期六午后,一群一群的學(xué)生站在公路兩旁,盼望著開往自家方向的班車早點到來。時間像那條小河流一樣無聲無息地流逝,回家的路在縮短的時間內(nèi)開始變得漫長,不安和焦慮爬上了青春的臉龐。離家遠的人總是占多數(shù),就算班車來了,好多也擠不上去,只好走路回家。
韓云志和大多數(shù)同學(xué)一樣,走路已經(jīng)成為習慣。況且到了周六,身上一般都沒錢了。小伙伴們成群結(jié)隊走出校門,有說有笑。這時候,誰也不會再去理會搭車的事了。路上偶有客車、汽車轟鳴而來,大家都不約而同靠邊讓過,不以為意。車大多開得野,跑山路的駕駛員往往都是“小坑不管,大坑閉眼”的人,叮叮咣咣一通過去,路上騰起陣陣煙塵,但學(xué)生們并不懊惱,讓它開過去之后再慢慢往前走。走上一段,便有人陸續(xù)分手,斜刺里上了山路。有人冷不丁冒句二話,便引來大家一陣哄笑。也有約好第二天返校同路的,其余仍舊走各自的路。
韓云志的父親韓正清在縣城上班,母親在老家山上。那時流行一句話:半工半農(nóng),富得流油。但這話跟韓云志家的實際情況卻大相徑庭。他家里兄弟姊妹五個,每個依次相差兩三歲,小的時候都小。農(nóng)村缺乏勞動力是一件很吃虧的事情,韓正清的工資除了養(yǎng)家糊口,還要補社,日子能撐過去就算不錯了。
韓云志入學(xué)時在高一三班。他讀初中時也在三班,他跟三班有緣。一個班的男生合住在一間宿舍里,其實那就是一間舊教室。那一年,學(xué)校新修了一棟四層的教學(xué)樓,一至三層是高中班教室,第四層是物理、化學(xué)實驗室。新教室寬敞明亮,原來的平房就改做了寢室。寢室的窗戶沒有玻璃,用舊年畫或報紙糊著的窗戶早就千瘡百孔了。冬天寒風吹進來,被子摸著都是冰冷的。韓云志有段時間特別喜歡跑到董得圓的床上去,他覺得擠著睡覺很暖和。但董得圓大腿上的汗毛很硬,扎人得很,感覺就跟刺猬似的。韓云志喜歡跟他擠著睡,但又不敢挨近他。有一天晚上熄燈后,韓云志想摸一下董得圓的大腿,他想弄清那若干汗毛到底是何等物質(zhì)構(gòu)成,以至于那樣森嚴壁壘。他把手伸過去,指頭剛觸及到董得圓的大腿外側(cè)時,董得圓突然觸電似的一縮,同時發(fā)出一聲驚叫,搞得滿屋人在黑暗中驚心動魄。
韓云志其實睡在靠近門口的下鋪,董得圓睡在最里邊靠墻角的上鋪。有幾天韓云志想睡懶覺,又跑到董得圓的床上去了。班主任王老師早上來寢室督促起床、出操,韓云志把腦袋埋到枕頭里,身子緊挨著里頭墻壁,王老師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
嚴冬季節(jié),早上起床的時候,天色還跟夜晚一樣,一點兒微光也沒有。天氣寒冷,早晨的廣播體操便改為跑步。操場太小,容納不下那么多人。班主任老師在平時做操的位置上吆喝著集合,整隊完畢,各班就在班主任帶領(lǐng)下走出校門,上了公路。每個班四路縱隊浩浩蕩蕩劈開迷霧,驅(qū)散著黎明前的黑暗。從校門口涌出來的班級越來越多,隊伍越拉越長,腳步聲噼噼啪啪雜亂不堪,班主任的口令聲就沒教室里那么管用了。這時候,不知道哪伙人故意把腳板踏得一齊響,想統(tǒng)一節(jié)奏似的。說來也怪,一伙人踏腳,引來整個班跟著踏,不管跑不跑得起來,先把腳步震得聲聲響。再后來,馬路上的腳步合著節(jié)拍,同聲共振,那個陣仗一定把公路兩邊人家的房梁都能震得嗡嗡響。河谷的早晨霧氣彌漫,山區(qū)省道,畢竟路窄。四路縱隊的人跑歡了,就鋪開在整條馬路上,這樣的撒歡往往不能持續(xù):不是對面汽車來了,就是從身后濃霧中映出雪白的大片光照,伴隨著氣喇叭和電喇叭密集的催促,隊伍紛紛靠邊。這時候,路邊的隊伍趕緊拉開前后距離,讓靠路中間的兩路人員鑲嵌進來,四路縱隊被擠壓成兩路。人是聽話的,很好辦。要是遇上成群的雞鴨豬牛羊在公路上徜徉,駕駛員就只能耐著性子等了,既不能按喇叭也不能吆喝。
各班按照規(guī)定,跑到省道與縣道交叉路口時,再折返回學(xué)校。跑步堅持了一個星期,學(xué)校覺得既不安全又不好掌控,于是就叫停了,把課間操二十分鐘改為跑步。教體育的中年劉老師站在辦公樓三樓廣播室窗口,正對著大操場,手拿話筒招呼著樓下的隊伍。初中、高中都三個年級,從教室出來先是擁擠在操場上,把隊伍順著跑道捋順之后,前不見頭后不見尾,也不知哪個班是頭哪個班是尾。隨著劉老師“一二一”的口令聲,操場上的隊伍才開始慢慢蠕動起來,等所有人都能邁開步子,這條人群編制成的履帶還沒轉(zhuǎn)上兩圈,上課鈴又響了。
課間操再組織跑步的時候,秩序明顯好轉(zhuǎn)。各班都能按順序列隊,但十八個班要真正施展開來,在平時兩個班同上體育課都顯寬敞的操場上,此時卻捉襟見肘了。每個班都顯得局促,先跑起來的隊伍,總想跑起勁、跑爽,可沒跑幾步,就要撞在前面班級的屁股上了,又不得不停下來。等到所有班級都沿著白灰灑出的跑道開始勻速轉(zhuǎn)動的時候,地聲隆隆,塵土飛揚,還真有點兒恢恢兵馬的氣勢。
只可惜那時沒有統(tǒng)一的校服,學(xué)生都各穿各的,富裕家庭的孩子穿得時髦一點兒,貧寒家庭的子弟就看著寒酸一些,校園里除了紅白藍,就沒有更艷麗的色彩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年如果要統(tǒng)一校服,農(nóng)村家庭可能就只有賣豬賣牛了。
吃飯是一件惹人煩惱的事情。為什么一說吃飯就不爽了呢?得搶飯吃。早上稀飯、饅頭還能稍微規(guī)矩一點兒,排隊的時候都不敢亂擠,稀飯灑出來不僅燙人,還會弄在衣服上。有人打了飯,從窗口上退下來,故意把稀飯碗高高舉起,夸張地揮舞著手臂,后面擁擠的人群便紛紛躲閃??墒俏顼埡屯盹埦蛠y套了,雖然每次都有值班員監(jiān)督,但值班員都是學(xué)生會成員,低年級管不了高年級,高年級又不管自己班的人,值班監(jiān)督員大多時候形同虛設(shè)。賣飯菜的好幾個窗口都混亂不堪,憑個子大、勁兒大就能吃肉。你要講禮貌,講客氣,到最后連飯菜都沒有了。
食堂用鋁盆蒸米飯,一盆飯二斤四兩。炊事員拿著一根竹片咔咔橫豎兩下分為四等分,再左右斜著咔咔兩下就變成了八等分,每等分就是三兩。大家經(jīng)常在下課之前就約好,安排一個人先去搶飯,就是先端一盆出來,然后八個人一分而光,除開自己,另外那二斤一兩的飯票,瞬間就收回來了。手里有飯,還要有菜才行,不過這時候已經(jīng)安下心來。倘若錢不夠,買不到肉吃,就買份素菜也行。如果連素菜錢都沒有,那也不必驚慌,還有咸菜、豆瓣等等,都是周末回去從家里帶來的。咸菜、豆瓣裝在罐頭瓶子里,有兩瓶就夠一個星期下飯了。
食堂的幾個窗口之下,排列比較平靜的隊伍當然是女生窗口。女生率先排在一個窗口下,男生就不會去那兒亂擠了,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規(guī)矩。誰若去女生窗口欺行霸市,那就離天下大亂不遠了。可就算老老實實排隊,到最后依然有吃不上飯的同學(xué),女生也如此。不知道空腹的同學(xué)下來是用什么充饑的,餓一頓大概也算不了什么。一些同學(xué)的口頭禪都是:就等著星期六回家好生吃兩頓。有一次,韓云志回家,把這個口頭禪當作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還被父親韓正清訓(xùn)了幾句,說他一天沒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上,就知道回家好好吃兩頓。
深秋里的一天下午,已是課外活動時間。天空沒有云彩,太陽還硬朗地站在西邊那道山梁上,熾熱的目光俯瞰著熱鬧的校園。韓云志站在操場上,觀看一幫同學(xué)打籃球。忽然,他的目光跟隨著一輛大客車從校門進來,然后停在了辦公樓門口花臺邊。他感到很奇怪,校園里很少有大客車進來呀,空車一輛,來干啥呢?再說都快要吃晚飯了。他從大客車車牌號可以看出,那是他父親單位的,再看看駕駛位上那個人的面孔,不認識。不過,他的好奇心依然沒得到滿足,他走過去要看個究竟。這時候,一個女售票員從前門上下來,那熟悉的身影讓他一陣狂喜!
售票員是他的鄰居阿姨,父親多年的同事,姓袁。他從小就跟著袁阿姨跑車,只要出門就把他帶上。記得有一次去最遠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客車翻過幾座山,順著河谷爬行,到站了,袁阿姨便一本正經(jīng)地逗他:“三娃兒,北京到了!”他一看,山溝里那個小地方,小河上有一座鐵索吊橋,對面也就一片矮房子,連縣城都不如,怎么會是北京呢?盡管他那時才五六歲,可父親當年是從北京轉(zhuǎn)業(yè)回來的,沒見過也總聽說過。他知道,這是騙不了他的。于是他有些惱怒地說:“不可能,北京不可能是這個樣子的!”他坐在客車引擎蓋上面,那感覺像受到愚弄的表情把駕駛員都逗笑了。袁阿姨當然也覺得有趣,回去后還當著他父親說:“三娃兒還聰明嘞,我逗他說北京到了,他一點兒都不相信?!?/p>
袁阿姨從車上下來,并沒有看見他,而是慢慢往辦公樓里走去。他一趟子追上去,在身后大喊了一聲“袁阿姨”,袁阿姨回頭一看是他,并不驚訝,只隨口問道:“三娃兒你讀高中了嗎?”他“嗯”了一聲,趕緊問:“袁阿姨,你們客車來做什么?”袁阿姨告訴他,是學(xué)校老師的包車,晚上去縣城看演出,中央民族樂團來了。
他一聽就傻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可憐,多么的孤陋寡聞,天大的好消息都不知道,簡直是與世隔絕了。但是他立即拾起自己那顆失落的心,決心一定要去看演出,于是,他就對袁阿姨說:“我身上沒錢了,想回我爸那兒去拿,等下我想跟你們的車一起去?!?/p>
袁阿姨點點頭,說半個小時以后出發(fā),他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想到晚自習還得向王老師請假,他跑到王老師辦公室門口,喊聲報告,然后進去。他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故意做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把編好的理由對王老師說了一遍,沒想到王老師居然答應(yīng)了。
王老師可能不愛好音樂,他那天晚上沒有跟車去看演出。韓云志坐在車上就自在多了。學(xué)校安排教導(dǎo)主任帶隊,三四十個老師在車上有說有笑,像過節(jié)似的。不用說,韓云志的心情比他們還激動。
到了縣城,天剛擦黑,演出時間未到。韓云志跑到父親單位,父親退休后,姐姐韓云秋頂班已經(jīng)好幾年了。韓云秋帶著他來到蒼山礦務(wù)局禮堂,窗口正在賣票,價格不菲,十元一張。韓云秋給他買了票,他心里這才算有了著落。
那么,中央民族樂團為什么會來這個川北山區(qū)的小縣城演出呢?原來,在20世紀60年代“三線建設(shè)”期間,有好幾家中央廠礦駐扎在這個山區(qū)小縣,有一家還是副軍級,而蒼山礦務(wù)局是地師級。在縣城北部山區(qū),石灰?guī)r地貌區(qū)域內(nèi),有不少溶洞和暗河。當初,那家副軍級單位準備把一個印鈔車間安置在一個溶洞里,但他們?nèi)タ疾爝^后,發(fā)現(xiàn)溶洞周圍缺水,沒有水源是個大問題,最后選址仍然定在了縣城西邊三公里的一條小山溝里,叫黃家溝??h城有一條大河蜿蜒迂回流過,屬嘉陵江右岸支流,水流量還是挺可觀的。這條河流長年能保持半河水,上游又沒有工業(yè)污染,河水清澈,從群山之間奔涌而來,滋養(yǎng)著這片土地上無數(shù)兒女,而山里通常也能見到水嫩膚色、面容姣好的女子。
這一次,中央民族樂團就是受蒼山礦務(wù)局邀請而來。
韓云志的座位在禮堂中間偏右一點兒的位置,十塊錢還是值了。舞臺上樂隊現(xiàn)場伴奏,出來的第一個節(jié)目便是男中音獨唱《我的中國心》,報幕員說男中音是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高材生,今年畢業(yè)剛分到樂團來。那個男中音確實了得,學(xué)院派唱法,聲音就跟低音炮似的,厚實而有磁性。而且他身高體壯,表情一直很凝重,跟央視晚會上原唱演員的反差就太明顯了。還有歌曲《北國之春》、通俗唱法的《遲到》等等,都是當時家喻戶曉的流行歌曲。中場的時候,女報幕員居然領(lǐng)著全場觀眾唱起了那首《幸福拍手歌》,隨著歌聲的節(jié)拍,大家都跟著拍拍手、拍拍肩、跺跺腳,活潑輕快的兒歌讓全場觀眾都感到輕松愉快。當然,最讓韓云志激動又震撼的是那首《我愛你,塞北的雪》。悠揚的前奏音樂響起,年輕漂亮的女高音一襲白色長裙,她一走上前臺,舞臺頂上的旋轉(zhuǎn)燈就開始撒下片片“鵝毛大雪”,在場內(nèi)紛紛揚揚。韓云志當時就被那穿云的歌聲和漫天飛舞的“雪花”驚呆了。
演出結(jié)束,再坐車回到學(xué)校,已是深夜。路燈下的校園寧靜祥和。韓云志依然沉浸在興奮之中,久久沒有睡去,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掌有點兒痛,揉搓幾下,原來是太激動,手都拍腫了。
他躺在床上,心生疑竇:這唱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個人的喉嚨怎么會發(fā)出那么美妙的聲音呢?同樣都是肉身,我們怎么就沒有那么神奇的本領(lǐng)呢?他忽然覺得唱歌是一件神秘莫測的事情,好奇和探究的心理讓他產(chǎn)生了想當歌唱家的夢想,雖然這個夢想十分渺茫。
每周二晚自習第一節(jié),是各班的文娛活動時間。高中班雖然沒有開設(shè)音樂課,但文娛活動還是不能少,否則班上就死氣沉沉的。
韓云志看完演出回來,不到一星期就把《幸福拍手歌》學(xué)會了,他還學(xué)著女報幕員的方法把大家教會,然后配合著拍手、拍肩、跺腳的節(jié)拍,教室里好不快活!班主任王老師站在窗外聽了一陣,也開心地笑了。
班上同學(xué)還沒怎么混熟,一個學(xué)期就過去了。放寒假離校那天,韓云志和王奇?zhèn)ネ坊丶?。他們一路走一路玩耍。這一次,他倆期末考試成績都比預(yù)想的好,走起路來便格外有勁。公路在腳下直了又彎,彎了又直,他倆幾乎同時分手,各自爬上山坡。臨別時,王奇?zhèn)ゼs他:“三月一號開學(xué)那天,我們還是在這兒同路,然后一起到我姑姑家去吃晌午飯?!表n云志高興地答應(yīng)了。回到家,父親對韓云志的考試成績還算滿意,就對他寄予了日后升學(xué)的希望。韓云志因此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寒假。
開學(xué)那天,韓云志在家吃過早飯,按照往日的速度下山,來到公路上等候王奇?zhèn)ァ2贿^幾分鐘,他就看見一個人影從對面坡上下來了。一個寒假沒見面,兩個小伙伴都能遵守約定,顯得格外開心。走近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呵呵地笑。趁著這股喜悅的勁頭,他們滿懷著對新學(xué)期的憧憬與希望,興致勃勃地走在春光里。
韓云志見面就問王奇?zhèn)ィ骸澳愀缱吡藳]得,他寒假給你補課了嗎?”
“還沒有,北方大學(xué)寒假放得長。哎呀,過年,先耍安逸再說喲?!蓖跗?zhèn)ビ行┮猹q未盡。
王奇?zhèn)サ母绺缭跂|北一所著名工業(yè)大學(xué)讀書,班上同學(xué)知道他哥考上了那所名聲顯赫的大學(xué),都羨慕不已,而且對他也禮讓三分,好像他以后考上大學(xué)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東北那地方太冷了,冬天零下二三十度,你能想象出滴水成冰是個啥樣子嗎?我聽說過,河水結(jié)冰一米多厚,汽車、坦克都可以直接從河面上開過去?!表n云志一面說,一面順手指了指公路邊流動的河水。
“我哥說,室內(nèi)都有暖氣,教室、寢室、食堂都有,穿兩件衣服就夠了?!蓖跗?zhèn)ズ孟衤爲T不驚似的。
韓云志對暖氣還沒有概念,一臉的不解,他只好悶頭悶?zāi)X地說一句:“說人家那里雖然冷得兇,其實比我們南方還安逸嘞。”
十多里公路走完,就要改走小路上山了,不過依然是朝著學(xué)校方向去的。順著山路爬上山腰一片斜坡,層層梯田滿是油菜小麥,路邊草兒青青。走過幾條田埂,他們到了一戶人家跟前。王奇?zhèn)ネO履_步,說到了,但見屋門關(guān)著,便連聲高喊:“姑姑——”他的喊聲驚動了屋前的柿子樹,只聽見樹梢傳來撲棱一聲,一只喜鵲飛出來,一道白影劃過屋頂青瓦,喳喳叫著又歇到屋邊一棵柏樹上去了。姑姑聽到了喊聲,從屋后地里走出來。她一面擦著白凈額頭上的汗珠,一面脆生生地招呼,笑呵呵的聲音里好像春天的花朵一起綻開。她一邊走一邊說:“偉偉,你過年都沒到姑姑這兒來耍呢?誒,還有一個小伙兒也跟你同路來了,我是說這喜鵲一叫,稀客就到?!?/p>
韓云志靈機一動,也趕緊跟著王奇?zhèn)ズ傲寺暪霉?。在川北鄉(xiāng)村,有跟著別人叫親戚的風俗習慣,但一般不用,按理他該叫表嬸,可是就在表嬸二字剛要從喉嚨蹦出來的一剎那,他卻突然改了口。
緊接著,他又說自己住在對面山上,開學(xué)約好了和王奇?zhèn)ソY(jié)伴回校。姑姑又一陣哈哈笑,說這小伙兒長得還行家(漂亮)嘞。時間已近中午,姑姑便停下手中的活兒,領(lǐng)他們進了屋,又是端水又是端茶盤。茶盤里有核桃、瓜子和一些糖果。她一面忙活一面招呼:“你們兩個走這么遠的路肯定餓了,先吃點瓜子和糖,我這就去煮飯?!闭f完,她去門外抱來柏樹枝,生火做飯。不多時,柴火鍋灶,火旺水開,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陣陣山風吹拂,炊煙四處彌漫。聞著米飯和臘肉的香氣,韓云志頓時覺得餓了,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兩人看離飯熟還有段時間,就有一搭無一搭說笑起來。
飯菜上桌后,韓云志吃了一碗又一碗。王奇?zhèn)サ娘埩勘软n云志小,只吃了一碗半就放下了碗筷。韓云志還沒有住口的意思,他捧著快要見底的碗,往灶臺那兒一望,姑姑立即就明白了。她起身過去在鍋里鏟了幾下,舀起一大勺來遞到韓云志面前,韓云志接過那一勺酸菜米飯的鍋巴,唧唧嘎嘎一陣嚼,覺得這一周都不那么難熬了。
春雨貴如油,那是農(nóng)事急需。一旦連續(xù)幾天雨,山路就難走了。星期天返校,韓云志就憂郁起來:路上若是遇到車,躲都躲不贏,有時還被濺一身泥水。他猶豫著,就故意在家里拖沓一會兒。母親從灶孔里取出一個火燒饃遞給他,說:“你把它揣上,肚子餓了就有吃的。這天下雨,路上慢些走。”母親催他,他就硬著頭皮出了門。雨一直下,他打著傘,一路下山。等他下到河谷,走到公路邊糧站那兒,就見王奇?zhèn)ヒ呀?jīng)站在屋檐下等他了。他問王奇?zhèn)サ胶镁昧耍跗鎮(zhèn)フf有一會兒了。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趕路。走到半路,韓云志從包里拿出那個火燒饃,掰開,遞給王奇?zhèn)ィ骸皝?,給你一半,這是早上起來我媽就和面,然后放進灶孔里慢慢烤熟的?!彼麄円贿呑呗罚贿吢鲤x。半塊饃慢慢抵消了一條長路,無聊的時間也化作了無數(shù)顆粒,消失在兩個小伙伴的深腹之中。